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青春已白发-分手的情人别见面

又见青春已白发

我又一次诞生在这个世界上。

没有遍体粉红的皮肤,也没有响亮的初啼,但我的肢体内,我的肺腑里,甚至每一个细胞中,都充斥着新生的活力,喷薄欲出。

璀璨的阳光,把世界还原成七彩的颜色,我的眼前,不再是一片冷调的青蓝紫。

病室的大玻璃窗上贴满了彩色的贺卡,各种各样的图案和祝福的话,承载着无数陌生人的真心关注。我的床头上,摆满了鲜花,挂着足有几百只彩纸叠成的纸鹤,它们当中,那一长串小小的银色纸鹤格外引人注目,每一只精巧的纸鹤嘴上都叼着一条细细的红丝带,每一条红丝带上都有一行金色的小字,用英文写着:“Iloveyou,hero!”下面是冰柳的英文签名。我认真数了数,银色的纸鹤一共是二十八只,正好是我的年龄。

我不是英雄,但冰柳的心声唤起我往日的柔情,我不知道有多少爱可以重来,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份爱的勇气。

当我的神志恢复如初之后,让我最感伤的回忆就是舅舅颜卓文的病逝。

做了医生之后,我曾无数次探求过生命的意义,无数次想到过“什么是生命”,没有答案。现在,我像是沿着一条曲折蜿蜒的海岸线寻寻觅觅,拾来一些形色各异的贝壳,它们是某些人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丢失在人生海滩上的碎片。每一个碎片都是人生坐标上的一个点,标志着前行者的泪和血以及精神的光环。

曾经的足迹早已经被海潮夷平,静止在沙滩上的贝壳也已经残缺不全,光泽殆尽。不必问这些贝壳中是否孕育过闪光的珍珠,只要知道每一条凹凸的花纹都见证过生命,都印记着成功的笑靥和失败的美丽,就足够了。

我把颜卓文遗留下的一本《外科学》珍藏起来。这本书的扉页上,有舅舅亲笔写下的一段格言,是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的话:

一个人生命中的最大幸运莫过于在他人生中途,即在他年富力强的时候,发现了自己生活的使命。

我想起我在蓝色世界里做过的许诺,我说我好像命中注定必须是个医生,我外祖父、我父亲、我舅舅都是医生,我的基因里,有着医生的遗传密码。尤其我舅舅颜卓文死后,我老觉得他把灵魂的一部分留给了我,他想让我替他填补那个没能做个好医生的缺憾。

此刻,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终于在人生的中途,发现了自己生活的使命,但我今生今世,注定要一心一意地做医生了。我在那段格言的右下角上,公公正正地写上了我的名字——颜澍。

康复后,我从隔离病区转移到怀柔郊区的某度假村,在那里做了两个星期的观察疗养之后,终于获准康复出院。

在那段艰难的日子里,我们忽略了季节的交替和杨柳春风,突然走了出来,日子仿佛是从数九严寒的天气,一下子过渡到蝉声绵绵的仲夏。

度假村的中心小广场上挤满了前来迎接康复者的人群。医院里有十多位同志来迎接我,张院长亲自带队,由八堆开车。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我的邻居丁安美,她瘦了许多,穿了一件黑色乔其纱衬衣,神色有点忧伤,我知道她这样的装束,这样的神情,都是为了悼念颜卓文。

刘护士长把一束鲜花送到我的手上说:“这是科里的同志们送的,我代表大家欢迎你康复出院。瞿霞正在班上,不能来,让我代她问候你。”

张院长握着我的手说:“小颜同志,在这次抗非典的战役中,你表现得很出色,院党委已经把你的事迹向市里做了汇报,为你申请一等功。”

八堆挤出人群,用一只手臂紧紧地揽着我的肩膀说:“哈!我就知道你小子福大命大,死不了。”

一辆白色的风神蓝鸟驶进了不远处的停车场,从车上走下穿着一身白连衣裙的冰柳,她怀里抱着一大捧黄色的玫瑰,招着手朝我们跑来。

入夏以后,全球的非典疫情已经得到有效的遏制,中国大陆地区的发病率已经降到每天一位数字,一批又一批的病人出院了,大批的医务人员也都相继撤出了一线。刘护士长、瞿霞和冰柳都是在我来疗养观察之前,就退出了隔离区。

