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要去巴塞罗那-隐秘盛开

米小米特别向往西班牙。

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读过一本叫做《血与沙》的小说,那是一个发生在西班牙的故事,一个贵族小姐,爱上了一个斗牛士。那贵族小姐非常美丽,有着健康的胃口、惊人的食量,和同样惊人的残忍。故事她早就忘记了,忘不了的是那时候许下的幼稚的誓言:嫁一个斗牛士。

还有一本和西班牙有关的小说,叫《太阳门》,也是那时候,一个小姑娘的时候读的。那本书好像是一个著名的共产党人写的。关于那本书,她记得的只有这些:一个失恋的女人,独自跑到西班牙去参加战争,西班牙正在打仗,那个女人是跑去送死。那个女人去西班牙是为了死,死在西班牙,这就是那个时代的浪漫。

那是一本和死亡有关的书。

还有就是阿莫多瓦,“西班牙不倒的旗帜”,这是她非常喜欢的一个电影导演,几乎可以说是最喜欢的。一想起阿莫多瓦,她首先想起的是那样一个梦幻般的画面:一个巨大的、顶天立地的女性生殖器,无声地占据了银幕所有的空间,一个小小的男人,像一只蜜蜂,在那巨大的花苞之上,忙碌着,爬上爬下,最终,他整个的身体、整个人、整个生命乃至灵魂,都钻进了那黑暗而温暖的洞穴深处。多么巨大的生命之门,爱之门!在米小米心里,这是通向西班牙的神秘之门,是她的——太阳门。

其实,关于西班牙,她知道的,差不多只有这么多,而这些,全都和“死”有关。当然,也和“爱”有关:极至的、极端的、酷烈的爱。焚烧和毁灭一切的爱。

何况她现在离西班牙这么近——一生中最近的时候,几乎可以从风中隐约闻到西班牙的气味,阿莫多瓦蓬勃欲望的气味。当然不会有人同意她这说法。他们坐在游船上,例行公事地欣赏着塞纳河两岸的风光。他们在巴黎阴郁的身体里穿行。许多人很激动,其实他们看到的只是镜头中的巴黎:他们几乎是在不停地照相。

这是2004年春天,巴黎,有许多关于中国的时刻和话题。正月里的某一天,埃菲尔铁塔被红灯照耀了一夜,这红被命名为“中国红”。总之,米小米来这里,是来参加一个和中国、和文化有关的活动。这一行人里,有大学里的教授,有资深的学者,当然,也有像她一样随团的大报记者:是一个比较“成熟”的队伍,而且,人人似乎都对巴黎情有独钟,热爱得不得了。

去“左岸”了吗?去了去了,在那里走了一下午呢,脚都走肿了!还在“双偶”喝了咖啡。

今天下午,参观卢浮宫呢,大家要抓紧时间啊!

“奥赛”?“奥赛”怎么能不去?不去“奥赛”,来巴黎干什么?

巴黎圣母院啊!

这是所有人的巴黎,不是她的。也许是天气的缘故,阴冷,几乎没有看到过太阳。塞纳河铅灰色的河水,让她感到了巴黎这座都城的凛然还有,拒绝。她很想念太阳,想念有太阳的地方,比如,巴塞罗那。她认定了那里是阳光灿烂的,明朗的。南欧嘛。

那么,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当然,时间是紧了些,算来算去,只有四天的时间是她可以自由支配的。四天四夜,九十六个小时,不算少了,她想。剩下的事情就是联络旅伴,虽说这个团有“老龄化”倾向,可年轻人还是有几个,所以也不是什么难事。至于交通工具,她首当其冲排除了飞机,然后,在火车和汽车之间选择了那么几分钟,最后决定,汽车。

租汽车。

现在,他们就是坐在了一辆深蓝色“现代”牌中巴车里。车子是米小米通过一个朋友租来的,属于一个同胞开办的旅行社,当然,他们不仅租了车还租了司机。一切手续完备,签了合同,交了费用。朋友对米小米说:“都搞定了。”那么,外乡人米小米又有什么理由认为“没搞定”呢?

