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灰往前冲-分手的情人别见面

炮灰往前冲

情人节后的两天是双休日,让我能暂时避开一切烦乱,躲进小楼成一统,好好反省自己怎么会未敢翻身已碰头?

午睡了一会儿,舅舅来了。他一见面就问:“夜不归宿,你去哪儿了?手机也不开,怎么回事?”

“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我又被赶出了本土。看来这一次得做好长期流亡的准备了。”他说着,嘿嘿地笑。

以前他每次被冯彩云赶出家门,可没这么轻松,那时候他总是一脸的颓丧,抱怨无家可归。

“昨天提起你来,冯彩云破口大骂,怎么回事?你是怎么惹着她了?”舅舅问。

“早知道这样,不如把她丢在派出所不管,先关她二十四小时,灭灭她的威风。”

“没有用呀,青山易改,本性难移。”舅舅感叹。

“连派出所的警察都怀疑她有精神病,她是不是真有点问题?”我问。

“打了人,出了事情,打死都不肯说出自己的单位,还说家里人都死绝了,真有精神病的人,会这么狡猾,这么精明吗?”

“说的也是,不过我真佩服她的勇气,大马路上也敢跟人打架,该出手时就出手,而且出手就是狠的,一点都不含糊!嗯,你昨天来,我不在家,你去哪儿过了一夜?”

舅舅叹口气说:“还能去哪儿?去了医院的值班室。”

“跟这样的女人一起过日子,真是伴妻如伴虎。她不是一再说要和你离婚吗?你是怎么想的?”

舅舅摇摇头说:“这不可能,她嘴上说离,实际上是要把我拴得更紧,我认命了。再说,家庭破裂,孩子太可怜了。”

舅舅每次出了家庭问题总是来找我,这多少有点不符合常理,毕竟他是我的舅舅,我们是两代人。可舅舅说,除了我,他再也找不到无话不谈的人了。

他说我母亲对他好得不能再好,真可以算是长姐如母,也许正因为“如母”,反而没办法做深入心灵的沟通。

我把冯彩云调查陆可宜和丁安美的事对舅舅说了。舅舅点头不语。

“是否能从另一个角度考虑问题?一个女人爱得疯狂,就会做出许多超乎常情的事情?”

舅舅笑了起来:“据我所知,冯彩云的字典里从来没有爱情这个词,只有占有,我和冯彩云的婚姻,是一场争夺战的结果。”

“你是说当初你并不情愿和她结婚,但结果你败在她这么一个平庸女人的手里。”

“是呀,智慧和伎俩从来都是两个层面的事。冯彩云是一个太有心机的人。有足够的胆略和计谋,她说过,这世界上,就没有她想办却办不到的事。”

“这份自信令人肃然起敬!”

“在这场婚姻大战中,冯彩云是战胜者,我是炮灰。”舅舅自嘲地说。

“你想象过离婚之后会什么样吗?”我问。

舅舅摇摇头说:“我说过,我这辈子,只有做好一件事的能力和愿望。对付所有的麻烦,我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忍。我的好多篇论文都是被她半夜从家里赶出来,在楼道里写的。其实有时候我也挺感谢她,如果真有一个太温馨的家,我也许就会一事无成了。”

“你真阿Q。假设你离了婚,你会找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真有那样的情况,我一定找一个善良的女人,像陆可宜,或者……”

“说,接着说!”

“或者像丁安美。”

舅舅的话让我又意外又兴奋,他的话让我看到了平静的湖水下还有春天。我也第一次感悟到,表面上不痛苦的人,也许正是最痛苦的人,颜卓文就是典型的一例。

当年,舅舅和陆可宜分手后,一直没心思再考虑婚姻,直到后来认识了某出版社的文学编辑贺小青,他的心才重又找回一点对生活的渴望。和贺小青相处了不到一年,正准备要结婚,贺小青却突然反悔,给舅舅写了一封极短的信,信上只有八个字:结束吧,我们不合适。那之后,舅舅想找她问个究竟,贺小青死也不肯再跟他见面。

