第四章-纸房子

少女碧莲

面对初长成人的女子碧莲,许仙的心里涌动着无言的酸楚,而太阳依然绯红,月亮仍旧雪白,时间的光辉并不理会许仙的心灵,依然照耀他和碧莲居住的祖屋。坐在先人遗留的黑色檀木太师椅上,许仙伸开五指掐算他的死期,琢磨迟迟难了的心事。

……日子再难过活,看来都得坚持下来。

这天早晨,碧莲走在太阳的橘红色里。她从太平河里往家来回挑水,河水溅湿了横在堂屋街沿之间的香椿树门槛,水缸快要满时,天才搽了粉亮。

碧莲是个水气的女子,穿一件素白花布短衫,一根英丹布长裤;碧莲的衣裤凸凹分明,恰到好处地美妙了她的蓬勃肢体。

许仙从檀木太师椅上站起,端了半碗碎米,蹲在香椿树门槛喂养一群鸡雏,雏儿有的啄米,有的打开翅子躺在街沿翻起滚儿,颇具不为经传的乡村韵致。

走进青石龙门的碧莲挑着两桶清洁的河水,扭来扭去的臀部结实灵巧,引出一院男人躲在门缝百看不厌。许仙的喉咙这时一阵毛痒。喉咙盈了一砣病血,刚要吐,见挑水的碧莲走在天井里落满竹叶的石板路上,离他仅有几步之遥,许仙又改变主意,把暗红的病血砣儿咳进口腔咽回肚子。

许仙不愿女子碧莲知晓他的病情。

碧莲像拔节的玉米,一天一种状态成长,他则酷似一根枯老的稻草,日复一日地在乡村的历史中腐朽破烂。

碧莲进屋放下水桶,轻声哼唱一支无字的曲儿造饭,碧莲边往锅里舀水边问:爹,这般早就起了,怎的就不多睡一会?许仙的目光越过墙上木格格的窗子,停在天井里的一根枯柏树上,风中痉挛的树桠落了一只不叫的乌鸦,看着乌鸦,他背向碧莲偷偷又往手心吐了一口热气腾腾的病血。爹,早晨天寒,碧莲见背对她的许仙不言,又说,等一会儿柴烧透了,给你拈火,装个烘笼烤手。

不,女子,你煮饭吧!我到河边走走。

是看红鱼,对么?

许仙前脚停在街沿,后脚在屋不动,他极奇怪,女子怎的如此明白他的心思,刹时不知如何回答碧莲这个人见人爱的水气妹子。这时黄的鸡雏啄完街沿地上的碎米,又在争抢刚才许仙吐出的病血,鸡的憨态让他稍觉心宽,于是背着双手,噙了一锅叶子烟往太平河边走去。

碧莲静坐灶前,灶塘火旺,一蔟红花映照她的一张净脸。

火苗哔剥的光芒蓝幽幽的,抚摸女子胸前两个鼓鼓囊囊的水罐,有点痒,有点不易觉察的舒坦。碧莲看似坐如静水,其实心神不安。太阳的红光淌进许仙碧莲的老屋,碗柜、农具,雕花的老式木床乃至乡村的诸多物什,开始变得光明晕眩。

碧莲现在想起她的学堂,眼里固定少年天武的形容。

碧莲吃了没兑水的蜜糖,一口腥甜,满心慌灼。碧莲正好处在少年天武的笑脸可以使她六神无主的开花年岁。她瞧着灶塘的蓝色火苗出神,锅盖噗噜噗噜地跳跃,沿着缝隙喷吐一圈连一圈的乳白香味。一星火花飞出灶塘,溅在碧莲穿了一双黑色圆口布鞋的脚背,楸心的疼,蚂蚁般爬进她的心里。碧莲的脚上没穿袜子,白的脚背起了黄的水泡。她把水葱样的食指含在嘴里,蘸了一缕口水抹在伤处,疼痛逐渐缓解多了。

疼痛逐渐缓解多了。

红头巾

少女:那羊子就像一张白纸。闪亮的羊毛就像诗人使用的词汇。从羊脊往后边数那羊子的白毛,除了诗人的词汇以外,你会发现巴彦宝勒格的羊子们都还没有长出尾巴。

青年:谁?

