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女子-隐秘盛开

拓,就是“大”的意思,拓女子就是“大女子”,“子”也不念子,念“则”,读轻音,“拓女则”,这里的人都这么喊她,知青们也跟着这么喊。

在家里,拓女子排行并不是老大,她上面,还有个哥,哥比她大两岁,生的浓眉大眼,却像个女子似的,一说话就脸红。她底下,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妹妹最小,是个白痴,不怎么会说话,光会笑,会吃。

拓女子生得五大三粗,非常健壮,宽肩大屁股,大脸盘,大鼻子大眼窝大嘴岔,可又不知道什么地方有那么一点点妩媚,非常奇怪。队里派她给女知青集体户挑水,每天多记两个分。后来,队里不给她记工了,她还挑。

这几个女学生,都是北京人,说话像唱歌一样好听。她喜爱听她们唱歌一样的说话,她也喜爱听她们唱歌,她们唱歌,唱的净是远处的事情,深深的海洋啊,什么什么河啊,五月多么美妙啊,还有男女的事。一个小伙子要去打仗了,姑娘伤心得不得了。她们唱这支歌的时候,拓女子鼻子就酸酸的。

她们说:“拓女子,你的名字怎么写?是哪个‘拓’啊?”

拓女子摇摇头,说:“解(害)不下。”

她们很奇怪,“咦?你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拓女子说:“不会。”

她们更奇怪了,说:“你没上过学?”

“没。”拓女子回答。

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觉得不可思议,新中国了呀,伟大的毛泽东时代了呀,怎么还会有这么年轻的新文盲?最后她们一致盯着拓女子看,神情又严肃又悲悯:她们决心把这最后一个新文盲消灭掉。

门板就做了她们的黑板,很现成,抽空下县城买来一盒彩色粉笔,从小学生手里借来了一年级课本,好,万事俱备了,这一天,她们在门板上,写下了“大女子”三个汉字,(现在,她们已知道“拓”就是“大”的意思)等拓女子挑水过来,卸下水桶,她们就把她领到了门板前,指着那上面的字说:

“这是你。”

“我?”拓女子歪起头,左看看,右看看,扑哧一声笑了,“支支叉叉的,连个人样也没有,咋会是我?不像!”

她连说不像,挑起空水桶,咯咯笑着,逃似的出了她们的院子。这几个启蒙者,没了主意,不过她们不屈不挠,第二天,还是把她坚决地领到了门板前,指着那个“大”字说:

“拓女子,你跟着念,d—a大,大小的大。”

拓女子被逼无奈,只好说:“我笨得很,解(害)不下。”

“谁说你笨啊?让他来找我们!”她们七嘴八舌,“毛主席说,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

“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她们像唱歌似的,一口气琳琅地说了一串又一串,拓女子一张嘴哪里敌得过她们红口白牙几张利嘴,只好跟着念叨:

“d—a大,大——”

“对,”她们很兴奋,“大西瓜的大。”

“大西瓜的大。”拓女子学舌。

“大丰收的大。”她们又说。

“大丰收的大。”拓女子又学舌。

“大女子的大。”她们乘胜追击。

“噢——”拓女子恍然大悟,“明明是个‘拓’嘛,非要绕这么拓的弯,俺还以为是俺大的‘大’呢!”

几个人顿时语塞,此地方言,“大”就是爹,爸爸,但是,但是那个“大”,是不是就是这个“大”呢?她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解不下”。

这一天,拓女子挑着空水桶,走在村街上。正午的村庄,鸡不叫,狗不咬,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却明晃晃满当当洒了一地的阳光。街墙上,红色的一行大字,春天还是新鲜的,如今已褪了色,变得像猪血一样暗红。平日里,拓女子对墙上的字,从来都熟视无睹,可是这一天,那暗红的一排里,有一个,突然就像个活物一样蹦进了拓女子的眼窝里。咦,这不就是那个“大”字吗?拓女子惊诧地站下了,盯着那个“大”字,明晃晃的大日头下,那开天辟地的一个——字,似乎,又泼辣又有些羞涩地站在了她面前,和她相认。他们对望了许久,拓女子心里一阵欣喜,她温柔地想,“它伸胳膊拽我呢。”

