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性行为艺术-分手的情人别见面

自杀性行为艺术

吃完中午饭,我坐在办公桌前,翻看当天的报纸。一条触目的消息扑入眼帘:“香港歌星张国荣在中环文华酒店坠楼身亡。”

我还能依稀记得电影《霸王别姬》里的程蝶衣,希望这消息是有人在恶作剧,因为今天是“愚人节”。

但“永远的哥哥”真的走了,留下那段永恒又经典的台词,像是他自己一生的写照:“我听别人说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一生都在飞呀飞,飞累了就在风里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

年轻时我也追星,张国荣是我喜欢的偶像之一。母亲为我追星大为不满,上一辈人总是这样,我能理解他们望子成龙,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能理解追星也是一种真诚。

护士站的人交头接耳,有人幸灾乐祸地说:“嗨,这才叫活该!恋爱角被盗了。”林秀珍提升为副院长之后,副院长办公室就设在十楼,那里是病房楼的最高层,平时“人迹罕至”。这一层的房子,除了有两间大会议室之外,其余大多数房间用做病房的中心药库,还有几间是资料室,现在的副院长办公室原本是两间闲置的栓剂制剂室。

但林秀珍一直只在原来病房的主任办公室办公,那个新办公室几乎闲置,没什么人去过。但听说豪华之极,不像办公室,倒像是五星级宾馆的总统套间。

人们把这里称为“恋爱角”没有什么真凭实据,但是院级领导办公室都在病房楼对面那个小灰楼上,惟独林副院长“远离组织”,这种做法本身就带着某种神秘。《掀起你的盖头来》一文中曾对这个神秘的恋爱角有所描述,据说装修后的副院长办公室里,墙壁全做了软包装,只有办公桌、电脑和文具柜、保险柜属于办公用品。空调、等离子彩电、家庭影院、小型饮料冰柜、电话、传真一应俱全,而且全是进口名牌货,整个地面全铺西班牙纯毛地毯,摆着意大利全皮白沙发,里间还设有席梦思床和高级全电脑控制的按摩椅,其余的摆设装饰也无不奢华。

我来到十楼的时候,林秀珍的办公室门前已经围了许多人,保安也来了。门大开着,林秀珍叉着腰站在沙发前的地毯上,脸色苍白,气急败坏,她冲着门外的人声音沙哑地说:“都别进来,保护现场!”

门外的人都在小声议论。据资料室的小裴说,她吃完午饭回来,就发现这个办公室的门大开着,她走过来往里探了探头,发现里边没有人,还以为林院长忘了锁门,就打电话通知了她。林秀珍来了之后才发现,虽然屋里的东西一点都没弄乱,可保险柜的铁门被钻了两个大窟窿。

林秀珍在屋里走来走去。怒气不息地指着保安大骂:“你们这些白吃饭的东西!光天化日之下竟出了这样的事,我要炒你们的鱿鱼!哼!无法无天,无法无天了!这不是盗窃,是抢劫!!”

“林院长,报110吧。”有人建议。

“对,报警吧!”有人附和。

林秀珍朝所有人怒目而视:“你们别围在这儿,有你们什么事?都给我上班去!”

后来,派出所的陈所长亲自带了两个人来勘察现场,做笔录。林秀珍说,她丈夫经常出差,家里不太安全,所以把一些贵重物品放在了办公室。这次被盗,丢了三万块现金、一个存折和几件不算太值钱的首饰。她对陈所长说,门不是撬开的,办公室里其他贵重物品一样都没动,以此看来,一定是医院内部的人预谋作案。

派出所的人走了之后,林秀珍大发雷霆:“我说了,我不想报案,是谁这么多事!你们都听着,谁要是成心和我过不去,那可是自找倒霉!”

