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为一个人心碎-分手的情人别见面

不再为一个人心碎

一夜全是浑浑噩噩的梦。

清晨起来,脑袋僵僵地架在脖子上,像是沉了好几斤,走进卫生间,镜子里的男人黑着眼圈,目光散淡,脸色乌青。我朝他龇了龇牙,那人立即面目狰狞,活像川剧里的变脸。

门被敲得山响,见鬼,刚刚六点钟,就弄出这么惊天动地的响动来,有门铃不按,真没

教养。

门刚一打开,我就傻了眼。猛然想起,把康小妮丢在绿萝茵已经第三天了。

冰柳叉着腰,气急败坏地站在门口。

我赔着笑脸问:“这么早?”

她走了进来,站在沙发前,也不坐,盯着我的脸,不说话。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这两天我都要忙死了,事情太多了,太乱了,我昨天……”

“行了,别找借口了,我真没见过像你这么不负责任的男人,你做雷锋,把包袱丢给别人,这算什么?”

我拉着她坐到沙发上。

“你听我说……”

“说什么说?是我活该,自找麻烦,从今往后,我绝不能心太软!”

我笑。我知道她是刀子嘴,豆腐心。

“你还笑?也不问问你那个康小妮怎么样了?”

“是呀,她怎么样了?”

“一连两天了,要么蒙头大睡,要么又哭又喊,害得我们美容院的生意都没法做,顾客还以为我们这儿出了个疯子。”

“真对不起。”我由衷地说。

“她非要去再见她男朋友最后一面,没办法,我陪她去了一趟太平间。唉,真晦气!”

“你放心,今天下班,我一定把她接走,不能再给你们添乱了。”

“接走?去哪儿?让她一个人回那个地下室?”冰柳问。

“那恐怕不行,我想先接她到我这儿来。”

冰柳笑了,笑得满是醋意:“哼,你这个人还算诚实,你们早就住在同一屋檐下了,对不对?好!名副其实的新新人类。”

我摇摇头,没有解释。

冰柳凑近我,朝我的脸上看:“怎么了?精神怎么这么差?”

“出了医疗事故,死了人。”

冰柳一下子大惊失色,张大嘴,说不出话。停了一会儿,她突然抱住我,用手拍着我的背说:“错怪你了。”

我抬起头来看着冰柳,百感交集:“我不想再对你说谢谢和对不起,你欠我的,欠得太多!你明白吗?”

冰柳的眼里闪着水光,把我抱得更紧,哭着说:“你这个混蛋,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说这句话?我一直觉得我在你的心里已经变得无所谓了!你知道不知道,从分手的那一天起,我就盼着你恨我、怨我、骂我。可你……”

“现在说算不算晚?”

“晚了。”

我险些迟到,急急忙忙赶到医院,刚一迈进门诊大厅,就有几个男人围了上来。

“是他吗?”

“是他,没错儿。”

“你们是谁?要干什么?”我有点意外,却还镇静。

“干什么?告诉你,姓颜的,杀人偿命!”

“你们是大夫还是杀猪的?我爷爷住院的时候没大病,就是拉不出屎来,结果让你们活活整死了!”

候诊的病人全都围了上来。

“你们听我解释……”

“解释个屁,给我上,打死这个王八蛋!”领头的男人说。

话音没落,我就迎面挨了一拳,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还没站稳,又被那大汉抓住衣领,猛击腹部。另外几个人也一起上手,往我的脸上身上猛踢猛打,直到把我打翻在地。

人群大乱。

“别打了,别打了,要出人命了!”

“有话好好说,凭什么打人呀!”

“是呀,十来个人打一个,太不公平了吧!”

有人上前阻拦,却被那些人连踢带打地推开。

“庸医杀人,的确可恨!”

“是呀,这就叫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犯了法有国家法律呢,不能随便打人!”

“保安呢?咦,他们医院的保安都死到哪儿去了?”