少女:在同济商城背后的小胡同里,那宠物狗在刨埋在地下的羊骨。我走过去,想知道它在吃些什么,它亮出雪白的牙齿对我妩媚一笑。地上的苍蝇飞起来,一只,两只……苍蝇飞到第七只时,我向红旗广场的绿草地跑去。

青年:你!

少女:三百万的犯人是乱打白条子的公社书记干到稻城来的。姐姐背后的两个非洲黑人是公安局的通缉令。

青年:你看见了吗?

少女:过去,我看见了许多。在宝勒格草原,奔跑着一群没有尾巴的白羊……

青年:为什么?……那可是我看见的啊!

少女:看这日记(亮出手中的红色缎面日记)。

青年:日记?

少女:(打开日记,开始朗读)过去,我看见了许多。在巴彦宝勒格草原,我看见了一群奔跑着的没有尾巴的羊子。

青年:我可没有写过这些玩艺儿!

少女:在同济商城背后的小胡同里,我看见了咧嘴向我微笑的宠物狗。

青年:我懒得动笔,作文分数总是很低,没办法,我就找我同学赵郭明写。

少女:我看见在红旗广场跪下的贪污国家财产三百万的市长。

青年:可,为什么这些……

少女:我看见半夜下班的姐姐背后跟着两个黑人。

青年:求求你,你别念了!

少女:我的红头巾!(突然抖出日记中的红头巾)

青年:……红头巾?

少女:它刚从那乡下来的女孩头上漂落,就被我抓在手中,燃烧在春天,熄灭在冬季。

青年:(看一眼红头巾,放下心来)那不是我的日记。我过去的确看见了许多。但那头巾什么的……。

少女:那时候,没对冗二老师说,也不想告诉我姐姐……看见了,看见红头巾在稻城灰暗的天空飘飞。

青年:看不见,稻城的天空被热电厂的烟囱熏黑了,我什么也看不见……。

少女:现在仍可看见。风这样轻轻一吹,那女孩的头巾就落在我的手里了。

青年:那女孩?

少女:(踮起脚,伸长雪白的脖子,望男、女守护的窗口)……已经走近商城背后的小胡同中。

青年:哪儿,哪儿?我看不见啊!

少女:(读日记)我抿着嘴唇,目送走进胡同的女孩的背影。那女孩也抿着着绯红的嘴唇吧。哪女孩也抿着绯红的嘴唇吧……那时,我问我的心灵一些什么?每当我抿紧嘴唇,眼里热辣辣的到底是什么?……我绝对不能忘记我所看见的一切。

青年:(打开女孩刚才朗读的日记,向男、女站立的窗口仰起头。倏然……)看见了!

「男、女猛回头看青年。女孩站过的门,在浑黄的灯光下慢慢闭合」

有人说话

这里安不安全?天武说。

安全?使者道,娃娃躲在妈的肚子,三百年也不出来,你说安不安全?

天武不言。

天武比我还要清楚刀客孔秋的脾气,所以对他充满挑衅的言语并不恼怒,天武想,往日在圣母娘娘和她的那些仙女跟前,驴子日的,怎的咋不这样说呢?

这些日子,神枪卫士天武有个惊奇的发现,他的教兄刀客孔秋和红教鼎盛时期不一样了,他和那个腰扎黑色牛皮板带,穿着大红布袍的使者形象已经判若两人。自从离开魏门关的黑风峡谷……?不……不对……我说错了!准确地说应该是自从流亡路上的红教兵士聚到九九八十一人之时,红教使者的脸色就一天比一天阴冷,稍有好转,他又总爱说些硬如刀子的话来伤他。

不过天武他也明白刀客孔秋的难处,弟兄们的生死大事不是儿戏,放在谁的肩上,没有祖师爷爷和圣母娘娘保佑,谁也很难支撑。天武想,你要气我气就是了,只要你不只图自己安逸,扔下这些落难兄弟不管回家去和你家妇人干那神仙勾当,就是把我气得鼻子口里淌血我也不会怪你,说你半个不字。

天武,你言传啊……?

