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纸房子

窗口的鸽子和雪

他抬头望了一眼窗外的红鸽子,目光离开堆满空调部件的书桌。红鸽子一只两只地在稻城的天空飞翔,很大的一群,像被欲望之手揉碎的玫瑰花瓣。红鸽子悠然地飞翔在昏黑的稻城天空。朱血想抓住其中的一只,可他的手始终没那么长,够不到暮色里瓦蓝着的天体。因此事物的红鸽子是绝对的,本质的朱血之手是相对的。

事物。本质。绝对。相对。

这些虚置的概念左右他,于是他就有了另一类欲望的假设。比如抓一只红鸽子关起来,坐在书房里作不同角度的观赏,不写诗的日子照样迷人;抓一只红鸽子享用它,拨掉红色的羽毛之后斩成碎块,绅士般咀嚼生猛味道好;抓一只红鸽子残忍,把它当着爱情搂在怀里,昏天黑地地幸福生命更真实;抓一只红鸽子当坐骑,不用花钱买马踏上1999年的精神返乡之旅,父老乡亲、白发亲娘都欢迎……等等。

诸如此类的等等,完全可以把它视为诗人朱血的一种欲望的假设。

红鸽子满天开花,偷偷地引诱稻城的诗人朱血。

他的那些欲望,风吹不开,水浇不透。

因为欲望,朱血的心开始隐隐地疼痛。

他需要疼痛,需要在心灵的痉挛状态下和哑语者孔秋一起酝酿他的那些宏伟蓝图。一只手伸出朱血房间的墙外,墙外仍然是房间。隔壁的碧莲小姐是唱摇滚诗的,现在正和来自稻城远郊——太平河流域的两只黑蚂蚁恋爱。红色羊皮紧身裤、带蕾丝的护花牌胸罩、探亲专用避孕药片齐刷刷地扔了一地。

一只手在隔壁碧莲小姐的语词里爬,或在朱血与孔秋随时可感的诗歌隧道里奔跑……

空气黑暗极了,十根手指有点喘不过气!

是啊,有点喘不过气。

孔秋对坐在对面藤椅上的诗人朱血说,现在可以按照我们的内心写作了,却不能按照我们的的内心生活,这是我们共同的悲剧。屁,你他妈的有病;朱血的嘴唇粘着一段被他啃得湿浸浸的藤丝(他有啃非食物和吃手指头的习惯),往天堂别墅白云飘飘的七零六号公寓的防弹玻璃吐了口痰;朱血接着说,看样子你病得不轻。

那砣灰褐的痰迹像一眼孤独的弹孔,朱血的声音就是从那里跑去又返回的。

什么意思?

因为你丫对我的红鸽子主义诗歌理论还不理解。

唔,请朱血先生进一步阐述,在下愿意洗耳恭听。

我最根本的理论核心是,我不能后退或前进,我羁绊在时间中,我他妈的从不考虑什么悲剧或喜剧的哲学狗屎。

那么,你是说,这儿即那儿的存在地方么?

没错,我们的行动需要机遇和激情;机遇和激情,懂吗?occasion,这个词直接源于拉丁语日落,前些天我还给你提起过,怎么你又忘了?

是o、c、c、a、s、o……是occasions么?

是的,你终于头脑开始清醒了。

红鸽子主义诗人朱血和哑语者孔秋开始策划诗歌的阴谋,就像那只在天堂别墅七零七号公寓、摇滚诗星碧莲小姐的语词状态里挣扎的欲望黑手一样,他们正摆出推心置腹的样子推敲将在稻城诗坛广泛推广应用的理论框架。

其实,朱血的诗歌理论核心非简单,他主张稻城的当代汉语诗歌,应该主动剥离传统的伪抒情和假理性,积极张扬人的个体相对于自然主体的客观存在,就像从隔壁黑暗的地洞里爬出来、试图抚摸碧莲小姐的缕缕青丝的语音之手,他要使用有限的汉字歌唱人类花朵一般的欲望。

