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调的边缘-分手的情人别见面

冷调的边缘

人处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中,体内的肾上腺素就会迅速增加,表现为心跳加快、血压上升、体温升高、出汗……但其外在形式的表现却因自身的控制而截然不同,或激烈亢奋,或超常平静,我把这两种方式命名为肾上腺素能的外化状态和内敛状态。如果用直观一点的比喻,田径赛中,枪声响起之前,运动员准备起跑时是内敛状态,冲刺时是外化的极致。

起跑前的状态虽然是静止的,但运动员的整个身心已经进入了高度紧张的应激状态,引而不发,就像箭在弦上。此一刻是心力和体力消耗最大的时候,甚至比奔跑和冲刺时更甚。

进入隔离区工作的日子,就像一个运动员换上了运动装,穿上跑鞋,进入指定的赛道,每天都在起跑和冲刺中交替,感觉不到疲劳,也感觉不到恐惧。所不同的是,我们的运动衣是里外三层的隔离衣,外加厚厚的口罩和防护眼镜,我们冲刺的目标不是一条柔软的彩带,而是死神手中的那张黑白两色的生死牌。

进入隔离区的头一天,就陆续接收了二十七个病人,所有的人都忙得不可开交,直到晚上天黑以后,白班的人还都没有下班。

紧接着,又接收了其他医院转来的四十名病人。这个“其他医院”就是舅舅所在的医院。他们那里是最早收治非典病人的地方,因为经验不足,隔离措施不完善,工作量大等原因,已经有近一百名大夫护士相继“中招”。市里决定把他们那儿的病人全部转走,对整个医院彻底隔离消毒。

已是深夜,医院前的街道上,救护车响着长长的笛声,一辆接一辆地驶来,那笛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紧张的空气立即弥散在路两边的楼群里。

医院里灯火通明,在那条通往隔离区的专用通道上,所有的人都像穿梭一样来往不停。担架车一辆接着一辆从救护车上接下病人,送往隔离病房,担架车不够用,就搀,就背,就抬。

等把所有的病人安置好,又抢救了一个呼吸衰竭的重病人,天色已经大亮了。

给病人送早饭的餐车来了,那是一支食堂工作人员组成的“别动队”。看着车上的牛奶豆浆,烧饼油条,我才发现自己已经二十多个钟头没吃东西了,早已饥肠辘辘。正准备去换掉隔离衣,刘护士长跑来告诉我说:“七病室1床的患者姓颜,听说是位外科主任,你快去看看是不是你舅舅。”

我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舅舅前两天还和我通过电话,说他很好,让我和我母亲放心。

我快步朝七病室跑了去。

隔着玻璃,看见舅舅躺在病床上,我的心一下子收紧了。

十多天不见,舅舅已经瘦了一大圈,本来微秃的头发,更见稀少,脸色有点苍白,神情倒还镇定。

“你病了多久了?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们?”

“已经五天了,我觉得很快就能好起来,不想让你们替我担心。”舅舅微笑着说。

“你感觉好点吧?”我问。

“已经不烧了,不过还胸闷,不是太重。”

我看了看他的胸片,两肺都有斑片状浸润性阴影,情况还不算最严重的,我稍稍定了心。

“真没想到你会成了我们第一批病人。”

“是呀,现在我就把自己交给你了。”

舅舅的话让我觉得沉甸甸的,我想起他说过的话——咱们的工作太特殊了,人这一辈子里,有时候父子、夫妻、兄弟、朋友都不能生死相托,但他们把命交到了你的手上。

现在,舅舅把他交到了我的手上。

舅舅叮嘱我,一定不要把他得病的事告诉我母亲,他说:“你也上了一线,她已经够紧张了,要是再知道我病了,她一定会急坏了。我也没告诉冯彩云,我想等我好起来再告诉她们也不晚。”

