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起来或者沉下去-分手的情人别见面

飞起来或者沉下去

飞机脱离了跑道,倾斜着飞上蓝天,我总算尝到了飘的滋味。

我从第一次恋爱时开始思索人生,在第一步迈进社会之后开始考虑现实,但生活不可预知,思索和考虑的结果往往徒劳,我想不出自己如何才能找到我的那块奶酪。

从小母亲就教育我要认认真真地做事、踏踏实实地做人。我却总是在梦里飘飞的时候兴

奋不已,兴奋过后会一点一点往下沉。如果母亲和舅舅的人生都选择了脚踏实地,那我宁可还是一半在现实,一半在梦里,我喜欢那种飞起来或者沉下去的感觉。

深圳之行似乎很轻松。

抵达机场,日本医疗器械公司的代理商派来一个叫罗小天的年轻人来接我们。罗小天和我年龄相仿,很友善,也许这种谦恭和热情并非出于“有朋自远方来”,更多的是商业行为的一种规则,但我们还是很快熟识起来,气氛很融洽。

一月的南国满眼绿色葱茏,高大的英雄树上繁花似锦。脱去厚厚的棉装,如释重负。和北方的冬天相比,这里的阳光更明亮,更加生机无限。

我们住进了格兰云天大酒店,接连两天,罗小天带我们转来转去。我们在地王大厦三百八十四米高的全市最高点俯瞰深圳、香港,去中英街购物,然后又去大梅沙、小梅沙看海滩。胃里的感觉总是饱胀的,里边填满了潮州菜和亚热带的水果。

来到深圳之后,林秀珍的变化格外显著。精心地化了妆,涂了很艳丽的唇膏,披散着长长的褐发,穿了一件桃红色松身宽袖的羊绒衫,胸前还挂了一个白金的十字架,步态也变得很轻盈,就连笑声也年轻了一二十岁,远远地从背后看去,真像是个活蹦乱跳的火龙果。有人说女人的潜力大得没边儿,大约就是指女人的心态和行为都有着不可估量的弹性。她那极其放松又怡然自得的样子,让我几乎忘了此行的目的,倒好像真是在专程旅游。

那天晚上,罗小天陪我们吃过晚饭,问林主任有没有兴趣去打打保龄球或者洗洗桑拿。林秀珍笑着连连摆手。

“那是你们男人的专利。小颜,你要是有兴趣,让小天陪你去吧,我想歇歇了。”

罗小天见我们都没有再活动的意思,就又说起了次日的日程安排,他说他们的业务经理要明天中午才能回深圳,他们想把洽谈安排在后天。明天的时间,他们想安排我们去漂流。

罗小天像一个资深的导游,介绍起广东省内几个可以漂流的旅游点。

“比如花都的芙蓉峡、清远的笔架山峡谷、南昆山的川龙峡都能漂流,但不如去丛化更方便些。丛化的流溪河景区有六公里长的漂流河段。此外,还有‘流溪彩虹’、‘南山瀑布’、‘小漓江’等十多个景点,是个非常值得一去的地方,你们二位觉得怎么样?”

林秀珍笑着说:“你们实在太客气了,漂流就免了吧,既然业务经理明天回来,最好能把洽谈安排在明天下午,这样就能节省出一天的时间,我们得早点回去。”

“再忙也不在乎这一天半天吧,我看还是去放松一下!”罗小天热情地说。

“哎,你不知道当个副院长有多忙?家里还有一大摊子的事情等我回去处理呢。”

罗小天毕恭毕敬地说:“我只知道您是外科主任,不知道您还是副院长,我觉得您这个人特别平易近人。”

林秀珍笑笑说:“什么主任哪,院长哪,全是虚名,职务越高事情越多人越累。好了,为社会做贡献嘛,不发牢骚了。”

我真佩服林秀珍自吹自擂的本事,其实她根本不是什么副院长,去年年底上边倒是有过提升她做副院长的意向,但因为她的两起医疗事故没解决,正在打官司,所以提升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罗小天临走的时候,留下两个精美的手提纸袋,说是他们公司的资料和产品介绍。

