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太潮 心太软-分手的情人别见面

手太潮心太软

瞿霞日渐憔悴。听说她已经办完了离婚手续,孩子的抚养权最终判给了男方,她只争取到每个月两次的探视权。

自从邓凡科到医院闹了一回之后,绯闻不胫而走,一夜之间传遍了医院,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信由于我的插足,造成了瞿霞婚姻的破裂。

郭腊梅每次在手术室见到我的时候,总会阴阳怪气地说:“颜大夫,我直到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你那么好的条件却至今不结婚,原来是在等瞿霞呀,如今这年头,像你这么痴情的男人,真是珍稀动物大熊猫。”

要么就说:“瞿霞原本说离婚一定得把孩子要过来,可最终还是给了人家,颜大夫,一定是你不想要那个孩子,你好狠哪,害得人家母子分离。”

听着这样的话,我真恨不得打她个鼻青脸肿,可我都忍了,我不想为了自己的一时痛快,把事情闹得更加沸沸扬扬,那么一来,无异于给瞿霞雪上加霜。

我希望能为瞿霞分担点什么,给她一点安慰�但我又怕过多的接触会给她带来更多的麻烦。我们在手术室见面的机会还是挺多的,但瞿霞却从来不跟我说工作之外的事情。我只能从她那双越来越深沉的眼睛里,看到更加成熟的痛苦。

那个周末�医院发给每个职工一箱甜橙,我想帮瞿霞运回家去,瞿霞谢绝了。看着瞿霞吃力地搬着那个装水果的纸箱走向电梯,我的心隐隐作痛,看着一个爱你的女人痛苦,你也痛苦,也许就说明你真的爱上她了。

其实我天生是那种追求惟一的人,可很长一段日子以来,我的感情变得前所未有的纷纭。出现在我生活里的三个女人似乎都爱我,又都似是而非。我和康小妮的关系缺少了一份心灵的融合,我和瞿霞的爱恋没有一点切切实实的亲密,冰柳是我最立体的爱人,却在归去来兮的周折中,褪尽了光辉。现在,我越是努力求证爱情的归属,越无法确知那颗皇冠上的明珠究竟是在何方。

当我把感情的现在进行时逐一浏览的时候,才发现她们是如此的不同,她们每个人之间都毫无可比性,因此也无法确定孰轻孰重,孰远孰近。

一个男人在爱过许多女人之后,才知道在心中保留一份心无旁骛的专一是多么不容易。

半夜,电话铃响了。

对方不说话,听筒里传来轻微的叹息声。

“谁呀?是康小妮吗?”

对方保持沉默。

“你倒是说话呀!不然我可挂了!”我猜一定就是康小妮�这让我有点不耐烦。

康小妮总是到了你快要把她忘光了的时候,突然间又在你的面前出现,我不知道这一招是不是兵法上说的欲擒故纵。自打上次跟踪康小妮之后,我们再也没联系过,我以为她是因为所有的西洋景都被戳破,觉得这戏没法再演下去了�所以销声匿迹。目睹了那么多意外,我也不想再招惹她,能无疾而终,不了了之,大概是我和她这段交往的最好结局。

我不想继续搅在她和辛杰的关系当中,这种友情客串的角色让人生厌。反正该帮她的地方我已经尽力,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愚弄。

“我明天还要上班,你不说话,我真的要挂了。”我说。

“颜澍,你还愿意再帮帮我吗?”康小妮吞吞吐吐地问。

“又是什么事?”

“你……”

我觉得她就像寓言里那个总喊“狼来了”的孩子。每一次他都让你不得不相信他的话,可无一例外,每次总是谎言。她也许自作聪明地想以此装扮得更神秘,可她怎么就不明白,魔术师的纸盒子被拆成碎片之后,再故弄玄虚就是一件很愚蠢的事。

“我想再借一点钱。”

如果说那天在卡斯迪克看过康小妮的拙劣表演之后,我的感觉是厌恶加同情的话,现在的感觉就只剩下厌恶加厌恶。

我没好气地冲着话筒喊了一句:“抱歉,我这儿可不是二十四小时银行。”

我自己觉得这句话说得很解气,但扔下电话后我又不安起来。

假如事情不像我说的那样,她真的遇上了什么急事�我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太绝情了?

