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时离你更远-分手的情人别见面

重逢时离你更远

潜进水底

鱼一样地呼吸

吐出带血的气泡

当阳光穿透海域的时候

把孤独写上受伤的鳞片

这是当年我失恋的时候,在无可排解的郁闷中,写下的一首诗。一位在《诗刊》社当编辑的朋友看了,鼓励我说,你可以写诗。但从那之后,我什么也没写出来。据说写诗要具备三要素,一是活着,二是清醒着,三是痛苦着。

我无疑还活着,但是否清醒,是否痛苦,却不得而知。

厚厚的窗帘隔断了外面的光线,也隔断了外面纷扰的世界。我喝着清香微苦的凤凰单枞,蜷在沙发里心不在焉地看《动物世界》。

冰柳回到这座城市的消息令我不安,早已淡忘的往事又不知不觉地映现眼前。我几次想跑去看看做了女老板的昔日情人,想象着她风采不减当年,仍然对我一往情深,想象她如果想旧梦重温我该怎么办。但另一个声音却总在嘲笑我,还魂的鬼是丑陋的。这是《牛虻》里的一句名言。《牛虻》是我中学时代最喜欢的小说之一,它对我人生的初级阶段起了不可估量的影响。尽管我不够坚强,但我永远热爱牛虻。

我终究不是那种能抽刀断水的男人,我最终还是按浪人老K给我的地址,找到冰柳开的那家美容店。

小店的门脸不大,装潢得很特别,浅灰色文化石砌起的围墙看上去很时尚。深褐色的牌匾上有三个凸出的隶书大字——绿萝茵。牌匾的四周,装饰着翠枝垂蔓的常青藤,落地玻璃门窗里,苹果绿的纱帘显得很轻柔。

我在门前徘徊了很久,没勇气敲门。正犹豫着,从里边传出一男一女的笑声。我猜想那个女的一定是冰柳,可那男人是谁?是她的美国老公,还是她的新男友?

我想掉头离去,门开了,走出两个人,冰柳身边的男人竟是浪人老K。

“真凑巧,冰柳刚才还在说你,你就来了!”浪人老K走了过来,朝我做了个鬼脸。

冰柳在店前的台阶上停住脚步,朝我招了招手说:“你好。”声音好像很热情又很冷。

绿色的霓虹灯下,冰柳显得比从前瘦了一点,整个的形态也没有从前那样挺拔。她缓缓地走下台阶,目光像是在看我,却从我的身上越过去,落在远远的车水马龙的大街上。

“你来得正好,老同学难得一聚,找个小饭馆吃饭去,就算是给冰柳接风,怎么样?”浪人老K问我。

“就去重庆火锅城吧,我请客。”冰柳已经走到我们跟前,朝我莞尔一笑,笑得倒也自然。“等我一会儿,我回去加件外衣。”她说着又折回店里去。

“你总算来了,还算是有情有义。”浪人老K一脸的坏笑。

“你来看她,为什么不约上我?”我说。

浪人老K皱起鼻子,吸了吸说:“什么味?”

我也认真地闻了闻:“没闻见。”

浪人老K大笑起来说:“几年不见,你怎么变成老西子了,一身的老陈醋味儿。”

“去你的吧。”我顺手打了他一巴掌。

冰柳穿了一件浅橙色的呢上衣,围了一条浅米黄的围巾,从店里走了出来:“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我跟颜澍说,打保龄球太累,洗桑拿太贵,找三陪付不起小费,吃吃火锅还算实惠。”

冰柳笑了起来说:“你往后千万别再去歌厅唱歌了,这才几天哪,都快变成痞子了。”

浪人老K说:“痞子有什么不好?你知不知道?痞并不是贬义词,它代表平民化倾向。颜澍你说是不是?”

“行了,别贫了,快走吧。”冰柳说着,领着我们朝不远处的停车场走去,她远远地按了一下钥匙,一辆白色的风神蓝鸟立即亮起了尾灯,发出清脆的叫声。

火锅城里宾客如云。

红白两色的鸳鸯火锅里,热汤滚滚。

我夹了一箸子毛肚,放进浮着红油的这半边,对冰柳说:“你不吃辣椒,那半边是你的。”

浪人老K给大家倒上啤酒,一本正经地建议:“喂,是不是再给你们点一盘夫妻肺片?”