冰柳跑到了我的面前,一脸阳光。夏天的日照让她的皮肤变得红润中带着一点微黑,显得更加健康和年轻,她把花束塞进我的怀里说:“你总算闯过来了。”说着话上上下下地朝我打量。

“谢谢你的花,可怎么是黄的?”我说。

“你想要哪一种?”冰柳狡黠地一笑。

我贴近她的耳边,小声说:“红的也许更恰当些。”

“你对送花的讲究很内行吗?”冰柳微笑着看着我。

“只知道红的代表什么。”

“代表什么?”冰柳眯着眼睛,明知故问。

“代表一个无数人说过无数遍的词,一件最让人闹心的事。”

冰柳笑了。

“可黄的又代表什么?”我问。

冰柳扬了扬眉毛,有点神秘地小声说:“那得看今天的现场有没有势均力敌的对手,如果没有,它就代表渴望,如果有,它的意思就是嫉妒。”

“浪人老K怎么样?”

冰柳没有回答,眼睛里飘过一朵有点忧伤的云。

远远地又跑过几个人来,为首的是贺宝荣。

贺宝荣站在我面前,一言不发地看了我好几秒钟,剑拔弩张的气氛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贺宝荣,你理智一点儿。关于那次医疗事故,医院里会妥善处理。你不能再闹了。再说,在你最危险的时候,是颜大夫……”

贺宝荣突然激动地连连摆手说:“护士长,你不用说了,我全知道。我今天来,就是要和颜大夫来一个最后的了结。”

他说着虚张声势地当胸打了我一拳,举得高,落得轻,纯粹是一种象征性的攻击。打完了,他说:“这一拳,替我爷爷出气了。官司我不打了,不过你们得记住这个教训。”

他说着,突然跪在地上,我慌忙把他拉了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当着这么多的人。”

贺宝荣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大恩不言谢,这一跪,拜的也不是你一个人,我是在拜所有为了救别人,自己丢了命,得了病的好人们。”

他从同伴的手里接过一面打开的锦旗,交到了张院长的手中,锦旗上面的八个大字是“悬壶济世,华佗再生”。

那天母亲没有去接我。她在家里照看蕾蕾和丁咚。

母亲已经从丁安美口中得知了舅舅去世的消息。从表面上看,她很平静,没有陷入极度的悲伤,但她的头发在短短的一个多月里,又白了许多,鼻唇沟两旁的皱纹也清晰地显现了出来。

小表妹蕾蕾很少哭,但她的性格却越来越内向了,一整天都不见她说一句话。她继承了颜卓文隐忍而沉默的天性。

街上已经没有戴口罩的人。经过受非典疫情影响所导致的娱乐业的萧条期,整个市场也在复苏。

我和八堆来到倒霉蛋酒吧的时候,赵老板正带着他的员工大搞卫生。

见了我和八堆,赵老板热情地走过来和我们打招呼,赵老板说:“听说您得病了,您看,医院离这儿这么近,都没去看看您,没办法,人家不让进。”

他说着话把我们让进酒吧里,一边还在连连地对我说:“您的精神不错,看来真的恢复了,好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好人一生平安。”

酒吧里虽然收拾得整洁如新,客人却寥寥无几。

八堆一坐下来就对我说:“嘿,你总笑话我这个人迷信,告诉你说,占卜算命的事,信则灵。”

八堆告诉我说,在我病情最危重的时候,他去海淀八仙庄的一个小寺庙里,给我求过一支签。他说那个庙虽然不大,可香火一直都挺旺,他给我求的是个上上签,签上内容是八个字:“湛湛青天,孔明入川”。

我笑了起来,想起了四川女孩康小妮,她的老家在四川,可她现在不在老家,我去四川干什么?