她正歇斯底里大发作,有人跑来告诉她:“林副院长,门诊大厅里……”

“什么事,快说!”林秀珍催问。

“有……有一张……”

林秀珍不再问,起身跑了出去。

门诊大厅的柱子旁边,早就围满了人。柱子上贴了一张打印的小字报,一分钱硬币大小的二号字非常醒目,上写:“今拾取六位数巨额现款,存折数个,信用卡若干张,有遗失者,请先公布数额及财产来源,拾取者一定全数奉还。”落款是“天网恢恢”。

林秀珍站在人群外围,对着小告示看了数分钟之久,突然晕倒。

林副院长办公室被盗事件一下子把医院搅得沸沸扬扬,连住院病人都像注射了兴奋剂,顾不得手术伤口疼痛,三五成群地在楼道里走来走去,面带微笑,相互说着天气之好一类的闲话。

那张小告示更增加了这场意外事件的戏剧性。谁也猜不出写告示的是什么人,不知道这张失物招领和被盗事件是不是有直接的内在联系,如果真是一回事,六位数巨款与林秀珍说的失窃数目悬殊巨大,哪个数字更接近真实?有人猜测贴告示的人就是作案嫌疑人,但这种猜测又缺乏逻辑性,一个人冒这么大风险,好不容易巨款到手,怎么可能又来飞蛾扑火?除非作案人的动机不是为了牟取钱财,但偷窃不为钱财又是为了什么?难道只想逗逗闷子,开开心?果真这样,这个作案人也太艺高人胆大、目无国法了吧?

所有的猜想都没有答案,反而更激发人思维活跃,大脑兴奋。

我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一个人很像“天网恢恢”,可我不敢沿着这个思路往下想,我宁可认为自己的直觉有误。

我坐在办公桌前,思绪纷纭。

假若我是个靠瞎编乱造混饭吃的文人,我一定拿这些素材,加上些没边儿的想象,侃出一部情节曲折的新武侠小说来,投稿给《古今传奇》杂志。

……大侠天网恢恢身着一袭黑色夜行衣,乘天色将晓,一个鲤鱼打挺儿,翻上十楼的楼顶,四下望望,见悄无一人,便来了个倒挂金钟,把自己头朝下,悬在恋爱角的窗上。用手搭在眼睛上往里一望,果然金碧辉煌,奢华香艳,哪里有一丝办公室的穷酸气?

天网恢恢心中暗想,就算是杨玉环、赵飞燕那些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大美人再世,她们的香闺寝室也不过如此。于是他断定,金屋藏娇,这个屋子的女主人必定又妖又浪,千娇百媚

,而且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勾魂摄魄,功夫了得。不然,怎么会有人不惜一世的清名,不惜冒锒铛入狱的危险,用偷来的、骗来的、抢来的、贪来的钱财,为她挥金如土?但不知这样的女人在床上又是如何……

大侠花心一起,方寸已乱,险些从十楼的高处随风而去。天网恢恢惊出一身冷汗,赶忙调停气息,意守丹田,悔恨自责,本为惩恶扬善、替天行道而来,怎么能起这么污浊的念头?该死。因此倒是又感叹了一番,毕竟英雄难过美人关。

说时迟,那时快,天网恢恢已用内功推开紧闭的窗户,一个鹞子翻身,来到屋内,正要打开那个加了密码保险锁的百宝箱,就听“吱”的一声门响,走进一个人来。天网恢恢料定,来人定是那个让他险些粉身碎骨的美人。

那人款款地走了过来,天还没大亮,天网恢恢看不清那女人的面目,只听她莺声燕语地一声娇嗔:“该死的,你怎么来得比我还早……”话没说完,她已经发现了屋子里的蒙面大侠,个子比在美国火箭队打球的姚明还高,站在那儿,就像一堵墙。女人正要大喊,已被天网恢恢一把擒住,堵上了嘴。

天网恢恢定睛一看,不由先有几分失望,原来竟是一个相貌平平的半老徐娘,天网恢恢就更想不明白了,这样的女人竟然也能呼风唤雨,为所欲为?想必一定是熟读了《厚黑学》,又得了高人的真传。

“想活命就别出声。”天网恢恢说。

女人点点头,天网恢恢松开了手。

“我问你,你到底是何方妖孽?竟敢冒充杏林神医,为非作歹,骗取钱财,害人性命?”