冰柳看了看我,对浪人老K笑笑说:“好呀,不过这么一来,你就得出局了。”

浪人老K故意瞪大眼睛,怪声怪气地说:“哈,变着法儿地轰我走?一点面子都不给呀?”

冰柳说:“别开玩笑了,说点正经的,昨天我给老家长打了个长途,她让我问你们好。”

老家长是我们医学院的同学梁文媛,她在班上年龄最大,天生喜欢助人为乐,特别爱多管闲事,因此赢得了老家长的美誉。

“她现在怎么样?”我问。

“她还在广州,做急诊科大夫,有个女儿三岁多了,丈夫是部队的军医。”

浪人老K把一大把豆苗放进火锅说:“哦,好呀,那她现在算是军嫂,还是算军妈?”

冰柳一下子把酒喷了出来,指着浪人老K说:“你这张嘴还是这么损,小心将来下割舌地狱。”

“我舅舅的同学也在广州,听说那边正在闹非典型肺炎,来势挺凶的。”

“噢,对了,老家长也说这件事了,说最近的病人一拨接一拨的,高烧、咳嗽,死亡率挺高,还传染。她们急诊室的大夫和护士已经有不少人中招儿了,真要是流传开来,挺可怕的。”冰柳有点忧心地说。

浪人老K不以为然地摇着头:“又不是天花、鼠疫和霍乱,有什么可怕?如今医学这么发达,连人类基因的框架结构都破解出来了,肺炎算什么?小菜一碟,不在话下!”

冰柳瞪了他一眼说:“你当然不怕,反正你现在也不当医生了。”

浪人老K长长地“啊”了一声说:“颜澍你看看,人家一听传染病,马上就替你担起心来了,你怎么一点都不感动?”

我站起来举着酒杯说:“老K,你再犯规,我可要举红牌了,罚了这杯酒!”

浪人老K笑着喝了酒说:“在下不敢了,二比一,打不过你们,从现在起,一定老老实实,绝不乱说乱动了。”

“老K,你怎么越来越嘴尖皮厚,颜澍,接着罚他!”冰柳笑着说。

老K又乖乖地喝了一杯,席间的气氛一直热烘烘,可冰柳的眼睛却尽量不看我,让我又尴尬又失落。

酒差不多喝完的时候,浪人老K说他约了人商量下星期演唱会的事,要先走一步。其实我明白他是有意先出局,好让我和冰柳单独叙叙旧。

许光辉走了,剩下我和冰柳,可谁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分手三年,她从遥远的大西洋彼岸重回到我的眼前,我却觉着重逢时离她更远。说了说北京的变化和新泽西的天气,两人都觉得很乏味。冰柳说:“吃得差不多了,我们走吧。”说着,扬手叫服务小姐结账。

出了火锅城,冰柳说:“你还住在老地方吗?我送你。”

我坐在驾驶座旁边的位子上,冰柳打开车里的空调,车里吹起了暖风,外面夜风还有点寒冷,车里却变得一阵比一阵燥热。

“听说你还是一个人?”冰柳把车速减了下来,转过头来,朝我扫了一眼。

“他对你好吗?”我问。

“浪人老K没告诉你?我们分手了。”

冰柳的话并没让我感到意外,事先我已经料到,如果婚姻美满,她不会突然回来。

“浪人老K什么也没说,大概是觉得这些事应该由你自己告诉我。”

“美国人很坦率,什么事都是直来直去。乔治,噢,就是我的前夫,他从来都不肯学说中国话,可是有一天,他突然用中文告诉我,他已经不爱我了。”冰柳说完,大笑了几声,问我:“是不是很滑稽?”她那故作轻松的语气让我不舒服。

我能说什么呢?说她很勇敢,总是在生活里急转弯?还是劝她对生活别失望,打起精神,再创美好的明天?

“滑稽戏该收场了。”我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牛虻》里的话,连我自己都弄不清此时说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车里更加闷热,过了好一会儿,冰柳才又开口:“颜澍,你是不是还在怨恨我?”

“哈,我凭什么怨恨你?你没听浪人老K说吗?人一辈子总得疯了似的做一件自己愿意做的事,也算不白活一回。所以我很佩服他,也很佩服你。”

“你在嘲弄我!”前方有一个人穿过马路没走人行线,冰柳重重地按了三下喇叭。

“我有什么资格嘲弄你?一个纯洁得不像男人的男人,活该一无所有,不过有一点可以让你欣慰,这几年里,我正在努力学坏!”

