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十二码-分手的情人别见面

伤心十二码

我终于结婚了。

沈冰柳穿着一身洁白的婚纱,款款地从远处走来,杨花似雪,一片片从天上飘落,仿佛又回到当年的校园里,我手捧着鲜花,为这延迟了三年多的婚礼又喜又悲,经历了恋爱的长途跋涉,我们终于走上了婚姻的舞台。

五彩缤纷的花瓣从空中散落,营造着眼前真实的童话,我迎着冰柳,朝她走去,却无论如何也走不到她的面前。

一瞬间,白色的婚纱幻化成簇簇云团,无数美眉正在翩翩起舞,一张张青春的笑脸叠印在明媚灿烂的阳光里,赏心悦目,然而我却再也找不到人群中的新娘……

梦醒时,从头到脚全是汗,热度已经退了,人却从未有过的疲惫。

三年前,如果不是意外的变故,我早该有了一个温馨的家,或许我早就成了一个孩子的父亲。冰柳对我说她有一个黑头发、蓝眼睛的儿子,那孩子本来应该是黑头发,也是黑眼睛。亚布力这个名字更让我怅然若失,它让我知道在冰柳的世界里,我早已没有立锥的空间。

我想有个家,那么一来,在我发着高烧的这个夜晚,一定会有一双柔软的手,为我送药送水,一定会有一双温和的眼睛,关注我的病痛呻吟。可是现在,空空落落的黑暗中,只有我自己。

我自以为已经把过去的岁月埋藏得很深了,可又见冰柳,才知道从前的爱,从前的一切,都已经成了生命的一部分,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你都无法把它们从记忆里彻底抹掉。

曾经相爱在春天,年轻让我们相信永恒。却不知爱情本来就不可能无限。爱情从发生的第一刻,就如婴儿落地,每一分每一秒都在长大,然后历经春夏秋冬。爱情也有如生命,有生就一定也有死。生命的长短,一半来自自身,一半来自命运。上帝常常喜怒无常,能让十几岁的少年死于非命,也能让没了牙齿、没了头发、没了正常思维、没了喜怒哀乐的痴呆老人苟延残喘。

失恋的思索终于让我明白,爱情中的痛苦来自对“圆”的渴望。爱情里的人总希望和所爱的人共有一个圆心,共画同心圆。帕瓦罗蒂的歌声之所以那么动人,就是因为他以生命的激情赞美《我的太阳》。

其实爱情的组成没有永远不变的同心圆,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每一个人从来到世界的那一刻直到死,都是一个孤独的个体。

事实上,冰柳沿着命运的轨迹游离出我的生活之后,我们的爱情就已经成了僵死的片断,不可重复,也很难再现生机,除非上帝想在他的模块中编排一个小小的奇迹。

深夜,浪人老K打来电话。

“喂,怎么会弄得不欢而散?不管是太爱了还是已经不爱,都用不着针锋相对,是不是?”

“是。”

“在我看来,冰柳还是爱你的,她的性格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自尊、争强好胜,不肯服输,越是爱你,越不能低声下气。是不是?”

“是。”

“实际上你也一直还爱她,如果真是这样,就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大家都不是少男少女了,感情的事,用不着捉迷藏。你说呢?”

“我说不清。”

“怎么这么有气无力的?”

“在发烧。”

“不要紧吧?”

“没事。”

“那好,改日再谈,你自己多保重。拜拜。”

天刚亮,康小妮就闯了来。

康小妮的样子把我吓了一跳,头发蓬乱,满脸是血。一进门,就搂着我的脖子,放声大哭。

“你这是从哪儿来?出了什么事?”