“哎呀,大侠,小女子可是个好人,身怀薄技,全心救死扶伤,亏心的事从来都没做过。求大侠快快放了我吧。呜呜……”

“哼,庸医杀人,草菅人命,弄虚作假,害了多少命?喝了多少血?居然还说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居然还有脸说自己救死扶伤?我问你,到底贪污了多少公款?索要了多少红包?用什么办法将手里有印把子的男人拉下水?”

那女子低头不语。

天网恢恢知道她心里在打鬼主意,只要耗到天亮,医院里的人多起来,她就有恃无恐了。

天网恢恢俯身从黑色羊皮快靴里抽出一把七寸牛刀,拎起那妖妇的衣领说:“我也没工夫跟你说废话,我也不想杀你,我只想替那些冤魂怨鬼,还有那些被你欺负得连屁都不敢放的男男女女出口恶气,我得给你留下点记号。你说吧,我是割你半拉耳朵?还是剁你一节手指……”

我正构思到得意之处,电话铃响了。

又是康小妮!

康小妮在电话里哭得抽抽噎噎,我火急火燎地问了她半天,她都说不出一句话。我急了,冲着电话大叫:“哭吧,自己哭去吧,别浪费我的电话费!”说完了,才觉得我是编小说编得太投入了,说出的话,竟然这么恶。

手机又响了,康小妮果然不哭了,却还是说一个字喘好几口气。她说:“辛杰……死了……从过街桥上跳下去……自杀……就在我们……楼前的那座……过街天桥。”

我赶到出事地点的时候,连围观的人也大部分散去了,只有桥下的路面上,还残存着没有冲刷干净的血迹。血迹已经变得有些发黑,自从做了医生之后,我目睹过无数死亡,目睹过各种各样的死亡,但这一次,却令人分外震撼。夕阳余晖覆盖的血迹里有个年轻的灵魂,那个生命在走向死亡的时候留下了太多的未知和遗憾。

我向路边的人打听,一个目睹了事发全过程的老者告诉我说,当时他正在桥下不远的便道上和久未谋面的老朋友叙话,就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捂着肚子往桥上跑,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姑娘紧追其后,那姑娘一边跑,一边哭,一边喊。

小伙子跑到桥中间站住了,往下看了一眼,又回过头看了看就要追上来的姑娘,然后……

“太惨了,年轻轻的,有什么事想不开呀?”老者感叹。

“那个女孩呢?”

“唉,那个姑娘更让人可怜,当时要不是几个人拉着她,恐怕也就跟着跳下去了,后来她跌跌撞撞地跑下桥来,抱着那个男的哭得死去活来,沾得一身一脸全是血。”

“后来呢?”

“来了一辆警车,把那个男的拉走了,听说要送到附近的医院抢救,不过脑浆子都摔出来了,十有八九活不成了。”

“女孩也跟着一起去了?”

“是。”

…………

高高的过街天桥,笔直的马路,穿梭的汽车,来来往往的行人,柳树绿了,杨树绿了,月季花开得红黄一片。春天到了,天气真好,又红又圆的太阳像个大气球,挂在西边的天上……我跑着……一辆摩托擦身而过,上边坐着一对情侣,飘飘的长发,脆脆的笑声,显得真年轻,可他们却刺痛了我的眼睛,震痛了我的耳膜,伤了我的心。

辛杰随风去了,变成了飘飘忽忽的影子,康小妮也会飞,也会飘,也会随风而去吗?我的小鸟!我跑着……

汗湿了我的衣裳,泪糊住了我的眼。小妮,小妮,别走,别走,千万别走,你要坚强,你要冷静,你要好好地等着我!