鼻子里有一股热乎乎的液体流了出来,周围的人在我眼里渐渐变成双影儿,又渐渐地模糊一片,所有的声音也离我越来越远……

我醒来的时候,躺在外科的单人病房里,钱护士长正守在我的旁边,为我包扎受伤的右手。我的左手上扎着点滴。

“阿弥陀佛,你总算醒过来了。”

我想坐起来,眼前一片金星,头又重重地落回枕头上。

“你好好躺着,别动,神经科大夫会过诊,说不能排除轻微脑震荡,还要进一步检查。”

钱护士长给我包扎完伤口,嘱咐小张大夫说:“你留在这儿,我还得去料理一下护士站的事。”说完就走了。

小张搬了个凳子,在我对面坐了下来,低着头,愁眉苦脸。

“颜大夫,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惹了祸,也不至于让您挨打。”

小张说着,掏出纸巾擦眼泪。

我笑了,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说:“这事情怎么能怪你?责任在我,不应该擅离职守。”

“他们会处分你吗?”小张吸着鼻子,带着浓浓的鼻音问。

“哎,受处分也是应该的。只怕这笔良心债还不清了。”

“颜大夫,您真是个好人,让他们打成这样,还说这样的话。”

“哈,长这么大,头一回有人说我是好人,看来,这顿打挨得值了。”

小张大夫破涕为笑。

一个还没迈出校门的学生,无端被我牵连进一桩医疗事故,她竟一点都不怨我,真让我又感激又内疚。

“你去写病历吧,不用陪着我。”我说。

小张站起来走到门口,却又折转身走了回来,走到床边,放低了声音说:“颜大夫,您得罪林院长了吗?”

我摇了摇头。

“您千万提防她一点。”

“嗯?”

她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告诉我,她今天上班来得早,经过林秀珍办公室的时候,听见里边有人说话。她听见林秀珍说:“我们绝不会包庇自己医院的大夫,这是医德问题,你们可以去告。如今处理医疗事故纠纷都是反举证,对你们有利。”

小张说她怕被林秀珍发现,所以只听清了这么一段话就吓得跑掉了。

“她这么做太恶劣了,是谁的责任我最清楚。我一个实习生本来不应该做传话筒,可是我要是不告诉您,他们只不定会把您整得多么惨呢。”

“谢谢你,是非自有公断,不用怕。”

我虽然这么安慰小张,心里却立时结了一个又硬又大的疙瘩。

哎,与人斗其乐无穷?不斗不行吗?人生有限哪!

输完液,还有点头晕,护士长坚持让我继续躺着,可我自己觉得没什么大事了。

我走进办公室,林秀珍朝我笑着,满脸关切地问:“没事吧?”

我点点头。

林秀珍说:“小颜,这起事故处理起来可能有点麻烦。不过别担心,我们尽量说服病人家属不起诉。我看这几天你就先歇病假吧,也免得病人家属再来闹事。用不用给你派辆车?”

我沉着脸,说了声“谢谢”,走出了办公室。

我在医院门口碰上了八堆,他告诉我,以他为首的《掀起你的盖头来》创作组,最近又收罗了不少素材,净是精彩细节,其中最引人关注的是病理科某医生论文成果被人剽窃一事。

林秀珍去年曾前往香港参加国际外科学组织关于大肠癌手术的研讨会,全院的人都以为,外科手术的讨论会由外科主任参加,顺理成章,岂不知这位胆大皮厚、手眼通天的林秀珍竟敢把病理科大夫送审的一篇《有关大肠癌病理切片分析》的论文,写上自己的名字在香港某医学杂志发表,这才取得了参加国际学术会议的资格。对这件事,有人憎恶地说:“这个女人简直不知天下还有羞耻二字!”也有人说:“可恶的不是她,出现这样的怪事,倒是应该问问,谁规定医生的论文必须先由医院办公室和医务处盖章,才能发表?又是谁为这个不择手段、沽名钓誉的高级女贼提供方便、大开绿灯?”