康小妮哭够了,用袖子抹了抹脸说:“为了辛杰的病,我打了两份工,没日没夜的,全是为了把手术费凑齐,可他说发脾气就发脾气,说骂就骂,说打就打。他要是再这样,我真不想管他了。”

“他是病人,多体谅他一点吧,谁让你是她姐姐。”

康小妮愣了一会儿,突然扑进我的怀里,哽咽着说:“颜澍,我害怕,我害怕极了。”

我不知道她害怕什么,是害怕辛杰的手术,还是怕辛杰的恶劣情绪。

我拍了拍她的背,劝慰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手术费差一点没关系,我会帮你补齐。”

康小妮抬起头看着我,她脸上伤得不轻,额头上有一块鸡蛋大的血肿,面颊上还有擦伤。她的眼神看起来有点古怪,装束也与以往大不相同。她没有穿那件大红的羽绒服,换了一件紧身的黑色皮衣,下边是一条短短的皮裙,一双高筒皮靴的后跟足有十公分。我不喜欢她现在的样子,看上去不像个学生,倒有几分风尘气。

康小妮洗完脸从卫生间里走出来,情绪已经平复了许多。我头痛得厉害,在沙发上躺了下来,康小妮就坐在我的身边,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胸前。

“我的事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过问?”她说。

“怎么没问?我一直在帮你呀!”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爸爸我妈妈,你是对我最好的人,可是我却一直都在骗你。”

“嗯?”

“我不是美院的大学生,辛杰也不是我的表弟。”

“那他是……你的男朋友?”

康小妮点点头。我心底的不快油然而生,这一刻,我不能不嘲笑自己的低能,一个自以为历尽沧桑的二十八岁的老男人,竟然被一个小丫头骗得晕晕乎乎。

“你生气了?”

“没那么严重。爱情这东西我早就看透了,不过是你骗我,我骗你,或者自己骗自己。”

“不是这样。”

“打住,千万别对我说,其实你还是爱我的。”

康小妮哭了。

“你既然骗我,就该骗到底,为什么自己跑来揭穿自己?”

康小妮用手擦着眼泪,还是说了被我封杀的那句话:“因为我真的爱你!”

我没心情听康小妮的真情告白,我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在拿又一个谎话代替前边的谎话。其实,我大可不必生气,既然开始得像个游戏,又何必苛求彼此都是对方的惟一?

可康小妮说:“哪怕你从今往后不再理我,哪怕你因此不肯再给辛杰帮忙,我都得把真相告诉你,因为我不想继续骗你,也不想继续骗自己了。”

我闭上了眼睛,耐着性子听康小妮说她的身世,只是因为不想做得太绝情才没有打断她,但听到后来,我的心软了。

“我妈临死的时候对我说,但愿她的女儿别像她那么命苦,可我现在明白了,她已经把苦难遗传给了我。”康小妮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低沉,没有了平时的孩子气。

康小妮先讲起她的母亲。

康小妮的母亲有一个特别好听的名字,据说是康小妮的外祖父在孩子出生前就定下的,如果是男孩儿就叫邵锦贤,如果是女的,就叫邵忆岚。

康小妮的外祖父邵修深出身于江南的望族,年轻时是个热血青年。他毕业于黄埔军校,是国民党某军的副总参谋长,渡江战役国民党军兵败之后,他随军撤退去了台湾。从那之后,康小妮的外祖母就再也没见过丈夫。

邵忆岚天性活泼聪慧、争强好胜,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学校里名列前茅的好学生,还在全国中学生运动会上连获两届少年组八百米中长跑冠军。然而命运却一次又一次无情地毁掉了她所有的花季美梦。

国家田径队选拔入围,却因政治审查不合格,被淘汰。

考高中分数名列全市第三名,却三个志愿都没录取,被分配到全市最差的红旗中学。

刚上了高中一年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邵忆岚的母亲被剃光了头发,挂上反革命贼婆的大牌子,游街批斗,“坐飞机”罚跪挨打。

一天夜里,邵忆岚的母亲拖着遍体鳞伤的身子回到家里,望着被红卫兵查抄一空的家,搂着女儿低泣,痛苦欲绝,却不敢哭出一点声音。邵忆岚挣脱母亲的手臂,怒不可遏地斥责母亲:“哭什么哭?罪有应得!谁让你嫁了这么个人?为什么要生下我?凭什么人家是老子英雄儿好汉,我就天生要当狗崽子,黑五类!”