我的心在一阵阵绞痛。痛着,才知道我的心原来一直对她好。

辛杰死了。

看着护士把盖上白单子的辛杰推走,康小妮站在那儿一动没动,她的身子僵住了,她的眼神凝固了,她的心也随辛杰飞走了。

我搀着康小妮,她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我的一条胳膊上。任凭我把她拽出医院,塞进出租车,她都毫无知觉,任人摆布。

我本想把她带回家里,偏偏这时手机响了,是我带的那个实习大夫小张打来的,她说上午收住院的十九床病情恶化,要我马上回医院。她打电话的时候,急得都快哭了,我的心一沉,预感到这一下子麻烦大了。

来不及多想,我让出租车开到绿萝茵美容院,这里离医院很近。我把康小妮连拉带拽地扶下车,拖进美容院,往冰柳面前的椅子上一放,然后朝冰柳一揖:“交给你了,等一会儿电话里向你解释。”说完,也不顾冰柳追在我身后大呼小叫,跑回街上,又跳上出租车直奔医院。

我是十九床的主管医生。

十九床的病人是昨天入院的一位七十岁男性患者,入院诊断是顽固性便秘、疑似肠梗阻,待查。

我赶回医院冲进病房,直奔十九床的病室,病人不在!我的头轰的一声像是炸了开来。

夜班护士推着治疗车过来打针,见我呆立在病房门前,好心地说:“颜大夫,您是在找十九床吧?他被推下去做透视去了。”

我来到放射科的时候,还没进门,就听外科二线大夫周主任在大发雷霆:“为什么耽误到现在?这么明显的急腹症连医学院的学生都能下明确诊断,你们居然看不出来,为什么病因不明就连续两次灌肠?是想把病人整死吗?”周主任说山东口音的普通话,显得比平时更生硬。

我硬着头皮走进去。外科夜班大夫孙苏平和实习大夫小张都在,两人都绷着脸,站在那儿。

周主任对孙苏平说:“孙大夫,你的夜班,你可以回病房了。”说着转过头来,严肃地看了我一眼说:“透视时,膈下全是游离气体,肠穿孔了。”

“马上手术吗?”我问。

“马上手术。”

无影灯下,手术在紧张地进行。

腹腔打开了,情况比我们预料的还糟糕,灌肠的液体混合着血液和肠内容物从肠壁穿孔处进入腹腔,整个腹腔都被严重污染了。

周主任当机立断,马上清洁腹腔,将穿孔的那部分结肠切除。

手术还算顺利,患者生命体征基本正常。但患者属高龄病人,而且从穿孔到手术中间贻误时间较长,腹腔感染情况严重,是否能存活,还要看能不能有效地控制术后感染以及感染性休克。

病人被送进了ICU病房。

我回到病房办公室,关起门来,对着十九床的病历,一声连一声地唉声叹气。我不知道该如何书写十九床的病历,毋庸置疑,这是一次百分百的医疗事故。

穿孔是因纤维镜检查造成的。镜检时出现阻力过大,不能继续推进的时候,穿孔就已经发生了。但由于病人已经便秘多时,一直伴有中度的腹痛,所以穿孔后的疼痛被忽略了。因此,纤维镜镜检者是事故的第一责任人。

下午,也就是我离开医院之后,病人腹痛加重,小张大夫检查病人,发现有急腹症的典型症状,板状腹伴体温升高,当即请示了林秀珍,林秀珍没有检查病人,想当然地认为腹痛是便秘引起肠梗阻造成的,指示小张给病人灌肠通便。病人在灌肠后腹部剧痛。小张再次请林秀珍去看病人,当时病人的急腹症体征更加明显,小张建议给病人做腹部透视检查,被林秀珍否定。她没做任何检查就坚持原来的诊断,并再次指示小张灌肠。

我因私人原因,擅离职守,我是事故的第二责任人。

而林秀珍主观臆断,因错误治疗造成穿孔后腹腔继发性严重感染,她应该是该事故的第三责任人。但是,以林秀珍的为人,她绝对有可能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因为我离开医院的时候,没有想到会出现这么严重的情况,因此我对小张大夫说,一般的病情你酌情处理就行了,下医嘱就签我的名字。我这么做是因为实习大夫没有治疗权和处方权,因此,给病人两次灌肠,都是小张以我的名义签的医嘱,而且并没有在病历上写明这是林主任的处理意见。

在这起事故的整个过程里,有一个重大的疑点让我无法解释。

林秀珍的“手潮”虽然是全院知名的,但就算她真的是“混到副高”,也不至于连急腹症都闹不清楚,如果第一次灌肠还可以用疏忽解释,那么第二次的灌肠就绝对有“刻意”的成分了。但是谁又能相信有医生会有意置病人于死地呢?