舅舅又心情沉重地告诉我,丁安美也中招了,她的病情比舅舅更重,已经转到另一家医院里去了。

舅舅不让我多停留,他催我快去交班休息,他说要注意防护,准备打持久战。

瞿霞和我分在同一个病区工作。

平心而论,护士的工作比我们更辛苦,每天照顾的病人数量是平时的两三倍,几乎一天到晚都在输液,做护理。氧气瓶也要不停地推进推出,推来推去。

那天上班的时候,我在半污染区换衣服,发现瞿霞用剪刀把白帆布工作鞋的后跟豁开,

然后再把鞋穿在浮肿的脚上。

“你的脚肿了?太累了,歇一天吧。我去跟护士长说。”我说。

“千万别,大家都一样,刘护士长有胃溃疡,每天都胃痛,她都没休息。”

“……”

“求求你,千万别说。”瞿霞说着朝我莞尔一笑,戴上了厚厚的口罩,走进了隔离区。

就在这一天,我们病区里那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死了,死因是非典型肺炎合并糖尿病,心肺功能衰竭。

这是我们病区第一个死亡病例。

死亡的气息开始在病区弥散,和老太太同病室的那两个中年女病人不吃不喝,一口气哭了几个小时。男病人也开始骚动,其中一个壮年男人砸破了病房的玻璃,吵闹着非要出去。他大喊大叫说:“临死之前我得和家里人再见一面。我不是犯人,我有行动自由!”和他同屋的那个戴眼镜的大学生却哈哈大笑,甩着长长的头发,望着天花板,用狂热的语调朗诵高尔基的散文:“啊!暴风雨来啦!……我们是暴风雨中的海燕……啊!来吧,来吧,来得更猛烈些吧……”

混乱还没平息,病区里又来了新的危重病人,男性,四十来岁,送来的时候已经神志不清,而且已经停止了自主呼吸。

我一眼看清了患者的脸,吓了一跳,根本不敢相信天底下竟有这么凑巧的事,这个病人就是在医院大厅把我打昏过去,还一再扬言要把我告上法庭的病人家属。我看了一眼他的病历。虽然打了这么久的交道,我却到这会儿才知道他的名字,他叫贺宝荣。

贺宝荣的病情很严重,胸片显示两肺已经有了大面积实变。

抢救开始了,贺宝荣严重缺氧,不停地躁动,几个护士一块儿按住他的手脚,由我给他做气管切开,气管导管顺利地插进患者的喉管,上了呼吸机之后,血氧饱和度略有回升,呼吸渐趋平稳。

就在大家刚刚松了一口气的时候,贺宝荣又出现躁动,插管脱了出来,混合着大量血和渗出物的液体直喷出来。所有的人都向病人扑了过去,血和黏液喷了我一脸一手……

我再次为病人插管。在如此紧张的时刻,这身像防化兵服一样的隔离衣真是累赘。水蒸气把眼镜片弄得雾蒙蒙一片,我急了,把眼镜扯了下来,丢在了一边……这一刻,我听到瞿霞低声的尖叫。

两个小时后,贺宝荣终于脱离了险境。

下班换衣服的时候,周小红哭着对护士长说:“护士长,我真有点害怕,我还没交过男朋友呢,我不想死。”

刘护士长拍拍她的肩膀说:“只要做好严格的隔离消毒,不会有事的。”

“抢救贺宝荣的时候,我的腿直打哆嗦,越不想让它抖,越厉害。”

护士长笑笑说:“小姑娘,别老哭哭啼啼的,学学人家瞿霞吧。要说心里难受,她应该比谁哭得都厉害。”

“她怎么了?”周小红问。

护士长叹了口气:“唉,孩子那么小,她能不惦记吗?打电话想听听孩子的声音,可那个黑心的老太婆就是不让。唉,天底下竟有这么狠心的老女人。”

舅舅颜卓文的病情出现了一次反复,虽然在加大了激素治疗量之后,病情被控制住了,但我的心情却越来越不乐观。

那天下班之后,他和我进行了一次较长时间的交谈,他的样子很平静,可我却在他的谈话中嗅到了一种临终忏悔的味道。我坐在他病床的对面,望着他那双越来越凹陷的眼睛,恐惧从我的心底一点一点地爬了上来。