忆岚的母亲泪眼迷茫,拉住忆岚的手说:“孩子,妈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可是你不要恨你爸,记住我的话,他不是坏人,他真的不是坏人!”

忆岚一声冷笑:“他把我们害到这个地步,你还说他是好人?我恨死他了,他现在要是在我面前,我马上叫他死,我跟他一块儿死!”

母亲的眼神从悲痛一点点变成绝望。不再哭,也不再说话。

忆岚甩开母亲的手,奔出门外。身后又传来母亲低低的近乎凄厉的哭声。那天夜里,母亲在筒子河投河自尽。

三个月后,邵忆岚和全校一百多名学生一起,赴陕西延长县插队。火车站台上红旗招展,大喇叭里播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火车下挤满了即将出发的和前来送行的人,惟独邵忆岚独自躲进车厢,两眼空空地望着车外。别人胸前有鲜花,她没有。别人有送行的家人和朋友,她没有。别人有祝福和希望,她没有。

八年当中,和邵忆岚同一个公社插队的知青陆续都走了。有的上了工农兵大学,有的分配到汉中的军工厂,有的返城去接父母的班,有的当了公社的赤脚医生,有的成了当地的小学教员。

当最后的一个同学离开村子之后,邵忆岚独自爬上村后的小山坡,手里攥着一根背包带,冲着一棵老核桃树,呆呆地坐了一整天,直到天边最后一抹红云隐去之后,她才缓缓地站起身,把手里的背包带远远地扔进山沟子,然后可着嗓子吼着“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哪”,满面红光地回到知青点。宽大而破旧的窑洞里,只有她一个人,形影相吊。

一个星期之后,邵忆岚嫁给了村里一个最穷的老光棍三旦旦。

新婚的头两年里,邵忆岚成了三旦旦的心肝肝。日子虽然过得清苦,那口破窑洞里却时常有笑声。

但后来的情况有了变化,三旦旦变得愁眉不展,村里人也都在悄悄议论:“连个蛋蛋都不下,算什么女人?”

邵忆岚嫁给三旦旦的第四个年头,村里来了个摄制组,在这一带拍一部有关陕西皮影戏的电影,摄制组的一部分人就住在三旦旦家的窑洞里。

不久,人们发现,蓬头垢面的邵忆岚突然水灵了起来,压在箱子底里十多年的绿毛衣,又穿在身上,头发也梳得溜光,还学西北婆姨的样子,把头发在鬓边留了长长的一缕。她这么一打扮,连三旦旦的眼神都直了,和自己的婆姨一个炕上滚了三四年,竟然没发现她原来还是个俊女子。

剧组离开村子的那天,大摆宴席,请全村二十多户乡亲喝酒吃肉,一直热闹到太阳落山,剧组才装车开拔。

酒足饭饱的村民们回到自家的窑洞,正要搂着婆姨美美地睡觉,就听三旦旦满街满村的又哭又喊:“忆岚,婆姨!回家吧!”

邵忆岚和老康私奔来到成都。

那时四十出头的老康刚刚离了婚,突然又从陕西拐回个北京知青,一时成了电影厂里摆龙门阵的头条新闻。

跑了一个老的,又偷来一个年轻的,而且高高的个子细细的腰,女人味十足!大家都说老康走了桃花运。也有人替老康担心,说人家是有老公的女人,你就不怕犯重婚罪,就不怕人家追过来跟你玩命?老康胸有成竹地说,那地方的人连县城都没进过,没人知道成都在哪儿。再说,她倒是有老公,可没领过结婚证,不算数。