深蓝色的“现代”,看起来很新,很年轻,生气勃勃的样子。它停在旅馆外面狭窄安静的一条小街上,这个旅行的早晨,奇迹般地,有了阳光。阳光照着“现代”,使它发出蓝宝石般的光芒。一切看起来都很不错,天气、车、旅伴,还有司机。巴黎在这个早晨尽善尽美。

司机是个大高个,很酷,穿着皮夹克和厚厚的大皮靴,帮女士们拎行李,说着东北腔的普通话。这司机在未来的四天中,还将担任他们的导游。根据米小米在国内旅行的经验,导游都很善于讲笑话,人人都有一肚子的黄段子,那是他们调动游客情绪的法宝。果然,等大家坐好,一切安顿停当,司机就回头笑着对大家潇洒地打了个招呼。

“笨猪——”

仿佛唱歌一般。

大家愣了一愣,然后就笑了:那是法语的“你好”。

七天会议开下来,不认识的人也都认识了,却又不是那种熟透的人,游刃有余,特别适合做旅伴。他们一共有六人,除了米小米,还有一位北京女孩儿,和米小米是同行,也是一位京城“名记”。而且,据说她还写东西,属于“美女作家”中的一员,新新人类,笔名很卡通,叫“辛小丸子”。这辛小丸子有一只耳朵从上到下打了无数个耳洞,银色的小耳环给她的这只耳轮镶上了一道亮亮的银边,而另一只耳朵,则比较循规蹈矩,只有一个耳洞,上面却趴着一只狰狞的大黑蜘蛛,那是一个黑松石制作的很酷的耳钉。

她当然有一个男友,看上去没那么眼花缭乱和夸张,比较小资。年龄也在某种过渡阶段:比新人类旧一些,比旧人类新一些。一身非常适合旅行的休闲衣装,看上去十分舒适。但是时尚中人一看就知道那都是如雷贯耳的一线品牌。他姓宋,是北京某家大出版社的副老总,一位“名编”。可是他们都叫他“布波”,据说那是他的网名。

另一位男士,则要年轻许多,差不多算得上是一位“男生”。留着板寸,也是一位“耳环族”,不过很简捷,只有左耳朵上垂下一只小小的银环,也许是铂金的。米小米开玩笑地叫他“底笛”(弟弟),原来他是台湾省人,一个自由撰稿者。这次活动主办方也邀请了台湾和港澳地区的文化人参加,又住在同一间酒店里,自然也都认识了。于是大家也都跟着米小米一起叫他“底笛”,至于他的本名,反而无人知晓。不过知道他有一个英文名字,叫杰米,那是他在美国读书时的名字。

剩下的两位,司机一上来,就叫她们“玛达姆”。这让其中的一位很不高兴。这个“玛达姆”姓吴,叫吴梅,河南人,供职于一家很大的研究机构,是个研究员,相当于正教授。吴梅教授说什么也应该是五十年代生人,孩子都念大学了,是个地地道道的“玛达姆”,可她心理年龄至少年轻二十岁,喜欢年轻人的东西,比如,用CK的香水,留“离子烫”烫过的披肩发,戴很夸张的藏族银饰,披有流苏的大披肩,穿着打扮十分波希米亚。她一有机会就要讲一个故事,说的是美国伊利诺伊州,密西西比河上,有一只巨大的赌船,永远停泊在岸边,要想登上这只赌船,必须年满二十岁。而那一次,她和朋友们开车去那赌船上玩,人家都上船了,只有她,玛达姆吴,被拦阻了下来,直到她理直气壮出示了护照。后来她的朋友们总是拿这件事开玩笑,叫她“未成年人”。

“老外都是傻帽,”她又一次讲这故事时,他们的司机,那个东北大汉这样总结道,“他们根本看不出亚洲女人的年龄。你叫他们‘笨猪’,他们还朝你傻乐呢!”

这样的结论,玛达姆吴当然不爱听,可她是个见过大世面、有教养的知识女人,当然不能跟这样一个粗鲁的家伙一般见识,可她心里已经有些后悔她的选择了,她感到这车有点可疑。

“我看这司机有点像黑社会。”她悄悄地对身边另一位“玛达姆”说。

那位玛达姆笑了。

是我们熟悉的微笑。

二十二年过去了,河边那所学校,那所简陋却生气勃勃的学校里激情如火的姑娘,如今,已是地地道道的“玛达姆潘”。她头上甚至有了白发,她也没有去遮掩它们,像其他同龄的“玛达姆”们一样把头发焗出青春的颜色。她圆圆的向日葵般的大脸,不知什么时候,变瘦了,变尖了。但是看上去有一种时光留下来的沉静的美,像老建筑。她的加盟,说实话,让米小米感到十分意外,因为她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心血来潮做事冲动的人,也不像一个“扮蔻”的人。是她主动来找米小米的,她说:

“听说你们要去西班牙?”