最有戏剧性的还是下一个情节,有人追问那个替别人做嫁衣裳的病理科大夫,让他说出事情的真相,那位老兄先是支支吾吾地说不知道,后又说,他写的那篇论文跟林主任发表的那篇论文只是内容相近,并不是一码事。扯淡!林秀珍根本不做病理,却发表了有关病理切片的论文,真是弥天大谎!这倒挺像汽车上经常发生的事,见义勇为的人抓住了小偷,失主却硬说,那个钱包不是我的,大概也只有在中国,才会有这样的咄咄怪事!

来到冰柳那儿,绿萝茵美容院的窗帘挡得严严的,玻璃门外,挂起了一个“内部装修,暂不营业”的牌子。

一个女员工给我开了门,又领我从店后的小楼梯上去,指着右手的一个门说:“她们在那儿。”

听我敲门,冰柳在里边应了一声:“comein!”

冰柳和康小妮面对面坐在一张单人床上,两人手拉着手,康小妮的脸上满是泪痕。

冰柳看了我一眼,立刻跳了起来�大声说:“哎呀妈呀!早上还好好的,怎么一袋烟的工夫,变得跟花瓜似的,你这是咋的啦?”她一着急,字正腔圆的美国音一下子切换成了东北腔。

“没什么,摔了一跤。”我掩饰说。

“别扯了,你骗别人还行,我可也是学医的,这是让人打的。”

我看瞒不过去只好实说:“病人家属打的,是死者的孙子。”

冰柳摸了摸我的头说:“没有内伤吧?应该查查核磁共振,脑子的事可不能大意!”说着给我倒了一杯水,指着椅子说:“坐吧。”

从我一进屋,康小妮一直一声不吭地看着我,眼睛里闪着泪光,我不知道那泪光中的悲伤,有没有一部分是为了我。

“看来医生这差事真是越来越没法干了。刚回国的时候看过一份报纸,说一个老专家被病人砍了二十八刀,死了,同一科室的另一个大夫目睹了行凶全过程,吓得回家吃安眠药自杀了。凶手是个血癌病人,杀人的理由是,花了好几万没治好我的病!后来又听说北京一家医院,一个心脏病人死在了手术台上,病人家属竟然强令全体手术的大夫护士为死者下跪请罪,一个大夫不肯丧失尊严,被打成了重伤。没想到,这一回轮上你了!”

“不管怎么说,这些总还是极个别的情况。”我这么说,倒不是我专门喜欢说“官话”,实在是因为我的病人不应该死,可他死了,我委屈,但我更愧疚,这是真的。

冰柳说她还要去看一个朋友,拿着汽车钥匙走了。

康小妮瘦了好多,面色蜡黄,脸上的孩子气一点都没有了,连眼神也成熟得像是一个历尽沧桑的中年妇人。

“谢谢你。”康小妮说着趴到床上,拼命把嘶哑的哭声压回喉咙。

我轻轻拍着她的肩说:“放大声,使劲哭,这样你会好受些。”

康小妮翻身坐起,一下子搂住了我的脖子,抽抽搭搭地说:“颜澍,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对不起你,我是一个坏女孩儿。”

天快黑的时候冰柳才回来。

我想请她用车把我和康小妮一起送回家。冰柳沉吟了片刻说:“我有一个建议,不知你愿不愿意接受?”

“什么?”

“让康小妮留在我这儿。”

“为什么?”

“你遇上这么大的事,我想替你分担一点,当然,你们要是想树上的鸟儿成双对,我就不多管闲事了。”

我感动得直想流泪,抓住她的手。

“怎么不说话?”冰柳问。

“还记得那首《森林水车》吗?”

这是一首日本的情歌,是我和冰柳在校园里唱得最多的一支歌。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冰柳哼唱了一句,笑了起来。

“我再问一遍,我们还有没有可能回到从前?我是认真的。”

冰柳抽走了她的手,摇了摇头。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本来想过一阵子再亮底牌,现在看来,不能不告诉你了。刚回国的时候,我有过和你重归于好的幻想,可你一直忽冷忽热。况且,你还爱着另外的女人,所以,我放弃了。现在好了,我们可以像真正的朋友那样,坦然相处了。”

“可你心里清楚,我不可能跟康小妮……”

冰柳笑着眯起了眼睛,打断了我的话:“那是你的事,我已经……答应他了!”她说着,用手指在空中画了几个圈,然后指向窗外。

“谁?”