犹豫了一会儿�我还是拨通了康小妮的电话,我问:“出了什么事?你要钱有什么急用?”

康小妮哇的一声哭了。

“他喝了敌敌畏……”她说。

辛杰喝了敌敌畏,正在我们医院急诊室抢救。

我赶去的时候,辛杰已经洗过胃,脸色苍白地躺在抢救室的床上,手上扎着点滴。

康小妮就蹲在急诊室外边的过道里,双手抱着膝盖,头伏在膝上,缩成很小的一团。她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安徒生童话里《卖火柴的小女孩》。

我推了推她的肩膀�她抬起头,样子很疲惫。她今天的打扮又恢复了学生模样,头发有点乱,有几缕垂到额前,挡住了半边脸和眼睛。

康小妮缓缓地站起身,紧咬着下嘴唇,望着我。

“他已经脱离危险了。”我说。

“你带钱了吗?”

我点点头。

康小妮有点难堪地低下头,轻声说:“对不起。”

那天夜里,我陪着康小妮在医院守了一夜。

看着辛杰和康小妮的样子,我不禁为我刚才的那些想法惭愧,从小被所有人称赞是心地善良的孩子,却如此缺乏对弱者的宽容和同情。我设想如果我是辛杰我会怎么样?生活窘困,身患绝症,丧失劳动力,二十几岁就要挎着一个假肛门,清理粪袋成了日常生活中的一个必不可少的程序,最可怕的是,还要靠自己的女朋友出卖色相来维持生计。他的前景没有一丝亮光,要改变这种状况,除非命运不可思议地出现奇迹。

想到这些,我突然对康小妮瘦弱的肩膀顿生敬意。当风雨袭来的时候,一个弱小的生命能站出来去扶助另一个濒临绝境的生命,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敬佩?尽管他们身陷泥沼,身处黑暗。

天亮之后,我帮康小妮把辛杰送回他们的住处。

康小妮从地下室送我出来的时候,我紧紧地搂了搂康小妮的肩膀,那种感觉不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亲近。

一夜未眠,刚刚倒在床上睡了没十分钟,八堆来了。

八堆一进门就学着电影里松田小队长的腔调问:“喂,你的,发烧的有?咳嗽的有?憋气胸闷的有?”

我笑了起来说:“你干吗?要当日本大夫呀?”

八堆说:“形势是紧张的�肺炎是传染的,原因是不明的,命名是非典的,广州是上千的,北京是零散的,恐慌是不必的,轻视是不敢的。”

我笑了起来:“你快赶上姜昆了,改行吧。”

八堆扫了我一眼,有点不屑地说:“这非典是多大的事儿呀?你怎么一点都不关心呢?老弟,你可是医生呀!”

“正因为是医生,才不会谈虎色变,网上说,这病虽然来势汹汹,可已经基本控制住了。卫生部长在记者招待会上说了,在中国工作、生活、旅游都是安全的。”

“我在网上看到的最新数字,迄今为止,中国内地已经发病一千多人,死了四十多。有人说疫情已经基本控制了,可那个老专家钟南山说�从医学观点来看,这种流行病并没有被有效控制,包括香港。看!这才叫科学态度!”

我心悦诚服,仅从对这次非典疫情的关注程度来说,八堆比我更像个医生。

八堆说:“据我所知,北京已经有十多个人发病,都是从南方过来的。我真担心,这玩意儿真要是在北京流行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咱们都得有点思想准备。”

八堆还要去接枣枝儿出院,临走留下一张软盘,说上边有一份秘密文件,让我抓紧时间看看,看完提点意见。

我不得不佩服八堆,再大的麻烦他也能摆平。

他接枣枝儿进城看病的事,一度闹得家里天翻地覆,但最终,他老妈和他的新媳妇都无条件接受现实。为了让枣枝儿能有一个自食其力的工作,他到处托朋友,找熟人,还找到了残疾人联合会寻求帮助,终于有一家专门制作麦秸画的工艺品厂,同意接收枣枝儿。八堆说:“枣枝儿的手术做得很成功,再恢复一个来月,就能去上班了。”八堆说话时的神情,好像比娶媳妇的时候还高兴。