“是啊。”

“能不能算我一个?”

“当然可以。”

米小米嘴里说着“可以”,心里却起着疑惑。犹豫了两分钟,她终于吞吞吐吐地说道:

“潘老师,是这样,每个人,差不过,嗯,差不过需要五百多欧。”

“没问题。”潘老师很谅解地微笑了一下。

“还有,就是安全问题,您知道马德里刚刚发生过大爆炸。”

“我知道。”她回答。

米小米还有什么话说?

其实,米小米真的十分不愿意和这些“玛达姆”级的人物一同去她的西班牙。她希望这是一次疯狂之旅,峰巅之旅。她还想要一个奇遇。但是偏偏是这两个“玛达姆”十分热心,而年轻的同道中人却反应冷淡。是啊,巴黎的魅力是无与伦比的啊,他们都想把最后的时间和口袋里最后的欧元统统奉献给伟大的巴黎。太正常了,米小米没有办法让所有人都和她一起反常。

假如,她口袋里欧元足够丰富的话,她一定会自己把这辆“现代”包下来。谁让自己“人穷志短”呢?那就只好凑合着吧,就当她们是两件多余的行李。

现在,终于,他们上路了,一切都那么好,几乎近于完美。他们的汽车,从巴黎身体的纵深,渐渐接近了这座都城的边缘,朝南,朝着西班牙,行驶。阳光洒在公路上,有一种特别澄澈的感觉,不知为什么像高原的阳光。有一阵儿车厢里很安静,大家都被这样一个晴朗和清新的早晨感动了。后来,是辛小丸子打破了沉默,她叹息似的说道:

“这就是传说中的法兰西啊!”

“是啊,再不出太阳,我都以为自己在伦敦了。”她身边的那位“布波”先生说。

“巴黎的春天就是酱子的。”杰米“酱子”(这样子)告诉大家。

“不会吧?”玛达姆吴说,“巴黎我这是第四次来了,还从来没碰到过这么倒霉的天气呢,好像永远在下雨,幸亏带了伞。”

那把伞,大家都已经见识过了,确实是一把漂亮的伞,那是她在纽约索荷一家艺术品商店里买的,撑开来,伞面上,是梵·高蔚蓝色的《星空》,想来价钱不会便宜。她很为这把伞骄傲,觉得它代表了自己的品位。

她不知道辛小丸子们简直不屑一顾。

“俗。”他们说。梵·高已很不幸地成为中产阶级典型的符号了。

蓝色的“现代”,早已驶上了一条高速公路。“布波”扫了一眼窗外疾驶而过的路牌,什么也没看清楚,他叫了一声司机,“师傅,我们现在朝什么方向开?”

“奥尔良。”司机回答。

“布波”随手打开了手边的《欧洲地图》册,在上面搜索着,一边对身旁的辛小丸子指点:

“奥尔良是我们经过的第一个大城市,然后我们要经过布尔日、克勒蒙费朗,穿越中央高原,翻过塞文山脉,到达利翁湾边上的蒙彼利埃。然后,再沿着地中海,翻比利牛斯山脉,最后到达这里——巴塞罗那。今天晚上我们可以在巴塞罗那吃海鲜。”

“其实也可以住在蒙彼利埃,”辛小丸子回答说,“听说法国南部是素食者的天堂,那儿一定有好多好吃的。”辛小丸子总是称自己是“素食主义者”。

“是酱子的口也。”杰米接口说道,“法国人把那里的食物叫‘阳光的菜肴’,香味特别浓,是很健康的地中海风格,因为那里到处都长着香草:迷迭香、百里香、薄荷香,什么的,有一种酱汁,叫阿优力(aioli),就是这些香料做成的,还有用橄榄油、大蒜和蛋黄做成的蛋黄酱,拌生菜沙拉,好好吃哎!”

“是吗?”布波顿时来了精神。不过他当然不是什么“素食主义者”,他是一个地道的杂食动物。他的理想之一是吃遍天下美味,“为什么叫‘素食者的天堂’?难道没有值得一吃的肉食?”