这个字啊,大,大西瓜的大,大丰收的大,它和她认识了。“它伸胳膊拽我呢。”她快活极了。可是,在这里,在这墙上,红彤彤的,它又是个“大”什么呢?拓女子好奇地猜测着,她从前往后数着那字数,一二三四五,又从后数到前,五四三二一,一共五个字,排着队,突然,她想起喇叭里经常喊叫的一句话:“农业学大寨。”哦——,她笑起来,她对墙上的那个字说道,哎呀呀,原来,你还是大寨的“大”,了不起呀!

门板上的字,今天一个,明天一个,去了旧的,写下新的,积少成多,渐渐也有了一点阵仗。那几个启蒙者,新鲜地,在门板上,种着她们的试验田。可是那新鲜并不长久,没多久,到了秋收大忙季节,先是收山药、刨红薯、起萝卜,又是割谷子割高粱,收玉茭,天天三晌工,起早摸黑,回到家,人累成了一摊泥,没等饭熟就睡得人事不知,哪里还顾得上扫盲启蒙?拓女子收工后踩着月光挑水来,“哗”地倒进水缸里,怜惜地,望着炕上这溃不成军的一群,替这个脱鞋,替那个盖被,出了窑,回头看,门板上,空空荡荡,像收割过后的田野,从前的字迹,风吹雨淋,早没了踪影。

冬天来了,这个冬天,上头让搞“大会战”,修大寨田,无论男女,青壮年们,都来到了山上筑堰垒坝。成立了铁姑娘战斗队,姑娘们干男人们的活,抬石头抡大锤挑土方,数九寒天,热汗浸透了棉袄,肩膀脱去三层皮,磨成血肉模糊的一团。一个女知青得了阑尾炎,送到县医院,没来得及开刀就穿孔死了。那女知青,不是他们村的,她落户在更深的山里一个只有十一户人家的小山凹,她那个村,有棵远近闻名的核桃树,被一股山泉养着,不知已活了几百年,也许上千年,仍旧根深叶茂,亭亭如盖,浓阴洒下来,少说能遮一亩地。那老核桃树是神树,庇佑着这小小的山村人畜平安。女知青被担架抬着翻山越岭送往县城时,村里的老人,趁着夜色,悄悄地把一根根红布条拴在树上,虔诚地在神树下磕头。

那几个启蒙者,变得日益消沉。残酷的劳作把她们打垮了。她们想家,想念城市和一种更理想的生活。现在她们总是唱一些很伤心的歌,“为什么,我苦难的命运,送我到——西伯利亚——”她们这样唱的时候,常常含着眼泪。她们还喜欢唱一个有关草原的歌,说是一个马车夫,怎么怎么,快要死了。忧伤是会传染的,就像瘟疫。中国大地上几千万青年感染上了这瘟疫。有个青年自杀了,他的死很特别,把雷管含在了嘴里,然后自我引爆。这样的消息隔山隔水的传来,不辨虚实真假,可那绝望感被放大了许多倍。

春节将近,集体户几乎变成了空巢,那几个启蒙者,九个走了八个,只剩一个人留守。那留守的一个,也不是自觉自愿,而是,无可奈何,想来是有着难言的隐衷,也许是无家可归。傍晚,拓女子挑水进来,只见冰锅冷灶,没有一点烟火气。那留守者,蒙着被子,躺在炕上,听见人进来也不动。拓女子把水倒进水缸,在炕前默默站了一会儿,叹口气,开始寻火柴,点柴火,起火做饭。拓女子麻利地煮了一锅金灿灿的“煮窝窝”,里面下了山药蛋,又“熟”了葱花调和,立时,香气和热气,把一孔窑熏暖了。