“浪人老K!”

冰柳把康小妮留在她那儿了,真给我解决了大难题。因为我从冰柳那儿回来的第二天,母亲就搬到我这儿来住了。

非典的情况越来越严重,舅舅医院的病房几乎都住满了,大夫和护士也接连倒下了不少,连丁安美这样的单身母亲,也都上了一线。

我母亲替丁安美照顾丁咚的生活,她每天早上把丁咚送到学校,下午放学后把他接回来,先带丁咚到隔壁丁安美家做作业、弹钢琴,然后再回到我这边儿来,做饭、吃饭、睡觉。母亲说这样做,是为了尽量让丁咚多一点家的感觉。

朝夕相处了几天,丁咚和我母亲已经有了感情,只要从学校回到家里,他就像只小跟屁虫似的,寸步不离地跟在我母亲的身后,有时候母亲上卫生间,他都得守在外边。过不了多大一会儿就隔着门喊:“拉完了吗?怎么那么慢呀?”逗得母亲在卫生间里忍不住地笑。

我妈让丁咚称呼她颜老师。

一天母亲洗菜,丁咚坐在厨房门口的小椅子上,一边剥着毛豆,一边对我妈说:“我不想叫你颜老师了,叫你奶奶得了。”

我母亲扭过头问:“叫颜老师不好吗?”

“这是在家里边,家里哪有老师呀?”丁咚说。

“哦,说得有点道理,可是我是你那个大颜叔叔的姐姐,你管他叫叔叔,管我叫奶奶,不大合适吧?”母亲说的大颜叔叔是舅舅。

丁咚小大人似的点着头说:“这就麻烦了。”

母亲笑了:“豆儿大的人,还知道说麻烦了。”

小丁咚突然站了起来,走到妈妈身边,附在她的耳边有点神秘地说:“我就叫你奶奶,咱们不要大颜叔叔了,行不行?”

这是非常时期最说不得的一句话,可童言无忌,又怎么怪得了他呢?

母亲的脸上飘过一片乌云,却捋了捋一头花白的头发,勉强笑了笑,拍了拍丁咚的头说:“好了,我要炒菜去了,柿子椒鸡丁,丁咚最爱吃的。你先去看电视,《动画城》就要开始了。”

丁咚跑去看电视,母亲却没炒菜,催促着我说:“给卓文打个电话。”

母亲站在我的旁边,电话那边传来舅舅乐呵呵的声音:“放心吧,都没事。丁咚还好吗?”

母亲长长地舒一口气。

一场流行病把生活整个变了个样子。

满街全是白口罩。商场和公共汽车上的人明显减少。就连我这个网虫子,也不像平时那么热衷于进入《传奇》世界。

非典一来,好多人,好多事情都变了。好吃的美食家自己封住了嘴,就算馋虫到了嗓子

眼,也绝不跨进酒楼。好赌的搓麻高手也都暂停了牌局,再不像从前那样没白天没黑夜地都往一处凑,买房的不买了,装修的不装了,就连急着离婚的人,也都顺应时局,把情感的最后冲刺来了个暂停。报上说,某区办事处一月份平均每个工作日要给四到六对夫妇办理离婚,这段日子,半个月中总共才办理了三对。

也有突然火爆起来的行业,比如卖药的,卖口罩的,还有汽车业。据说短短一个月里,私家车销售的份额,就比去年同期翻了好几倍。说句心里话,我挺佩服“同仁堂”,人家不愧是几百年的老字号,当满街的口罩都涨到三十块钱一个的时候,人家的板兰根、大青叶、犀角化毒丹以及所有的丸散膏丹,硬是全都不涨一分钱。