“当然有吃,”杰米回答,“整个地中海沿岸都产海鲜,有深海的牡蛎吔!还有小龙虾、海胆,有著名的普罗旺斯炖鱼汤,它的做法至今还存在争议,不过认为汤里应该放番茄和番红花的一派算主流。有一种炖鱼,叫布里德炖鱼,这道菜必须加阿优力酱汁才正宗。还有很棒的牛羊肉,有一种南部希斯特隆地区草地上放牧的小羊,非常鲜美,做这道菜好费功夫吔!要在慢火上炖很久很久。那里人吃牛肉,用红酒来炖,里面要加番茄和橄榄,橄榄对南部人来讲是非常重要的东西,酿子(那样子)炖出来的牛肉,你们想想是什么好味吔!”

“天哪!”辛小丸子不禁大叫一声,学着杰米的台北腔国语,“底笛啊,你可真了不起吔!”

不仅是辛小丸子,一车人,都来了情绪,谁不热爱美食呢?只有玛达姆吴唱着反调,

“怎么光是吃啊?蒙彼利埃就没有好看的地方吗?想一想,要翻比利牛斯山脉呢!比利牛斯山哪,多激动人心!”

“那么好吧,”辛小丸子表示对高尚意见的尊重,马上转过身去请教着她们的“底笛”,“请问杰米先生,蒙彼利埃有好看的地方吗?”

“当然有看啦,”杰米回答,“还用说?蒙彼利埃一边是塞文山脉,一边是地中海,所以风景很特别吔。我们可以沿着‘佩胡步道’步行,看看十八世纪的水堡,古典主义风格的花园,和欧洲最古老的植物园。那里的人,会说一种‘欧克语’,知道‘欧克语’是什么吗?非常浪漫,那是中古时代游吟诗人使用的特殊语言,专门用来吟唱爱情诗歌的。如今那里的老人家们说话时还会偶尔蹦出这种语言来,真是好浪漫——也许全世界只有那里还保存了中世纪的爱情吧?”

“太棒了吔!”辛小丸子叫起来,“米小米,没准你会在那里碰到一个老骑士!”

米小米笑了,“我说杰米,你去过那里多少次?怎么听起来就跟说你家的事似的?”

“多少次?我想想看,”杰米拍了拍他的前额,做思考状,一仰脸,非常阳光地一笑,银灿灿的小耳环摆了几摆,“一次也没去过,”他说,“在书上看来的。”

“哄——”一声,一车人都笑了。这个杰米,这个“底笛”,他可真幽默哟。

不过大家都被这个“蒙彼利埃”、被这浪漫的法兰西南方吸引住了,“布波”高声地叫着司机,

“师傅,今天晚上我们就住蒙彼利埃行吗?”

“蒙彼利埃?”司机的口气很诧异,“我们去蒙彼利埃做什么?”

“咦?我们不路过蒙彼利埃?那我们走哪条路?”布波很奇怪,“有更近的路到巴塞罗那吗?”

司机却更奇怪,

“巴塞罗那?谁要去巴塞罗那?”

“我们哪!”一车人叫起来。

司机不再说话,前方,几百米处,有一个服务区,他“嚓——”一声把汽车停在了那里。

“怎么回事,”他扭过了头,摆开了谈判的姿势,“去巴塞罗那?四天的时间,去巴塞罗那,不是开玩笑吧?”

车上的人,一下子,都蒙住了。大家面面相觑,没有人听懂他在说什么,好像他说的是法兰西语。

“谁开玩笑?”辛小丸子第一个叫起来,“我们当然不是开玩笑,我们干吗花500欧签一个合同买玩笑开啊?我们有那么幽默吗?”

一句话提醒了米小米,她忙从自己漂亮的双肩包里取出了那份两天前就签好的合同:他们是有证据的啊,她把那证据抖得哗哗响,

“合同在这儿,师傅,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白纸黑字,时间:四天,地点:西班牙,这怎么会是开玩笑?”