我不敢想象林秀珍有意要制造一场医疗事故,更不敢相信她这么做是要成心嫁祸于我。但除此之外,又能找出什么更让人相信的理由呢?

假如她真的要以不顾病人死活为代价,把我陷于医疗事故的泥沼中,又用意何在呢?是因为我不能接受她的“爱情”?还是想浑水摸鱼,转移所有人的注意力,以此摆脱众矢之的的处境?

思来想去,最根本的责任还是在我。如果我不在工作时间私自离开,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今夜将是最最难熬的一夜,今夜,十九床将在生死一线间挣扎,而把他推近死亡的,是我!

这一刻,我从未有过的憎恶自己,无辜的十九床生死未卜,我却在这里绞尽脑汁想这些医疗之外的尔虞我诈,我真的很卑鄙!我哭了。

我知道男人哭起来的样子很难看,男人不应该落泪,起码不应该经常落泪。可今天一天里,我就哭了两次。

我的童年不快乐,有人说跟着单亲母亲长大的男孩儿,往往内心忧郁而柔弱,我相信。我自己就是由这样一个男孩儿长大成这样的男人,常以一种非常的姿态和过激的行为表现自己的勇气,实际上,非常的姿态和过激的行为源于内心的软弱和胆怯。

后半夜,病人高烧,血压下降,末梢循环不好,这是感染性休克的前兆,所幸纠正及时,病情又趋平稳。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在卫生间的镜子里看见自己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一夜之间,我已经走了形,脸瘦了一圈儿,眼睛里全是红红的血丝。

第二天,十九床病人高烧已退,病情基本稳定,但还不算完全脱离危险。一夜没有合眼,我却不敢离开医院。

直到上午十点多,查完病房、写完病历、下完医嘱才想起,我还把一个大包袱丢在冰柳那里,我拨通了冰柳的电话。

“康小妮怎么样?”我问。

“她昨天哭了一夜,不说话,也不吃饭,我刚刚强迫她喝了一杯牛奶,让她睡了。”

“真对不起,给你添麻烦!我医院里有个重病人,走不开,下班后我过去。”

“放心吧。我把她安置在美容院的楼上,让一个女员工陪着她,不会出什么事。”冰柳的声音冷冷的。

“谢谢。如果我……”

冰柳没等我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瞿霞匆匆忙忙地跑到病房护士站,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林院长呢?林院长在哪儿?”她问。

一个护士说:“去院办开会去了,你有什么事?”

瞿霞急得直跺脚说:“快快,谁知道院办的电话。”

“不用打电话了,我回来了!”林秀珍说着走了过来。

瞿霞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郭腊梅病了,发烧三十八度七,咳嗽,憋气,她母亲来电话说,希望能派个车去接她来医院看病。”

林秀珍扬了扬眉毛说:“咱们的护士小姐们真是越来越长行市,生病都得要医院派专车了,没有这样的规矩。”

瞿霞说:“现在出租车听说是发烧病人都不肯拉,怕是非典。”

“非典?”林秀珍的眉头皱了起来。

一连几天,北京不少医院都接诊了疑似非典病人,方方面面有关非典的消息也不时地传来。要不是这两天医院里意外事件格外多,非典肯定是最被关注的话题。

“郭腊梅的母亲有心脏病,她们家又没有别的人,林院长,您还是快点派个车把她接来吧。”瞿霞急得说话都有点结巴了。

“接到医院来?不行。虽然市里有文件说各医院不准把发烧病人拒之门外,可咱们这儿没有传染科,暂时还不能收治非典病人。”

“那怎么办呀?总不能坐视不管吧?”瞿霞慌不择言。

“你说我坐视不管?小瞿,你不要把你们的私人感情带到工作中来!”林秀珍变了脸,怒气冲冲。

“我看这样吧,让医院派个车,把郭腊梅送到××医院去,我舅舅在那里,他们那儿已经收治了不少非典的疑似病人。”

林秀珍的脸色缓和了下来,点点头说:“那好,我这就打电话给司机班让他们派车,颜大夫,小瞿,你们俩辛苦辛苦吧,跟着车接送一趟。”

“小瞿不必去了,我一个人就行了。”我说。

林秀珍白了我一眼,阴阳怪气地说:“我得号召全体男同胞向颜大夫学习,怎么这么会关心女同志啊,难得!”