母亲也不愧是老资格的思想教育工作者,从来没参加过抢购,还提醒我不要听信和传播那些没来由的谣言。但她也有抱怨的事,她说:“要是早点把家里的老房子卖了就好了,给你买一辆捷达,就省得天天上班坐地铁、挤公共汽车了。”

八堆和满大街那些表情严肃的人不一样,依然一天到晚乐乐呵呵,就算是在医院候诊大厅溜达的时候,都不戴口罩。我劝他还是得有点防护意识,他却摇着脑袋,满不在乎地说:“没那么严重吧?嗯,上帝这老头儿真有意思,先发明了艾滋病提醒人戴套,后发明了非典让人戴罩。不过遇上我这种浑不吝的主儿,他就没咒儿念了。”

我皱了皱眉没有笑:“行了,收起你的黑色幽默吧,怎么越来越没品位了?”

要是换在平常的日子里,八堆早就骂我假道学了,可这回他收起了一脸的玩世不恭,点点头对我说:“你们比我们危险,多保重。”

我们医院两天前被指定为收治非典的定点医院,这两天,正在紧锣密鼓地添置机器,消毒病房,完善隔离设施。让人感慨的是,既没有动员会,也没有奖金和加班费,可所有人都是豁出劲地干。

昨天,手术室的护士抢在全院人的前头,写出了第一张请战书,奇怪的是,一向积极肯干的瞿霞,却没在请战书上签名。

那天我在隔离病房检查调试呼吸机的时候,瞿霞抱着一摞床单被套走了进来。

“你好像没签名?”我问。

“是,该上的时候我会上,该做什么我会尽心尽职,可不想再让人说我处处出风头,捞资本了。”瞿霞说得很平淡。

在一边帮瞿霞铺床单的周小红没好气地说:“你还不知道吧,人家可都在议论我们俩呢,说手术室那么多护士,怎么就她们俩怕死?”

瞿霞头也不抬说:“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我已经习惯了。”

周小红把手里的床单一扔,一屁股坐在床上,心烦意乱地把床上的枕头丢到一边说:“我平时不说,不等于我们家没有困难呀!我父母都在外地,我奶奶快八十了,平时都靠我照顾,我进了隔离区她怎么办?”

瞿霞说:“第一批的名单要是有你没我,我就替你,要是两个都有,我就没办法了。”

周小红忽然又笑了,说:“嗯,听说进隔离区的人有特殊津贴,好像钱还不少呢。”

我皱了皱眉,现在这阵势都跟打仗差不多了,怎么还是三句话离不了钱?

没等瞿霞搭话,周小红又眉飞色舞地说:“真要是这样就好了,我拿这钱给我奶奶请个保姆,我也就能放心地进隔离区了。”

听了这一句话,我又感动了。周小红的的确确是在说钱,却也不失真诚,不失温情。

正说着,十九床的家属竟找到病房来,一脸的阶级仇恨,用手指着我的鼻子说:“现在是非典时期,林院长不在,我先放你丫一马,等过了这阵,咱们再好好说道说道!你好好琢磨琢磨,是想私了还是想上法庭。私了的话你出多少?林主任说了,要上法庭的话,由被告方反举证。嗨,那就更没你什么好处了!”说完拂袖而去。

被人点着鼻子辱骂真让人忍无可忍,可是闹腾的次数多了,不但医院里的人都认为医疗事故是我一手造成的,就连我自己也越来越糊涂,好像我真的就是主犯。

“嗯,医院这么紧张的时候,她一个院长凭什么不在?她上哪儿了?”周小红问。

瞿霞一边整理床单一边说:“听说林院长的母亲病故,她去山西奔丧了。”

“胡说,去年她请了一个月的假,就说她母亲死了。现在怎么又死了一回?”周小红叫了起来。

瞿霞淡淡地说:“算了,这种人根本就不配当医生,说她干吗?”说着,从病房里走了出去。走的时候,连看我一眼都没看。

自从那次一起送郭腊梅去住院之后,瞿霞好像离我更远了,更加不冷不热。这让我有点失望,我真纳闷,当今社会,怎么还会有像她这么一点都不打折扣的淑女,真不知道她自己觉不觉得太压抑?