舅舅无奈之中去找贺小青的好朋友冯彩云。冯彩云和贺小青在同一家出版社工作,两人都是三十上下还没结婚的老姑娘,同病相怜,经常形影不离。冯彩云满口答应替舅舅去劝贺小青回心转意,结果没两天就跑来告诉舅舅说,贺小青已经另有新欢,那个男的是中国驻阿尔及利亚大使馆的参赞。

就这么着,冯彩云在一个男人最失落的时候趁虚而入。不到三个月,就和颜卓文匆匆地结了婚。之所以这么匆忙,是因为当时冯彩云已经怀了身孕。

冯彩云比舅舅年轻七八岁,当时也还算得上活泼漂亮。所以舅舅在刚结婚的时候,也着实心满意足了一阵子。可惜好景不长,不到半年的工夫,冯彩云就原形毕露,整天挺着个大肚子冲丈夫大呼小叫。舅舅总是原谅她年轻,脾气坏,百般迁就。

后来,偶然的一次机会,舅舅又见到了贺小青。

舅舅问贺小青是不是已经做了大使馆参赞的夫人,贺小青惊愕地睁大眼睛,眼珠子差点掉了出来。

“天哪,大使馆参赞?这是从何说起呀?简直是天方夜谭!你是听谁说的?谁说的?”贺小青一再追问。

舅舅只好承认,是冯彩云。

贺小青摇着头叹气说:“真高明呀!两个大学生,竟让一个初中毕业的校对蒙得找不着北!看来学历与智慧无关!”

舅舅还是没想明白前因后果。

贺小青又气又无奈地说:“你怎么还不明白,把我们俩拆开,她自己挤进来,前前后后都是她自编、自导、自演的闹剧。”

接下来,贺小青对舅舅说:“有件事我本想这辈子都不告诉你了,我不想破坏你们的家庭。但这么做,又对你太不公平,所以还是说吧,不然像你这么老实的人,被冯彩云剥层皮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就在舅舅与贺小青准备结婚的时候,贺小青接到了一封匿名信,信上的字写得七扭八歪,内容是:“贺小青,你要小心颜卓文这个人,他脚踩两条船,和你们单位校对科的冯彩云打得火热,而且冯彩云自己也对别人说过,她和颜卓文睡过觉。”

看了信,贺小青气得发疯,但转念一想,写信的人不敢暴露真实身份,显见是别有用心,再说,自己应该是最了解颜卓文的人,怎么能凭着这么一封莫名其妙的信,就相信这无中生有的事?后来,贺小青给冯彩云看了那封信,冯彩云委屈地说:“是谁这么缺德?乱嚼舌头?我是因为你才认识颜大夫的,是你带我去找颜大夫看病,后来咱们又一块儿吃过一次饭,除此而外,我们从来没有过任何单独来往,小青,你不会也怀疑我吧?”

贺小青说:“我不怀疑你,更不怀疑颜卓文。写信的人肯定就是咱们单位的,我得把这个造谣生事的家伙揪出来,把他送上法庭。”

冯彩云愁眉苦脸地说:“算了,我们还是吃个哑巴亏吧,这事情闹起来,对你们没什么影响,可我还是个大姑娘呢。这种事要是传出去,真的也是真的,假的也成了真的了。我可怎么做人?”

贺小青觉得冯彩云说的话句句在理,也就不想再做追究,她甚至都没把这封信的事告诉颜卓文,她不愿意在临近结婚的时候,闹得彼此不开心。

可是没过几天,冯彩云突然来找贺小青,哭哭啼啼地说:“贺大姐,对不起,我得跟你坦白一件事,我的确和颜卓文那个了,是他强迫我的,他说他爱的是我不是你,还说我比你年轻,比你白,比你的眼睛……”

贺小青没听冯彩云说完就拍案而起,当天就给颜卓文写了那封八个字的绝交信,从此一刀两断。

冯彩云和颜卓文结婚后,贺小青越想越不对味,她不相信颜卓文是那种进攻型男人,她和颜卓文认识半年多之后,颜卓文都没拉过她的手。后来还是在公园散步的时候,贺小青主动把手伸了出去,结果把颜卓文弄了个大红脸,握了没有两分钟就松开了。这么一个男人,怎么可能追求女朋友的女朋友?而且说上床就上床了?