当天晚上,我在自己的房间里无事可做,想拿出那些资料看看,竟意外地发现袋子里还有一个精美的纸盒,里边装的是一部灰黑色外壳的诺基亚手机,是最新上市的彩屏7250。据我所知,这种带数码相机的新型手机的价格是四千多块人民币。

我去敲响了林秀珍的门。门开了,她穿着一件带蕾丝花边的粉红色薄纱睡裙,满脸笑容地对我说:“我正不想睡呢,来,聊聊天。”

我站在房门口迟疑着没敢进去,她已经转身走回房里,拿了两听可口可乐,回过头来对我说:“怎么了?进来呀,进来坐坐!”

她的目光停留在我脸上,带着点轻飘飘的挑衅。

我揪了揪衣领,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在茶几旁的椅子上坐下,还故作轻松地跷起了二郎腿,可我心里知道,我这是在以最勇敢的形式证明内心的怯懦。

我把那只彩屏手机放在茶几上问:“怎么还有这个?这是怎么回事?”

林秀珍打开一听可乐递给我,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瞥了一眼那个7250,不以为然地说:“这是他们的行规,收下就是了。”

“你也有吗?”我问。

她笑了起来,斜了我一眼说:“问得真蠢。我一向以为北京男人见多识广。嗯,别是在作秀吧?”

“哈,他们可是正经的大公司,居然也来这一套,这倒让我不得不怀疑他们要推销水货。”

“嗯,那个到医院来找你的女孩儿,是不是新交的女朋友?”她故意把话题岔开。

“不是。”我知道她指的是康小妮。

“行了,别躲躲闪闪了,医院里好多人都亲眼见过了,据说很漂亮,就是矮了点。”

“真的不是,我现在还没有正式的女朋友。”

“噢,我明白了,追咱们这位大帅哥的人太多了,挑花眼了吧?”林秀珍说完,有点夸张地笑,一边笑,一边举起了可乐罐儿,也不喝,就那么举着,用有点暧昧的眼神打量我。

“你们这代人赶上好时候了,新新人类,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不像我们,一辈子都活得憋憋屈屈的。”她说着,用手把一缕长发捋到胸前,长发遮住了她的小半边脸。

平心而论,林秀珍是个不难看的女人,想象得出,十多年前的她一定姿色出众。

“医院里的人都说我是个女强人,其实他们不懂,只有爱情失败的女人,才会疯了似的工作。”林秀珍的语气变得幽幽的。

我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和女上司讨论这么私人化的问题,感觉有点古怪。气氛变得有点僵化,我绞尽脑汁,盘算着怎么才能立即逃跑又不失礼貌。

“有人说女人四十豆腐渣,也有人说四十岁的女人才真正具备成熟的魅力。这个问题得男人回答才客观,小颜,你怎么看?”

林秀珍把一只手放在我靠在茶几上的胳膊上,目光变得火辣辣。

我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愣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回答:“年龄也是人生的经验和财富吧,一年四季……嗯,我是说……”我语无伦次。

我只剩了一招,站起身,拔腿往外走,林秀珍却从身后一把拉住我的手:“等一等,帮个忙,这条项链的搭扣太紧了,能不能帮我摘下来?”她说着背过身去。

撩开长发,一条细细的铂金项链镶嵌在雪白丰腴的脖颈上,肌肤间的每一寸温热都传达着醇厚香浓的成熟气息。几年外科手术的锤炼,自以为有了医生特有的镇定和从容,可这一刻,我的双手却在微微发抖,怎么也解不开那个小小的链扣儿。

我放弃了努力,急转身走向门外。

“等一下。”林秀珍命令说。

我回过头去,林秀珍的目光满含嗔怪和恼怒。我不敢和她的眼光对峙,低下头来。

林秀珍长叹了一口气,语气也和缓了一点,她自我解嘲地说:“我累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带上你的东西。”她说着,把那个7250从茶几上拿起来,递给我。

