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征的大部分时间里,我只想到自己,只想如何能走下去,很少去想马普安的处境。
我是不愿考虑太多,不愿把自己放在他的位置上。那么长时间了,新长征已经将我折磨得精疲力尽,如果再去面对马普安的困境,我会受不了的。
马普安醒来了,嘴角挂着一道口水。他昨晚睡觉时没力气脱衣服,连靴子也还在脚上。“我准备好了,”他说,“咱们出发吧。”
对身体健康的人来说,这个时候赶路是非常惬意的。我们行走在海平面2000米以上的高原,贵州西南部那种折磨人的酷热已无影无踪。烟草和稻米是居住在这一地区的少数民族人民赖以生存的农作物。
马龙西北的寻甸县是一个回族和彝族自治县,但我们在七星乡的回族房东马青轮告诉我们,当地的汉人数量是其他各民族人数总和的五倍。路过寻甸县城西北的金所时,许多载着人和货物的马车从我们身边经过,看样子刚从集市上回来。戴着鲜艳头巾的妇女探出身子向我们大呼小叫地打招呼:“跟我们来吧!”
她们肯定是苗族人。
这儿不仅是一个多民族地区,还是一个多宗教地区。离开曲靖后的第一个星期,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回族地区行走。商店和饭馆里都挂着麦加的图片,而不是毛主席像。阿拉伯文字随处可见,但我们遇到的人都不知道那些字是什么意思。清真寺都建在不特别明显的位置,我们只在寻甸县城看见一座,那是一个大型的现代化建筑。在离金所不远的回民金旋饭馆,老板马耀聪告诉我们,基本上只有老年人才遵守那些宗教习惯。
然而在寻甸以北的禄劝县,不论长幼,都到基督教堂参加宗教活动。我们到真金万村的时候,教堂挤满了正在参加唱诗班活动的男女老幼。虽然他们用的是彝族语言,但那旋律和意蕴我们非常熟悉。这是长征路上,我们第一次感到与遇到的人们之间存在一种深刻的文化联系。
正因如此,我们看到经过的每个村子里都有教堂,感到既新奇又欣慰。这些教堂都是白色混凝土建筑,正面贴上白色的瓷砖。内部惟一的装饰就是桌子后面墙上的十字架,那个桌子既作祭坛又作讲道坛,靠背座位就是普通的木头长椅。
爱德是无神论者,但他很惊奇地发现自己在这里竟感到非常放松。在真金万村,一位穿着朴素的彝族传统服装的老妇人停下唱诗练习,问他:“你相信主吗?”
“我不信。”爱德说。
老妇人很失望,又继续唱起来。
教堂的祭司邀请我们去隔壁坐会儿,他们正在那里准备一个小型庆祝会,庆祝又一座教堂附属建筑完工。主传教士李国林说共有340到350名教徒,大部分都是像他一样的彝族人,也有少数汉族人。
“基本上大的村每村有一个教堂。”李国林说,“我们这个县有200多座教堂,四五万名信徒。”
“你如何皈依基督教的?”马普安问。
“英国传来的。撒营盘的教就是英国传来的,张儿常(彝族发音)牧师在这里逝世,那是100年以前的事了。”
在场有三个年纪较大的人还记得1935年的事情,但他们对红军都没有印象。一个说红军大部队根本没有经过这个村子,有几个士兵曾在附近找粮食,但不清楚是红军还是国民党,因为当地人只要看见汉族士兵就跑。
我们一边吃瓜子和香甜的自制饼干,一边听着圣歌。一个8岁的小胖墩儿穿着AC米兰的队服在屋子里转悠,他同样富态的爸爸告诉爱德,政府现在支持基督教,因为它宣扬正面的道义。
“留下跟我们吃饭吧,”李国林说,“你们可以睡在教堂里。”
我们很遗憾地谢绝了他的好意,再过两个小时天就黑了。新长征比计划已经晚了七个星期。我们必须尽可能快点走,因为就在路前方不远处,我们要见一个人。
你不可能指望在上平子这种地方找到一位革命英雄。最近的商店在2公里开外,最近的电话则有30公里。这个村子紧邻云南,村里全是泥砖房,布局杂乱无章。村子下面是湍急的金沙江。走出这个山谷需要向上攀爬1000米。
张潮满很好找,方圆30公里内人人都知道他。我们的突然造访并没有让他和他的孙子裴新福感到一丝不安。他们把我们让进自家院里的两层小楼,他们的房子在当地是比较好的(是真正的砖房!),张潮满一下子坐进沙发,开始讲故事。
红军来的时候张潮满22岁。他们需要船,还有能划船把他们送到汹涌的金沙江对岸的人。
“先来的是红军宣传部队,他们说:‘老乡别怕,我们是红军,无产阶级的兵,穷人的子弟。我们劫富济贫,杀官安民,打土豪,分土地。我们把江山打下来,我们是救穷人的,你们别怕。我们不拉夫,不抢吃的。你们有肉、有鸡可以卖给我们,我们一定付钱。’红军对我们好得很,看见困难农民穿麻布衣服,就脱下披风、棉衣给我们。”
张潮满和他的四个兄弟被红军的话语打动了,他们同意出船。
“晚上11点红军到达这里,我带他们去找船。金沙江四川河畔藏了一条船,红军总指挥带领战士费了很大力又找到了五条船。总指挥说:‘我们要到四川那边去,老乡,你们拿大点的船帮我们过江。’大船一船能装60人,两船能装一连人。国民党有两个营驻守在四川一侧的岸上,他们被击溃逃跑后,总指挥说:‘老乡,你们要赶紧划,把我们的队伍划过来。’我们几兄弟、五条船,划到天亮,渡过去的战士比一个团还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