贺小青开始怀疑冯彩云。她找来冯彩云的笔迹和那封匿名信做比对,发现冯彩云在写心字的时候,总是把心字的那个钩画成一个小圈。而那封匿名信虽然有意改变笔迹,但心字的那个钩,也画成了小圈。

真相大白了,可真相大白的时候,一切都为时已晚,冯彩云不但已经得意洋洋地做了新娘,而且已经为颜卓文生下了一个小女儿。

得知这件事后,颜卓文气得差点背了过去,有好长一段时间心神不定,见了冯彩云就心慌气短。可是他没离婚,甚至没有一丝要离婚的打算。他是为了刚出生的女儿,也为了自己那颗几经揉搓、疲惫不堪的心,他认命了。

舅舅说:“经历了那场战争,我已经变成了炮灰。”

我告诉他,网上有个很火的游戏,叫“炮灰,往前冲”。

舅舅笑了,说网络是个虚拟世界。

星期天的晚上,我打开电视,看《科学探索》。

这一期的内容是介绍法国的考古科学家,他们在法国南部的深山中,发现了远古人类祖先的遗迹。

一块奇特的人类骨化石引起了科学家们的注意。那是一块受过严重创伤的下颌骨,牙齿

全部掉了,颌骨的损伤极严重。愈合后的颌骨上,有后长出的新骨。据分析,这个创伤愈合的过程至少要长达数月。那么,在这漫长的几个月中,这个受伤的远古人是怎么活过来的?显见,这样的伤势使他无法咀嚼又硬又韧的生肉,而当时的条件,又不可能有流食一类的食品。接着,科学家又发现新生的骨组织上,有许多细小的纹路,那是在新骨生长过程中咀嚼一些较为柔软的食物留下的痕迹。这个发现,让所有的科学家大吃一惊,因为这说明在这个远古人受伤的时候,有人给他喂食咀嚼过的食物。

科学家由此得出一个令人震惊的结论:“人类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之所以能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下,在与自然界的不断抗争中,繁衍生息下来,而且成为世界上最成功的动物,是因为人类具有与生俱来的利他的本能!”

生命是什么?生命的意义何在?

这是古今中外无数人提过无数次的问题,我相信,这个问题永远都不会有一个让所有人都认同的统一答案。

肯定也有人不能接受认同法国考古学家们的考证和推论,但我由衷地感谢他们,他们这段有关生命的话,让一直寻寻觅觅,却一直恍恍惚惚的我为之一震!感谢他们在科学之外,为“生命”这两个最不平凡的字眼又加上了一道耀眼的光彩。

临近午夜的时候,我已经入了梦乡,冰柳突然打来电话,电话里的声音有些焦急,好像出了什么事。

“你下来,快点,我的车就停在你的小区门外。”冰柳说。

“出了什么事?”

“别问了,快下来。”

我穿好衣服,跑下楼,朝冰柳的那辆白色的风神蓝鸟走过去。

冰柳摇下了车窗,瞪了我一眼说:“上车!”

真不知道她这股邪火从何而来,我走到车的另一边,拉开了车门。

冰柳开着车一直朝东边走,到了东三环,又往北拐。

“你要拉我上哪呀?大半夜的!”我问。

冰柳不理我,连看也不看我一眼。

车开到浪人老K唱过歌的那家叫卡斯迪克的夜总会门前停了下来。虽然已经是午夜,这里依然是灯火辉煌,人来人往。闪烁的霓虹灯五颜六色,不知疲倦地眨着眼。

冰柳锁了车,也不理我,径直朝大门走去,我只好跟着。

“二位是跳舞还是要包间?”一位领班小姐走过来,笑容可掬地问。

“找人。”冰柳没好气地说着,一直朝里边走。

穿过歌舞厅的时候,我不知不觉地放慢了脚步。我偶尔也涉足过舞厅,那种特别大众化的舞厅。上百人挤在一个灯火通明的大厅里,摩肩接踵地跳来跳去,如果不是舞曲一曲接一曲地播放,实在和军训练操没什么两样,但眼前的场景,确实让人感觉别样,一对一对的男女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伴着慢吞吞的曲子跳舞,影子和影子贴得很紧,远远看过去,像一团团飘飘忽忽的大酵母。与其说是跳舞,不如说是蠕动。昏暗中,我的内心竟被这音乐、这光线、这氛围悄悄地煽动起一股热情,喉咙间也突然觉得干渴。