下午,我打开电脑,看八堆给我的那张软盘。

那张软盘上只有一个文件,题目是《掀起你的盖头来》。

乍一看,还以为是一首民歌的名字或者是一篇言情小说的题目,读下去才知道,原来是我们医院广大职工向市委纪律监督检查委员会和卫生局反映医院领导贪污受贿、以权谋私的一份材料。

材料的第一部分是关于七百万资金去向的问题。

国家有关文件规定,不允许国有企业和集体所有制企业,以各种名目非法炒股。但在前年,医院把七百万剩余资金划拨到华光公司的名下,由其代理炒股。据说医院的张院长因此担任了华光公司的副董事长。两年多过去,这七百万竟一点没有下文。

第二部分是关于院领导以变相手段以权谋私的事实。

去年医院大规模装修,耗资三百五十万元,病房和门诊全部做了内装修,连锅炉房和锅炉房的大烟囱都是重新拆建的,事隔不到一年,又决定重新装修,并且已经向银行贷款五百万元,这到底是为什么?真的有这种必要?另外必须一提的是,重新装修和贷款的事,职工代表大会讨论时没有通过,但他们一意孤行,还要这么干。

关于去年的装修,有目共睹。刚装修完的房子多处漏雨,厕所三天两头的堵,锅炉也是经常出毛病。让老百姓弄不明白的是,完工的时候,是怎么验收的?这么大的工程,怎么连保修期都没有?结果事隔不到一年,又要开始二度装修。试问要是自己家的房子,这些决策人会不会当这种败家子?据调查,去年负责为医院装修的那个工程队头头,是医院某副院长的小舅子。

还有去年秋天为创建制剂室,投资三百七十万元,建成之后却发现机器设备全都是人家的积压库存,清一色的淘汰产品,根本没法用,结果花了一大笔钱,建了一个废品仓库。建成后不久,药剂科主任立即喜迁新居,而且是豪华装修。此人于三个月后,调离本单位。

关于药品回扣问题:有的药是临床效果很好,而且一直使用的,但药房突然不准进药,令各科室以另外品牌、另外药品替代使用。而一些价格昂贵、只有辅助治疗价值、可用可不用的药,却被指定为治疗必须用药,患者很难接受。此中的原委,想必连局外人,也能一目了然。

医院领导层的几个要人,严重收支不符,他们每个人都有两处以上的住宅,有的甚至是价值数百万元的豪宅。每人都有私家车,最好的车有奥迪A6和宝马。这些人多次出国考察,去美国、去欧洲、去澳大利亚,多次外出开会,去香港、去三亚、去峨嵋山、去九寨沟,实际上全是花公家的钱,参加那些非法旅游公司以各种冠冕堂皇的名义组织的考察团和旅游团。

第三部分全部是有关林秀珍的。

经多方面调查和了解,林秀珍毕业于山西某护士学校,毕业后在某林场任医务室护士。十年前调来北京的时候,在一家集体所有制的小医院里当妇科医生,一次人工流产手术中,她把一名年轻妇女的子宫穿透,不得不子宫全摘,造成患者终身不育。林秀珍因这次医疗事故离开那家医院。

数月后,这位“妇科女医生”居然以外科医生的身份进入了我们医院,学历也变成了山西医学院大本毕业,职称也从初级职称一下子变成了副主任医师。进院不到两年,挤走了老外科主任,自己坐上了大外科主任的宝座。今年初,又被任命为副院长,身兼妇科主任、外科主任、医务科主任等职,这种身兼数职的特例,恐怕是在全国正规医院中都绝无仅有的事。她一个人拿四五项职务津贴,每月收入是普通医生的几倍甚至十几倍。由此,她的贪婪和不择手段便可略见一斑。