我和林秀珍在一个科室工作已经两年多,但这么近距离的接触却是头一回。这几天里,这个女人传达给我的信息让我不安,如果我的感觉没有误差的话,我现在已经是一只被准星瞄着的猎物,果真如此,尽心为我开脱处分,选我一起出差,就都是有意为之的事了。

林秀珍一向是医院里最有争议的人物,关于她,有许多不太确定的传说。包括她的来历和学历,包括她的飞速提升,当然也包括那些飞短流长的风流韵事。

至于她是不是以色相为资本爬上来的,我不感兴趣,但我讨厌她的处事为人。做一个医生最起码的一点是你的医术一定得说得过去,三天两头出事故的医生,无论如何不会受到尊重。我们医院外科的人里,数林秀珍“手潮”。“手潮”是外科的行话,意思是手术做得差劲。她身为外科主任,还兼着医务科主任,却连解剖结构都闹不清楚。去年她一连出了两次医疗事故,一次是在手术中误将输尿管剪断,另一次是在做直肠癌手术时碰伤了髂内动脉,险些出了人命。医院里的人大多不知道这个女人从何而来,到底有什么样的背景,但业务水平如此之低,却能在调进医院的两年里,把老外科主任挤对得提前退休,自己坐上了外科主任的宝座,实在让人不得不对她的铁腕刮目相看。此外,连续两年被评为医院先进,评为市里的三八红旗手,还频频在媒体亮相,也都充分显示了这个女人“功夫在诗外”的强大实力。

和林秀珍同在一个科室的两年中,我一直有意和她拉开距离。中国人有敬神的传统,也敬鬼,因为有时候鬼比神更厉害,所以孔子教导我们说:敬鬼神而远之。

这一夜我彻底失眠,初到深圳时的愉悦和轻松已经荡然无存,代之以一种与狼共舞的惊惧。

想起好多天没有康小妮的消息了,我拨通了她的手机,铃声一直在响,却一直没有人接听。

第二天一大清早我就离开宾馆,坐着出租车,在深圳市区转了好几家茶叶店,总算买到了一斤成色上乘的凤凰单枞。人的口味其实都是后天培养出来的,我原本没有品茶的嗜好,更不知凤凰单枞为何物,但那次在潮州饭店吃饭的时候,服务小姐送上来的茶让我惊叹,茶杯小得只有半个乒乓球那么大,茶色棕黄,香馥四溢,喝到嘴里的感觉更是不可名状。服务小姐告诉我,这茶是潮州功夫茶的一种,叫凤凰单枞。

中午在饭桌上见到林秀珍的时候,她冷着脸问我一上午跑到哪儿去了,我就跟她大谈凤凰单枞。她虽然一脸的不耐烦,但当着罗小天的面,也只好装作很有兴趣地听着,还问了问茶店的位置和茶叶的价格。

下午,我们正式和那家医疗器械代理公司的经理洽谈购置两台纤维镜的事。我们先去看了样机,然后回到谈判桌上,卖方一下子就同意在公开报价的基础上下调五个百分点,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因为这意味着一下子给我们省下了八万人民币。签了订货合同,由我给医院财务科挂长途,请他们马上先把百分之二十的订金划拨过来。至此,我们出差的任务已经基本上功德圆满,画上了句号。

次日,我们乘飞机回到北京。

五天的深圳之行,除去两天的往返路程,其余三天的时间里,真正用于购销事宜,只不过两三个小时。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还真弄不懂具有中国特色的办事速度为什么总是太慢。没办法,中国人一向偏好打着公务的招牌,把时间浪费在休闲和饭桌上。

走出北京机场,林秀珍说她还有要紧的事,要单独打车走。她从蛇皮手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对我说:“这里有一张五万人民币的牡丹卡,你的名字。是公司给的回扣。”说完话把信封塞进我手里,拉起旅行箱,扬长而去。

康小妮从内蒙回来之后,带着她的表弟辛杰来看病。经门诊诊断,不排除外直肠恶性肿瘤。

“他得的真是癌症吗?还有救吗?”康小妮把我拉到一边儿惊恐地问,脸色因害怕变得苍白。

“要确诊必须得做进一步的检查,如果真是恶性病变,手术越早,预后越好。”我说。

“还要做什么检查?”