邵忆岚就这么嫁给了老康,又进电影厂做了一名洗印车间的工人,两年后,她生下了女儿康小妮。

和所有搞艺术的人一样,老康浪漫而富于激情。康小妮上初一那年,他父亲遭遇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婚外恋。

虽然老康一再声明,那段客串的爱情早已烟消云散。可康小妮母亲却始终只说两个字:离婚。

父母离婚后,康小妮的母亲拒收老康给康小妮的抚养费,也拒绝老康看望女儿。她带着康小妮搬出了电影厂,租了一间十多平米的小平房。

康小妮从小就想成为一个画家,她自己的天赋加上父亲的指导,使得康小妮在小学没毕业的时候,就已经在全国儿童绘画大赛上崭露头角。父母突然离婚,母亲又不许她见老康,康小妮想父亲,经常放学后偷偷跑回电影厂,跟父亲一块儿吃饭,画画。

每次从父亲那儿回来,母亲无一例外地一言不发,立即赏女儿两记耳光。偏偏康小妮和她母亲一样倔犟,你越打,我越是要去。没多久,母女俩就已经闹到反目成仇的地步。

父亲老康曾经试图要回对女儿的监护权,但未能如愿,他不忍心看女儿夹在他和邵忆岚中间备受熬煎,竟下狠心辞了工作,背着画夹,四海云游,不知去向。

康小妮怀着对父亲的思念和对母亲的憎恶,读到高中二年级。这一年暑假邵忆岚突发心肌梗塞,死的时候只有四十八岁。

母亲猝死,父亲杳无消息,十七岁的康小妮举目无亲。但她只哭了一天,就决定不再流泪。她退了学,到一家茶楼去当服务小姐。上班的第三天,她的同班同学辛杰闯进茶楼,蛮横地拉起康小妮就走。回到康小妮家中,辛杰又急又气地问:“是谁让你退学去干那个?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和我商量?”辛杰是个性情火爆的四川小子,急起来的时候,像是又麻又辣的重庆火锅。

康小妮梗着脖子,不回答。

“你说,我还算不算你的男朋友?”辛杰逼到康小妮面前,用手指着她的鼻子大声质问。

康小妮拨开辛杰的手说:“不算!”

辛杰火冒三丈,冷不丁地上来,给了康小妮一记耳光。

康小妮捂着生疼的脸,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你说过你想做我老婆。你忘了?”

“没忘,但现在不想做了!”

辛杰咬牙切齿地在那间十多米的小屋子里蹿来蹿去,攥紧拳头,使足力气猛击空气。他突然又站到康小妮的面前,双手抓紧康小妮的肩膀问:“你再说一遍,做还是不做?”

康小妮仰起脸,看着快要疯了的辛杰,冷静地说:“我们各走各的路吧。”

辛杰的眼睛像是要暴出血来,他声嘶力竭地大喝了一声,挥起了拳头。但拳头只在康小妮的头上晃了两晃,却落在他自己的头上。

辛杰像是被激怒的怪兽,用两只拳头交替着猛击着自己的头部。康小妮惊恐得不知所措,突然从桌上抄起一把水果刀,对准自己的心脏,对辛杰说:“你再闹,我就死给你看。”

辛杰果然不再闹,喘着粗气,对康小妮怒目而视。

康小妮扔掉手里的刀子,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再也忍不住,眼泪像倾盆大雨般地流出了眼眶。

辛杰走了过来,也坐在了地上,把康小妮搂在怀里,委屈地问:“你到底为了什么?”