“是啊是啊!”一车的人理直气壮地喊。

“Putain!”司机骂了一句法兰西语的娘,掏出了手机,开始打电话,“哈路,怎么搞的你们!他们怎么突然要去巴塞罗那?合同是怎么签的啊?啊?四天跑巴塞罗那,人还活不活了?什么?谁现在往西班牙跑,跑那儿去送死啊?我有病啊!”他义愤填膺地说出一大串,背对着他们,给他们一个坚不可摧的背影,只听他突然又换说了法语,斯密斯密的,说了一大通,他们自然是一个字也听不懂,他们几个人沉默地望着他穿黑皮衣的后背,感觉到从那里冒出来的危险的寒意,终于他又冲着电话说起了人话:

“什么?告诉他们什么?是西班牙——方向?哦,西班牙方向,是啊是啊,没错啊,让他们再看看合同?好好,那他们不答应怎么办?反正我丑话说头喽,巴塞罗那那鬼地方,就是绑架我我也不去!谁爱去谁去!什么,哪个司机都不去?是啊是啊,谁会为几个小钱去送命!两个方案,要么,老路线,卢瓦尔河谷、布列塔尼,要么,我把人再原封不动拉回去,你们另请高明!”啪,合上了手机。

他转过身来,

“小姐,请你再好好看看合同,看看合同上‘白纸黑字’是怎么写的?”他语含讥诮地说。

不用了。米小米已经看过了。不错,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西班牙——方向,刚才,他冲着电话叫嚷时,米小米就看见了那个致命的错误,那个陷阱。她的脸白了,她的第一反应是想冲上去掐住那人的脖子,可是掐人家的脖子还不如掐自己的呢,还不如用两根手指戳瞎自己的眼睛呢!

“嗨,真他妈邪了!”只听辛小丸子第一个叫起来,“西班牙方向!真幽默,只要开出巴黎,朝南,走一公里都是西班牙——方向!咱们一帮靠玩儿字吃饭的人今天让汉字给玩儿了!”

“骗子!”玛达姆吴激动地用拳头捣着前边的椅背,“骗子,都是骗子!500欧去西班牙还不知足啊?500欧都能从北京飞一趟了!”

“就是就是!”一片呐喊助威声。

“说吧,”终于,米小米说话了,她一开口,别的声音就静了下来,“要多少钱,你才肯去巴塞罗那?”

司机讥诮地望着她。

她刷地拉开了时尚的双肩背包,从里面摸出她的钱夹,打开了,一样一样往外掏:

“这是200欧,这还有一点美金,200!这是一张VISA卡,上面还有500多欧,我就这么多,全在这儿了,够不够?嗯?够不够?”

司机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不够?”她笑了一声,站起来,朝前走了两步,她扫了一遍车厢里沉默的人,男人们,突然喊道,“你们谁买我?我卖!四个晚上!我拿我做抵押,换剩下的路费——”

一个人冲上去,抱住了她,把她搂在怀里,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她搂着她就像一个母亲搂着一个受伤的孩子,她冲所有人叫道,

“下车!”她命令一样喊着,“都下车,你们!有话,下车说!”

突然间人们都变得很听话,包括威风凛凛的黑社会似的司机。人们被疯狂的米小米吓住了。第一个下车的人是司机,他绕过来默不作声地拉开了车门,人们一个一个沉着脸鱼贯而出,车厢里,只剩下了那两个人:米小米和玛达姆潘。玛达姆潘拿开了捂在米小米嘴上的手,搂她坐下来,她心里充满了对这女孩儿的怜惜。她感到这女孩儿疯狂的发作中隐藏了一种奇怪的绝望。她搂着她,等她慢慢安静下来。果然,不一会儿,女孩儿眼里涌出来眼泪,她哭了。

她哭得很安静,没有声音,她用双手捂住了眼睛,泪水从指缝中钻出来,把她的手濡湿了。那是一双很漂亮的手,十指尖尖,指尖上覆盖着一枚一枚小小的圆润的桃花瓣。这不是那种宣泄的、愤怒的、任性的哭泣,这无声的哭泣中有一种真正的深刻的哀伤。潘红霞又一次感觉到了这个。

现在,他们又上路了,他们的“现代”,继续朝南行驶,朝着西班牙方向,开着,只是永远不会真的到达那里。

车里很沉默。不过气氛渐渐缓和下来,没有了刚才的剑拔弩张。是啊,为什么非要去西班牙呢?去那个刚刚发生过大爆炸的危险之地,没准儿就会被“埃塔”劫持做了人质,没准儿在你喝咖啡的座位下面,基地组织刚好就安放了一颗定时炸弹。浪漫的前提是安全啊!至少辛小丸子这么想。何况,法兰西如此美丽的国度,不值得他们多逗留四天吗?卢瓦尔河谷、布列塔尼,不值得他们屈尊一游吗?难道卢瓦尔河谷是他们家的后院,一抬腿,说来就能来不成?