这位以火箭速度成为专家的林秀珍,在外科方面毫无基础和经验可谈,做手术完全不按规定术式,经常“独出心裁,推陈出新”,大小事故差错不断也成了司空见惯的事。按老百姓的话说,林秀珍走的是一条江湖派的野路子,按我们行内的话说,是“手太潮”。然而一些不负责任的报纸,却能把黑猫漂染成白猫,真是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

仅举两个例子:熊某某,男,三十三岁,因直肠脱垂入院治疗,点名外科专家林秀珍做手术。林秀珍对病人许诺,要用最新的手术方法,不开腹,施行体外切除手术,说这样做手术小,术后恢复快。其实,这种所谓的最新手术是三十年代沿用的手术方法,目前在国内外都早已淘汰。在这次手术过程中,林秀珍忽略了疝入到肠壁的肠系膜,将其同结肠组织一同切掉,结果被切断的肠系膜血管回缩,造成后腹膜大出血,续发失血性休克。后来,紧急请来上级医院大夫参加抢救,及时输血五千毫升,并做了开腹手术,病人才免于一死,但留下肠道狭窄的终生残疾。

病人和病人家属一直要打官司,医院私下赔偿受害人五十余万人民币才算把这场医疗纠纷平息下来。而造成事故的主要责任人林秀珍不但没有受到处罚,反而以抢救病人及时得力,成为该年度的先进工作者,并在事故出现后不到半年,荣升了副院长。

这个兼任医务科主任的林秀珍还在处理一起眼科手术事故的时候,大言不惭地对那位出事故的眼科医生说:“怕什么?死个人也不过赔他几十万,这点事故算什么?”

…………

看完这份材料的时候,我的手心里全是汗,湿漉漉的。

对着电脑,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以我一贯的个性,真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一点,我受了舅舅太多的影响,舅舅总是说,我是学医的,不懂政治,不擅长交际,没时间研究世态人心。只要认真医治每一个病人,就算对得起国家、对得起人民、也对得起自己了。

八堆给我看这份材料的意思,就是希望我参加这场“民告官”的群众运动,但我有点发怵。首先,一旦涉足其内,不知要耗费多少精力和时间,其次,还要做好打不赢就得穿一辈子小鞋儿的准备。我这么想不全是出于自私怯懦,实在是因为“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从我们父辈和祖父辈两代人的经历中,不难找出因出言不慎断送一生前途的惨痛事例,不知有多少天才奇才,毁于一顶“右派”或者“反革命”的帽子。如今的时代虽然公正、宽松得多,但一边是无权无势的老百姓,一边是久经沙场每天都在研究怎么搞政治投机的家伙们,跟他们斗,能有几分胜算?国家的确在花大力气惩治贪官污吏,但要树立起一代新风,建立一个完善的法治社会,又岂是一朝一夕的事?

我痛恨那些贪婪无度的蠹虫,但我也收受了一笔五万元的回扣,这无疑得算是五十步笑百步。这一刻我真恨透了我自己,更恨那个把我引入歧途的女人。一件白衣被弄脏很容易,可要想再把它洗得洁白如新,就几乎是不可能的,我该怎么办?

反戈一击,就要准备砸掉饭碗。要是硬着头皮瞒下去,就得准备有朝一日声名狼藉,我已经被逼进一个死角,不管是进还是退,都要有十足的勇气。

平素最喜欢大思想家黄宗羲的一段名言:大丈夫行事,论顺逆不论成败,论是非不论利害,论万世不论一生。

此时想起来,却除了感叹,仅仅还是感叹。

被豪言壮语感动是容易的。

我打开了电脑游戏《传奇》。

电脑之所以成为人类越来越亲密无间的朋友,是因为“此中自有黄金屋,此中自有颜如玉”,此中是一个没有烦恼的好去处。在这个自由王国里,你总能找到令你心旷神怡的乐园。

我现在已经是《传奇》当中的三十五级战士,在游戏中,我是正义的化身,向一切邪恶开战,所向披靡。在这里,成功伴随着我,所以我无忧、我快乐、我自信。

我正在《传奇》中浴血奋战,隔壁男孩儿丁咚的声音从阳台外传来。

“颜叔叔,快来呀,快来看。”

我走上阳台,丁咚正在他们家的阳台上举着小水枪,高兴得手舞足蹈。

“什么事?小淘气!”