康小妮说:“从我们开始好的时候,你们家就竭力反对,还到学校找过校长。现在我妈死了,我爸爸不知去向,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我不想高攀你,我也不想连累你,我得自己养活自己。”

“我不管,我什么都不管,我这辈子只要你!”辛杰说着,紧紧地搂着康小妮,疯了似的吻她。他们谁也没想到痛苦有时也会酿成狂热。

他们流着泪诉说,流着泪在地板上做爱,高潮中诉说着青春的山盟海誓。那是他们第一次敲开了伊甸园的大门。

新学期开始的时候,康小妮又回到学校。

他们俩商量好了,要一块儿努力,毕业后一起考北京的大学。

辛杰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父亲是成都郊区县的建委主任,母亲是妇联干部。辛杰有足够的经济实力,偷偷负担康小妮的学费和生活。

后来,辛杰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建工学院,而康小妮却落榜了。站在人生的岔路口上,辛杰毫不犹豫地带着康小妮一起北上,让她补习功课,来年再考。

辛杰的大学只上了一年半,家里就出了巨大变故。

辛杰的父亲利用职权把一项居民楼建筑工程批给了一个私人承包的工程队,结果那座楼在建成后不到五个月就出现了地基塌陷,造成了人身伤亡事故。经查实,事故出现的原因是施工中使用了不合规格的低标号水泥。工程队的负责人供认,建委主任把这项工程批给他们的时候,收取了三十五万元贿赂。就在辛杰的父亲在狱中等待宣判的时候,辛杰的母亲精神崩溃,患了严重的抑郁症,不久,服安眠药自杀。

仿佛一夜之间天塌了下来,辛杰变成校园里的名人,走到哪里都逃不过一双双好奇的眼睛。他接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残酷现实,况且,经济来源一下子断了,他和康小妮的生活,陷入了一个可怕的黑洞。

辛杰退了学,工作不好找,只好到一家工地先做苦力。康小妮也由一个朋友介绍,到美院做了一名人体模特。辛杰对她做模特的事极力反对,还跟康小妮大吵大闹了好几次,但康小妮觉得这份工作不错,为生存,也为艺术。

本以为日子可以就这样艰难地维持下去,辛杰渐渐从悲痛中走了出来,发誓将来一定要走出一条自己创业的路,让康小妮过上最优裕的生活,开汽车,住洋房,穿意大利名牌,戴钻石首饰。可惜他的壮志还没有迈出实施的第一步,命运就又向他亮起了黄牌。

辛杰得了直肠癌。

康小妮领着我穿越了她的沧海,那些风浪,那些浮沉,那些血和那些泪,让人沉闷。但惟一让我弄不明白的是,辛杰是康小妮的初恋,他们的恋情经历过多次苦难的考验,至少有一份患难与共的真诚,我也亲眼看到康小妮为辛杰的病四处奔波,伤心落泪。既是这样,康小妮为什么还会自己跑来,非要做我的另一只苹果?难道真像她自己所说,一个人一辈子只有一个苹果,太贫穷了。

康小妮不否认她见异思迁,她说从在张家界认识我的那天起,她就再也忘不了我了。她说我是她理想中的那一类人,医生的职业也让她觉得神秘,当然还有最主要的一点,那就是在康小妮的眼里,我比影星更有魅力。另一方面,她和辛杰虽然真心相爱,但辛杰是个在溺爱中长大的孩子,脾气暴躁。据说他小时候,家里曾经一年之内换了六个阿姨,而且无一例外是被他打走的,其中一个是在给他系鞋带的时候被他踢伤了眼睛,家里为阿姨看病花了好几千块钱。这样一个性格骄纵的公子哥儿,经历了家庭的重大变故,他的脾气更变得不可理喻。

康小妮说,她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是刚刚和辛杰吵了架,辛杰反对她去做人体模特,为这事打了她。她来找我是为了和辛杰赌气,也是为了报复。

康小妮说:“我那时候真的想过,如果你真的肯要我,我就下决心离开他。可是那之后不久,他就病了。”

我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原来爱一个人可以有这么多五花八门的理由。

康小妮又委屈地说:“自从他知道自己得了癌症之后,就更像一个疯子似的,看,又是他打的。”康小妮说着,指了指自己额头上的血肿。

我对康小妮说:“和感情纠葛相比,生死的事更重要些,辛杰后天就要住院做手术了,你就多迁就他一点吧。”