香气和热气,也熏出了炕上那人的眼泪。

“卡佳,吃饭!”拓女子说。

这一晚,拓女子走了又回来,来和这个“卡佳”就伴。卡佳!真是一个怪名字,听起来没头没脑,孤零零,没有来历,叫人茫然。一盘大炕,让拓女子烧得暖洋洋的,炉膛里,随手埋了几块红薯和山药蛋,做明早的早餐。红薯甘甜柔软的香气,丝丝缕缕,渐渐填满了一个空虚孤寂的夜晚。拓女子盘腿坐在卡佳的对面,在煤油灯下,一针一针纳鞋垫,密实的针脚,纳出菱形、草花、云纹,勾出万字不到头。卡佳安静地靠在被垛上,双手捧着一只硕大的搪瓷缸,里面是山里人喝的大叶茶,像个恬静的、听话的小女孩。

“明天灶王爷上天哩。”拓女子突然说。

“哦。”

“你们北京城,祭不祭灶王爷?”

“不祭,”卡佳回答说,“都是四旧,迷信。”

“你们城里人,活得就是太大胆,”拓女子不以为然,“那一年,河底村有个后生,在县里念过书,也说是破四旧哩,破迷信哩,把黑龙王庙里神神的头,一伙砸了。你猜咋个?第二年,公社修水库,炸石头,点炮,点着了,不响,是个哑炮。那后生就说,我去看看。爬上去了,一伸头,轰一声,炸了,头炸飞了!你说,早不炸晚不炸,就等着他伸头哩——这是四旧还是五旧?”

“那是巧合。”卡佳说,叹口气,望着眼前这胖闺女婴儿一样无知的眼睛,想起一句话,“重要的问题是教育农民的问题。”是啊是啊,一辈子活在愚昧之中,是多么悲哀。她突然想起她们那个扫盲计划,想起她们半途夭折的雄心,感到一阵羞愧。

“拓女子,”她叫了她一声说,“教你认的那些字,还记得几个?”

拓女子一愣,有些羞涩地笑了,摇摇头。

卡佳直起身,往炕桌前凑凑,伸出一根手指,在茶缸里一蘸,然后,就在炕桌上,用蘸湿的手指,一笔一笔,写下一个水淋淋的字。

“这是什么?”她问。

拓女子歪着头,看看,笑了,说:

“大!”她盯着那个字,那个故人,那个旧相识,心里一软,“大丰收的大,大西瓜的大,还有——”她眯缝起眼睛,像是又回到了那个热辣辣明晃晃的中午,四周安静极了,“大寨的大。”

“噢!”卡佳很兴奋,她乘胜追击,又在茶缸里蘸了一下手指,写下一个复杂的字,说:“这是什么?”

“寨!”拓女子得意地笑了,“大寨的寨。”

“哦哟哟,拓女子,了不起呀!”卡佳高兴极了,“记住不少字啊,还搬得了家,还——无师自通!”

拓女子不知道什么叫“无师自通”,可她听见了“了不起”这样的夸赞,她用双手捂住了发红的脸,说:

“哎呀呀,快别说了,脸都发烧了!”

卡佳跳起来,四周翻找着,找那本多日不见的课本,找着了,在墙角箱盖上,一堆旧报纸和杂物下面压着,还有那盒彩色粉笔,就撂在窗台上,无人理睬,上面积了厚厚一层灰尘。卡佳宣布说:

“拓女子,我向毛主席保证,过了这个冬天,你自己一准儿就能看书看报纸了!”

第二天,卡佳翻山去了河底镇,在供销社,买了一刀粉连纸,几枝铅笔,当然顺带也采买了一点年货,包括一包动物饼干,一包槽糕,还有水果糖,一角钱可以买十块的那种,还有两瓶珍贵的罐头,五香炸带鱼和午餐肉。她满载而归,走在山路上,这时天上下起了细雪,密密的,被风裹卷着,像无数昆虫在狂飞,撞着她的脸,她突然想起一句诗,没头没脑,而且,非常无理,可是那诗自己跑了来,谁也拦不住。

“乱花渐欲迷人眼——”