“看什么看?快走呀!”冰柳在前边停了下来,朝我招手。

冰柳把我领到一个包间的门口,对我说:“这才是你应该好好看的东西!”

我愣在那儿,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难道大半夜的,大老远的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让我参观这些既有钱又有闲的人们怎么打发他们的夜生活?

“看哪!”冰柳变得更加蛮横,眼神里全是怒气。

我凑近那扇高档的深色柚木门,从那块五色相间的艺术玻璃上往里扫了一眼,目光突然定格。房间里有一男一女,男的是个四十上下的大胖子,女的竟是浓妆艳抹的康小妮。康小妮穿着一件领口开得很低的紧身黑上衣,一条短短的迷你裙,正慵懒娇柔地斜靠在男人的身上,从男人的杯子里一口一口地喝酒,然后又一口一口地喂到那男人的嘴里。一阵恶心,我差点吐了。

冰柳在背后轻哼了一声,那声音如同一把带霜的匕首,穿透了我的耳膜。我能听懂冰柳的潜台词——原来你就是和这样的女人混在一起。

我急转身,朝外走。冰柳也不拦我,快步跟在后边。

一直到钻进冰柳的轿车,我才恢复了正常的呼吸。我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说不清是气愤还是屈辱。

“怎么不说话了?”冰柳幸灾乐祸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什么意思?”我气冲冲地问。

“我是好意,我只是想让你从你那个清纯的爱情梦里醒一醒!”

“多谢你的好意!”

“美院三年级的大学生,清纯少女,编得多完美呀!”冰柳冷笑着说,语气里充满了恶毒,她在有意羞辱我。

我拉开车门,打算下去,冰柳却一把拽住我。

“用不着恼羞成怒,既然看了好戏的开头,就不能不看精彩的收场。难道你连这点勇气都没有?”

我闭上了眼睛,仰靠在座位的靠背上,不再说话。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我和康小妮的交往,就像一个断断续续模模糊糊的梦,偶然相遇,意外重逢,游戏般地做爱。这个鬼精灵一样的小丫头,一会儿缠着你,让你一分钟都丢不开她,一会儿又跑得无影无踪,甚至没有一点音信。明知她骗了我,却对她怎么也恨不起来。我说不清康小妮身上有什么东西那么特殊,特殊到我已经不能用常规的眼光对她做评定。平心而论,尽管我们已经有过一段不同寻常的性关系,但我却从来没把她定位成我恋爱中的女友,我一直觉得康小妮是阵风,是片云。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云消雾散,这段风花雪月的故事最终只能是无疾而终,不会有任何其他的结果。

我没把康小妮的感情太当回事,也没把借她几千块钱太当回事,尤其她亲口对我说了她和辛杰的关系,我就变得更加清醒。既然如此,为什么刚才看见康小妮在包间里的表演,我竟会感觉自己受了奇耻大辱?是因为我已经对她萌生了一份连自己都没发现的真情?还是因为她让我在冰柳面前出尽了丑?或者是没想到康小妮在真情告白之后还会继续骗我?

“这样也好。”我有点阿Q地想。

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把我们的关系画一个句号,轻轻松松地对她说一声再见,并且不必为自己的行为有一丝的内疚。这么想着,我又觉得自己有点自私,有点委琐。

冰柳一定是来听浪人老K唱歌才发现了康小妮,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为一件和她不相干的事这么气急败坏,还不辞辛苦地开车把我拉到现场。应该说,从她做了橄榄球教练的妻子那天起,她就已经和我没有任何瓜葛了,她犯得上吃醋,犯得上冒火吗?真是岂有此理!