康小妮感激地望着我,突然又紧紧地搂住了我。

有人敲门。

意想不到,来的是冰柳。

看见冰柳,我的心里一下子别扭起来。一只苹果,碰到了另一只苹果,虽然她们谁都没资格怪罪我,可我还像是做错了什么,如芒在背。

冰柳斜了一眼沙发上的康小妮:“浪人老K打电话告诉我,说你病了,让我来看看。”

“哦,其实没什么大病,只是发烧感冒。”我直挺挺地挡在门前,竟忘了该请她进来。倒是康小妮比我自如得多,她从沙发里站了起来,微笑着说:“颜大夫,你快请客人进来吧。”

冰柳走了进来,盯着康小妮看了一眼,眉梢上已经挂起了几丝不易察觉的怒气。

“辛杰手术的事就这么说定了,我就不打扰了。我走了。”康小妮说着穿起外衣,换上皮鞋,临出门的时候还微笑着朝冰柳摆了摆手说:“拜拜!”

我追了出去,对康小妮说:“去住院的时候别忘了给他带上洗漱用具。”这句话与其说是说给康小妮的,倒不如说是对冰柳的一个交待。

送走了康小妮,我关上房门。冰柳正背着双手,从客厅走进厨房,又从厨房走进卧室,然后走回客厅里坐下,高深莫测地笑着,冲我点着头。

“你的女朋友?”冰柳问。

“算不上,刚认识不久。”

“青年医师,前途无量,未婚有房,又这么有型,肯定有的是女孩子穷追不舍。怎么认识的?是你的病人吧?”

我笑而不答。

“挺漂亮的,不过穿着打扮太俗了点,怎么像个小姐?”冰柳带着点挑衅的神气问。

“想喝点什么?”我把话岔开,我不想在冰柳面前谈论康小妮。

“哦,这是一个朋友刚从国外带回来的巴西咖啡,老巴布牌,现磨的,煮这个吧。咖啡壶在哪?我记得原来有一个的。”冰柳说着,把一只精美的塑料袋放在茶几上。

我点点头,感谢她还记得我爱煮咖啡的嗜好。但我没告诉她,我已经很久不喝咖啡了,我现在喜欢凤凰单枞。没告诉她所有的人都会喜新厌旧。

冰柳拿着咖啡走进了厨房。

老巴布咖啡的确很香浓,可惜我一时找不出以前用过的旧咖啡杯了。

“我们的照片呢?是收起来了,还是烧了?”冰柳喝着咖啡问。

“怎么,你还有兴趣再看看吗?”

冰柳站了起来,指着墙上贴得东一张西一张的照片和宣传画说:“怎么贴了一墙的男人?不会是有同志倾向吧!不对呀,你明明有女朋友嘛!”

“你胡说什么?”冰柳的戏谑让我有点恼火,“在美国待了这么久,怎么就没学会如何尊重别人?”

“开个玩笑,你急什么?不过说真的,我原来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喜欢足球?看看,满墙贴的都是球星。嗯,怎么都是些过了气的人物,为什么没有贝克汉姆?”

“我不喜欢他,他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球星。”

冰柳永远不会明白我为什么贴这些照片和宣传画,她也永远不会理解我的心情——伤心哪!十二码。

我在墙上贴的球星,全是在点球大赛里射失十二码球,留下终生遗憾的人。画幅最大,张数最多的,是意大利名将、忧郁王子罗伯特·巴乔。

足球的魅力在于场上的变幻莫测,有如人生。

加时赛的残酷,互射点球时的惊心动魄,不知曾让多少人夜不能眠,回肠荡气。

十二码是足球的生死点。射失点球的悲哀,足以让球员和球迷痛不欲生。

十九岁那年的世界杯足球赛令我终生难忘,那一年的夏天,在美国玫瑰琬体育场,意大利与巴西在决赛中狭路相逢。这两支球队都是我心爱的球队,但我更喜欢潇洒浪漫的意大利人,喜欢那一张张米开朗基罗雕塑般的生动的面孔,尤其喜欢目光深邃,在球场上宁肯丢球也不肯伤人的巴乔。