人有时候是需要一点阿Q精神的。辛小丸子想。

“布波”已经开始在地图上搜索和设计新的旅行路线了,地图上密密麻麻的小字让他头晕,他也受不了沉闷的气氛,于是他回头对杰米说道:

“嘿杰米,我们去卢瓦尔河谷最该看什么?”

“当然是城堡啦!”杰米回答,“是酱子,沿着一条卢瓦尔河,大大小小的城堡,有500多个吔。”

“哇噻!”辛小丸子叫起来,“这么多?”

“有一个传说,是酱子的,说有一个天使,背了一口袋宝石,沿着卢瓦尔河岸行走,口袋破了,他也不知道,结果一路走,一路撒,一粒宝石落在地上就变出一座城堡——这就是卢瓦尔河谷城堡的来历。”

“真的呀?”

“当然是假的。”布波替杰米回答。

车厢里有了一点谨慎的笑声。

“王尔德说,卢瓦尔河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河流——”杰米继续说。

“那是吹牛!”辛小丸子不服气了,抢白道,“说‘之一’还差不多。”

“他就是这么说的——之一。”

这下人们都笑了。

“有一个城堡,叫昂布瓦斯堡,传说达·芬奇就安葬在这城堡的一座回廊里。”

“假的吧?”辛小丸子审慎地问到。

“不好意思,真的。”杰米谦虚地回答。

“去死!”辛小丸子高声笑骂一句。

“达·芬奇是法王弗朗西斯一世请来的客人,他把意大利文艺复兴思想带到了法国,他当时就住在昂布瓦斯郊外,设计了许多的东西,最著名的,是‘香堡’,香堡如今是卢瓦尔河畔最大的城堡。当然他也设计了别的,比如,为弗朗西斯一世设计开舞会放的烟火。”

“真是个妖怪!”辛小丸子又叫起来,当然,“妖怪”在这里,可看做是“天才”的代名词,“不过也够会拍马屁的啊!”

“后来,昂布瓦斯堡就变成了一座监狱。”

“监狱?”

“对,冉阿让就关在这里。”

“胡说八道!”辛小丸子知道上当了。

这两个人,一来一往,不知道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可是河流解冻了,有了波光,有了暖意。一车人,都加入到了这令人愉快的谈话之中,听杰米给他们描述那一条神奇又富饶的河流,描述更加神奇的布列塔尼。他讲凯尔特人,讲奇异的“竖石”,讲凯尔特人的自然崇拜,讲灵幻和巫术。他一边讲一边用他的后背感受着车厢的某一个角落,感受着那里的温度,可是他失望了。

这个固执的米小米啊。

西班牙莫非就这么重要吗?

车到奥尔良了。

司机开始履行他导游的职责,他轻车熟路地把车停在了圣克罗伊教堂前边,然后告诉他们一会儿集合的地点就去泊车。他们仰头望着这座高大宏伟的哥特式建筑,杰米告诉他们,说普鲁斯特认为这是全法国最丑的一个建筑。就在这时辛小丸子惊叫起来:

“嗨,米小米——”

奥尔良的蓝天白云下面,米小米背着她的双肩背包,顶着非常凛冽的风,朝远处走去。一群人傻了,突然杰米撒开腿就追,接着是布波,接着是他们所有的人。玛达姆潘跑在了最后,寒风和奔跑让她的脸白极了,等她跑到那里,已经被风顶得说不出话。

“米小米你要去哪儿?”布波拦在她前面质问。

“西班牙。”米小米回答,“我坐飞机去。”

“米小米,太不够意思了吧?”辛小丸子气喘吁吁地跺着脚大叫,“你是我们的团长哎,想丢下我们不管啦?太可恶了!”

“你看你米小米,怎么这么任性啊?”玛达姆吴说。

“米小米,”布波脸色变得很严肃,“你想一想,我们可能放你一个人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吗?”