八堆做出一副牙痛的模样,啧啧了好几声说:“亏你还是个大学生,怎么这么点常识都没有。这八个字的意思不是说让你上四川。刘备三顾茅庐,诸葛亮受了感动,入蜀辅佐刘备,共谋一统天下的大业。这签上的意思是借这个典故,说你快要海阔天空,宏图大展了。”

我笑了起来说:“谢谢您的吉言,但无论如何,我这辈子也不会像孔明,到不了出将入相的份儿上。再说我这个人天生对当官没兴趣,能做个好医生就行了。”

我又想起了舅舅说过的话,他说:“我是个不关心政治的人,但这不意味着我不辨是非,人生有限,我得用它做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事,对于一个医生,最重要的事莫过于潜心研究医学,治病救人。”

赵老板照例又送来个果盘,然后在我们旁边坐下来聊天。

许久都没有这么放松过了,坐在这里,我觉得生活好像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

市里召开抗击非典表彰大会那天,我没有参加。我推说身体还有点不舒服,请了假,跟八堆一起开车去了郊区延庆,去看一段没有经过修葺的长城。

作为抗击非典的重点医院,我们医院荣获了市里颁发的先进集体奖,另外还有三十多人分别荣获优秀医务工作者奖章。张院长、刘护士长、瞿霞和我都在其内,林秀珍也在其内,尽管她是在抗击非典的战役进入尾声的时候才从山西老家回来。据说她获奖的理由是,她在

山西探亲期间,主动参加了当地医院里的救治工作,受到当地政府的表扬,并有当地报纸的报道为证。

我不想参加表彰大会的理由,一是不屑与林秀珍这样的人为伍,而更主要的原因是,和我们北医六十七岁的老校友、医学界的脊梁、激流中的钟南山相比,和我的舅舅颜卓文相比,我自认我没有受奖的资格。况且我不想在捧着奖章的一刻,在众目睽睽之下,为颜卓文伤心流泪。

那是一段年久失修的古长城,随山脉的起伏而蜿蜒于一片葱绿中的那些断壁残垣,没有半点诗情画意可谈,似乎也引发不出什么怀古的幽情,但它的苍凉和沉寂却和我的心情不可分割。我坐在野草丛杂的山坡上,愈加相信颜卓文把他的灵魂和希望都留在了我的身上。

“林秀珍的事你听说了吗?”八堆问我。

“不就是又钻营到一枚奖章吗?我已经见怪不怪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你这几天还没上班,所以没听说,这一回林秀珍可要原形毕露了。”

“什么事?”

“这事可闹大了,就算她有三头六臂,百变神通,这一回也没法再把黑的说成白的啦!”

去年十月份由林秀珍主刀做的一例直肠癌手术,病人在术后一直腹痛,来医院找林秀珍复诊多次,一直被认为疼痛是由于手术后肠粘连所致。

后来,病人的症状越来越重,四处诊治,终于在市里一家大医院拍片子查出,可能有手术纱布遗漏在病人腹中。

如今外科手术中使用的纱布,全都经过高科技处理,在棉纤维中夹进极细的金属纤维,这样做就是为了万一出现手术中纱布遗漏在腹腔的情况,拍片时容易发现。

病人已经再次做了开腹手术,取出了那块10×10公分的纱布块。手术中有特请的外院专家在场,还有专人对手术过程做了录像。

八堆说:“听人说,张院长在非典中指挥得力,要升任到三级甲等医院去做院长了,林秀珍如果不是出了这档子事,很有可能会提升正院长,这一下,没戏啦!这就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说着唱起了京剧:“湛湛青天不可欺……只是来早与来迟……”

“你的盖头掀得怎么样了?”我问。

八堆的神情严肃起来:“据可靠的消息,上面要派工作组下来了。”

“好,工作组一来,我就把那五万元回扣上缴。到时候,你给我做个旁证。”

“只是……”八堆有点迟疑地看着我,眼神有点沉重。

那眼神让我想起了恋爱角失盗事件。我的直觉告诉我,八堆就是那件行为艺术作品的策划人和制作人。

八堆果然说:“你从一开始就批评说,这事情做得不够光明正大,缺乏法制观念。你说得不错,到底是比我多喝了几年墨水,不像我这么有勇无谋,不过我还是不后悔,还是那句老话,丢一个卒子杀他个车,值了!”