第二天,第一批进隔离病房的名单出来了。

张院长出任非典工作领导小组的总指挥,手术室的刘护士长、瞿霞、周小红都在其内,我也是。

可那位好事件件抢在前边的、身兼四职的三八红旗手,却从我们医院被确定为非典定点医院的那天起,就再也没露面。

下班之后我去了绿萝茵美容院。

冰柳的美容院因为非典没有生意索性关起门来。我进去的时候,冰柳把那些美容用的工具和化妆品一一打包。

“你的员工呢?都辞了?”我问。

“真能辞了就好了,七八个人,一个月得开四千来块工资呢,可我这个人嘴狠,心却狠不起来。这样的时候炒了人家,让人家吃什么?没办法,共渡难关吧。”

“果然心太软。”我有点虚张声势地说:“不过,也狠过一次。”

冰柳苦笑:“说对了,只狠过一次,也只后悔过一次。”

哎,人生在世,总有那么多测不准的疾风骤雨,风停了,雨歇了,心也静了,却发现已经是绿肥红瘦。人生最残酷、最无奈的事就是所有的一切只能重建,却不可重复。我和冰柳重建起来的,已经不是爱情,只是友谊。

“算了,特殊时期嘛,四千块钱算什么,就算是为国家做点贡献吧!反正你有五百万不动资产呢,九牛一毛。”

冰柳哭笑不得,摇着头说:“你真是只呆鸟!一辈子都聪明不起来了。”

“我傻?”我懵懵懂懂地问。在冰柳面前,我的确总是表现得太傻。

“那是编出来气你的话!你还真信了?你真以为嫁一回,离一回,就成百万富翁了?你也不好好想想?老乔治不过是个教练,又不是黑社会老大。”

“可是你的车,你的别墅,你的美容店……”

冰柳苦笑着摇摇头说:“离婚的时候分了一半财产,但那也只够我回来开个小店,买辆二手车的。”

我瞠目结舌。

冰柳说:“我就全都招了吧。美容店的房子是租的,别墅是编的,就连黑头发、蓝眼睛的儿子也子虚乌有。”

“这怎么可能?你干吗要这么做?”

“我说有个亚布力就是想看看你的反应,结果你毫不关心,直到现在,你从来没问过他一句。就凭这一点,咱们就不可能《重返苏连托》了。”

哎,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女人的脑子天生就比男人精密。她们之中的大多数人成就不了什么大事,但是在情感领域里,却个个都是X光机、显微镜。我自认为已经是爱情围场里身经百战的圣斗士了,可人家略施小技,我照样还是找不着北。

我真想马上跑到网上去灌水,告诉那些比我更年轻、更木头、更一根筋的野猪们,小心爱情,小心女人。

女人的话,千万不能全听全信。想走近你的时候,她们也许说,这辈子都不想见你,想把你当成垃圾的时候,却说我真的真的真的好舍不得你。有时候她们骂你、恨你、趾高气扬地冷着你,其实心里是在爱你。她们有时亲你、抱你、甜言蜜语地哄着你,其实心里根本没拿你当个屁,或者只想趁机把手伸进你的口袋。

不过我还是感谢冰柳能对我推心置腹,这年头,能把自己的心、肝、脾、肺、肾统统抖搂出来给你看的人毕竟不多了。

冰柳说:“你上楼去看看康小妮吧,我要出去办点事。”

冰柳临走,我把明天就进隔离病房的事跟她说了,她愣在门口半天没说话。

我们相对沉默了好久,屋子里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寂静里的黑暗,营造着一种类似生离死别的气息。冰柳走了过来搂住我,在我的耳边轻声说了句:“多加小心。”

冰柳走出去的时候没有回头,但我看见她掏出纸巾擦眼睛。

我上了楼,康小妮站在房门口迎我,见了我,她微微一笑说:“我知道你来了,我等你好半天了。”