本以为分别多年,彼此已能坦然相对,可我还是压不住心底的怨怼,把话说得满身是刺。

冰柳把车停在了路边,眼睛看着车前方的远处,不动也不说话,但变得粗重的呼吸让我知道我的话把她气得够呛。

“对不起,我不应该这么刺痛你。你现在孤单一人,也够惨的了。”

冰柳猛地甩过头来,愤愤地瞪着我,恼羞成怒地说:“你是笑话我被人抛弃了?呸,男人有什么稀罕?我现在是懒得自找麻烦,只要我愿意,一招呼就来一片!”

冰柳还是那么自以为是,比起当年,更多了几分已婚妇人的霸道和无所顾忌。

“我有什么可惨的?出国结婚创业,人生的重大环节我一个不缺,比实力吗?别墅、汽车、美容店,至少五百万不动产,小康的标准已经绰绰有余了。说生活吗?离婚算什么?时尚的婚姻不会一过就是几十年、一辈子,我现在就喜欢单身贵族的状态。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我现在还有儿子,黑头发、蓝眼睛,快两岁了,美国籍,叫亚布力。”

哦,亚布力,那是冰柳和美国人爱情的见证。我的手在慢慢发凉,早知道重逢是这个样子,不如不见。

“对不起,是我有眼不识泰山,那就祝你事事如意吧!”我说着,干笑了两声。

有人说男人和女人隔了一堵玻璃墙,就算彼此看得再真切,也永远走不进对方的世界。

冰柳直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点着头说:“好,你的确大有长进。对不起,我还有事,恕不远送了。请吧。”

我被轰下车来,盼望了那么久的重逢,就这么不欢而散。

除夕夜我陪着母亲一块儿守岁。和她挤在厨房一起煮饺子的时候,我开玩笑地建议她像老影星秦怡那样,把头发染成深棕色,母亲笑得流出了眼泪,摇着头说:“连儿子也嫌我老啦。”母亲的心情难得这么好。我告诉她,不是嫌她老,是希望她越活越年轻。母亲笑着点头,接着又问我出国的事怎么打算。说实话,我把这件事全都忘到了脑后,为了不让母亲失望,我说,如果出国,我还得复习复习英语。

正说着,舅舅愁眉不展地来了。每年过春节,舅舅总是大年初一一大早来这儿,可今年,他却大年三十就跑了来。他进门还没坐稳,冯彩云就接踵而至。冯彩云像是根本没看见我和我母亲,直指着舅舅的鼻子质问:“那个女人是谁?她是干什么的?你们是怎么回事?你们认识多久了?”

舅舅低着头喝茶,一言不发。

冯彩云跺着脚大骂:“颜卓文,你个王八蛋,今天你不把事情说清楚,我就一头撞死在这儿。”

舅舅苦着一张脸说:“别在这儿闹行么?有什么事我们回家去说。”

冯彩云叉着腰说:“不行,你就得在这儿说清楚,让你姐姐你外甥也知道知道,整天装得像个正人君子,居然外边还有相好的。要是找个年轻漂亮的小妞儿,也算你有本事,弄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女人在医院幽会,你就不嫌恶心吗?”

母亲给冯彩云倒了一杯水,被她一巴掌打洒在地上。

母亲耐着性子对那个泼妇说:“彩云,卓文从来不是那种胡作非为的人,有什么事慢慢说,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算了吧,一笔写不出两个颜字,你们是一家子,有理没理都向着他,我告诉你们,这穷日子我早就过够了,什么外科专家,还没剃头的挣得多。我是瞎了眼了,嫁给这么个窝囊废,要不是冲着孩子,我早就跟他离了。可他倒来劲儿了,越来越不知道自己能卖多少钱一斤,居然在外面搞起女人来了!”

舅舅站起来朝外走。被冯彩云一把拉住:“你要上哪儿?还要去会那个老妖婆吗?没门儿!”