“纤维结肠镜、病理切片检查,必要的时候,还要做一次CT。”

康小妮吸了吸鼻子,苦着脸说:“能免费吗?我们没钱。”

“这怎么可能?医院也不是慈善机构。”

“请你的熟人和朋友帮帮忙,你是医院的大夫,这点面子总是有的呀。”

其实,各科室为熟人开绿灯、不收费是常有的事,而且大家也约定俗成地认为这种事算不上损公肥私。但我从来不会为送人情去占便宜。这么做并不是因为我的觉悟高,现在医院里各科室的经济效益都和奖金挂钩,你占了便宜就等于侵吞大家的利益,我可不愿意为这点蝇头小利,让人家背地里戳我的脊梁骨。

我朝康小妮摇了摇头。

康小妮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近乎乞求地对我说:“颜澍,你的心眼儿那么好,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我犹豫了一会儿,决定替他们出纤维镜检查和病理切片检查的费用。我把交完费的预约检查单递给康小妮,对她说:“如果还需要做CT,我就无能为力了。”

康小妮瞪大眼睛问:“做CT得多少钱?”

“一千多。”

康小妮什么也没说,搀扶着她表弟,默默地走了。

手术室的刘护士长来电话通知,春节期间工会给大家订了电影票,让科里去个人取票。

虽然没病人,手术室的护士站却比平时还热闹。还没进门,就听护士郭腊梅可着嗓门叫唤:

“护士长,你也太欺负人了!凭什么好事都是人家的,坏事全要摊到我的头上。”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看见郭腊梅两手叉着腰,瞪着刘护士长喘粗气。

刘护士长沉下脸来说:“越来越不像话了,快过春节了,好容易闲一点,你们又要生事,你说,我怎么欺负你了?”

郭腊梅说:“你事事都偏着瞿霞,别人都像是后娘养的!按正常的顺序,我本该是初四的班,你凭什么连招呼都不跟我打一声,就把我的班换到初一?”

刘护士长笑着摇了摇头说:“同样是二十四小时的班,假期值班补助也一样多,初一和初四能有多大的区别?”

郭腊梅理直气壮地拍着桌子说:“区别大了!不然怎么谁都不愿意值初一的班?”

护士长说:“别人都拉家带口,就你一身轻松,你就发扬发扬风格吧。”

“放屁!你们整天背地里嘲笑我嫁不出去,我不理你们就得了,你们还要骑着脖子拉屎呀?”

“嗯,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瞿霞要不是真有困难,也不会提出来换班,你就算帮她一回,也帮我一回,行不行?”

我转过头去看看坐在角落里的瞿霞,她脸色苍白,面无表情。

郭腊梅把双臂交抱在胸前,扭头白了瞿霞一眼说:“不行。别以为一口痰就成了英雄,你要照顾她你替她值这个班,我可不欠她什么。”说完一摔门,走了出去。

瞿霞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垂着眼皮对护士长说:“我的班不换了,对不起,让您为难了。”说着捂着脸也跑了出去。

护士长朝护士们挥了挥手说:“都愣在这儿干吗?快去搞卫生。”

护士们都走了,刘护士长苦笑着对我说:“你看看,总共没几个人,可天天像唱大戏似的,这些小姑奶奶呀,一个比一个难缠。”

“谁一口痰就成了英雄?是在说瞿霞?”