她的精神状态已经好多了,脸色也开始红润了一点儿。

“冰姐走了?她去哪儿了?”康小妮问。

“她说去办点事。”

“她是去看老K。”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我还知道老K很爱冰姐,可冰姐爱的却是你。”

我笑笑,走到饮水机前去接水。康小妮从我的身后,死死地抱住了我,她把脸贴在我的脊背上。我说不出话,也不能动,一任康小妮抱着。

其实我的内心远没有外表这么平静,欲望的冲动从心底一阵阵地袭来,但掺杂了太多其他的东西,让我没办法冲破理智的限制,走向放纵的空间。我不敢转过身去,不敢和康小妮的渴望面对面。水从饮水机里流进杯子,又溢了出来,我却愣愣地视而不见,任它流了一地。

康小妮松开手,用幽怨的目光看着我说:“我知道,不管冰姐嫁给谁,她都是你惟一的苹果,我也知道,你从来没打算过选择我。但是我不管,今晚,我要你爱我!”她拉着我的手,把我引向那张窄窄的单人床。

“不,不行。在这里……”

康小妮抱住了我,把身子和我贴得紧紧的,像跳拉丁舞似的,一下一下地碰撞我。骤然间,周围的世界隐没了,只剩了这个倔犟的小妖,我像是被她施了魔法,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随着她的舞动张扬起来。

像是在梦里,窄窄的单人床,拥着我曾经的土家族新娘,生命的火花在瞬间明明灭灭,情感里层的海洋潮涨潮落。

康小妮从未有过的柔顺却依然火热。我忘乎所以地吻着这霸道的小妖,她却突然爬了起来,跪在床上,双手捧着我的脸说:“让我好好看看你。”

她用手指沿着我的额头划到鼻尖上,又划到我的嘴唇。我闭上了眼睛,任她的手指在我的脸上巡行。突然有一滴温热的水珠滴到了我的脸上,康小妮哭了。

“你们的儿子一定比你还英俊。格利高利的鼻子,施瓦辛格的下巴。”她突然没头没脑地说,印象当中,她好像曾经对我做过这样的评价。

“我儿子,真是天方夜谭。我哪儿来的儿子?”

“会有的,你和冰姐的儿子。”

“开什么玩笑,她现在已经是别人的未婚妻。”

康小妮摇摇头问:“等你成家了,还会想起我吗?”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智力测验题,我想了一会儿才说:“其实每一个人的生活经历都是不能重复又不能忘记的,它们就像一个生活的副本,即使你不想打开它,它也会永远完好地保存在你的硬盘里。”

康小妮闭上眼睛,仰起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谢谢!今生今世我也许再也见不到你了,可你是我这一辈子最爱最爱的人。”

“今生今世?什么意思?”康小妮的神色和她说的话让我有点恐惧。

“你放心,我不会走辛杰的路,就算我掉了胳膊,没了腿,我也会好好地活下去!”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我要走了,去内蒙,我爸爸来电话要我去他那儿,我的继母也欢迎我,她是一个非常善良的蒙古族女人,我头一次见她的时候,就能感觉得出,她爱我爸,也爱我。”康小妮笑着说,眼泪却从她的眼里不断地流出来。

康小妮能有这样一个圆满的归宿令人欣慰,但不知怎么的,听说她要走,惜别的恋恋之情,立即隐隐地浮了出来。

“那就祝你一路平安吧!”我说着,轻轻地把康小妮脸上的泪慢慢吸干。

得知我翌日就进隔离区,母亲的反应出人意料的平静。

整个一晚上,她一直陪丁咚画画,没跟我说一句话。

丁咚用蜡笔在纸上画了两只长腿、红嘴的仙鹤,一大一小。一看就知道他画的是他妈妈和他自己。

母亲哄丁咚睡着之后来到我的房间,她在床边上坐了下来,拉着我的手,长长地叹气。

“妈,你放心,我们现在有最好的隔离设施和隔离衣,不会有事的。”