舅舅皱着眉长叹了口气说:“你既然觉得委屈,我也不想难为你,要离婚,我没意见。”

冯彩云一愣,随即坐在地上,哭天喊地地嚎了起来:“你个狼心狗肺的颜卓文吔!你别把我往绝路上逼,我要是活不成,你也别想好死!我要先杀了你再杀你的小崽子,然后杀你们一家子……”

“喂,你要是这么闹下去,我可要打110了!”我气冲冲地上前拉她,却被母亲拦住。

舅舅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屋。

冯彩云倏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追了出去。

母亲跌坐在椅子里,摇着头说:“真作孽呀!”说着,又惊慌地站了起来,推着我说:“你快跟着看看,千万可别出事呀。”

我稳稳当当地坐在沙发里,劝我母亲说:“甭管他们,老一套了。我舅舅有办法对付她,他能以柔克刚。”

母亲在我身边坐下,不放心地问:“冯彩云口口声声说卓文有外遇,会有这样的事吗?”

“精神病人的话你也当真?不过我倒希望是真的。和这样的疯子一块儿过了十多年,没有外遇才不正常呢!”

母亲嗔怪地看了我一眼:“胡说什么呢?”

八堆的婚礼选在了大年初二,初二是个双日子,吉利。

我参加了八堆的婚礼。新娘子是亿客隆超市的一个售货员,和八堆同岁,长得不好看,但挺壮实,也挺和气厚道。

八堆结婚的第二天,一大清早就给我来了个电话,让我跟他一块儿去门头沟看个朋友。

“嘿!没人说你重色轻友呀,新婚燕尔,哪能扔下新娘子不管呀!”

“你丫别拿我开涮!我真有急事!”八堆的语气挺严肃,真不知出了什么大事。

汽车沿着盘山公路跑了一个多钟头,来到门头沟的一个小山村村口。我们下了车,沿着窄窄的山路徒步走了近半个钟头,来到一家破旧的农户门前。八堆朝院里喊了好几声都没人应,我们走进院子,破土坯盖的北房里没人,我们又进了驴棚旁边的一间小西屋,里边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我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见有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儿睡在一张用门板搭的铺上,铺旁边堆满了箩筐、水桶、铁锨、锄头之类的家什,床头的一个破木头箱子上,放着两只破碗,一只碗里放着啃过的馒头和咸菜,另一只碗里盛着半碗水。

听见有人进屋,那女孩儿费了老大的力气坐了起来,瞪着眼睛看着我们。

八堆走到床边,欠着身子,凑近了问她:“枣枝儿,你还认识我吗?我是八堆。”

那个叫枣枝儿的女孩儿愣愣地朝八堆看,忽然眼睛一亮,翕动着嘴唇,含糊不清地吐出了一个字:“哥……”

八堆放下从城里带来的几袋奶粉,揉着眼睛走了出来。我们坐在院里的柴禾堆上,八堆吸溜着鼻子半天没吭声,然后点起了一支烟,对我说:“我这辈子总共掉过三回眼泪,一回是我爸死的时候,第二回是我初中毕业,我妈流着眼泪对我说:‘袁啸,报个技校吧,咱们家穷,供不起你上大学。’再有,就是这回。”

“她是你什么人?怎么管你叫哥?”我问。

八堆长叹了口气说:“说来话长呀。”

我都三十多了还娶不上媳妇,我妈都快急疯了,那年有人给我说了个乡下丫头,十九岁,就是她,枣枝儿。她们家挺急茬儿,我还没吐口同意见面,他们就把人送来了,说先让她在城里头住几天,要是乐意就结婚,不乐意也没关系。

那时候枣枝儿可不像现在这模样儿,白白净净的,一笑还有两酒窝。她小时候发烧,吃凉药吃多了,有点缺心眼儿。不过倒也能干点简单的家务活儿,你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你不支使她,她就坐在小板凳上看电视,一声不吭,一坐就是大半天儿。

我妈劝我说,如今城里的女孩子,一个个都打扮得像个小妖精,腆着胸脯,撅着屁股,露着肚脐儿,你敢要吗?再说也没人看得上你。枣枝儿虽然有点毛病,可准能一心一意跟着你过日子。

我妈说得对,我们家这么穷,谁愿意跟着我活受罪?可是不管怎么说,我也算五官端正,聪明过人吧?非让我娶个傻丫头,我心里委屈,再说,就算我能捏着鼻子跟她过,也不能不为人类的下一代考虑。万一再生个傻儿子,岂不是给社会制造伪劣产品么?