他从一篇题为《童年经验与家庭暴力》的文章说起。

据心理学家研究,童年生活不愉快的儿童,在长大成人之后,有百分之三十五以上的人性格冷漠,与人交往的能力差,惧怕婚姻,甚至会成为家庭暴力者。

舅舅为他的女儿担心,他说原以为维持那段痛苦的婚姻是为事业和女儿做出牺牲,但现在才明白,真正被牺牲掉的是生活的真实和女儿的童年。

舅舅还透露了他心底的一个秘密。很久以来,他一直能感觉到丁安美对他的爱慕和关怀,在陆可宜来北京的那些日子里,丁安美的帮助更让他感觉到这个女人的善良和热情。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扪心自问,他对丁安美也常怀着一种特殊的亲近和关切,但他却没勇气接受这份感情,甚至不敢想象有一天会走出固有的生活模式,给自己创立一片新天地。

“原以为漫长的一生可以在忍耐中度过,况且我还有一个堂而皇之的借口,那就是人这一辈子只能全心地做好一件事,我选择了做医生。但近来我却发现自己的想法有点自欺欺人。回首往事,我是一个以鸵鸟的方式逃避生活的人,遇到麻烦只有惟一的办法,那就是把头埋进沙子里。这种方式证明了我在心理上是个弱者,在生活中是个失败者。我始终生活在一种被动的状态中,伤了自己,也伤害了许多爱我的人。但是我已经没办法改变这种现实,也没法弥补对她们的伤害了。”

我知道舅舅所说的“她们”,包括陆可宜,包括丁安美,也包括她的女儿。

舅舅说,万一他有什么意外,要我照顾蕾蕾,如果丁安美也遇不幸,丁咚就托付给我和我母亲了。

我不许舅舅胡思乱想。颜卓文笑了,笑得很轻松,他说:“你和我都是医生,医生应该比其他人更能唯物地直面生死。”

休息室在病区最高的七楼,这里是无污染区。

我给母亲打电话说我这里一切都好,请她放心,我没把颜卓文患病的事告诉她,只说舅舅现在也调到我们这儿来支援病区的工作。

这些日子以来,我对母亲的依恋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就像丁咚,一有机会就要紧紧地牵住母亲的手。

离开家进入隔离区的那天早晨,我不到六点钟就起床,母亲已经在厨房里煮牛奶。我想在离家之前多和母亲说几句话。可母亲除了说“多带几身换洗的衣服”和“别忘了带手机的充电器”之外,再也没说什么别的。但这两句话足以说明她的心情是多么沉重,她知道我一进隔离区起码有很长的时间不能回家,甚至有可能永远不再回家。她提醒我带上充电器,是希望能随时和我通话,了解我的情况。

有点“黯然销魂,惟别而矣”的感觉。

小丁咚揉着一双睡眼从卧室走出来,也不说话,蹲在过道上发呆。

“怎么了?丁咚,快去洗脸,吃完早饭我们去上学。”母亲说。

丁咚低着头说:“我不上学!”

“什么?”

“我不上学,不上学!”丁咚一边大声说着,哭了起来,把我和我妈都吓了一跳。

我把丁咚从地上拉了起来,替他擦掉眼泪问:“怎么了丁咚?为什么不上学?你那天还跟叔叔说要好好学习,长大当医生呢。”

“我什么也不当!我不上学!”

“为什么?”

“他们说我是病毒。”

我和母亲面面相觑。

自从丁安美进了隔离区,好多家长都叮嘱自己的孩子离丁咚远一点。现在丁咚没有同桌,他旁边的位子是空的。

“太不像话了,我要去批评你们的老师,他们这样做是残害儿童的心灵。”

母亲摸着丁咚的头说:“颜老师决定了,这几天我们不上学,丁咚的课,由颜老师来教。”

丁咚问:“妈妈的医院里真的全是病毒吗?”

我和母亲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丁咚抱住了我母亲,流着泪说:“我想妈妈!”

母亲牵着丁咚的手,一直把我送到小区门口。

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

我在心底里唱着这首前苏联的老歌,向母亲和丁咚告别。丁咚朝着我的背影喊:“小颜叔叔,洗手!”

