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钓者说
一根渔线紧绷一面镜子般明亮的大河,随着河水的流淌,于是他感到了河水颤抖的重量。许仙知道,这辈子在河边钓鱼的日子不再多了。
死是令人害怕的事,可对那个与死渊源密切的白衣女人而言,他则大度从容,根本就没什么怕不怕的。许仙是个无爹无娘的孤人,对大屋基乡村的红尘世界本来就没什么好依恋的,但他不想现在就死。因为他没止住心慌,没有钓起潭里那条精灵般的红鱼。
许仙在太平河边等啊等的,等了将近300年时间,不但没有钓起他的红鱼,而且连鱼鳞也没见着一片。
鱼是天地的精血,红宝石眼睛一样游荡在太平河里观望一张苍黄的病脸。许仙没有看见鱼的影形,倒是看见河水泡烂了他的黄脸,一些部位已经露出白花花的骨头。红鱼在吊他的胃口。这个被瞎子罗重阳道士预言最多活不过三月的病人不但没死,反倒一天比一天奇怪地和瞎子的预言较着劲儿挺了过来。
昨天夜间,碧莲又问要不要准备后事,许仙咳嗽着,偷偷往他掌心吐出两砣病血,不置可否地摇头,咧开薄薄的两片嘴唇笑了。
许仙坐在清油灯下,把握两匹青篾,扯住捆于柱头的木转扭结牵牛的竹绳。抬头望着女子碧莲那被油灯照得楚楚可人的脸,许仙说,碧莲,爹不忙,你莫操心,只管把书念好,书念够了,好去稻城找你娘姆。许仙不容商量的口气,使女子碧莲再也不好多说什么,她背过身去,抹着眼泪偷偷地哭了。
许仙见状自语着道,不钓起观音潭里的红鱼,不修好土街通往朱雀寺的功德路,许仙,你就不能心安理得地去死,更不能甩下可怜的女子碧莲不管。雨在泥墙的窗外时断时续下了一宿。许仙毫无倦意,蜗牛般缩在泥墙角下吃烟,浑浊的瞳孔布满血丝,动也不动地望碧莲眉心的一颗红痔坐到天亮。
太平河向无名远方的稻城流淌,一直都是那么清澈见底,不事张扬地滋养着大屋基乡村的人们。许仙在淅沥小雨中站了半日,许仙累了,坐在河边开始卷那一锅心事重重的叶子烟。坐在水气汨汨的河岸,许仙掏出火镰点燃烟锅,吸了几口,因病而显紫黑的嘴唇一张,喷出一根美美的烟雾棍儿。
四月的天多变,刚还阴黑着一副尊容,现在却笑兮兮地亮堂开了。
四月的天就像许仙时常面对的白衣女人,爱哭爱笑,喜怒无常。这几年,许仙守在河边钓他心里欠缺的红鱼,鱼没钓着,倒是不时听见白衣女人躲在他的身后,猫一样绵软着许仙许仙地唤他。每当白衣女人唤他,向他提出要用叉叉竹子,叉起害她的男人挂在天空的月亮树上,他总要回过身去观望她的影形,然而除了看见乡村水天一色的苍茫混沌,许仙身后并不可能出现那个白衣女人。
他的身后只有女子碧莲和一座叫着朱雀寺的千年古刹。
这在大屋基的老幼三班中早已不是什么不可示人的乡村机密。
泥泞的黄土村道通往青瓦白墙的一爿老宅院里。
炊烟乳白,像孕妇挤出的奶,淌在四周的水田,飞泻于空寂的天边。
这个上午与过去的上午没有什么根本不同,事实都是一样,许仙没有钓起观音潭的红鱼。收起鱼杆,许仙叹息一声,踏上天正飞着雨星的黄泥村道,他该回家去给女子碧莲做午饭了。
许仙冒着小雨赤足而行,无意中踩响了朱雀寺的那口青铜大钟。钟声一响,他知道,寺里的唐和尚和居士婆婆要开斋饭,女子碧莲也要下学回家。
朱血先生离开了家
朱血先生离开家,独自走在城市东郊带状公园和八中家属楼之间的某段柏油路上。时间是稻城夏季,晚上8.35分,柏油路四周的钢铁水泥建筑虽然挂着一层薄薄的铅灰色夜幕,但朱血先生头上的天空仍然若无其事地亮着。
月亮这时还没升起,水泥大峡谷中的落日蒸腾着仲夏的暑气,仍把一个乌红的火球悬缀天际,依依不舍地久不落下。