红鸽子在瓦蓝的天空消失之后,稻城的街道突然下起了雪。孔秋知道,那些斗败他的纸凤凰兵阵的红鸽子总是充满灵性,它们的翅子无比锋利。每当它们按照诗人朱血用一面绿旗发出的指令,以飞翔的姿势割开天宇原本宁静的钢蓝色固体,一些白花朵就会在天空久不愈合的伤口开放,把鸽毛般的片片大雪纷扬在稻城的楼堂馆所,水榭歌台。

雪静静地落在钢铁水泥的沙漠。

红鸽子穿行于自由辽阔的蓝天。

白雪绯红,是朱血刻意营造的中心意象,是鸽子和雪弥漫心灵的摇滚诗。

因此,白雪绯红这个修辞中的修辞,经过七零六号公寓隔壁的碧莲小姐的演唱,早已被稻城的话语人士认可。

每当碧莲小姐把朱血写作的红鸽子主义诗歌用绣花针抄写在她羊脂般细嫩的雪色肌肤,当她走向稻城红旗广场的演歌台,精赤着清洁感人的少女肢体,把她诗情洋溢的乳房、小腹、亮腿、臀部,向热爱艺术的市民进行如泣如诉的演唱,那些听够了各自的偶像播撒的诸如水车、磨房、灶屋、茶壶此类靡靡之音的先生女士们就会如梦初醒。他们在碧莲小姐秋石榴般的俏乳上为她伴舞的两只太平河黑蚂蚁的引导下,纷纷走向位于稻城西郊的天堂别墅,满脸堆着娇艳如花的迷惘之笑,坐在挂有《苹果中心切面。2010系列油画》的学术报告厅,把暂时还能玩出几分心跳的长篇痴话发表得气势恢弘。

红鸽子理论的奠基者、碧莲小姐的合作伙伴诗人朱血,需要铁杆读者,需要话语界对他的实践给予认同。每当朱血看到浑身哆嗦的诸位先生,在神圣的讲台延溢他们的生命智慧,就会适机打开他那几台用户返修的破旧空调,把天堂别墅居住的红鸽子主义同人的敬爱,春风杨柳万千条地吹拂给往日曾对他们这些新锐诗人不屑一顾的稻城权威。

雪静静地落在钢铁水泥的沙漠。

红鸽子穿行于自由辽阔的蓝天。

因为哑语者孔秋的来访,诗人朱血屋里的空调开始发散白雪绯红的雾瘴。

两个男女

「〈纸房子〉的小说叙事隐藏着一个废墟剧场,它是别人的梦,也可看着叙事者的记忆,总之,灯光一亮,戏开场了,男女两个剪影也就粉墨登场」

男:看见了吗?

女:对面那家人窗口的床单是什么颜色啊!

男:不是血红色么?

女:血红色……。

男:本来不是血红色,放在洗衣机里和红毛衣一搅就变色了。

女:噢,倒是红得很彻底噢!

男:……去年夏天,流浪的诗人住在哪儿,居委员会的王老太总上他们家去。

女:去干什么?

男:发放计划生育药品啊,看两口子的日子过得咋样啊什么的,也就这些破事儿吧?……对了,你老公的小姨子不是和老太太在一起共事么?

女:就算是吧!

男:他家楼下的荷花池很大,小区的孩子们爱去那里玩水,想想怪危险的!

女:小孩子嘛……他们哪像我们天天这么忙呢?

男:……听说南新街派出所王警官的女儿被人推进荷花池里……。

女:是那个流浪的诗人干的?

男:难说!

女:我看他的夫人……

男:你说八中的冗二老师?

女:对,我看她也是我们重点怀疑的对像。

男:理由呢?

女:先生离家出走,她的精神就崩溃了……

男:……动机你想过没有?

女:没……想,只是这事太蹊跷了。

男:这么说,盖这里的小区之前,这儿的景像简直就和那边草原的荒野一样……?

女:不,这里是肥沃的农田。

男:农田?

女:看见了吗?