她伤感地笑了,多么绚烂温馨啊。

村子里,一片繁忙景象,有骚动的气味,原来,队里杀了一头猪,宰了一只羊,家家都分到了过年的猪肉和羊肉,还有猪羊的下水。卡佳走过槐树下一片空场,嗅到了浓郁的血腥气:不用说这里刚刚完成了一场喜气洋洋的屠杀。她脚下的土地浸透了血,不过,此刻,它们被洁白的细雪掩盖了。

卡佳也分到了肉,拓女子替她领回了那一份,晚上,她拎着肉来到了集体户,只见炕桌上,依次放着:一枝红杆铅笔,带橡皮头那种,削得又尖又细,楚楚动人,课本,还有用粉连纸装订成的练习簿,十六开大小,厚厚一摞,在煤油灯下,幽幽地,泛着白光,像黑夜中一朵大昙花,飘散出人世间最神秘、悠长的暗香。

“哦哟哟!”拓女子轻轻惊叫,她手脚一阵酸软,跌坐在炕沿上。

“向毛主席保证,”卡佳又一次重复着自己的誓言,“我要让你睁开眼睛,看见一个新世界。”

她们朝那个新世界前进了,每一个农闲的夜晚和白天,都是她们学习的好时光。习惯了勤俭过日子的拓女子,就像是节约每一粒粮食每一根柴火每一分钱一样节约着每一寸光阴,她一寸光阴也不舍得浪费。挑水的路上,她默记着生字,烧火做饭时,一边拉风箱一边背诵着课文。无论走着、站着、坐着,她永远念念有词。村里人见了,好生奇怪,说,“拓女子,念经哩?”她妈见她魔魔怔怔,还以为她是跟上了什么东西,鬼附了身,心惊肉跳的,担了好几天心。后来才知道,原来,闺女是在“学文化”。她妈想,学文化,读书识字,虽说不顶吃不顶喝可到底不是坏事,又不花钱,随她去就是了。

薄薄一本课本,没几天,就让她念下来了,她又学会了汉语拼音,还有,查字典,这一下,可真是如虎添翼了。令卡佳十分吃惊的是,外表看起来五大三粗的拓女子,却原来如此聪慧、灵秀,冰雪聪明。她可真是一块肥美的好土地啊,撒下的种子,噌噌噌地,几乎是见风就长,很快就成为蔚为壮观的一片好庄稼。现在,她们早已抛弃了小学课本,她们的学习,变得十分随意和灵活,什么都可以拿来做教材,也许是一段毛主席语录,也许是“老三篇”中的某一篇,也许是报纸上的什么文章,也许是一首唐诗、宋词,或者,干脆就是墙上的一条标语和口号。

现在,拓女子几乎天天夜晚来和卡佳做伴。炕火永远烧得暖暖的,炉膛里,也常有什么东西埋着,一块红薯、一块山药蛋,或者,是几枚早已风干的大红枣。做饭的灶台,被拓女子用过年吃剩的猪皮擦得如同镜子一样锃明瓦亮,上面,焙着南瓜子。一粒一粒的瓜子,在文火的煎熬中,慢慢变成饱满的金黄色。寂静中,常常听到“噗”的爆裂的轻响,这响动,也许是胀破肚皮的瓜子,也许是灶膛里的红薯,裂开了皮,烤出了甘甜的汁液。顿时,那一种香味,像被放出魔瓶的妖怪一样,无限地膨胀、弥散,笼盖了一个又一个吕梁山寂静的长夜。

“卡佳,唱个歌儿吧。”拓女子忽然从书本上抬起了头,轻声说。

“唱歌?”卡佳有些怅然。是啊是啊,有多少日子,没有唱歌了呢?

“嗯。”

“唱什么?”