我妈千方百计地想把生米煮成熟饭,眼看着半个多月过去了,我对枣枝儿还是爱答不理。我妈想出了绝招儿,一到晚上,就硬把我和枣枝儿关在屋里,锁上门,她自个儿满世界地瞎溜达去。

怎么说我也是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她再傻,也是个白白净净的大闺女,我越是提防着不能中我妈的奸计,越是浑身燥热。有一天我把她的衣裳都脱了,可只要一碰她,她就连踢带打地傻笑个没完。她一笑,我就完了,觉着我和我妈都在犯罪。

那些日子里,我都快把自己折腾死了,像只烤鸭,放在炉里烤上一阵,又拿出来晾,晾凉了,再放进炉里。这么凉了热,热了又凉地折腾几个来回,就什么事也干不成了,结果还得自己把自己解决了。

那天晚上,我妈又要锁门,我给我妈跪下了,我跟我妈说,您就别难为您儿子了,只当我也跟我爸爸一样壮烈了,行不行?我妈听了这话,大哭了一场,第二天就带了两千块钱,把枣枝儿送回乡下。一点不亏心地说,枣枝儿回去的时候和来的时候一样,还是个黄花大闺女。

这事本来早就了结了,没想到昨天我结婚的时候,给我和枣枝儿当介绍人的那个亲戚也来了。我悄悄问起了枣枝儿,开始他还支支吾吾地不肯说,后来才告诉我,枣枝儿惨了,那次被我妈送回去之后,村里头就嚷嚷开了,硬说她是让婆家给休了,从此就再也没人登门提亲。去年秋天,枣枝儿的妈死了,他爹一天到晚喝闷酒,根本就没心思管她,结果她一个人跑到山里去拣核桃,从山坡上摔了下去,摔断了腿,没钱治就成了这样。

又是一本难念的经。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问。

八堆又点上一支烟说:“我早就听人说过,这男人女人之间的事,向来都是前世结冤,今世结缘,我欠枣枝儿的。”

“那你……”

“刚才我站在枣枝儿面前,心里难受极了,觉着自个儿他妈的不是男人,毁了人家的名声,害得人家嫁不出去,如今又落到这样的地步……”

我理解八堆的心情,但以他的经济基础,以他的住房条件,以他刚刚新婚一天多的现状,他能怎么办呢?

“我想……我不能让她就这么等死,我得接她进城,给她治病。”

“这年头,雷锋着实不多了。不过,这可不是十天八天的事,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如果治不好,我就养她一辈子。”

八堆准是疯了!一个人溺水了,八堆要去救,人命关天,我不能拦他。可他明摆着不会水,一跳下去,没准就得跟着淹死。

“钱呢?后院呢?”我问。

“不想那么多了,走一步说一步,我相信总能感动上帝。”

回来的路上,八堆一直很沉闷,为了给他解心宽,我说:“多往好的地方想想吧,咱们给她治好了腿,再替她登个征婚启事,万一能找个有钱的傻哥们儿,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八堆果然大笑起来说:“除非那傻哥们儿就是你呀!”

八堆说到做到,没出三天,就把枣枝儿接进城来,送进了积水潭医院。

第一个被八堆感动的上帝就是我,我从自己数目不多的积蓄里,贡献出五千块。八堆说:“你小子够哥们儿,不过这钱我早晚会如数奉还,我可不想让你下辈子到处追着我讨债!”

几天来一直没有舅舅的消息,他的手机一直关着,家里的电话也没人接听。母亲一天比一天焦急,一个劲地问我会不会出什么意外?要不要报案?

我和八堆从门头沟回来的那天晚上,冯彩云给我打来电话。

“颜卓文在不在?”冯彩云气壮如牛。

“我正要问你,你把他弄到哪儿去了?”