男:听见了……他终于出来了。

女:听见了什么?

男:汽车,对,是夏利车,还有交通台的最新排行榜,歌名叫什么来着?

女:《白色窃贼》!

男:不对,是《金花的红木马鞍》……。

「夕阳落在阳台,两个男女的形容淡去,还原为黄昏的剪影」

某年某月某日

多年以来,孔秋这个人物形象一直在我的心里存留,他的影子让我挥之不去,彷佛他不但是我军旅生活的战友,而且还是我从遥远的过去时光开始我的某种记忆的起点。这和我在深秋季节看到路边枯黄的草叶,就不自觉地闻到羊的气息,乃至眼中出现巴彦宝勒格的秋天牧场是同一道理。

不过需要说明的是,宝勒格尽管在我和士兵孔秋的军旅生活中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但我们都已不在那里的边防哨所为那支陆军边防团队服务了,因此我在稻城言及的这个叫着巴彦宝勒格的草原,无外乎是一种情愫,对我的过去或现在产生的某些影响。

居留稻城的时间已不很短。

我住在城市东郊一座阴暗潮湿的三星级饭店的地下室里。

我的生活和稻城的关系尤其单纯,与婴儿的脐带和母体的链接属于同一类型。稻城很大,据说人口快到三百万了,它的繁华与拥挤,经济与税收,卑微与崇高,光荣与梦想,等等诸如此类,简直就像一个硕大无朋的磁场,无不把我这块总在寻找归宿点的磁铁牢牢吸住,让我离不开身。

我虽心怀远方,但却没有办法离开稻城。

所以就在城市东郊满都辉饭店的地下室里安下了家。

我的家只有我一个人,但我并不孤独,因为家的载体——所谓的女人也和我住在一起。我们一起吃饭穿衣,一起做爱,吵架……但我的家里则又没有她的肉体乃至形容。因为,女人只是我从地下室的图书和音像制品中得来的一种印象,或者干脆就叫概念与词语什么来着。

这些日子,我在家中不惊不喜地住得久了,浑身都散发着暗绿色的霉味,我讨厌身上的这种气息,渴望呼吸一些新鲜的空气,于是就走出这座叫着满都辉的饭店,到东郊去看看路边的草叶……当然有时,我也跳进收割已毕的农田伸手摸一摸带有浓郁土腥气息的泥土,扯过几个稻草躺在田间,让稻草的新香浸染我的肺腑,使我心怀的机密显得痛苦而又极其舒畅。

我望着天上的白云什么也懒得去想,我只希望在稻田中放松我的情感,让天空白得透亮的太阳晒一晒我的心事,让我从里到外都变得干爽舒适一些。当然只要我有兴趣,我也可以闭上眼睛,让遥远的大屋基乡村,巴彦宝勒格草原,士兵兄弟孔秋,碧莲妹妹、女孩朱喃他们一同进入我的世界……让他们和我一起坐在我的心灵,晒晒太阳,或站在城的边缘,看一看笼罩在热电厂的烟囱巨大的阴影下的稻城……必要的时刻,我们还会指着那些蚂蚁般爬行的男女,说,瞧啊,那个人就是当年的我们……!

这样的稻城生活,于我这个异乡人来说已经足够。

在一个无所谓希望也无所谓失望的年代,我知道,我的情感相对大众的无足轻重……但有什么办法呢?我对生活的敏感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程度。

有的时候,我又发现生活本身之于我的叙事和抒情比我还要敏感……比如今天,我一闭上眼睛,士兵孔秋的形容竟然像我昨天影子的重叠,出现在横呈于宝勒格与稻城之间的那遍荒原。也就是说,他在城市与荒原的中间地带行走,我也跟在他的屁股后边徘徊……这样的景像多少有点出乎我的预料。

……一点准备都没有,则又极其突然真切。

所以,认同是必要的胸怀,更是高贵的品质。

当然,这是我和孔秋的共识,不是什么名人语录。

你以为呢?

——傲慢与偏见者,最好抿紧嘴唇,问问你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