《纸房子》的小说叙事似乎应该抓住这个普通夏夜的平常时刻……
朱血先生离家出走的时候,我不可能看见他的形容乃至背影,我面墙而坐,待在满都辉饭店一楼底层的地下室捣鼓我的586电脑。这台从邦达电脑行买来的兼容机,有时用起来顺手,有时就不行了,非常闹心,误时误事的现象就像革命战争年代的死人事件一样,无可救药地经常发生。
因此,该死的586电脑无法兼容朱血先生的准确消息。
换句话说,朱血先生离家出走的这天晚上,我的586兼容机遭遇病毒,使我难以进入长篇小说《纸房子》的正常写作。
我热汗淋漓,坐立不安。
我用快捷方式进入电脑经销商阿P给我设置的天堂门槛文字处理系统,刚用鼠标单击文件「F」,我就碰到麻烦,电脑突然死机,文件菜单像根吊死鬼的舌头,在平面直角显示屏上哆嗦,任我使尽浑身解数敲打键盘,它也死活不肯接受命令,让我继续书写开笔日久的长篇小说《纸房子》,从而走近朱血先生和冗二女士夫妇俩人的夏夜时光。
毫无办法,我只能坐在浑黄的白炽灯下抽烟。
碰到这件倒霉事儿,就像女人碰到每月一次的好事。
你想找回你的叙事路径,一个酷热的声音高叫着说,没门!你没软件协议号码,怎么可以随便跨越天堂门槛……!所以我的稻城之夜语词延溢,坐卧不宁,吃尽苦头,亦或孤枕难眠……等等,诸如此类不可逐一而论。
我知道,这些都是阿p所引起的,阿p长着一双权力的鹰眼,他不怀好意地看我,让我在劫难逃,因此只好按他预谋,试图恢复一部小说的消失或诞生的程序路径。
至于我对小说这个词汇的认识程度,读者诸君尽可放心,你们完全可以看到事件与空白的合理展示。除外,我们可能很难建立叙述的故事权威,或者沿着出版与阅读的话语大道,履行我们之间理应共同建立的文化消费契约。
那天「〈纸房子〉仅仅是个想法,未著一字」,电脑经销商阿P不听我的劝告,「买电脑」我对他说,阿P你搞什么明堂,你大爷,我孙子,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可你干吗非要让我和你一起酷死人呢?但是阿P头也不抬一下,好像我从坐山雕的家乡夹皮沟来,少见多怪,辜负了他特别为我着想的一番美意。
阿p坐在堆满电子部件的工作台前,蔑匠编筐一样组装我的兼容电脑,让我无话可说,不敢像后来的德.巴雅儿先生一样不耻下问,总是充满期待地向我打听《纸房子》的最终结局。
是的,我在一边歇凉。
我对电脑的知识系谱一知半解,没办法,只能摇头叹息,眼睁睁看着他把鼠标强行搂成三陪小姐跳舞,摇来绕去,牛逼烘烘,善自剥夺我对鼠标这一美丽事物行使初舞的权力——把桌面图标给我这个可怜用户重新命名。
一双手的作用非同寻常。
手从我的肢体伸出,几次想掏出冗二女士的红头巾包着的德.巴雅儿先生送给我的英莎吉匕首对阿p动武,最终却把专程揣在透明衬衫上兜作口红用的塔山,当成密集的子弹射向电脑商人。
塔山的作用也许并不亚于洋药伟哥……?!
阿p操起鼠标动作的技巧更加熟练,凶猛,完全忘了谁是586兼容电脑的主人。
「我的电脑」在他和鼠标的蠕动中成了〖铁脑袋〗,「我的文档」叫着〖小匡匡儿装个丑宝贝儿〗,解密系数不高的「百病良医」被那家伙改作〖驱毒打手〗,「超级解霸5.5」哭笑不得地变成〖大锣鼓儿〗,「抓图程序」图还没抓就蜕变成了〖三只手〗,让我随时做好见义勇为甘当时代青年的准备,把丫从操作平台逮住扭送稻城公安机关接受人民民主专政。
「——我被阿p气得面目苍黄,寒战不已……。
我在邦达电脑商行构思〈纸房子〉,我想叫我,我的586兼容电脑却不同意,偏要把我命名为黄脸作家仲尼。
唉!……这他娘的都是什么事啊」?