“放屁!你告诉他,他现在爱干什么就干什么,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就算得了艾滋病,明天就死,都跟我没关系。他不是想离婚吗?容易,让他准备好五十万,老娘立马就给他签字!”说完“叭”地挂上电话。

我放下电话没多一会儿,舅舅来了。

他先告诉我说,那个直肠癌病人手术的事有着落了,他的一个朋友已经替辛杰在郊区的一家县医院安排好了床位,手术由舅舅和我去做,粗略地估算下来,有七八千块钱也就够了。

我当即就打电话通知了康小妮。

后来,舅舅主动解释了冯彩云大闹除夕的事。

除夕那天下午,舅舅当年的兵团战友专程从上海来看他。舅舅说:“她就是我头一个女朋友,名叫陆可宜。当年黑龙江建设兵团是军事化管理,生活很紧张,那段恋情里没有什么风花雪月,但那种心心相印的感觉,这辈子都不可能再重复了。”

知青返城的时候,他们本来有机会一起回北京,但陆可宜对舅舅说:“我父母都是风烛残年的人了,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已经不多,而我们还年轻,来日方长,终会有团聚的一天。”舅舅低头不语。陆可宜长叹了一声说:“我从来没告诉过你,这两位老人不是我的亲生父母,我是个孤儿,他们在我三岁的时候领养了我。正因为这样,我才必须回到他们的身边去。”就这样,他们一个回了上海,一个回了北京,从此开始了天南地北的两地思念。

恢复高考的第二年,舅舅考上了北京医学院,陆可宜进了上海一家集体所有制的制衣厂做缝纫女工。他们相约,等舅舅毕了业就结婚。

五年的大学生活结束之后,舅舅兴冲冲地去上海看望久别的未婚妻。他按着地址,找到了提篮桥附近的一处棚户区,他简直不可想象已经八十年代了,繁华的大上海竟然还有这么破旧狭小的一隅。

那时候,陆可宜的老父亲身患中风,卧床不起,大小便都不能自理。她的母亲是一个瘦小的退休女工,每天就在这么小的空间里忙里忙外,服侍病人。小小的房间里,床占了一半的面积,床上搭建着二层小阁楼,靠一条又窄又陡的扶梯爬上爬下,这就是陆可宜睡觉的地方。

舅舅走进这个小房间的时候暗暗对自己说:“等我有能力的时候,一定要让他们过上好一点的生活。”

十天之后,舅舅准备返回北京。他和陆可宜手挽着手走进外滩公园的夜色,无数对情侣都在树阴下、灯影里卿卿我我,窃窃私语,舅舅也在憧憬着不久的婚礼,陆可宜却对舅舅说:“卓文,忘了我吧。”

陆可宜说:“家里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需要帮助,人力和财力的帮助。可你无能为力。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个温州小老板,人还不错,我已经决定嫁给他了。”

舅舅不说话。

陆可宜又说:“卓文,别怪我,生活就是这么残酷,爱情是一回事,婚姻又是另一回事。”

初恋就这么结束了,舅舅不怪也不恨,但他从此相信了那种较为流行的说法,上海的女孩子在爱情中的表现非常理性,非常实际。

舅舅说:“这些年中,我很少为这段往事伤神,但偶尔读到刘禹锡的《竹枝词》,会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那首词写的是,春风杨柳万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

二十年后,陆可宜突然专程来北京看望颜卓文。她告诉颜卓文,那个温州有钱的小老板纯属子虚乌有,实际上,她终身未嫁,至今还是独身一人。她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舅舅去上海的时候,她刚刚查出患有严重的视网膜脱垂症,随时都有失明的可能。陆可宜说,爱一个人就应该成全他,而不该成为他的累赘。她说二十年后再见到颜卓文的时候,她很欣慰,因为她的爱人已经如愿以偿地成了一位好医生。

陆可宜没有失明,却又被查出患了视网膜母细胞瘤,现在已经血液转移。这是一种致命的眼癌,她不想做手术,只想在安安静静地离开人世之前,再见见她一生苦恋的颜卓文。

陆可宜说:“我的命挺苦的,可我很幸福,一辈子当中能真心真意地爱一场,而且爱的是一个这么优秀的男人,我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她平静地微笑着,颜卓文却再也忍不住,他热泪纵横。

除夕那天舅舅迟迟不归,冯彩云找到医院去,见到了陆可宜,大闹了一场。事后,舅舅的同事丁安美好心地把陆可宜带回她的家里。

舅舅一再挽留陆可宜留在北京治病做手术,身为医生,他也知道这可能无济于事,但他希望能陪陆可宜一起走完她苦难人生的最后日子。陆可宜谢绝了舅舅的好心,已经于今天一早偷偷离开北京。她不辞而别,只留下一把大花雨伞和一封短信。信上说:“卓文,这把伞是我在上海第一次领到工资时买的,但我一次也没用过,因为它太大了,撑起它,总觉得空了半边。留给你做个纪念吧。”

听了舅舅的故事,我的心一直在发颤。

过了许久,我告诉舅舅:“冯彩云打电话来说要和你离婚,条件是让你准备五十万。你真的准备和她分道扬镳吗?”