母亲点点头。

我已经很久没这么近、这么仔细地看过母亲了,她的白发又多了。由于担忧,她的脸显得比平时温和了许多。

在我整个童年的记忆里,从来没有感受过母亲的温情。我说过,她严厉有余,慈爱不足。但此刻,她却用一种真正母亲的方式,流露着自己的感情,这让我有点陶醉,甚至有点受宠若惊。我握着她的手,傻乎乎地看着她,竟然想不出说什么来宽慰她。

“对不起,我的感情太自私了。”她忽然说。

“你是说你一向对我很严厉?我知道那是为我好。”

母亲目光慈祥地摇了摇头。

“我很少在你面前提到你父亲,我一直对你说他死了,那是因为我恨他,有时候,我甚至把对他的怨恨迁怒于你。对不起。”

“他……没有死?”我惊讶地问。

母亲点点头:“他现在在美国,这次为你出国留学提供机会的就是他。”

母亲的话太让我意外了。我实在不相信哪个女人能像她这样,把怨恨和秘密埋在心里,二十多年守口如瓶。

“他也是个医生,你不到一岁的时候他就走了,为了出国深造,毁了家庭,不择手段,我恨他。我一直希望你能做个有责任感的男人,我不希望你像他那样。”

我很想知道父亲为什么离开我们,又是怎样的不择手段,但我不敢追问,我不想再去碰母亲心上的那块伤。

“也许人老了会变得宽容,现在,我原谅他了,而且还多了一点理解。”

“妈……”我想说,我希望他们这样。普天下的儿女,谁不希望自己的亲生父母彼此和和睦睦?哪怕是不再生活在一起了,也不愿意他们相互憎恶。

“他又成家了吗?”我问。

“他离开我们之后很快就又结了婚,就是那个女人带他出了国,他才有机会读了博士,成了专家。”

“后来呢?”

“他们的婚姻维持了不到两年,没有孩子。和那个女人分手后,你父亲一直独身。他曾经来信向我表示过歉意,说他自己生来就是一个不该有家庭,不配做父亲的人,他的生命属于医学。这些话曾经让我气得发疯。可后来,我却渐渐地认同了。”

“他真是个特殊的人。”我惊诧自己竟然有这样一位个性张扬,敢于主宰自己命运的父亲,我也暗自遗憾他怎么没把他的棱角遗传给我?我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样,但我相信他一定比我酷得多得多。

“实际上,你的外祖父,你的舅舅也都爱事业胜过爱家庭、爱孩子,或者说他们爱更多的人甚于爱家人和自己。只不过你父亲的做法更偏激、更极致。”

这一刻,我被母亲的胸怀和深刻所震慑。她竟然比我更懂得医生二字的分量。有生以来第一次,我从心底里对母亲,对这位老教育工作者心悦诚服。

“你就要进隔离区了,我知道很危险,可谁让你是医生呢?做医生本来就和其他职业不一样,从你选择了这个职业起,你就已经属于更多的人了。我只希望你多加小心,平平安安地回家。”

母亲的话让我惭愧,我甚至觉得自己不像生长在医学世家里的医生。这么些年以来,我始终徘徊在女人和男人的困惑里,整天想的是热恋、失恋、艳遇和结婚。不是故作潇洒,就是无病呻吟。总之,在我生命二十八年中的三百多个月份、一万多天的日子里,我一直都是只为自己活着,为自己高兴,为自己悲伤,为自己喝彩,为自己迷茫。

我忍不住哭了,很难堪地哭了。这点,也一定不像我的父亲。

这一夜,我辗转反侧,直到黎明时分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我梦见了外祖父,一个白胡子的瘦老头,他拉起我的手看了又看,点头说:“好一双天生做外科大夫的手!手指匀称修长,关节有力,好好干吧。”

他把一本书放在我的手上就飘然离去,那是一本厚厚的布面精装的《外科学》。

我看了看外祖父夸赞过的双手,用手指去触摸《外科学》封面上的三个烫金大字,那三个字竟在我的指尖突然隐没,接着另一行血红的字渐渐显现出来,那行字是:“不再为一个人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