阿P先生的两片大肥肉嘴唇,噙着我的塔山则爽的不行,他说,仲尼先生,你看……你看这样不是更有创意感么……你看这样不是很好玩么?「……好玩你妈个猴……」阿p先生的尊容令我厌恶,就像他是微软公司的比尔盖茨,我他妈的上帝没当得成,反倒成了第三世界最没脾气的土地菩萨。
当然,我也知道,阿P之所以要对我购置的586兼容电脑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地大干特干,也有他对某些非主流电脑用户的秉性投其所好之意。
有的用户据说是黑客喽罗的拜把兄弟,他们见多识广,不屑循规蹈矩,喜欢摩登新潮的电脑游戏规则。在他们眼中,每个士兵的背囊都装着元帅权杖的白银时代,早就一江春水向东流了。因此阿p先生的经营手段特酷,生意火爆,残忍客户的买卖就像荒村野店批发人肉包子似的一直不坏。
也许,阿P对我显山露水,除了把我误为黑客喽罗的拜把兄弟,恐怕还不能不说另有他图。排除应有的程序构想,他丫还有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嫌疑。比如阿p知道我是稻城首富德。巴雅尔先生的朋友,也就是说,在他的预谋中,满都辉的主人不可能对铁杆房客仲尼买电脑写小说的新鲜事儿一无所知,更不会对《纸房子》的主要人物——朱血先生和冗二女士的婚姻生活置若罔闻。
阿p的目的还在于,德。巴雅尔先生每当安排完饭店的日常管理事务,总要兴致很好地来到一楼地下室,在我的住所一待半天缠着我学电脑,动不动就华山论剑,问这问那……或者让我讲述《纸房子》,抵销房费给他解闷……只要德。巴雅尔长着眼睛,发现阿p他对桌面图标重新命名的天才,赚取他对这台586电脑类似西洋境一样的关注应在情理之中……这样一来,阿p就不愁他的邦达品牌形象树不起来,那些近日新进的,据说可与击败苏联时代的国际象棋冠军卡斯帕洛夫的深蓝电脑媲美,带有语音输入系统的所谓极品电脑,就能做到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不说,还能顺带一脚弄个广告效果,这比他在稻城纯文学刊物《稻城文学》花钱买的的报告文学典型宣传还要高级数倍。
当然阿P先生动手动脚,调戏客户的私人电脑,除了他和媒介的调情,也还另有几分本性使然。用《稻城文学》1999年第12期头条报告文学的话说——大家知道,阿p修理软件作者不是请客吃饭,从不心慈手软!
这在稻城的好事者或社会良民那里早已不是什么商务秘密!
他们就像一部卡通电视,两个主角互为因果,谁对谁都不以为然。可是……现在好了,严肃的游戏不再严肃,突然变成黄皮肤的孩子天天必看的《猫和老鼠》。
「风和日丽的街区,四下无人。
阿p猫追杀盖茨鼠,一鼠标砸去,盖茨鼠的头上长出一个红萝卜状的透明肉包。
阿p猫嚯嚯一阵浪笑。
盖茨鼠则很贵族。
一耸双肩,压根儿没把阿P猫来之不易的胜利当回事看」
盖茨鼠沿着一幢摩天大楼的水管爬行,看得出;它在做世上无难事只要肯蹬攀的强者事情。
盖茨鼠皮笑肉也笑地回到安乐窝,脱下镶满补钉的雪白外套,举着单筒望远镜,观望视线的远方。
单筒望远镜和红纸倒贴福字的高级防盗门特写。
嗡嘛魅嘛魅黉……嗡嘛魅嘛魅黉!
盖茨鼠边望边念,不明纸张动物语音的人,可以听出他在吃蹦豆儿。
画外音起〖磁性,沙哑〗
「——快乐的公鸭嗓子解说员说,啊哦!各位看官,天气真好——你的心情现在好嘛?