“都行。”拓女子回答。

卡佳想了想,咳嗽一声,清清喉咙,窗外,沙沙地,有落雪的声音,不过已经是春雪了。

“在乌克兰辽阔的原野上——”她唱起来。

颤巍巍的声音,抖着,像羽毛未丰的鸟,扑扑棱棱,飞也飞不起来,茫然地,四处冲撞着,不知道哪一下,就撞到了要害处,撞到了人心底深处最软弱的那块地方,让人一疼。阳光、河流、水声,非常坦荡明亮,可是,一切,仍旧没有着落。

“在乌克兰辽阔的原野上,

在那清清的小河旁,

长着两棵美丽的白杨,

这是我们亲爱的故乡……”

歌声戛然而止。

拓女子深深叹了口气,“你们这些人哪,心可真远。”她说。

是啊,这真是一个遥远的歌曲,千条山万条水之外的地方,有着世界上最辽阔的疆域,有着永恒的苦难和不死的诗歌,那里是卡佳们精神的家乡。卡佳伤感地笑了。

“这是一支电影插曲,”卡佳说,“那个电影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咦?一个炼钢炼铁的电影,咋还要唱这么伤心的歌儿?”拓女子很奇怪。

“不是真的炼钢炼铁,”卡佳笑了,“是讲一个英雄,保尔·柯察金,是讲他的故事,保尔,你听说过吗?”

于是,这一晚,卡佳就讲保尔,保尔和冬妮亚。保尔和冬妮亚的爱情,其实才是真正吸引这些时代青年的不朽原因。这些时代青年,一个个,有着无产阶级的情怀,可是又有着——小资产阶级的情调,他们可真是矛盾啊。那个大风雪的夜晚,衣衫褴褛的保尔与裹在裘皮大衣里雍容华贵的冬妮亚最后的决裂,那泾渭分明的诀别,是他们心里很深的一个隐痛。至少,在卡佳心里,是这样。

保尔仅仅是一个开始,从这个夜晚之后,“小说”开始登场。保尔身后,很自然地,来了牛虻。牛虻和琼玛的爱情故事,让拓女子听得泪水涟涟。拓女子说,“这个牛虻啊,这个男人啊,心可真狠,他可真狠心啊!”这样的评价,让卡佳始料不及。卡佳很惊讶,更让她惊讶的,那就是,这个脸上有刀疤的男人,这个在南美酷热的大地上、甘蔗田里、马戏班中,备受摧残凌辱的革命者、志士,这个使中国万万千千仰慕革命的女青年迷恋热爱的偶像,拓女子竟然一点也不喜欢!“他真狠心,真狠心,你说,他对得起谁?”拓女子质问着卡佳。而让她喜欢的、怜爱的,是谁?竟是那个最微不足道的、卑贱的吉卜赛女郎,绮达·莱尼。

“那个绮达,他待她,还不如一条狗啊!”拓女子伤心地唏嘘。

卡佳想,怎么会这样?多么幼稚!可她说服不了拓女子,当然,她也并不急于说服,她知道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她豁达、宽容地容忍着她的种种谬论,就像一个大人容忍着孩子。一个又一个长夜,北风掠过山巅上的树梢,发出时而尖锐时而低沉的叫啸。从前,这山上,山深林密,如今,林子已经稀疏多了,可是还藏得住狍子、狼这一类动物,甚至,还有山猪。夏天,青纱帐起来时,山猪常常下山糟害庄稼,村子里就总得派人看青,一有风吹草动,看青的人,就敲响手里的铜锣,一边大声吆喊,“山猪噢——哈(下)来得啰啰啰——山猪噢——回咯吧啰啰啰——”像是在和那饥饿的动物商量,好言相劝着。

在这样漫漫的山村长夜,保尔和牛虻万里奔波联袂而来,带着他们心爱的女人,当然,远不止他们,还有那叫“安娜”的女人,叫“丽莎”的姑娘,还有我们自己的姐妹:咯血而死的梅表姐、投湖自尽的鸣凤,当然更少不了那千古第一情痴林黛玉……这些遥远的为爱而死的女人,阴差阳错地,喧嚷地,走进了吕梁山深处这个叫做磨盘凹的山村,走进了一个原本目不识丁的村女平静的人生。她在北风呼啸的十六岁的夜晚撞上了她们,这是她悲惨人生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