我径直向前疾走,不敢回头看那一老一小……

难以入睡,我打开了电视。

电视上正在播放一个有关《非典与亚洲经济》的节目,享有“热带王国”之称的新马泰,已经失去了以往的魅力。棕榈树、巨身象、椰子林,全都黯然失色。泰国拥有二百五十间客房的四星级宾馆“珍珠度假村”,入住率跌到不足两成;香港的航空业也随着旅游业的下滑,掉进了一个冰窟窿;韩国三星电子报怨SARS使今年在中国大陆和香港的销售只占去年的百分之二十;新加坡的财政部长则在疾呼,非典已经严重扰乱了他们的经济秩序。

和这些事情相比,我更关心有没有特效药能让所有的病人都快点好起来,更希望我的舅舅能早日康复。

另一个频道,正在播那个有一个酒涡的男主持人王志与“扫雷兵”钟南山的对话。钟南山的仁者风范和大将风度,像是一剂安神补心的良药,让我从紧张、忧伤、混乱中安静下来。他那双智慧而坚定的眼睛在厚厚的眼镜片后边熠熠生辉,他的每一句话都说得那么从容而铿锵有力,我被他深深地吸引了。我敢说这个脊梁挺得笔直,一点不臃肿、不做作、不虚夸、说话一点都不拐弯的老头,有着足够的实力挑战施瓦辛格、飞人乔丹以及一切家喻户晓的名人,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真正的“另类偶像”。

还有一个消息:占地二万五千平方米,设有一千张病床的小汤山医院已经破土开工,并计划一周内完工,以中国的速度创造世界奇迹。

这天上班,刚走进污染区,迎面碰上送餐的餐车,送餐的好像换了人,比食堂的张姐个子高,但因为穿着全副武装的隔离装,我认不出那人是谁,甚至分辨不出是男是女。

那人推着车在我身边停了下来,对我说:“你还好吧?”

她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我无法抑制内心的惊喜。

“是冰柳?真的是你吗?”我大声对她说。

“我申请来做义工。”

“这里很危险。”

“你也在这儿呀。”

“你是说,为了我,你才来当义工?”我有点受宠若惊。

冰柳轻轻笑了:“别自作多情了,我是为了我自己。”

“我不明白。”

“想找回一点做医务人员的感觉。”

“多加小心。”

“你也是,多加小心。”

冰柳推着餐车走了,我一直望着她的背影,一身隔离服让她显得有点臃肿,可步态还是那么轻盈,如在当年的舞台上。

一批康复的病人要转到康复疗养区去了,他们要在那里观察十二天,然后就可以出院了。被转走的病人里有那位激情诗人,还有我们手术室的护士郭腊梅,她也是和舅舅同一批转到这里来的。

激情诗人拉住刘护士长的手说:“谢谢,谢谢这些日子以来你们对我的关怀。你们就像我的妈妈,我的姐妹,在这离别的时刻,您能允许我满怀真诚的感激,拥抱您一下吗?”

刘护士长笑着说:“如果你是想让我做代表,表达你对这里所有人的感激,那我就没有拒绝的理由啦。”说着,她伸出双臂抱了抱诗人。

激情诗人看了看周小红,笑笑说:“我还想拥抱一个人,不过现在可能不是时候,将来或许会有机会吧。”

周小红躲到了护士长的身后,推着护士长说:“你看这个人,真是的!”

另一边,郭腊梅正拉着瞿霞的手,哭红了眼睛:“要是没有你,我说不定早死了。”

瞿霞搂了搂郭腊梅的肩膀说:“我们从小在一块儿,像亲姐妹似的,说这样的话太生分了。”

“可我对不起你!”郭腊梅哭得更厉害了。

刘护士长走了过来说:“好了,你能康复出院,是我们大家的喜事,别哭了,把身体养得棒点快回来,我手下最缺的就是精兵强将!”

正说着,有个护士慌慌张张地跑来,气喘吁吁地说:“七病室1床……”我的心一下子变得冰凉。

我踉踉跄跄地跑到舅舅的病房,内科汪主任正指挥着大家抢救,舅舅已经进入了浅昏迷状态,呼吸机已经上了,可呼吸困难还没缓解。护士正从点滴的小药瓶往里加药,加的是激素强地松龙。

他这几天来一直病情稳定,怎么会突然急转直下?我站在病床边,两腿一阵比一阵发软。那一刻,我像是突发了心房纤颤,心跳得急速而不规律,我强制自己保持镇定,闭着眼睛做了几次深呼吸,但厚厚的隔离衣,厚厚的口罩闷得我出不来气。不一会儿,我的汗已经浸透了内衣。我平生第一次用最大的意志力和自己对抗,才勉强没有晕倒。我在心里暗暗地对着颜卓文喊:“你不能死,你不许死!”