“是啊,你一句西班牙语不会说,英语也不行,你怎么去?”玛达姆吴又说。

“酱子好啦,”杰米说话了,“我陪你去,去巴塞罗那。”

“你少添乱!”布波严厉地呵斥了一声,“要去,都去!要不去,都不去!谁也不准自由行动!”一眨眼工夫布波就从米小米手里“篡夺”了领导权。

“行啊,那咱们就都去!”辛小丸子说话了,“咱们大家陪你飞一遭,大不了,让‘埃塔’劫去做一回人质,大不了,碰到一颗‘基地组织’的炸弹,大家一起玩儿完!有什么了不起?行前每人写一份遗嘱,寄回家去,免得身后有什么交割不清的事!”

说完,她瞪着米小米,米小米也瞪着她,两人怒目相向,突然间就都笑了。

米小米,你不能这么自私啊!她想。

米小米,人生到处都有遗憾啊!她想。

这一天,他们玩到很晚,才找到一家小旅馆投宿。那是一家地道的乡村小旅馆,远离城市,在一条公路的边上。四周一片漆黑,只有这里,亮着一小团温暖的灯光。那里有热气腾腾的食物,还有家酿的香醇的葡萄酒。拐进去,稍远些的山坡上,则是供客人投宿的旅舍:整洁、干净、枕头松软雪白。客店主人拎着一串丁当作响的钥匙,为他们带路,一条大狗跟在他身后,兴奋地跑前跑后,忙作一团。

那一夜,他们在有着烛光和真正乡村情调的饭馆里,吃了地道的卢瓦尔谷地的美食:红酒炖鳗鱼、梅脯煎猪肉、羊酪、焦糖苹果塔和一种叫“穆斯卡岱”的清爽的白葡萄酒。人人都很快活。快活到完全可以拿“本来要去巴塞罗那”这话题开玩笑。卢瓦尔河在他们看不见的近处,流淌着,在星空下面,流过广阔的田野、流过葡萄园、森林和古老的狩猎场,流向浩瀚的大西洋。他们喝着穆斯卡岱渐渐有了醉意。穆斯卡岱使他们和司机师傅也一笑泯恩仇:出门在外讨生活的同胞,不容易啊!司机也借着酒意给他们讲黄段子,俨然就是“海内存知己”的哥们儿了。

“师傅,”辛小丸子仰起艳若桃花的脸,“你是怎么来法国的呀?”

“我呀?”司机笑了一笑,“偷渡。”

他尽管是坐着,可还是高大的,像小山丘一样结实。黑面皮,四方大脸,头上永远扣一顶有长舌头的阿迪达斯棒球帽,握酒杯的右手,无名指明显地缺了一截手指头。

“哇噻!真酷!”辛小丸子喊。

“给你们猜一个谜语,”他显然是想岔开话题,“五百个裸体男人,打一体育项目。”

“什么?”

“铅(千)球。”他说。

“呸呸呸!”玛达姆吴笑着皱起眉头。

“那可不一定,”米小米把酒杯举在脸前慢慢旋转,欣赏着它清冽漂亮的颜色,“要是有个人短个蛋呢?”

从一个“美眉”嘴里,说出这么粗鲁的荤话,有些始料不及。一桌人怔了一怔。司机却不动声色,他抓过酒瓶,慢慢地,朝杯子里斟酒,按中国习惯斟得几乎要溢出杯口,他端着这酒站起来,

“米小姐,能不能赏脸,干一杯?”

米小米就坐着,却二话不说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朝他亮了亮杯底。

“好!”他点点头,一仰脖子把自己的一杯酒咕咚咕咚灌下去,也亮了一亮杯底,一抹嘴,说道:

“米小姐,我送你一句话——退一步海阔天空。”

米小米眯细了眼睛,烛光摇曳着,人的脸也在摇曳,一切,鲜艳的水果、狼藉的杯盏、有着乡村风格的结实的餐桌、墙壁,摇曳着,虚幻,假,而且,正在像夜航的船一样离她远去。生活像灯火辉煌的巨轮一样在黑夜中离她远去。

她也学着他的样,斟了一满杯穆斯卡岱,站起来,豪迈地喝干了,一抹嘴,笑了笑,说:

“我也送你一句话——别跟要死的人讲哲学。”

说完,她就离开了餐桌,脚步不稳地走了出去。

他们听见院子里的狗吠了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