我正自己瞎想,冰柳突然推了我一把说:“看,出来了。”

果然,康小妮和刚才我看到的那个肥猪勾肩搭背地走了出来,两个人都晃晃悠悠地,像是都喝醉了酒。他们站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说着话,康小妮像是想走,那个男的却不让她走。然后,两个人朝我们这边走过来,一块儿钻进了一辆黑色的帕萨特。不一会儿,车开走了。

“醉成这个样子还要开车?玩命哪!”我说。

冰柳冷笑说:“真富于爱心,我看应该让你给他们当司机去。哼,贱不贱哪!”她说着,一踩油门,转动着方向盘把车开出停车场,直追那辆开得贼快的帕萨特。

帕萨特在宣武门外的一幢老楼前停了下来,康小妮从车上跳下,跑到车的另一边,和那个把头探到车窗外的胖子接了一吻,帕萨特掉转车头开走了。

“怎么走了?”冰柳有点失望地自言自语。

康小妮从随身挎着的小包里取出纸巾和小镜子,借着路灯光,揩去了嘴上的口红,然后,穿过楼前的那片空地,走进了楼里。

冰柳拉着我下了车,也进了那个黑洞洞的单元门。

“算了,我们回去吧。这么劳神费力地追一个人,有意思吗?”

冰柳不理我,拉着我尾随着康小妮,沿着楼梯,走进地下室。

寂静中传来康小妮嗒嗒的脚步声。

“活见鬼!还是两层的地下室。”冰柳说着,拉着我继续往下走。

来到下一层的地下室,漆黑一团,远远的能看见前边有一闪一闪的亮光,是康小妮拿着的手电。过道细长细长的,曲曲弯弯的。康小妮脚步声被封闭的空间放大了好几倍,一声声清晰地传过来。

我几乎屏住了呼吸,跟着冰柳向前摸索。这个鬼地方真有点瘆人,活像是电视剧里那些黑社会神出鬼没的据点。

我想对冰柳说,我们还是撤吧,可是我又不敢出声,在这样的地方说话,声音一定能传得很远。

康小妮已经走到过道的尽头,一扇门大开,一片白光从门里刷地散射出来。接着就听一个男人近乎疯狂的吼叫:“滚,你给我滚,我不想再见到你!滚滚滚哪!”

接着,我听见康小妮哭了。边哭边诉说着,但声音很含糊,听不清在说什么。

“别碰我!”又是男人的声音。

接着静了下来,整个黑漆漆的地下室里,除了我和冰柳的呼吸声,再也没有一点别的声音。

突然,又传来那男人的骂声:“臭婊子!老子杀了你!”

康小妮一声大叫,从门里边跌了出来,她连滚带爬地往我们这边跑,一边跑一边大喊:“救命呀!”身后,一个男人手捂着肚子,踉踉跄跄地追了过来。

过道里的好几个门几乎同时打开,走出来的都是光着膀子、打着哈欠的男人,房间里闪出的灯光,把黑漆漆的过道照亮了。康小妮就站在我面前不远,双手抱着头,一脸惊恐。

那群男人操着不同的口音叫了起来。

“三更半夜的闹什么?还让不让别人睡了?”

“奶奶的!又是你们!吵什么吵?”

“嗨,你不是当小姐的吗?卖的价儿不低吧?和我们混在一起干吗?去买楼房、租公寓、住宾馆吧。”

那些人把康小妮围在中间,鸡一嘴、鸭一嘴地说三道四,康小妮的头越垂越低,最后索性蹲在地上,抽泣起来。

一个看上去也就十五六的打工仔,趁火打劫地凑上去,往康小妮的屁股上踢了一脚,骂了一声“贱货”。众人一起哄堂大笑,有人吹口哨,有人尖着嗓子大叫。

冰柳大步走了上去,把那几个得意忘形的男人推到一边,扶起了康小妮。

“咦?又冒出来一个老娘儿们。”

“嘻,妈妈桑来了。”

又是一阵哄笑。

“闭住你们的臭嘴!这么多大男人欺负一个小丫头,算什么本事!”