“你没听说这件事吗?噢,对了,那几天你出差了,是这么回事,那天有个手术病人昏迷,痰堵住了气管,正好赶上手术室的吸痰器坏了,瞿霞就口对口地把痰吸了出来,病人才脱离了危险。”

“真难得,换了我都不见得能这样做。”

“病人家属感激不尽,送了五千块的红包,被瞿霞退回去了,医院已经把这事上报卫生局了,没想到这么一来,反倒把她孤立了。”

“哎,中国人哪!”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这么好的人偏偏命不好,现在她男人闹着离婚,她一个人住在外边有家难回,连孩子都不让她见。好容易答应年初一让她领孩子一天,偏偏又赶上她值班。这个郭腊梅也太不懂事了,其实从前她和瞿霞是最好的朋友。”

护士长正说着,一个小护士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护士长、颜大夫,你们快去医院门口看看,一个老农民口口声声要找你们俩呢。”

医院的大门口,锣鼓喧天,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一个十多人组成的农民秧歌队,正在锣鼓声中载歌载舞。还有不少人站成了一个圈儿,戴着大红的绶带,举着锦旗,捧着各色的礼盒。为首的中年男人正起劲地喊着:“把锣鼓给我敲得再响点!”

“哎呀,原来是他呀!”刘护士长说着,拨开人群走了过去。

“赵二和,你这是干吗?搞什么名堂?”

赵二和看见我和护士长,惊喜地张大了嘴巴,半天没说话,突然跪倒在地,连连地磕头。

前年冬天的一个深夜,某建筑工地送来了一个危重病人,来时血压很低,已经出现休克前期症状。临床确诊胃穿孔,必须马上手术。可是家属不在,送他来的是两个民工,也交不出手术费和住院押金。性命攸关,来不及多想,我让护士即刻把病人推进手术室开始麻醉,自己亲自到住院处代病人签了一张欠款单。这个病人就是赵二和。

手术很成功,病人术后恢复得也很快。但那张欠款单却给我惹了麻烦。当时林秀珍刚当

上外科主任,她端着架子找我谈了两次话,中心意思是欠费违反医院规则,病人是私人包工队的民工,现在手术做完了好几天,包工队的人一直不肯露面,家属也迟迟不来,跑账的可能极大。林秀珍阴着一张脸说:“住院手术不交押金,这可是严重违反医院制度的事,如果病人交不出钱,责任就得由你全部承担。”言外之意,我签了条子就等于是我欠了医院的债。

“这个病人是特殊情况,当时如果再耽搁,就有生命危险。换成您遇上这种情况会怎么办?”我将了林秀珍一军。

林秀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特殊?中国的穷人多了去了,如果个个特殊,医院也就快关张了!”林秀珍清脆的声音里充满了寒气。

术后一个星期,林秀珍在科里的例会上宣布,如果病人再不交费,明天必须出院。

幸好病人家属在手术后的第八天从山东赶了来,来的是赵二和的老父亲。他带来不到四千块钱,一部分是向乡里乡亲借的,一部分是当地乡镇企业家资助的,再加上拆房子卖木料的钱,转让责任田的钱,卖鸡卖猪的钱。可到住院处一结算,还差两千多块。

本来坚持要让赵二和出院的林秀珍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对病人家属说:“钱不交齐,病人不能出院,你还是赶紧回去再想想办法吧。”

那天,看着赵二和满头白发的老父亲蹲在病房的过道里啃着凉馒头喝着白开水,我的心里顿时像是塞满了玻璃碴子。他让我想起了一幅著名的油画《父亲》。他脸上一条条深深的皱纹让我直观什么叫贫穷,他那双欲哭无泪的眼睛让我感知什么叫亲情。

后来,刘护士长主动把这件事包揽下来,她说:“看着这爷俩真让人可怜,颜大夫,这事你做得没错,但欠款不能让你一个人还,让我想想办法。”

刘护士长为赵二和发起了募捐。

刘护士长把钱交给那老汉的时候,有一个细节让我至今难忘,老人家双手抖颤着没说一句话,牙关一咬一咬的,脖子上松弛的皮肤底下青筋暴起了老高。

“哎呀,你真是胡闹!起来,快起来。”刘护士长把赵二和连拉带拽地扶了起来。

赵二和又一把抓住我的手,眼睛红红地说:“好人,恩人,想死我了,想死我了。”