刘护士长问我用不用通知家属,我摇了摇头。除了怕她们接受不了这个突然的恶变,还心存最后一点侥幸,希望能在他的身上出现一个起死回生的奇迹。

舅舅终于微微睁开双眼,看了看周围的人。我附到他的耳边说:“我在这儿。”

舅舅勉强点了点头,气若游丝地说:“活着真好,好好活着。”

说完,他又陷入了昏迷。

我活了二十八年,还没有自己真正的信仰,但此一刻,我却虔诚而恍惚地对天祈祷:尊敬的基督耶稣,仁慈的真主,大慈大悲的释迦牟尼,请您们千万千万保佑颜卓文,他是一个好人,是个好医生,他这辈子的心愿就是做个好医生,他不能死,他不应该死!求求您们,千万不要把他带走。阿弥陀佛、MyGod!阿门!眼泪在防护眼罩后边流成一片。

舅舅颜卓文终于没能挺过这一关,他去了。

舅舅的去世,如汤浇蚁穴般的,又引起了病人们的骚动。

有人说,人处在特殊危险当中的时候,最能表现出他们的修养和本性。在很多人惶恐不安的一刻,一位七十几岁的老教授躺在病床上,静静地看他的《世说新语》,一个中年女人专心一意地用彩纸折叠她的纸花瓶。但还是有不少人,在面对死亡的时候,狂躁以至失控。

上次那个闹着要回家的男人,这一次躁动得更厉害,起先还只是在病室里大喊大叫砸东西,后来竟冲出病房,跳上楼道里的窗台,要从四层楼上跳下去。

所有的人都被惊出一身冷汗,我们不知花了多大的气力,费了多少口舌,才让他安静了下来。

另一个病房里,瞿霞发现一位女病人拿了一把水果刀正准备割腕。瞿霞拼力夺过了水果刀,拉着她的手,轻声细语地劝她无论如何不能轻生。那个病人哭了说,说了哭,反反复复地一直在说一句话,“他死了,我就也不活了。真的不想活了。”

瞿霞费了好大的力气,总算弄明白她要死要活的原因。原来她丈夫听说有一种叫达菲的药能预防非典,就托人买了来,一口气吃了三盒,结果恶心、呕吐、肚子绞着痛,现在正在医院抢救。

女病人哭着说,全都是她惹的祸。

女病人的行为虽然过激,却让我感慨万分。我真羡慕她的丈夫,拿那个男人和舅舅颜卓文相比,他真是幸福多了。

过了很长时间,我仍然不肯相信颜卓文已经走了的事实。收拾他的遗物时,我在一本英文的《外科学》杂志里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只写着简单的几句话:“颜澍:万一我出现意外,让大家都别难过,帮我照顾蕾蕾。她从小身体不够强壮,性格也懦弱,所以将来不必勉强她学医。我今生没有什么遗憾,只是没能成为一个好医生,见了你外祖父不知该怎么交待。如果真有来生,我得坚持真理,修正错误:当个好医生,不再糊里糊涂地结婚。”

我的眼泪潸然地流了下来。

舅舅的去世,让我陷入一种不能自拔的忧郁之中,没有眼泪,但眼睛和心都在痛。我还没有勇气把舅舅去世的不幸消息告诉母亲,其实不管拖到什么时候,这个噩耗都会使她悲痛欲绝。但我希望在她悲痛欲绝的时候,我能陪在她的身边。