那场决赛打完加时赛的时候还是零比零,接下来就要互射点球以决胜负了。

巴乔是让我最有信心的人,他曾经创下过意甲历史上点球命中率之最,命中率是88.6%。

然而,命运就是喜欢和人开玩笑。就在最后的最关键的时刻,巴乔踢飞了那个点球,意大利人四捧世界杯的美梦就此破灭。那一刻,我在巴乔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近乎死亡的绝望。

这个伤心时刻是北京时间早上五点多。那一天我骑着自行车一直骑到香山,又骑到了北河沿。直到晚上天黑了才回家,筋疲力尽,一进门连饭都没吃,倒头就睡。我母亲说我疯了,说两支球队都是外国的,谁赢了谁输了关你什么事?

自以为思想深刻的母亲真苍白,她的思想层次还停留在“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认知阶段,她自然什么也弄不明白。

伤心,伤心,还是伤心!十二码的失败,不仅仅是简单的输赢,那是人生的最大悲剧。

我不是球员。甚至连个业余的都算不上,自从出了校门,我一次球也没踢过。但是六年后,我重蹈了巴乔的覆辙,临门一脚的时刻,球飞了。我的婚姻就此夭折。

我把这些失意的球星贴到了墙上,同是天涯沦落人。和他们相比,我才觉得我的痛算不了什么。

我以我自己的方式,安慰我的心,悼念我的感情,与冰柳无关,所以我不想对她说明什么。

我拿出那些尘封已久的老照片,冰柳一张张地仔细翻看,还不时地说起当初拍照时的情景。最后,她拿着一张我们在北戴河游泳时的合影对我说:“谢谢。”那张照片上,我们都穿着泳装,紧紧相拥。

我真不知道她在谢我什么?是感谢我保存着这些旧照片?还是感谢我一直保存着痛苦?

“那天你去看我,我本该高兴才对,却跟你发了火,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了什么。你别在意,不管怎么说,我们总还可以做朋友。”冰柳说。

“谢谢。”这两个字一出口,就觉得要多别扭有多别扭,两个曾经最亲密的人,如今却要如此的客套。

“为什么一直没结婚?”

“大概是想活得更自在一点吧。”

“不要家庭,但不乏爱情。我说得没错吧。”

“爱情?哈,你还相信那玩意儿?本人自从不再相信爱情,就活得越来越轻松了。”我故意把话说得轻飘飘的。

“你真的这么想?”

“时代使然哪!你听说没有,大不列颠百科全书上,七十年代的那一版上有关爱情的条目占了五百多条,而最新的版本上,爱情的条目只剩了十七条。哈哈,人类已经变得越来越聪明了。”

冰柳的神情有点沮丧,不难看出,她再三谈论有关爱情,是想测试在我的情感中,有没有为她保留一席之地。

“总不会一辈子单身吧?”冰柳用她那双洞察秋毫的眼睛盯着我。

“有家的男人只能爱一个女人,单身的男人会有更多的故事。至少目前我还没想过要进婚姻管制所。”

冰柳将信将疑地点着头笑道:“几年不见,你变得好潇洒!”

“彼此彼此!”我故作轻松地笑。

“这么说,你已经把什么都看得无足轻重了。”冰柳的神色变得黯然。

其实,你真的不懂吗?初恋永远是烙印在生命里的东西,更何况我们的童话长达五年之久,起码在那段日子里,我们的感情是百分百!

这些话,我不想说出口,越真越深的感情,越没法直接表白。

“你知道吗?我现在正着手研究一个新的科技项目。”

“哦,我早就知道你有这样的能力。”

“美国基因工程组已经完成了人类基因排序,我决定利用基因工程学原理,研究制造一种精神炸药。”

“炸药?”