八堆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等我把家里的事情料理料理,我就去自首,这一进去,至少得三五年。不过我偷来的那些证据,足够那娘儿们喝一壶了!”他说着嘿嘿地笑了两声,笑得我心里不是滋味。

“我要是折进去,你得帮我照顾我妈、我闺女、我媳妇还有枣枝儿……”

八堆脸上的笑意全没了,两滴大大的眼泪从他的眼眶里迸了出来。

这一刻,我不敢再用“粗人”两个字来定义八堆,他的眼泪流出了风萧萧、易水寒的悲壮,他在我眼里更像一个用心、用血、用命,用夸父追日般的热情与执着创造艺术的超人奇才。

和他相比,我身上明显地具备中国许多知识分子身上的通病:见微知著,却明哲保身。你把这种特质理解成忍辱负重的韧性也行,理解成委曲求全的自私也对,或者说得更玄乎一点,是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

上班的头一天,瞿霞不在,看我里里外外地找人,郭腊梅走过来说:“颜大夫,找谁呢?是不是在找瞿霞?”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郭腊梅说:“她这两天忙着搬家。”

“搬家?”

“是呀,她和她丈夫复婚了,要搬回她婆家去住了。”

“好,这样一来,总算太平了。”我说。

“好什么呀?她丈夫出车祸成了植物人,她婆婆急得脑出血,瘫在床上。大伙都劝她千万别去跳那个火坑,可她就是不听,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越来越傻,越来越缺根弦儿。”

“我能理解,她这个人从来都是为别人想得多,为自己想得少。”

“可那也得分人呀,她婆婆和她丈夫那么恶,差点没把她挤对死,对这样的人发什么善心?换成是我,活该,都死了才解气!”

“喂,可别把话说得这么恶狠狠,当心找不着婆家哟。”

郭腊梅笑了,朝我撇了撇嘴。

那天下班后我到瞿霞的住处去了。房里一片狼藉,她正忙着把一些零碎的日用品打包。看见我来了,瞿霞微微有点吃惊。

“听说孩子的父亲出了点事?”我尽量把话说得委婉,避开了车祸之类的字眼。

瞿霞平静地点点头:“非典的时候,公司里不上班,他带着他的未婚妻去十渡野游,路上,车翻了。”

“还有恢复的可能吗?”

瞿霞摇摇头。

“听说孩子的奶奶中风了。”

瞿霞没做声,黯然地低下头去。

“我理解你的为人,可你也得为自己想一想。”

瞿霞又摇摇头。

“他的未婚妻呢?既然互定终身,她怎么能甩手不管了呢?”

瞿霞还是不做声。

我拉住她的手说:“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心地最善良的人。”

瞿霞把手从我的手心里抽出去说:“颜大夫,你把我想得太好了。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没那么无私,没那么崇高。其实我答应和他复婚,也是出于为自己为孩子的考虑。”

“可他……”

“你是说,他已经成了植物人,不会再向我提任何要求。是,要我复婚是他妹妹提出来的。交换条件是,两个病人的生活费和医药费都由她担负,孩子的生活费、将来的教育费她也负担,而且那套房子的产权,也给我。”

我有点意外,在我的印象中,瞿霞从来不是这么重物质的人。与此同时我还惊异于她的率直。

“你是不是认为我有点世俗?没办法,人首先得活着。我可以受苦受穷,可我不愿意让我的孩子从小生活在贫困里,我不想让他从小就自卑,觉得事事不如别人。”

瞿霞说着,扑进我的怀里,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大声地哭了起来。

为瞿霞的事,我一连几天都闷闷不乐,可怜的无花果,已经日益憔悴,而我却爱莫能助。

冰柳说我虽然康复出院,但精神上却还处在一种亚健康状态,为了让我真正轻松起来,她常常邀我一起去三里屯的酒吧,喝杯酒,聊聊天,听听音乐。我几次向她问起浪人老K的消息,她总是淡淡一笑说,他那个人不超凡,但已经脱俗,他属于另一种生活,他走了。说得我疑窦丛生,莫衷一是。

冰柳还带着她美容院的员工,把我的住处重新装修一新,收拾得和当初要结婚时的样子

一模一样。她摘去了我贴在墙上的所有球星照片,她说她不想让我总在一个“伤心十二码”的磁场里生活。不过她也没有把我和她的合影挂到墙上去,而是从网上打印了几张工作中的钟南山,镶在一个自制的大柳条相框里,挂在客厅正面墙上最显眼的地方。她说这也是按我的意思做的,因为我说过,在我的心目中,这位老学长已经超过了一切明星偶像。