“好,不欺负小的,咱们玩玩老的怎么样?”一个男人嬉皮笑脸地凑上去,要摸冰柳的脸。

只听“叭”的一声,冰柳把一个响亮的耳光甩在那个男人的脸上。顿时,那群人全都吓傻了。

冰柳叉着腰说:“都给我老老实实地站好。看见没有?”她说着话指了指我,“我们是公安十三处的便衣。不想惹事的给我回去睡觉,想进去的跟我走,哼,调戏妇女,少说关半年,还算便宜了你!”

那些个男人灰溜溜地回屋去了,康小妮也抹着眼泪往回走。

冰柳拉了我一把,跟着康小妮进了那间小屋。

小屋没有窗户,一张破旧的双人床占了整个屋子的一半,锅碗瓢勺和脏衣服什么的扔满了一地,简直没有下脚的地方。床上的被褥都破了好些个洞,露着黑乎乎的棉花。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我真不敢相信康小妮就住在这样的地方。

进屋好一会儿,我才看清刚才那个大呼小叫的男人原来就是辛杰。此刻他正捂着肚子蜷缩在床上,脸朝着墙。

看见辛杰,我有点吃惊地问:“他手术刚一个多星期,怎么就出院了?”

康小妮抬头看了看我,又低下头去说:“他死活不在医院住了,出来能省点住院费。颜主任也同意了,说每隔一天去换一次药就行了。”

我点点头。

康小妮怯生生地问:“你们怎么会来这儿?”

冰柳抢着说:“哦,我们来找人,凑巧遇上了。”

明摆着是谎话,可康小妮听了,一点都没觉得奇怪。

“你们怎么住在这么一个地方?周围都是民工吧?”冰柳问。

康小妮点点头说:“北京的房租太贵了,三环以内的平房,月租都要七八百。这儿的房租便宜,一个月只要二百块钱。”

我走到床边对辛杰说:“伤口没事吧?病人容易急躁,我们都理解,但这样对你手术后的恢复不利,要尽量克制一下自己的情绪,好吗?”

辛杰不理我们。我又转过身去对康小妮说:“千万注意伤口别着水,别感染,有什么困难打我的电话。要是没什么别的事,我们先走了。”这会儿,我的心反而坦然了,能从容地以医生的身份和他们对话。

我正要和冰柳一块儿离开,辛杰突然爬了起来,跪在床上,痛哭流涕地说:“颜大夫,谢谢你好心帮我,你的好处,我得下辈子再报答。可是你们真不该给我做手术啊,干吗不让我死?”

“你千万别胡思乱想,你这么年轻,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眼前的情景让我有点心酸,我大致弄明白了康小妮的苦衷和难处。她曾告诉我一直在外边打工,其实是在做三陪,挣钱为辛杰治病,挣钱维持两个人的生活。

“颜澍啊颜澍,没想到你这么现代,竟然跟一个三陪女混在一起。”开车回来的时候,冰柳挖苦我。

“你既然这么看不起她,刚才为什么跑上去为她打抱不平,还敢假装警察?”

“那是因为我最看不得男人欺负女人,我帮的不是康小妮,我是在维护女性的尊严。这叫群体意识,懂吗?”

“好了,我看你出国一趟,最大的进步就是成了女权主义,不过刺探别人的隐私,恐怕不属于女权主义的范畴吧?”

“你真没良心,我这么操心费力为什么?还不是为了你!”

“谢谢你的好心,康小妮的情况确实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但今天的事情让我震撼,她让我在污浊中看到了亮点。”

“什么意思?”

“一个人能为他人舍弃一切,如今的时代里还有几个人能做到这一点?我的确得重新评价康小妮,我还从来没发现她原来这么善良!”我这么说不是有意要气冰柳,我真是这么想。

“什么?”冰柳气得猛踩了一脚剎车,车停了下来。

“你再说一遍。”冰柳直盯盯地看着我。

“她的行为很下流,但她的内心很高尚!人类具有与生俱来的利他的本能!现在我相信了。”

“你可真贱!她骗了你的感情,骗了你的钱,你反而绞尽脑汁为她开脱,还说她善良!你这个人,一点准则都没有了!”