“对,就像建筑工程学使用定向爆破一样,使大脑皮层局限性失忆,把那些折磨人的,对人有害的,想忘又忘不掉的东西,统统炸掉。”

“故弄玄虚!”

“绝不是。你想这世界上有多少痛苦不堪的人?他们亟待有人能帮他们清除内心的精神垃圾。我相信有了这项发明,心因性疾病就会大大减少,这样一来,就能有效地防止更多的人死于心碎。”

冰柳的脸色变得苍白:“你是在说往事难忘,还是在有意调侃我?”

“我自己的问题早就解决了,我是在为广大的患者着想。你已经不当医生了,大概已经忘了‘心因性疾病’这个专业术语。心因性疾病是指由人类精神、情绪因素导致的疾病,比如抑郁症、躁狂症……”

“够了!你不如直说,过去的就应该让它永远过去。”

“难道你不是这样想的吗?”

冰柳端着咖啡杯子,苦笑说:“我也知道没办法回到从前了。其实这几年我也变化了许多。”

“是呀!一天比一天老,连心功能都不如从前了,跑楼梯的时候,人会喘。”

“我说的不是这个,不管是谁,青春只有十年。”

“你在感叹曾经沧海?”

冰柳摇摇头,目光变得有点空,她指了指我的音响:“放首歌吧。”

我顺从地站起身来,把一张CD放进影碟机里。

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阳

忧郁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经无知地这么想

发黄的照片/古老的信/以及褪色的圣诞卡

遥远的路程/昨日的梦/以及远去的笑声

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

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

“这是罗大佑的《光阴的故事》,当年在校园里挺流行的。”冰柳说着,眼睛里变得雾蒙蒙的。

当一曲终了的时候,她站起身,走过来轻轻地抱了抱我,拍了拍我的背,然后无声地走了。

我的心一下子五味俱全,却惟独没有激情。

不知不觉已近黄昏,我伸着懒腰走上阳台,夕阳的光线很柔美,把半边天涂上了一层暖暖的橘红。突然一注水滴喷射到我脸上,我扭过头去,隔壁的阳台上,邻家的男孩丁咚正举着一把玩具手枪对着我,一脸的惊慌。

“嘿,小淘气,你在干什么?”虽然不太熟悉,可我挺喜欢这个男孩,他那虎头虎脑的样子,有点像电影小童星方超。

丁咚的母亲丁安美从屋里走了出来,隔着阳台,笑着对我说:“颜大夫,过年好。”说着转过头去问丁咚:“怎么回事?怎么又把水喷到人家身上了?快,向叔叔道歉。”

丁咚歪着头,撅着嘴,一个劲地摆弄着手里的玩具水枪。

我赶忙解释说:“道什么歉呀,没事,我是跟他逗着玩呢。”

丁安美又朝我笑笑说:“真没办法,男孩子就是淘气,一天到晚不是惹麻烦,就是闯祸。”

她的话音还没落,小丁咚扬起手里的水枪,小脸涨得通红,跳着脚说:“你们大人不讲道理,我没闯祸,我是帮叔叔浇花呢!”

阳台的角上,有一盆盆栽的小石榴树,去年夏天护理不当,枯死了,之后就一直扔在那儿。我朝石榴树看了几眼,花盆里已经注满了水,还漫了一地,看来这小家伙还真卖力气。

我笑着对丁咚说:“傻孩子,它已经死了。”

“老师说,种花不能缺水,只要天天浇水,它就会活着,一定会活着。”丁咚坚信不移地说。

孩子的天真单纯让我感动,我挪了挪花盆,对丁咚说:“叔叔错怪你了,是叔叔不对,叔叔不给这花浇水,也是叔叔不对,叔叔郑重向你道歉。”

小丁咚露出一对小虎牙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