他似乎觉察到天武的心思,于是缓和气氛地说。

而天武只顾跟随他走,并不张嘴多说什么。

他把红教兵士领进天生桥下的石灰岩溶洞。

洞里是个大天地,一个河水冲击、流沙堆砌的岗丘,俨然天赐他们的温床。毋容置疑,这和外边筛子大小的那个洞口存在本质的差别。众兵士欢呼雀跃,拣了各自合适的位置倒下,仰啦八叉地横呈沙丘,昏然入睡。这时,刀客孔秋从疲惫的人群中站起,招呼天武,把他拉到洞口和他一起望着枯河说话。

但是他们又能说些啥呢?

天武刀客孔秋一同挤在溶洞的出口,在我看来,两个流落民间的红教头领简直像是将出娘胎的连体婴儿。不信你看,天武像我这样艰难地伸了几下脖子,闪烁红光的身体已经钻出溶洞大半。嘿嘿!你笑什么?嘿嘿!不是我笑的。这是天武这天早晨第一次,也是他在我们这个故事中唯一的一次最开心的笑声。

使者,你莫拿着太阳东扯葫芦西扯瓜了,天武说,其实我早明白你的心思,你想好了我没说的,保证不给你泼冷水。想好了你就带上我们这些弟兄,干脆来个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地干就是了!

天武,你说话了!刀客孔秋眼角的太阳光芒突然淌得热辣辣的,他扭动躯体,似乎要和天武一起钻出天生桥下的石灰岩溶洞;他说,是该莫要东扯葫芦西扯瓜了,是该横下心来一起干了!天武,我们与其让红教的落难兄弟被狗日的黑旗营和洋老倌收拾,倒还不如抱成一团,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地干它一场!

我们脱离祖师爷爷和圣母娘娘,没有教义的家,成了荒山野地无人照管的羊子,但我们不能总是这样拖延下去,我们应该拉扯这些跟随我们的兄弟尽快找到出路才对……!

你是说……?你是说我们占山为王,像前朝的陈胜吴广一样反了?神枪卫士天武的躯体这时全部滚出溶洞,提在手上的一只硕大的黑布口袋松开口,一袋冷硬的金黄玉米面饼蹦跳出来,死蛤蟆般滚在干枯的河道。尽管这是洞里瞌睡的众兄弟的救命口粮,但天武没有急着去拣滚落河道的面饼,天武指着仍然爬在洞口的红教大使者刀客孔秋,说,哥哥你出来吧,我们好好商量一下,一起把这狗日的老天反个底儿朝下好煮稀饭……!我们以前跟着圣婴红教是反,日后自己扯起旗帜仍然是反……我们天生就是那些头上长着反骨的人!

天武,莫急!现在就立山头恐怕为时过早,刀客孔秋一个健步跳出溶洞口,站在河地说,我们先操袍哥!等到羽翼丰满,我们还要皈依红教,重树反官灭洋的大旗……我们如果不和黑旗营、洋枪队的那些狗杂种斗争到底,就对不住那些阵亡的教友!

操袍哥?使者,请教,什么叫操?……啥又叫着袍哥?

你不懂么?兄弟,操是行话,也是当的意思;袍哥是江湖社会,明白点说,袍哥和占山为王的好汉性质相同,它需要我们和洞中正在瞌睡的兄弟同生死,共命运,一起组成一个比亲兄弟还亲的异姓家庭。当然操袍哥也叫操舵把子,这样说,或许你还不懂;使者孔秋走近天武,一手把他的祖传世袭云骑尉官刀拄在脚下淌泻雾烟的河地,一手拍着他的肩说;兄弟,我们长话短说好了,操袍哥就是说,我们要在穷人的眼里操成富人;在富人的眼中操成天不怕地不怕的歪人;在良人的眼里操成有理可讲的官人;在官人的眼中操成左右缝源的良人……刀客孔秋依照自己对袍哥的道听途说或者主观臆想,唾沫四溅……他啪地一声吐了一口浓痰,接着又说,只有把身边的这些兄弟拢络起来,我们才能树起杆子,扯起旗帜……到了那时,我们才能公开真实的红教身份,占领山头,攻打城池,发展教友说法布道……等到我们威望高了,名声远了……我们不怕找不到祖师爷爷和圣母娘娘。到时我们就是不找他们,他们也会打发教内使者来找我们。

可是我不明白,我们为何还要打那红教旗号?

为何要打圣教旗号,重返教门寻根认祖?他望着天空破碎的红太阳,语塞了一会儿,说,这个问题我也一时半刻说不清楚;也许这是命罢!命和天爷注定的事情我们谁也逃避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