眼前的赵二和跟从前判若两人,系着大红领带,皮鞋贼亮,一身崭新的西装,袖子上的商标都没撕下来,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如今已经是鸟枪换炮。

他拍了拍手让锣鼓停了下来,然后跨上两级台阶,双手叉腰,用浓重的山东口音大着嗓门喊话:“同志们,乡亲们,过路的大叔大妈兄弟姐妹们,你们都给我睁大了眼睛仔细看看这俩活雷锋,是他们发扬白求恩风格,发扬阶级友爱,救了我的命。当初我赵二和还没发达,穷得叮叮当当,可人家拿咱当人,还给咱凑钱住院治病。这两年,俺赵二和靠党的好政策发啦,有钱啦。俺现在也算是个农民企业家吧。俺们山东人最讲究的是知恩图报,吃水不忘挖井人,忘恩负义是小人,所以俺爹让我来给恩人磕头,给他们送锦旗,戴红花。还要……”

我上前拉了拉赵二和:“行了,少说两句吧,你看那么多看热闹的,多不好意思?”

赵二和固执地摇了摇头:“你就让我说痛快了行不?我大老远的从山东赶来,就是要说这几句话,知道不?这些话我都憋了快两年啦。”说着又转向大家:“同志们,乡亲们,他们是我的恩人,是好人。俺们山东人,吃水不忘挖井人!阶级友爱一家亲。”

话音一落,那些农民模样的人就拼命鼓掌,还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地拍出了鼓点,像是预先排练过。锣鼓点再次敲了起来,那些捧着礼盒的人排成一路纵队,朝我们走来。赵二和拿出一沓子红包对我们说:“这些个小意思是送给你们的。还有那些照顾过我的护士小姐们。”

刘护士长连连摆手说:“赵二和,你要是真心感谢我们,就听我说,你的心意我们领了,不过你这么闹腾可不行,这儿是医院,是看病的地方,现在是上班时间,要是领导怪罪下来,我可担待不起。”

赵二和笑眯眯地搓着手说:“不怕,不怕,咱带的东西多,也有他们的份。当官儿的都不打送礼的。”

大伙笑了起来。

后来,我和刘护士长磨破了嘴皮子,总算把赵二和说服了。我们收下锦旗,按当时募捐的数目收下了三千块钱,其余的礼物和红包全由赵二和收回。赵二和一肚子的不情愿,嘟嘟囔囔地说:“你们怎么就这么见外呢?我们可是生死之交的朋友,你们这也不收,那也不行,让我怎么回复俺爹?”

赵二和带着他的乡亲们走的时候,刘护士长拍了拍赵二和的肩膀说:“既然你把我们当成生死之交的朋友,我就再跟你说几句体己的话。有了钱是大好事,可还得长将有时思无时,还得把好钢用在刀刃上。你说呢?”

赵二和紧紧拉住我和刘护士长的手,一连气地说着:“就是,就是,我听你们的。”说着,一行热泪从这个春风得意的农民企业家眼里流了出来。

这天晚上,浪人老K约我去卡斯迪克夜总会听他唱歌,这是他新近刚签约的一个地方。

老K陪我坐在歌厅的圆扶手沙发椅里,要了两杯德国黑啤酒。他说:“我已经淘到了第一桶金,叫你来一块分享这小小的成功。”

他第一桶金是一家唱片公司已经决定出他的第一个个人专辑,里边的歌全是他自己作词

作曲,自己演唱。

“等一会儿我要唱的就是这个专辑里的歌,不过你可得有点耐心,因为我要四十分钟之后才上场。”

此时,一个菲律宾小乐队在演奏极富东南亚风情的歌曲,歌厅里灯红酒绿,坐满了成双成对的帅男靓女。

我碰了碰浪人老K的胳膊:“我好像有点明白你为什么选择歌手这个职业了,医院是生死较量的地方,肃穆而紧张,而这里轻松活跃,的确更有利于人的身心。”

浪人老K用双手把长长的头发捋向脑后,淡淡一笑说:“也不尽然,怎么说呢?寻寻觅觅,只为找回自己。”

“别把话说得跟歌词似的。”

浪人老K喝了一口啤酒,凝神想了想说:“如果一定要找个理由,也许是因为遇到过一个特别的人,对我说过一些特别的话,对我的人生影响颇大。”

“是个女人?爱你的女人?”