“叔叔,你看呀!”丁咚用手指着我阳台的角落。

我把目光落在阳台角上的那个花盆上,那棵已经枯死的石榴树,竟然从干枯的主干旁,钻出一枝小小的新芽,油绿油绿的。

“它活了!活了!”丁咚稚嫩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这个快活的孩子真让我羡慕,人要是永远都不长大,该多幸福?

我蹲下身来,对着那枝新出的小芽发呆。

“颜叔叔,它很快就能长大了是不是?它今年能开花吗?”

“一定!”我站起身,朝丁咚伸出食指和中指,做了个“胜利”的“V”形手势。

晚饭后,我打开电视,美国已经正式向伊拉克开战两天了。美国发射了四十多枚导弹“追杀”萨达姆。又有一名平民丧生,十余人受伤。

舅舅来了,许久不开口,坐在我旁边跟我一块儿看电视。

和冷兵器时代的战争相比,现代战争已经不再以“歼灭敌人的有生力量”为主要目的,不再有成千上万人的肉搏厮杀,也不再有尸成山、血成河的惨烈场面。但战争永远是战争,战争永远是残酷的。

空荡荡的城市,轰炸后的废墟,医院里痛苦呻吟的伤员以及仓皇无助的妇女儿童……

“我不想看了。”舅舅突然站起身,把电视关掉。

“这可是最热门的新闻!”

“我讨厌战争!这些妇女和儿童……”舅舅一边喃喃自语,一边不停地摇头。

“这个世纪的开头的确有点糟,洪水地震不断,然后又是“9·11”、伊拉克。”我说。

“别忘了,还有非典。”舅舅说。

“你是说非典型肺炎?你把它也列入本世纪初的灾难之一?没那么严重吧?”

“看来你对这件事关心得不够呀!”

“也许吧,可这病毕竟不是天花霍乱,真的会造成很大范围的流行吗?”

舅舅说:“不错,它的危害的确远远赶不上天花、霍乱,甚至比不上流感,一九一八年的世界流感总共死了四千万人。但从目前情况看,医护人员的感染率那么高,全世界那么多地方都出现了疑似病例,病原不确定,又没有特效药,这样的状态,真不容乐观哪。”

其实自春节开始,我也从报上、从网上、从大家议论中,获悉了不少有关非典的情况,比如:关于非典是不是肺鼠疫、肺炭疽、钩端螺旋体病、流行性出血热、禽流感或是军团症的讨论;广州春节后非典发病进入高峰期的情况;世界卫生组织在日内瓦发出非典疫情蔓延的全球警告等等。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觉得这病不是烈性传染病,它离我们还很远。

我用烧得滚开的水给舅舅泡了一杯很浓的凤凰单枞,递给他说:“你上次来说我这茶……”

话刚说了半句,就被舅舅打断,他说:“你一定听说过,广州呼吸病研究所有位叫钟南山的老院士,他是我们北医的老学长。在这次非典疫情里,他把自己称作扫雷兵,一直工作在抢救病人的第一线,最紧张的时候,他连续工作过三十八个小时,可你知道吗?他今年已经六十六岁。”

舅舅说着话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激动地打着手势。

“你激动什么,坐下,喝茶。我们还是说点轻松的话题吧,我不想老说疫情和战争了。”

舅舅用看陌生人的眼光看着我,摇头。

“你知道不知道广东已经倒下了多少医护人员?今天我又得知,广东省中医院一位四十七岁的护士长以身殉职了。这些都与你很远,与你无关,是吗?”