“接一个病人用不着去好几个人,再说,真是非典会传染。”我坚持说。

“不,还是让我一块儿去吧,你们谁都不认识郭腊梅的家,我跟着可以少绕点冤枉路,节省点时间。”瞿霞争辩着。

临走的时候,我正要脱去白衣,被护士长拦住,她说:“白衣还是穿着吧,虽然比不上隔离衣,总还有点保护作用。”说着又塞给我五六个口罩:“你们俩,还有司机,都得戴口罩,接了病人,让她也戴上,这是呼吸道传染病,防止交叉感染很重要!”

八堆开车和我们一起去接郭腊梅。郭腊梅的家离医院很远,我和瞿霞并排坐在后车厢里,有点不自在,但又觉得很温暖。瞿霞从手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拿出一支笔,在上边写了几个字,递给我。我知道她是想和我说话,又不愿意让八堆听见。

瞿霞写的是:“肠穿孔病人的事我听说了,引以为戒,保重身体。”

我接过笔来,在纸上写:“谢谢你借我一副肩膀,共担风雨。”

瞿霞接过去看了看,用笔把谢谢你三个字划掉了。

我往瞿霞的身边凑了凑,用笔把“借”字圈掉,改成“给”字,然后又把最后的句号改成了问号。

瞿霞看了长久无语,然后又写下了一句话:“不,我走不出风雨,走不出自己的阴影。”

温馨但是酸涩。

我欲罢不能地又写:“吻你,我的无花果。”

瞿霞看了看纸条,脸红了,又写:“永远的无花之果。”

我叹了口气,抓住了瞿霞的手,她没有抽开。

我小心地把那张纸从她的小本子上撕了下来,叠得方方正正的,放进我的口袋。

我们不再说话,瞿霞忧郁的眼睛里多了几分少女般的迷茫。

可就在这时,我的脑子里又同时出现了另外好几个女人,除了冰柳和康小妮,竟然还有从未谋面的网友“火星果冻”。我不知道那个女孩子长的什么样儿,但她的才思敏捷,语言幽默,已经让我对她难以忘怀。现在,我真不知道我的丘比特之箭,到底应该射向谁?不知那只真正属于我的苹果究竟在哪里?爱情是个陀螺,总是在不停地转动着,寻找停下来的目标。可说不定停下来的时候,爱情也就静止了。

我有点恍惚,面对刚刚被我“吻”过的瞿霞,我竟然还会浮想联翩,想起别的女人。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男人都有这么不可救药的劣根性。

接了郭腊梅直奔舅舅的医院。病人被护士送进抢救室,我们却被拒之门外。这种严格的隔离制度,我只是在毕业前到传染病医院实习的时候见到过。

舅舅在抢救完病人之后跟我通了电话,他告诉我说他们这里已经接收了上百个病人,他是第一批自动请缨来隔离门诊工作的,他一定要这么做的理由是,这个病是呼吸系统急症,改善呼吸功能是关键。他是外科医生,做气管插管手术熟练,有经验。

舅舅嘱咐我们三个人回去之后要立即洗澡,换衣服,还嘱咐司机应该给车子消毒。最后,舅舅有点迟疑地拜托我去跟母亲说件事。

舅舅说丁安美也要上一线工作了,他让我问问母亲,能不能帮丁安美照顾一下丁咚。

我知道母亲不是特别喜欢孩子,可她绝对是个助人为乐的好老太太。况且最近她刚刚退休,有大把大把的空闲时间。所以我替母亲一口应承了下来。

回到医院,我把脏衣服脱下来,用“84液”泡上,又彻底地洗澡消毒。幸亏经常上夜班,医院里还有备用的衣服。一切打理停当,我才放心地走回病房,宣布自己已经合乎卫生标准。可钱护士长还不放心,把我拉到护士站,用棉签沾了碘酒,把我的鼻子眼,耳朵眼全都扫荡了一番,才点点头说:“现在行了,可以去吃饭了。”经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早过了中午,已经快下午两点了。