浪人老K端了端肩膀,撇了撇嘴说:“没你想得那么浪漫,我说的是个男人,五十多岁,现在在监狱里。”

浪人老K考大学的那年暑假,在一个同学家里邂逅了北京某公司的毛董事长,一个四十多岁、豪气冲天、语惊四座的四川男人,那个人是他同学父亲的朋友。此人七十年代初因为组织“马列主义研究小组”被判反革命罪,在狱中,又和狱友合写了一篇题为《中国向何处去》的文章,险些掉了脑袋。四年后获释出狱,不久就开始了他的商旅生涯。他倒卖过军工厂的座钟,经营过高蛋白饲料。那人说起他的宏伟蓝图,更让在座的人瞠目结舌。他说他要把喜马拉雅山炸出个大口子,让印度洋暖湿的季风吹进青藏高原,把冰天雪地变成万顷良田。还要在横断山脉中筑起千丈大坝,把雅鲁藏布江的水引进黄河,让中原从此不再干旱。

“当时,我不到二十岁,正是容易仰视别人的年龄,那个貌似平平却气吞山河的家伙,的确把我镇唬住了。后来,我得知他又在一夜之间沦为中国首骗,再次锒铛入狱。其实,抛开沉浮兴衰不谈,抛开是非功过不谈,我始终被他的精神所震撼,就像火山爆发,不管带来的是祸是福,你都不能无视它的蕴含和能量。”

“真精彩。”我朝浪人老K举了举酒杯。

“记得分手的时候,他对我们说,北京现在有人搞试验,把西瓜放在铁盒子里长,结出的瓜方方正正。瓜吗,方的也能吃,圆的也能吃,什么样都无所谓。可人就不一样了,人应该自己想长成什么样,就长成什么样。”

“哈,够酷!”我说。

“后来,我看到过一篇文章,专门评述那些兵败乌江的企业家,其中有段话至今记忆犹新。那段话的大意是,在这个激荡的岁月,一代中国人在逼近现代文明时的种种奇想和疯狂,甚至种种浮躁和幼稚,都不应该受到嘲笑和轻视。在某种意义上,他们的奇想和疯狂,构成了中国社会一寸一寸向前移动的精神因素的一部分。应该说,这段话对我人生的影响很大。”

老K说着看了看表:“对不起,我该上场了。”说完,喝干了杯中的酒。

那天回家的时候已近午夜,电梯停了,我只好一层一层地爬上九楼。

楼道里的灯亮了起来,我看见蜷缩在我门前的康小妮。她坐在地上睡着了,头搭在蜷起的膝盖上,双手紧搂着两个装得满满的塑料袋。

我晃晃了康小妮的胳膊,她醒了,揉着眼睛站了起来。

“怎么睡在这儿?”

“等你。”

“嗨!为什么不打个电话?”

“打了,你不接。”康小妮说着,撅起嘴翻了我一眼。楼道里温度很低,康小妮抱着双肩,不停地跺脚。

“对不起,歌厅里太乱了,我没听见。”

我说着打开了门,康小妮拎起两个大塑料袋走进屋。

“这是什么?”我一边换拖鞋一边问。

“饲料。本来想让你尝尝我的手艺,没想到你这么晚才回来。”康小妮说着话打开塑料袋,把青菜、蘑菇、葱姜、粉丝,还有一只现宰杀的母鸡拿了出来。

“你还没吃饭?饿着肚子在楼道里冻了好几个钟头,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康小妮的神情一下子变得黯然,从口袋里拿出两张检验报告单来。

我看了看报告单对康小妮说:“尽早手术吧,他得的是低位直肠癌。”

康小妮用手捂着脸,蹲到了地上。

“据统计,低位直肠癌如果不及时手术,一般的自然生存期只有十四个月。”

“做了手术,能活多久?”