我被他问得哑口无言,从小到大,舅舅头一回用这么咄咄逼人的态度对我说话。

“我还要说说钟院士,前些时候,有关方面宣布说这个病的病原是衣原体,那是一个很权威的声音,可是钟南山却站出来反对。他说:‘学术就是真理,就是事实。当事实和权威的话不一样的时候,我们当然首先尊重事实而不是尊重权威。’他说他之所以要站出来说出自己的不同意见,是因为这不是一般的学术讨论,是救命的大事。一旦采取了错误的治疗,就会死更多的人。他说得太精彩了,这才是最有时代色彩的声音!”舅舅的敬佩和仰慕溢于言表。

平心而论,我也非常敬佩钟院士这样的知识分子,他们在医术上精益求精,在学术上科学求实,在工作中身先士卒,最重要的是,他们有一颗悲天悯人的仁者之心。天降大任于斯的时候,他们就真的站出来,成了救死扶伤的守护神。我觉得,舅舅有希望成为这样的人,可我,这辈子注定只是个凡夫俗子。

听我说自己注定是个凡夫俗子,舅舅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这是借口,这不能成为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理由!颜澍,你变得太厉害了!我不知道你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平庸!别忘了,你也是个医生!”

舅舅摇着头闷坐在沙发上,望着那杯热茶冒出的缕缕雾气,不再说话。

你也是个医生!舅舅在说这六个字的时候,声调并不高,却像狠狠地给了我当头一棒!

“你也是个医生”这六个字直戳到我的痛处,入木三分地指斥了我的淡漠和麻木。

从我给自己定义为二十八岁的老男人之后,就很少有什么事能令我真正感动。偶尔的忧伤和激愤也全是为了自己、为了爱情、为了所谓的生活。此刻,有一团又麻又辣的东西嵌顿在我的胸口,我的脸上有点发烧。

从上医学院的第一堂课起,我就读过:“医乃仁人之术,非仁者而莫为”的古训,也熟记了希波克拉底的名言——“无论何时何地、无论男女老幼、无论高贵与卑微,我之惟一目的,是为病人谋幸福”。这些话,让我在充满理想的青春岁月中,激情振奋,也让我用年轻的心为神圣而感动。

然而几年之后,身为医生的我,面对着悄悄袭来的非典,面对着那些战斗在没有硝烟的战场上的我的同行们,我怎么竟会无动于衷,漠不关心?

我明白舅舅此刻的心情,他一向对我如父、如兄、如友,他希望我能成为一个比他更优秀的医生,我让他失望了。

“对不起。”

除了这三个字,我再也找不出其他的话来表明我此刻的心情。

舅舅摇摇头说:“你不必向我说对不起,你是对不起你自己。”

舅舅长舒了一口气,又接着说:“根据抗生素治疗对非典无效这一点看来,这次的疫情很可能是由病毒引起的。一位德国微生物专家早在上世纪初就曾预言,他说人类最终毁灭于病毒。他的话虽然听起来有点危言耸听,但绝不是信口开河。他提醒人类,要做好与病毒做长期对抗的准备。更提醒我们要常常居安思危呀!”

那天舅舅走后,母亲打来电话问我:“卓文来了吗?他要离婚的事跟你说了吧?”

“离婚?他真的想离婚了?他没说,他一直跟我谈论非典和伊拉克战争。”

“这个人!怎么搞的?他自己的后院都快赶上伊拉克战争了,他还是这么漫不经心。”

母亲告诉我,冯彩云最近闹得越来越厉害,还是口口声声要离婚,标价由五十万降到了三十万。母亲还说,舅舅经常把病人安排到县医院去做手术的事,也成了冯彩云要挟舅舅的把柄,她追问舅舅这项灰色收入到底有多大的数目?还要挟说,要以非法行医为由,把舅舅告上法庭。

母亲埋怨我不该给舅舅出难题,她说冯彩云就是发现舅舅去县医院给辛杰做手术,才断定舅舅几年来隐瞒的灰色收入不下五十万。

真可笑!事实上,那次我们去县医院给辛杰做手术,不但没有一分钱收入,还倒贴了来回的车费。

舅舅的确经常去几个县医院会诊做手术,但大多都是类似辛杰这样的情况。舅舅的初衷是:让那些出不起昂贵医疗费的患者,减少一点经济压力,多一条就医的路。至于经济收入,也确实有一些会诊费,不算多,平均下来,每月能有一两千块。舅舅拿其中的一部分帮助那些最穷困的病人,剩余的,都存入了银行,舅舅希望能用这些钱积沙成塔,最终实现“自己有一家医院”的梦想。