“你这是何苦来?跟一个为生存挣扎的可怜人较劲,有失人道吧?”不知不觉当中,我的话也变得尖刻起来,才明白棋逢对手的时候,思维会变得格外活跃。

“短短的一个晚上,你亲眼看见她和一个男人鬼混,又亲自证实了她和另一个男人同居,怎么还能这么心平气和。难道你就一点都不觉得恶心?”

“我就心平气和了,怎么着?我承认我也许爱她不深,也从来没想过和她相爱结婚,所以才有这份宽容。但不管怎么说,人生的悲剧总有悲剧的根源,康小妮这么做是出于无奈,如果不是命运的捉弄,像她这样的花季少女,怎么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我做不了她的救世主,可是,对不幸的人多一分理解,给悲剧一点掌声,总是不难做到的吧?”

冰柳仰着脸,用鄙夷的目光斜视着我,傲慢地、一下一下地拍着手:“这掌声是给你的,真精彩!像个社会学家!像个哲人!”

她忽然脸色一变:“见你的鬼去吧!下车!”

她的话音刚落,我就打开了车门。

我在凉风里沿着没人的马路一直朝前走,眼睛好像被夜雾打湿了,身后的汽车喇叭接连响了好几声,我没有回头。

浪人老K依然自得其乐地在地铁通道里唱歌,在市里各个歌厅跑来跑去地赶场,据说每个月的收入除了交房租,只够吃饭,因此连烟也戒了。从那次去卡斯迪克听他唱歌之后,我只在地铁通道里和他匆匆见过一面。这一晚,他突然来了电话,说他今天必须见到我,有要紧的事情要和我商量。

我把浪人老K邀到倒霉蛋酒吧,他一下子就爱上了这地方,尤其欣赏那个大土炕,说一

看见它,就想起了他们东北老家。

我们一坐下,浪人老K就开口大谈股票。

“你知道最近的股市行情吗?一连好多天,深沪开盘涨幅列于首位的,都是三九药业和恒顺醋业。”

“什么?你在炒股,你还有精力炒股?”我没好意思说凭着唱歌的收入,拿什么炒股?

浪人老K微笑着斜了我一眼说:“颜澍啊,你也不至于未老先衰到这个程度吧?你原来是一个多敏锐的人呀!现在怎么变得这么麻木?你的智商大概都被爱情吃掉了。我哪儿是在说炒股?我是在说在广东流行起来的那场非典哪!”

我顾不上回击他的挖苦,一头雾水地问:“三九药业、醋业、炒股和非典?我怎么越听越不明白?”

“非典蔓延,药价、醋价上涨,牵动股市行情,看来这场疫情不轻呀!”

听他这么说,我淡淡一笑:“有点自作聪明吧?药价醋价上涨,那是因为老百姓疯狂抢购,这只能说明中国老百姓的素质太低,一有风吹草动,就起哄。”我觉得我这番话说得挺有水平,足以从思想高度压倒他的议论和嘲笑,也算报了一箭之仇。

“算了,不跟你说这个。”

浪人老K话题一转,说起前些时候罗大佑在广州举办的那场忆青春歌曲演唱会,说起罗大佑,浪人老K总是格外兴奋,这大概是因为他和这位知名歌手同是弃医而歌的缘故吧。

他说广州非典流行,那么多罗大佑迷戴着口罩听演唱,实在是音乐史上一件空前绝后的事。他还感叹,如果能有那么多的歌迷冒着感染非典的危险来听他许光辉唱歌,哪怕唱完就死,也值了。

我问浪人老K,如果他的音乐之路一直不见起色,他会不会一直唱下去?

许光辉不回答,眯起那双天生艺术家的眼睛,轻轻哼起了一支曲子。我不知道他哼的是什么,但他那副自我沉醉的样子,真让我有点嫉妒。

“你现在简直像个朝圣者。”我说,但连我自己也分不清我这样说是褒是贬?