“如果癌症没转移,预后一般比较好,术后能活一二十年的病例也不少,但辛杰癌变的部位太低,可能要手术造瘘做腹壁人工肛门。”

“人工肛门?”

“对,你们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手术后,病人可能丧失部分或全部劳动力,并将终生摆脱不了挂在身体外边的粪袋。”

康小妮一下子呜呜地哭了起来,我把她从地上搀到椅子上,递给她一沓餐巾纸。

康小妮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和鼻涕,抽抽搭搭地问:“手术要多少钱?”

“大约要一万二左右。”

康小妮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这就是医生这个职业的残酷之处,你的责任是救死扶伤,可你有时候只能无奈地看着一些人不得不死,死亡的直接原因是他们有病,间接原因是他们没钱。生命的意义在于平等,金钱却能霸道地横空出世,任意裁剪生命的长短!呜呼!死亡面前人人平等一说,大多不会出自医生之口。

我因之更加相信有两类人能不动声色地做医生。一类冷面热心,他们有健全坚强的神经,情绪不会因触景生情而忽高忽低,他们的内心十分火热,从死神手里争夺生命是他们人生的最乐。我舅舅颜卓文就是这类人中的一个。还有一类冷面冷心,他们把医术只看成是一种纯粹的技能,他们只管治病,并不把生死看得太重,他们最超脱的地方是身在其中,情感却保留在这一空间之外。林秀珍就是这样的典型,她在出了医疗事故之后,竟能平静地对人说:“医院里死个人算什么事?大不过赔他一二十万。”

我说过我是一个情感脆弱、情绪飘忽的人,因此我害怕医生这个职业。

看着康小妮泪流满面的样子真让人同情。

“你们现在手上有多少钱?”

“有五千,是我去内蒙找我爸爸要的。”

“怎么,辛杰家里的人就不管他吗?他的父母是做什么的?”

康小妮哭着摇头说:“你就别问了,现在除了我,再也没人能帮他了。”

这一刻,我想起了我那个烫嘴的馅饼,牡丹卡上有五万块钱,卡上是我的名字,可我不敢动,一分钱也不敢动。吃回扣在时下已经不是什么新名词,可莫名其妙地摊上这样的好处,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反之倒总是怀揣着一丝罪恶。

如果这五万块钱取之有道,我一定会拿出来帮助康小妮和她的表弟,可现在我不敢花上边的一分钱。虽然我从来不奢望自己能成为一个高尚的人,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心里没有是非清浊,我可不愿意在那些贪婪无度的大章鱼们落网的时候,成为和他们一起入网的一条小泥鳅!

“他还那么年轻,我不愿意他死掉,他太不幸了,老天为什么偏偏让他这么不幸?这不公平!”康小妮哭着说。

是呀,圣经上有这样一段话,人就像风中的粒粒种子,落到了平原沃土,它就能长成茁壮的大树,落到了荆棘丛中,它就会生得扭曲孱弱,落在了石岩缝下,它也许就连萌生的机会也不会有了。

同一片蓝天下、同一片土地上的同样生命,为什么际遇如此的不同?这是古今中外无数哲人都回答不了的难题。

我问过八堆同样的问题,八堆说:“你是没事闲的吗?别以为大学毕业就不算凡夫俗子了,吃喝拉撒睡的事还没想明白呢,就别忧国忧民啦!上帝都当不了救世主,你行吗?”

的确,没有人能当救世主,可康小妮悲悲戚戚的样子,让我不能袖手旁观。我拨通了舅舅的电话,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为康小妮的表弟找一家收费标准低的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