又是一个周末。

冰柳从一早起就来到我这儿,洗衣服、做饭、打扫卫生,忙碌得像个真正的家庭主妇。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冰柳里里外外地团团转,忽然好像又有了点家的感觉。但我的心里总藏着一个疙瘩,那就是浪人老K。老K说过他暗恋了冰柳十年,他已经宣言,他要冲上去了,而且我知道那一阵子冰柳已经在感情上接纳了他。这种困扰让我进退维谷,每逢和冰柳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像个麻烦的第三者。

这一天,我收到康小妮寄来的五千块钱和一封信,还收到浪人老K的一封电子邮件。

康小妮的信中说,五千块钱是偿还她借的债。她说她现在终于安定了下来,父亲为她找了一个电脑学校,她现在正在学三维动画的制作。她的继母是一位非常和善的蒙古族妇女,在这个家里,她还有一个比她小五岁的蒙古族妹妹,叫乌兰其格,她们俩相处得如同亲姐妹。

康小妮还告诉我说,她终于找到了一只她最满意的红苹果,是个蒙古族小伙子。她爱上他是因为那个叫白音恩特的青年是阿巴嘎旗最好的骑手,有着蒙古族特有的剽悍和温柔。

她在信的最后还说,尽管她又在画一张最新最美的画图,但她一辈子都忘不了我,她说她永远爱我,想着我,每天都会在梦里吻我。

信里还附了一张彩色照片,这小妮子穿了一件大红的蒙古袍,从背后搂着白音恩特的脖子,娇憨地把头靠在那位年轻的骑手肩上,甜蜜无比地笑着。看来,她真的已经从噩梦中走出来,心上不再有阴影。

冰柳看了康小妮的信哈哈大笑了一阵说:“看来我真的有特异功能了,今天来的时候,我一直想去买一束黄玫瑰,结果光顾了去超市买黄花鱼,把这事给忘了。”

浪人老K的邮件是从青海发过来的,信文如下:

颜澍:你好。

我最近时常忍不住总是回想起我们的大学时代,校园生活也许是我们每个人一生中最难忘的回忆。但我跟你有所不同,你的初恋是甜的,是颗苹果,我的暗恋是涩的,是只酸梨。但同样美丽。

我走了,从你们的身边走开,来到蓝天白云下的青海。

我不想瞒你,在这个不太明媚的春天里,太多人过得紧张而惆怅,但这段日子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也是我多少年来一直期待的梦。

我冲向我爱的女人,我变成了她的亚当,她变成了我的夏娃。对了,说句闲话,你知道不知道?有人考证说,亚当和夏娃都是非洲黑人。

叽叽哝哝的情话、简简单单的饭菜还有轰轰烈烈的性,都让我终生难忘。可惜美好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我的爱人就像深海里的一条金枪鱼,闪着荧光游过来,又在倏忽间掉头而去,尽管是这样,我还是感谢她,她是我三十年人生中惟一的夏娃,她让我的单相思终于开花结果。

转眼间我们都到了三十而立的边缘,但我们大都还是喜欢把自己划进新新人类,总以为曾经拥有的感情即使不忘,也不至于为它一生痴狂,一生伤痛。然而我们都错了,我们潇洒地边走边唱,却发现那份执着和认真并没被我们抛在身后。夜静更深的时候,让心和身体一起裸露,才发现骨子里原来很庄重。

回过头来看,你我她原来都站在了错位的情感上。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重新归来的冰柳忘而却步,但我却终于明白,冰柳是为了你才回到这片土地上。她能够接纳我,是因为对你失望,当然也是因为被我暗恋十年所感动。但是感动绝不等于就是爱。

在她的爱情分类里,你是她爱的男人,我是爱她的男人,虽然女人都说应该找一个爱她的男人做丈夫,但她们的真实渴求却是和自己深爱着的男人朝夕相伴。

直到深入了冰柳的生活,我才发现你在她心中的位置无可替代,这种执着,是在有了东西方文化的对比和尝试着丢弃浪漫、接受现实之后,才愈发地刻意。你明白吧?