就在舅舅去世的那天晚上,母亲打来一个电话,说现在中小学都停课了,冯彩云把蕾蕾也送到母亲那儿,她自己跑到河北保定去了,听说是要去做一笔生意。

医术高明,有口皆碑的舅舅,一辈子只想做好一件事,那就是做个好医生,每次站在手术台前总会紧张,要试试体温,摸摸心跳。现在,他死了。

一个胸无大志,活得糊里糊涂的我,却还糊里糊涂地活着。这么想着,我就觉得命运对颜卓文实在太不公平了。

舅舅说他没有什么遗憾,但我知道他的人生缺憾实在太多。

他说过,他要一直到眼睛昏花得看不清缝合针,手抖得拿不住手术刀的时候,才会离开手术台,但现在他还年富力强,他却走了。

他外表冷漠,心却比谁都火热,他的一生没有如诗如歌的浪漫,却拥有足以令人羡慕的真情,他的心里藏着太多的爱,却从来没有一个温暖的家。本来他还有机会“坚持真理,修正错误”,轰轰烈烈地爱一回,但他却走了。

当泪眼模糊的一刻,我竟然又想起他那双只穿了一只拖鞋的脚。

根据医学对人体生理的研究,梦是没有颜色的,人在梦里感受的是一个黑白世界。但就我的个人体验,这种说法过于极端,我在过于兴奋或过于压抑的时候,梦总是被涂上各种颜色。

现在,我行走在一个蓝紫色板块的缘上,七彩的生活变成了带着忧伤和神秘色彩的冷调。

所有熟悉的面孔在我的眼前一一闪过,母亲、舅舅、八堆还有爱我的和我爱的那些女人们。他们无一例外地站在遥远的天际边,在蓝紫色的薄雾中变得迷迷蒙蒙。清凉的风从我的脸上吹过,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

天明时分,我被手机的铃声吵醒,有两封短信,都是冰柳发来的。一封短信写的是:“放弃了那件白衣我从没后悔,但从你走进隔离区,我总觉得自己像个逃兵。”另一封写得很另类:“如果做情人能相爱得更久,我情愿在花园之外建起爱巢。”

我对着这两封短信,脑子里一片茫然,“在花园之外建起爱巢”,这是典型的新新人类的宣言,大约不会是冰柳的原创。

我不知道冰柳为什么要给我发这样的短信,不知仅仅是一种情感的表示,还是真的要构建全新的爱情模式。

自从冰柳做了义工,每天见到她的时候,我的心都会有一种无名的感动,我觉得那已经不仅仅是一种小儿女的私情。但此刻,这两封充满浓浓爱意的短信,却激发不出我内心的半点热情。

曾经有那么多的苹果摆在我的面前,但现在它们却全都失去了原有的光鲜红艳,全变成了蓝紫色,有点暗淡。这一刻我才明白,人在极度紧张和悲痛的情况下,会忘了喝水,忘了吃饭,忘了所有的恩恩怨怨,甚至会失去对异性的渴望。

我穿上了隔离衣,走向病房。

我的眼睛好像出了点毛病,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一片淡淡的蓝紫色,我走在冷调的边缘上……

……我在蓝紫色的火焰中奔走……脚下是滚烫的沙,耳边是呼啸的风……火焰烧灼着我的每一寸肌肤,奔走耗尽我体内全部的能量……我知道只要冲出火焰的边缘,就能看到那块葱郁的绿洲和那泓盈盈的碧水……

……火焰一点点地熄了,声音一点点远了……眼前一片漆黑,我在黑暗中踽踽前行,没有目标,没有方向……

……渐渐融进了一片深蓝里,不是天空,不是海洋,细沙和半液状的晶体把我托浮起来,时浮时沉,我感觉不到我的重量,感觉不到我的形态,感觉不到所有的感觉……

蓝沙海的尽头,是蓝色的水晶世界,一位峨冠博带的长者,长袖飘拂,他若隐若现地上上下下,我却被凝固在一片虚空之中。

“请问,我是在哪儿?”

他停在远处双手一扬,无数蓝色的流沙便如潮般地涌来,瞬间,我变得通体透明,通体蓝色。然后飘浮着,被推到老者的面前。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生死之间。”

他的话让我惊诧,我原以为死是黑的,没想到它却是这么晶莹的蓝色。

“这么说,您老就是传说中的阎王爷,职称吗,大概应该算是死神?”