……伴有好听的由弱渐强的《金花红木马鞍》的电脑音乐……
俺们的明星盖茨鼠来了,他用最酷的Iratecharge,开始对阿p猫出兵自慰」
我们知道,作家仲尼坐在那台瘫痪多时的586兼容电脑面前,他的想象不但剩余,而且开始更加卡通化了。
最后一枪
在城市与乡村的心灵史上。
梦是别人的梦境,也是自己的梦境。
但是,这个梦境仅仅属于城市和乡村。
并不属于某一个人。
因为,这是一个无人访问的梦境。
那艘客轮沿江而下,汽笛乌咽着抵达航行终点稻城,然后在码头停稳。
老先生赵郭明说:终于到了。
少爷也说:到了!
老先生赵郭明的目光望着对面那个手提鸟笼的男人,男人的笼子空着,不但无鸟,而且鸟毛也没见着一根。他的脸色突然阴郁起来,结束路上的故事对他本身是件轻松的事情,但是不知怎的,当他看见对面的空鸟笼子,他的心情竟然莫名其妙地恐慌。
老先生赵郭明默然无语,坐在船舱的铺位发呆。
稻城的阳光不是大屋基乡村的那种红亮。
阳光透过玻璃有气无力地苍白,落在他的身上,使他胸前的那根筷子大小长短的辫子显得滑稽而又可怜。那根辫子像条小蛇,爬在他的身上让他喘不过气。这时他想喝点什么,但他的杯子早就空了,只有和空鸟笼男人并排坐着的少爷手里还有半杯红葡萄酒。
他想对少爷提出他的请求,但他厚实肥胖的嘴唇只是轻轻地蠕动了两下,并没说出什么话来。
你到稻城来干什么?
少爷说。
我来送你。
老先生赵郭明道。
就为送我是么?
当然不,顺便还向泰和粮行、大兴纸厂清算欠款,去年他们拉走的三船谷子和十船竹麻都没付款,我去催过无回数了,可是他们就是不给……这事主人没跟你说?
他们站在稻城码头的旅客集散地,人群仍旧还是大屋基乡村江边码头的那种乱如蚂蚁,临江的建筑也不见有多么起眼,还是一片破旧的苍黄,稍微有些区别,也不过城市和乡村的风格差别而已。
空鸟笼男人坐上滑竿走了。
红发女子撑着艳丽的花伞坐上滑杆也走了。
突然,一阵呤呤啷啷的金属之声响在稻城码头。
江边广场的人群纷纷散开,腾出一条笔直的道路。
人们低语着不知在谈论什么。有的翘首眺望,有的一脸不屑。老先生赵郭明和少爷站在笔直的大道中间,他们你望着我,我看着你,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稻城码头的旅客们不知金属之声因何而来,但是他们自动让开了道,老先生和少爷知道金属之声的来头,然而他们站在路上挪不开步。
大屋基乡村小教堂中的黑衣牧师领着一个摇着铜铃的青年来到稻城码头。老先生和少爷睁大眼瞳,站在码头,木成菩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人们看见身披一件红布衫子青年飞跑过来,然后拉着老先生和少爷的手,有说有笑地跟着一个黑衣牧师离开了稻城码头。
他们走进一条胡同,在出口的丁字路口友好地分手。
老先生赵郭明和红衣青年往左,少爷和身披黑袍的牧师往右。
他们分别要去各自不同的方向,要办各自该办的事儿。但少爷和牧师走了一阵突然转过身来,少爷举起一杆长柄短铳朝着老先生赵郭明的背影丁当一声地放了一铳。老先生倒在地上,青年走上去,一脚踢开他的那把黄锈斑驳的铁算盘儿,然后解下他的蓝花布包袱,他迅速看了包袱中的金脸婴儿几眼,又按原路返回,走向正在不远处等他的少爷和不停地在胸前比划十字的黑衣牧师。
三个人的影子消失得若有若无之时,老先生赵郭明睁开眼睛,在稻城的某条街道悄无声息地躺了一会,随后爬起来,落叶般地哆嗦着飘失在正午的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