浪人老K忽然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有点兴奋地点头说:“朝圣者?说得好!艺术家最需要的就是信仰和勇气。不过,我还没那么虔诚就是了。”

“听说北京有一批像你一样的艺术家,被称做‘北漂一族’,活在天堂般的梦境里,说着梦呓般的话,过着苦行僧的日子。我自认是个凡夫俗人,我一辈子都拿不出你们这样的勇气。”

“我可不是什么有勇气的人,不过我倒是常常被那些有勇气人鼓舞。你知道不知道有一本书叫《尘埃落定》?”

“好像是一本获奖的小说,写的是西藏的最后一个农奴主。”

“它写了什么,获不获奖,对我都不重要。我关注的是这部小说的问世。据说这本书写成之后,前后投给几十家出版社均遭退稿,直到最后才遇到了伯乐。”

“呜呼!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啊!”

“能不能幸遇伯乐,那是命好命坏的事。更多的时候我是在想,什么力量支撑这位作者一直坚持到最后?”

等我们喝光了四瓶啤酒的时候,浪人老K才止住了神侃,一脸严肃地对我说:“书归正传,我今天来,要跟你说三件事。”

他说第一件事是有关“兰迪”。

兰迪是一条狗。

浪人老K说,他记得有两句宋词是这么写的:若得知音见采,不辞唱遍《阳春》。“意思是说,一个音乐家,如果遇到一位知音人,他会不辞辛苦,把所有最好的、最高雅的曲子给他唱个遍。”

他又告诉我,他的一位朋友是做车行生意的小老板,养了一条名叫兰迪的英国牧羊犬,兰迪每次听腾格尔的《天堂》都会十分专注,会随着曲子的节奏一声声长吠。见到这情景的人,无不感动。

“为了证实这件事,我特意去看兰迪,特意唱了这首歌,兰迪果然一步步向我走来,蹲在我的面前,前爪搭在我的膝上,一声声地随着我的歌声叫着。我看见它的眼睛里汪着水汽,竟然还有忧郁的神色。歌没唱完,我哭了。你能理解吗?”许光辉问。

“那也许只是你对兰迪的理解。”

“不管怎么说,我感谢兰迪,为了唱歌背井离乡,兰迪让我觉得终于有了回报。但它又让我伤心,在地铁里,在歌厅里,有人听我唱歌,有人给我钱,也有人起哄叫好,但我却从来没遇上过一个兰迪。”

“纯粹是艺术家的感觉,但小心有人说你煽情。第二件事呢?”

“关于冰柳。”浪人老K说完,仔细地察看我的神情。

“你不会是说,希望她是一条兰迪吧?”

浪人老K瞪了我一眼:“冰柳要是听你这么说,非杀了你不可!你知不知道?近来她常常一个人躲在房子里痛哭,连她的美容店也没心思经营了。”

“为什么?”我问。

“这还用问吗?为你。”

“我并没得罪她,我一直对她很客气。”

“两个曾经相爱的人,却变得客客气气,还有什么比这更糟?你呀!”浪人老K有点气愤地说,一边说,一边用酒杯敲着桌子。

“那你要我怎么样?假装什么不愉快的事都没发生过?假装那个美国佬也从来没有出现过?假装我们还在许多年前的校园?这也太自欺欺人了吧?”

“冰柳说的不错,你对她仍然耿耿于怀,已经连一点旧情都没有了。”

“说一点旧情都没有,也不准确,但要想恢复从前相爱的状态,不可能了。”

浪人老K用审视的眼光看了我好一会儿,喝了口酒说:“那好,我今天想要证实的就是这一点,现在我可以说第三件事了。我郑重宣布我的进攻计划,我要向冰柳求婚了。”

“你……”

“坦白地说,我暗恋她快十年了。”

“你没说过。”

“不说,是对你和冰柳的尊重。”

“她会接受吗?”

“不知道。说真话,我没有十足的把握。”

我有点麻木,端着酒杯,无所谓地说:“那你就试试吧。得到她的同意也许很容易,但不要希望她能像兰迪一样,能让你感动得流泪。”

“怎么?你是在给我泼冷水?”浪人老K笑了。

我朝他举了举杯,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浪人老K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坐回椅子上长叹了口气说:“你的话虽然损了点,但也许是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