母亲做出了一个令人吃惊的决定,她说:“我不能眼看着冯彩云把你舅舅毁了,我想为卓文筹足三十万。”

母亲要卖掉老屋,为舅舅赎身。

母亲相信,为舅舅花再大的代价都值得,她相信丢掉婚姻枷锁,颜卓文会在事业上更有作为。

一连几天,医院里变得前所未有的浮躁,谈话的内容也空前地丰富起来。

有人在谈非典,说广州的“毒王”是个海鲜商,一个人病倒,传染了十八个亲属,八十多个医护人员。

有人在说“军团症”,说美国新泽西州一名妇女参加费城聚会后死于肺炎。肯尼迪医院

的医生怀疑她死于军团症。“军团症”的命名始于一九七六年,一批退伍兵在宾夕法尼亚集会,会后二百二十一人发病、三十四人死亡,症状类似肺炎。因患病者多是退伍兵和他们的家属,故此得名“军团症”。

而更多的人在议论《掀起你的盖头来》所涉及的内容。

林秀珍的脸色从未有过的难看,目光也变得愈加尖刻逼人。

这天下班的时候,林秀珍把我留在了她的办公室。

“最近有人在煽动群众,搬弄是非。他们收集黑材料,要到卫生局和市委去告状。你听说了吗?”林秀珍开门见山。

“我一向都是不管闲事的人,那些事与医学无关。”我说。

“不对吧!你和袁啸那么密切,他们在做什么,你怎么会一点都不知情?”

“我和他只是酒肉朋友,他最近刚结婚,没时间像从前那样拉着朋友泡酒吧。”

林秀珍大有深意地笑笑说:“你和他不一样,你应该明白。”

我摇摇头。其实我知道她在说那五万块钱。

“哼,有的人就是不懂自不量力是什么意思,硬要拿着鸡蛋碰石头!让他们闹去吧。不过我得提醒你,别瞎掺和,不会有好结果。”

我面无表情。

我从她把我留下的那一刻起,就知道她会说什么,也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给她来个“沉默是金”。

“怎么了?得了小儿痴呆症啦?”她笑了起来,似乎觉得她自己足够幽默。

她站起身,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像布置工作任务似的对我说:“听说他们搞了一份黑材料,你想办法去了解一下,看看都牵扯到什么人?什么事?这对你来说,也是利害相关的事。”

我依然呆呆地坐在那儿不说话,眼光却直接与林秀珍四目相对,一丝也不躲闪。

林秀珍皱了皱眉,又挤出一丝笑容来问:“怎么啦?笨熊!”

说完走过来�在我的唇上重重吻了一下。

我毫无反应,仍然呆得如同一个木头人。

“再不说话,我可要叫急救车送你上安定了。”

安定医院是北京的精神病专科医院。

我淡淡一笑:“我是有点不大对头,不过安定治不了我的病。”

“你到底怎么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餐巾纸,仔细地擦了擦嘴唇,站起身朝门外走。走到门边的时候,我转回身告诉林秀珍:“我得了麦斯纳神经节阻滞症。”

“什么?你说什么?什么阻滞症?”

我大摇大摆地走下楼去。林秀珍还在喊:“嗯,什么意思?”

手眼通天的人能在几分钟之内把学历从初中改成硕士,却改不掉内在的虚空和无知。一个稍稍冷僻一点的医学名词,就把她装在绣花枕头里的荞麦皮抖搂得一干二净。

麦斯纳神经节是嘴唇上的传导神经节,也是人体兴奋点最强的神经节之一,主管吻的感觉。我的麦斯纳神经节阻滞了,尤其面对林秀珍这样的女人,它大概永远都不会复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