舅舅摇摇头说:“不知道。”

春节后上班的第一天,我有点发烧,支撑着做了一台手术,手术衣全都湿了。手术完了的时候,我觉得有点天旋地转。

手术室的外间里,两个护士一边擦器械,一边聊天。

“哎,郭腊梅,听说瞿霞要离婚,怎么着了?”说话的是护士小张。“还能怎么着?离

就离呗。当初瞿霞拼命追人家,我就说过,别攀高枝,你俩不合适。你看,让我说着了吧!”

“什么呀,是那个男的追瞿霞,我看见过好多次呢,那个男的一下班就在医院门口接他,下雨天还来送雨衣。”

“你哪儿有我清楚,我和瞿霞从上小学就在一个班里头。你不知道,瞿霞是看上人家家里的条件了,她老公公是英国留学的高级工程师,那个男的也是个硕士生,长得又高又帅,这几年自己开公司,发得不得了。瞿霞哪点配得上人家?又土气又不漂亮,你知道瞿霞她们家是干什么的?她妈是邮局的营业员,她爸在同仁堂卖药。”

“你这么说可不公平,依我看,谁娶了瞿霞谁福气,瞿霞心眼好,脾气好,又聪明又能干。再说她可一点都不土气呀?”

“能干算什么优点?有钱的人家,一千块钱一个月请个保姆,全解决了。高品位的男人讲究的是情调,那个男的喜欢交响乐,喜欢跳国标,喜欢骑马打高尔夫,瞿霞呢?连卡拉OK都没唱过,你说,不离婚等什么呢?”

“你怎么老向着外人说话呀?瞿霞真离了婚,对你有什么好处?”

“哼,我就是看不惯她那股虚伪劲儿,为了出风头,竟然趴在一个大老爷们儿身上,嘴对嘴地吸痰,恶心!”

我走了出去,煞有介事地说:“嗨,听说没有?出了恐怖分子了,正投放重量级诽谤弹呢,一炸一大片!”

郭腊梅大张着一张嘴,那表情真是愚蠢到了极点。

“什么什么?什么弹?把哪儿炸了?”郭腊梅直着脖子追问。

小张护士早就笑得前仰后合了:“颜大夫逗你玩呢。”

郭腊梅这才想明白是怎么回事,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正朝外走,忽然一晕,险些摔倒,被刚走进来的刘护士长一把扶住。

“嗯,小颜大夫,你这是怎么了,满脸通红,还出了这么多的汗!”她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吓了一跳说:“怎么这么烫,你得赶快上院医那儿看看。”

郭腊梅在一边幸灾乐祸地说:“哎哟,我听说广州正在闹非典,死了不少人了,颜大夫,你可别创北京的首例呀!”

刘护士长挥了挥手:“行了,大小姐,别老像只尖嘴鹰似的,这么厉害,小心找不着婆家。”

郭腊梅扬着脸说:“找婆家的事就不劳您多操心了,我倒是替您可惜,天生当婆婆的料儿,怎么就没生个儿子呀?”

刘护士长瞪了她一眼,不再理她。

刘护士长把护士小张叫过来,让她扶我下楼透视、验血。检查结果,没什么大事,只是有点感冒。

我打了一针清开灵,取了点中药,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出医院大门,正碰上刚下夜班的瞿霞。她一看我这个样子,赶紧跑过来,搀住了我。

她帮我叫了辆出租车,送我回家。

一路上,她一直扶着我的一只胳膊,隔一会儿便问:“你是不是特别难受?再坚持一会儿。”

我的头昏昏沉沉,心里却暖暖的,真想抓住她的一只手,但我忍住了,我不想让爱像烟花一样瞬间辉煌,然后就了无痕迹。我希望这似水般的柔情能像植于皮下的胰岛素缓释颗粒,一点点地进入血液、进入组织、进入细胞,进入生命的每一个角落。让受病痛干扰的生命,缓缓地、持续地多一份能量、多一份健康、多一份快乐。

“快到了吧?”瞿霞问。

“快了。”我说,心里却暗自希望司机能开得再慢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