有一次,她莫名其妙地跟我吵了一架,起因是那天我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她失控地大发雷霆,虎着一张脸命令我:“脱下来!”她说不想看见任何白颜色。

你最了解,我不是一个好脾气的男人,更不会在女人面前逆来顺受。但最终还是我先亮起了免战牌,我问她为什么无理取闹?是不是患了经期紧张综合症?我这么说本来是想逗她一笑,但她却一句话都没说,像个泼妇似的扑上来,扬手给了我一个耳光。事后我听说,你就是那天进的隔离区。

我们接连好几天没见面,后来是她主动来向我道歉。男人其实是最容易原谅女人的,尤其是他所爱的女人,那天夜里,我用最火热的激情和最温柔的体贴爱抚她,男人们惯用这种伎俩作为他们特殊的道歉方式,但她却突然推开我,冰冷地说:“我真的受够了,我不想再骗你,也不想再骗我自己,每次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我的心里、我的感觉里,都不是你!”这种比宣判死刑还残酷的话,刺痛了我的心,也触犯了我男子汉的尊严,我下意识地扬起手,把愤怒甩在她的脸上。我对她说:“我们扯平了。”

我对那一巴掌后悔莫及,但我丝毫不想挽回我们的残局。相反,我感谢冰柳的真实和直白,也庆幸自己没有沦为一个置身爱情之外的丈夫。

我决定出走,不全是为了爱情的突然死亡,更多的是因为内心的一份反省。我曾经弃医而歌,并且为自己敢于张扬个性的勇气感到自豪。但惊闻你舅舅殉职的事,我一直不能平静。我好像一夜间跨越了无数个春秋,回过头去看看自己那行歪歪扭扭的脚印,竟哑然失笑,我笑自己除了少年张狂和无知任性之外,竟没有一点点三十男人的理性、冷静以及应有的使命感。

但我并不后悔我选择了飘泊,我同样理解当年冰柳从亚布力滑雪场勇敢地走向大洋彼岸,飞蛾扑火式的行为有点愚蠢,但不应当受到谴责和嘲笑,毕竟飞蛾扑向火焰的一刻,火焰里有人生最美好的梦。

我知道自己已经不太可能重新做医生,我也知道我还会继续飘泊下去,但我已经有了一种成熟的心态和理性的思考。

最近从一份小报上看到一位新加坡九旬老妇征婚的逸事,择偶标准限定在小她十岁的范围之内,八十封应征信让老妇人欣喜若狂,笑得像个怀春的少女,有人催她快点从中确定一位意中人,老妇人一脸幸福地对人说,不忙,慢慢来。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有其事,但我还是受了很大的震动,她那种活着就年轻的自信,难道不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借鉴吗?

我们一直情同手足,并不是因为我们同爱一个女人。我们永远是兄弟,是因为我们同爱了一个女人之后更加彼此理解尊重。

虽然你一直说你不想做医生,但这一时期的特殊经历已经把你造就成一位名副其实的医生。听说你感染了SARS之后,一直为你担心,又得知你已经康复,于是担心就变成了为你自豪。

如果不出所料,冰柳已经如愿以偿地回到她期待已久的爱情原点上,真能这样,也不枉我痛苦离开。

仅以这封信作为我对你和你们的衷心祝福。

你们的朋友许光辉

2003年6月8日

收到这份来自雪域高原的祝福,我的心如释重负。我抚着冰柳的头发,轻轻亲了亲她的额头。那一刻,冰柳的眼神变得从未有过的温柔。

看着冰柳比少女还少女的样子,我笑了。

“你笑什么?莫名其妙!”冰柳有点吃惊地望着我。

“我想起了一句名言,是谁说过的?分手的情人别见面。”

冰柳白了我一眼,不以为然地摇着头说:“还有一句名言你听说过吗?”

“什么?”

“当爱情的伤痛痊愈之后,他们又变得忘乎所以,争先恐后!”

“这是谁说的?”

冰柳亲昵地在我的脸上轻轻地打了一巴掌,洋洋得意地笑着说:“我!”说完更大声地笑了起来,直笑得前仰后合。

突然,她的笑容凝固了,目光定格在我的头发上。

“别动!”她说着,用灵巧的手指,从我的头顶拔下一根短短的白发。

那根白发在阳光下变得有点透明闪亮,它让我的心一下子酸了起来。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找回了从前,找回了爱情,可怜又见青春已白发。

[全文完]

2003年9月1日

于北京片石山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