他没有笑容,但足够慈祥,他指指身边类似珊瑚样的蓝色巨石,自己也弯腰坐了下来。

我坐在他的身边,奇怪,和死神肩并肩的感觉,并不像想象的那么恐怖。

“您打算送我到哪儿去?”我急于知道人死之后还有没有未来。

“还不一定。”他的声音充满磁性,一半是生的朦胧,一半是死的神秘。

“这么说,是没有办理完交接手续。”

“别心急,我们不妨好好聊聊。”

“好吧,死都死了,还有什么可着急的。”我满怀敬畏,摸了摸他那又白又长的胡子,然后把双手抱在胸前,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究竟让你朝哪边走?我还定不下来。”

我一下子跳了起来:“这么说,你还不想让我死?”

他微微一笑:“其实,生和死的权力我只有一半,那一半在你自己手上。”

我有些激动,甚至有些狂热,既然这么说,我应该有效地行使我那百分之五十的权力。

“好吧,你想跟我聊什么?”

“说说你最恨的人是谁?”

我想也没想就说:“你!”

“最敬佩的人呢?”

“还是你!”我脱口而出。

“第一个回答没道理,第二个回答不真实。”

“你错了。你让那么多美好的爱情夭折,你让那么多英雄出师未捷身先死,你把那么多亲人恋人分隔在阴阳两界,难道还不足以让所有的人都恨你吗?”

“那你又何必敬重我?”

“无论贫富,无论贵贱,谁也没办法篡改你的生死簿。廉洁、公正,从不受贿,因此你应该受到敬重。”

他哈哈大笑,伸出手来,抚了抚我的后背。

“告诉我,如果我把你留下,你最遗憾的事是什么?”

我想了想说:“我这辈子没什么梦想,也没什么成功,因此没有遗憾。”

“倒也透彻。说说你爱过的女人吧。”

“我说不清了,爱得深的也让我痛得最深,逢场作戏的早已成了过眼烟云。不过此时此刻,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场花落花开的梦。”

“那么,你有过最内疚的事吗?”

我想起那个因为我擅离职守而死于医疗事故的老头,我把这件事说了。

“你有过最得意的事吗?”

我告诉他,最得意的事是我还没学会游泳,就混进深水池,从十米跳台上跳了下去。如果不是救护员掐着我的后脖子把我捞上来,我早就上这儿报到来了。可那件事还得算是我一生中最得意的事,因为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那么勇敢过。

“你有过最难堪的体验吗?”

是的,那是我第一次走进解剖室,看见那个直立的男性人体肌肉标本,我震惊了,健壮、结实、坚硬,成熟的性征依然勃发着青春的气息,但一切却是没有生命的。我说不清是恐惧,还是悲伤,还是什么别的感觉,反正难受极了。我像箭一样蹿出教室,反射性地剧烈呕吐。这件事对我一生的影响极大,最愉悦和最低迷的时候,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他。有一段时候我甚至因之阳痿。

“尽管如此,你还是当了医生。”

“是呀,为了当不当医生,我困扰了太久太久。很多人离开这个职业是因为他们向往更好的工作,而我不是。”

“那你又是为了什么?”

“当医生好比一个走进生命幕后的人,他比任何人更了解生命的脆弱,或者说,他比常人更直观地贴近生死。做医生的人里有两种人可以从容镇定,一种人达观、仁厚。以悲悯之心爱芸芸众生,以回春妙手救苦拔难。另一种人他们的血管里有血,但没有热度,他们的神经很健全,却又早已冰冷麻木,他们能把修理人和修理机器当成一回事,全然无视每天推进来和推出去的都是生命。我做不到达观、仁厚,也做不到冰冷麻木。所以对我来说,似乎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

“如果不当医生,你还能做点什么?”

“是呀,我好像命中注定,必须是个医生。我外祖父、我父亲、我舅舅都是医生,我的基因里,有着医生的遗传密码。尤其我舅舅颜卓文死后,我老觉得他把灵魂的一部分留给了我,他想让我替他填补那个没能做个好医生的缺憾。其实不以成就而论,他的的确确可以算是一个最好的医生了。”

“可怜的孩子,这么说,如果你活着,你还得继续当个医生喽?”

“看来只好如此……”

“好!”

他说着,在我的后背重重一击,我在呼啸的风声中,顺着蓝色的流沙滑出去,在铺天盖地的蓝色泥石流中,变成了一粒飞速滚动着的小小沙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