八堆也已经连车带人消了一遍毒,我们俩出了医院,去了附近的红五月酒家。

因为非典,饭馆里的顾客明显地少多了。

我和八堆要了一斤水饺,一盘大丰收,二两二锅头酒和一盘姜汁松花。

八堆说,不管下午开不开车,他都得喝二两,还逼着我也喝了两口。然后递给我一支烟,连连催着我说:“点上,快点上!”

“你不是说不让我添毛病吗?怎么又鼓动我抽烟了?”我点上烟问他。

“嘿,最新消息,广州的经验,抽烟喝酒,不得非典!”八堆煞有介事地说。

“胡扯!”

“嗯,宁可信其有!”

“你总说烂命一条,活就活,死就死,怎么突然变得如此惜命?”

八堆摇头晃脑地说:“我现在不那么想了,我得好好活着,为了我妈,为了我媳妇,为了我们孩子,也为了枣枝儿,我可不能得非典!”

“算了,我没你幸福,所以我没你那么热爱生活。”

“扯淡,你跟小瞿演的戏,我全从反光镜里看见了,哈哈,实在太酸啦!”八堆喝着酒朝我挤了挤眼睛。

“没想到非典真来得那么快。”我红着脸说。

“说真格的,赶紧让你妈多买点大米、方便面、油盐酱醋和盒装的罐头,有备无患。”

我摇了摇头说:“起什么哄!真要到了那么糟的地步,存一百箱方便面也没用。不过,我希望千万别到那个地步。”

饺子上来了,热气腾腾。

八堆夹了一个饺子放进嘴里,一边烫得直吸溜一边还忙着说话。

八堆说:“有人往我的手机上发短信,说北京要封城了。”

“别信那个邪。”

“其实我也不信,但发病的越来越多,好几所大学停课,都是事实吧?粗心大意是万万要不得的。我的信念是,好人一定得好好活着,一定要争取比坏人活得长,这也是对社会负责任!”

我笑了:“这话该由上帝来说,这属于他的职能范畴。”

八堆笑笑:“别打岔,说真的,全世界都有人发病,到现在还不知道这病是什么玩意儿闹的,总之有点悬。嗯,让你舅舅小心点。”

“是呀,但愿吉人自有天相。”

“他岁数不小了吧?起码也得有五张了。”

说起舅舅,我的心有点往下沉,颜卓文是个工作起来什么也顾不上的人,要是……

八堆边吃边喝,忽然得意地冒出一句:“这一回,那个臭娘儿们真栽了!哈哈!”

“你说谁?”

“还能有谁?听说出事之后都不敢报案,你说这是为什么?心里有鬼!只能哑巴吃黄连啦!”

“你怎么评价恋爱角失窃案?”我单刀直入地问。

八堆得意地说:“哈,典型的行为艺术!”

“别开玩笑。”

八堆敛住笑容:“这怎么是开玩笑?行为艺术的概念就是发生在艺术环境里的事,比如画廊里发生的事,艺术展览大厅里发生的事,由此推广之,恋爱角那么艺术的地方,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也都该算作行为艺术了。”

“别顾左右而言他。”我盯着八堆的眼睛。

八堆的目光毫不躲闪,一本正经地问:“那你怎么看?别的人又是怎么说的?”

“都说平地冒出了一个绿林好汉,惩恶扬善,大快人心,不过,手法不够光明正大,缺乏法制观念。”

八堆一边听,一边露出会心的微笑。

“如果算它是行为艺术的话,我看也是自杀性行为艺术。至少我不欣赏这样的艺术。但不知道以你的性格,会不会做出这种蠢事?”我有点咄咄逼人地追问。

八堆沉吟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说:“在军事上,对抗双方实力悬殊太大的时候,自杀性攻击也不失为一种无奈的悲壮。”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你小子可不能以身试法!”我有点急了。可八堆却淡淡一笑,神情古怪地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还须努力。”

十九床手术后近二十个小时病情稳定,我以为一切都化险为夷了。但就在下班前的十几分钟,病人的病情突然恶化,出现了不可逆转的中毒性休克。

经过一系列抢救无效,病人于当晚二十一点零七分死亡。

我在医院办公室枯坐了一个多小时,我无法平定自己内心的情绪,这是我当医生四年多

以来最痛苦最迷茫的一刻。

我不知道怎么应对眼前的一切,我想到了出国。

母亲在一个星期前还在催问我,出国的事到底考虑得怎么样?那时我用“非典时期”当借口,又给了她一个不确定的回答。

出国意味着深造,意味着我的事业可能向医学理论研究的方向发展,可我现在连临床医生都当不好,我缺乏应对挑战的自信。但生活让我疲惫不堪,环境让我心乱如麻,眼下,漂洋过海,离乡背井也许是最好的逃避。这样一来,我就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忘掉无穷的烦恼,把自己的生活来一个彻底的格式化。

听浪人老K说,我们医学院同班同学的四十多人里,现在仍然还在医院工作的只剩了十九个,其余的人去干什么的都有。有的成了私企的老总,有的成了广告业的制片人,有的远嫁国外,有的当了副处。还有一个自称“舒马赫”的哥们儿,自己买了辆夏利,去开出租车。当然还有我们的艺术家浪人老K,扔下手术刀,成了地铁歌手。按他的话说,如果知道自己这辈子成不了优秀的医学专家,真的还不如去开出租车,或者去唱歌。做个半瓶子醋的医生是世界上最最痛苦的事。知道不能称职就放弃,这种做法虽然有点消极,但应该还算是有良知,对他人的生命负责任。

这次的医疗事故,让我深感学医太难了,做医生太难了,做个好医生太难太难了!!!

你信吗?一个工科大学生要争取优异成绩每天要拿十个小时用于学习,医科的大学生要想名列前茅,就得把除睡觉之外的时间全用来读书。

科目繁多的基础课,生理、生化、病理学、解剖学、心理学、诊断学、微生物与寄生虫……

让人眼花缭乱的临床分科,内科、外科、妇产科、儿科、眼科、五官科、神经精神科……

如果细分,还能分成呼吸内科、消化内科、心血管内科、泌尿内科、神经内科……呼吸外科、消化外科、心血管外科、泌尿外科、神经外科……

医科大学生的另一大痛苦,总要不断地换教科书。一本内科学或者一本外科学,也许不到两三年就有了一个新的版本,现代医学进展的速度实在惊人,几乎每一天都有旧的医学理论被推翻,手术术式也在日日翻新。

等你成了医生,你不满足于一辈子只能对付感冒和阑尾炎,那么你就真得豁出去了,用一生的全部精力去精益求精。但即使这样,也不敢说就有能力和现代医学与时俱进。

假如造汽车,盖房子,就没这么复杂繁琐。制作电机的人可以完全不懂喷漆,制轮胎的人根本用不着了解机械原理。木工可以根本不知道水泥标号,泥瓦工用不着了解松木、榆木、樟木、榉木以及锯刨钉凿。可是身为医生,你必须全面地有机地了解人体,就算是天才,就算你能博学多识,触类旁通,也未必一定能做到优秀高超,妙手回春,因为你面对的是自然界里生物链最顶端的生命。

天才都没百分百的把握成为一个好医生,更何况我这样的凡夫俗子!古人说“知其不能而为之,是为愚者”。既然我明知自己成不了一个好医生,为什么不能像浪人老K一样,潇洒走开?

扯远了。此刻,一个医生玩忽职守,一个病人死于医疗事故,这才是迫在眉睫的最严酷的现实。

我走到办公室的窗前,望着外面的夜空,今夜的月亮只有弯弯窄窄的一条儿。心情好的时候,我也许会把它想象成美眉的眉,可此刻,这如钩的月,让我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