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者-隐秘盛开

这天,下了晚自习,就要熄灯了,同学们纷纷离开了教室,陈果走到潘红霞身边,对她说,“坐一会儿吧。”

她们面对面坐下,潘红霞默不作声地从课桌抽屉里取出蜡烛和一盒火柴,那是他们常备的东西。

走廊里,渐渐静了,没有了人声。窗外,楼下校园里,却有人急促地跑过,脚步很轻捷。还有人冲着夜空“啊——啊——”地喊叫,像是在朗诵,却没有下文。突然传来了笑声,一个很尖的女声,笑得特别响亮,哈哈哈地,可是也远去了。秋天的星空,很美,也很忧伤,然而她们坐在屋顶下面,看不到。丑陋的建筑物,不知为什么,在星空下也有一种忧伤的、不为人知的表情。杨树黄了叶子,开始像蝴蝶一样飘落。夜空中的大蝴蝶,有点诡谲。但若是在白天,在远离城市的旷野,或是山崖上,黄透了叶子的杨树,真美啊,美得舍生忘死,简直不像尘世中的树。

电灯熄灭了。潘红霞点起了蜡烛,一支红蜡烛,只剩下了半截,小半截。烛光跳跃着,小小一朵灯花,弱不禁风,顿时,房间里有了神秘感,对面那个人,有了神秘感。

陈果剪了一个新发型,是假期在北京剪的,现在长长了一些,可仍然有着北京的气息,很适合她都市的气质。而且,这发型突显出了她美丽的前额和额上那个发尖——美人尖。从前,她留两条呆板的麻花辫时,刚好遮蔽住了她身上最妩媚的这一点。不过此刻,烛光使她的脸变成了金色的,像一个火塘边沉思的土著女人。

“潘红霞,你相信不相信?”陈果突然打破了这沉寂,灯焰一跳一跳,墙壁上就有了一些奇怪的影子,“我今天打人了。”

她吓一跳,“打人?你?打谁了?”

“刘、思、扬。”陈果嘴里挤出了这名字。

她心里一震。一下子,脸色大变。

“有什么可奇怪的?看把你吓得!”陈果冷笑了一声,“他今天把我叫到河边去了,对我说,毕业后,他不打算回北京了——这事你不知道,我们家老爷子,我爸,就在这个假期里,给我们在北京联系了两个单位,一家出版社,一家杂志社,办得差不多了……你发什么愣?我说的是毕业分配!早是早了点,可咱们是什么了不起的学校啊,不早联系行吗?老头儿大热天的跑啊!现在他突然告诉我,他不打算回北京了!”陈果又毛骨悚然地冷笑一声,“不打算回北京了!哈哈!我问他,我说,原因呢?他说,他不愿意当编辑,他不愿意一辈子过这样的生活,我说,刘思扬,看在我们认识这么多年的分上,看在我喜欢了你这么多年的分上,给我一句实话:为什么?他说,陈果你知道。我说我不知道,我要听你说,我要你亲口告诉我,念判决书有这么难吗?他说了,你猜他说什么?你大概猜得到,他说,陈果,我爱上了别人——我点点头,点点头——挥手就给了他一下子,一个耳光。然后我就走了,你的脸怎么这么白啊?”陈果望着潘红霞的脸,可她的注意力并不在她的脸上,不在任何人的脸上,她有些语无伦次了。

我不想知道这些啊,潘红霞痛苦地、绝望地想。我不想知道关于你们的一切。可是她不能跟任何人说出这句话,这隐秘。她必须坐在这里,倾听着,忍受着这个痛苦的女人的折磨。她不能像她一样,去找什么人淋漓尽致或者颠三倒四地诉说。他爱上了别人!为什么就在她稍稍平静了一些准备接受某个结局时又要给她这么一下呢?

“潘红霞,你知道她爱上谁了吗?”陈果朝前探了一下身子,现在她们的脸只有一尺的距离,灯朵一阵狂跳,陈果脸上突然有了一种凌厉的表情。

“小玲珑。”潘红霞哑着嗓子说出了这名字。

“哈!”陈果一挺脊背,又发出了这奇怪的笑声,“看来不是秘密啊,每个人都知道,是不是?啊?真耻辱啊!迷上了这么一个浅薄的、俗气的、无知无识的女人,阴险的女人,一肚子的坏心眼儿!真让我羞耻,哪怕他爱上别人呢,比如说,你——”她锐利地看了潘红霞一眼,看得她心都要不跳了,“也许我还不至于这么羞耻,这么痛苦!我一直不愿意相信这个,我对自己说,不会的,不会的,那太荒唐了,太可笑了,太荒诞了!其实我早就有感觉了,我只是不愿意去相信……你还记得去年那件事吗?那一次,咱们去潇河那个学校,去拜访那边的文学社,记得?对,就是那次,她的车,小玲珑的自行车爆胎了,也不知道从哪儿借来辆破自行车,事先也不检查,好,半路上爆了。大家都跟着她倒霉!害得老余一个人骑两辆车——一只手拖着她那辆破车走,可是他,你瞧他,你记得吗?他多高兴啊,驮着她,简直是满面春风,上一个大坡,他说,帮我加油,她就在后面,一下一下,推波助澜,晃着身子!好像真能‘加油’似的。那谁问他,谁呀?忘了!说,刘思扬你累不累啊?他说什么,你记得吧,他说,‘有美同车兮我心飞扬’——”

有美同车兮我心飞扬,他脱口而出,大家都笑了。小玲珑像向日葵似的,骄傲地向天空仰着脸,当然是一朵刚刚绽放的向日葵。有人马上开老余的玩笑,说,“老大哥,人家是有美同车,你倒好,和一辆空车比翼双飞!”一个叫丁克的人说,“和一辆空车比翼双飞,这是一句诗。”他是一个诗歌爱好者,崇拜北岛、顾城、舒婷,还有马雅可夫斯基。老余仰天长啸地“啊——”了一声,然后就放声朗诵起来:

“和一辆空车比翼双飞,虚席以待

等待飘然而至的好运

它的名字叫——爱情。”

人们都笑了,丁克说,“作者,陈世美。”因为老余不仅是别人的丈夫,而且,已经是一个三岁孩子的爸爸了。小玲珑从刘思扬身后探出身子,大声嚷嚷,“这诗一点儿也不朦胧!”刘思扬忽然也“啊——”了一声,然后说:

“和一辆空车比翼双飞,虚席以待

等待婴宁,或者一个叫小翠的姑娘

驶进

三百年前的经典。”

又爆出一阵大笑,都要笑死了,小玲珑在他身后大声问道:“小翠是谁?”刘思扬回答:“他同学——”

“他同学!”陈果脸上掠过了一个又痛苦又轻蔑的表情,“你什么时候见过他这么敏捷这么伶牙俐齿?这么轻佻?也许他骨子里就是一个轻佻的人,喜欢、热爱那些下贱的东西!他还有脸说他喜欢金岳霖呢,金岳霖和林徽因的故事你知道吗?你当然不会知道,那是当代学界‘三荪’故事之中的一个,哦,我不能讲那些故事,那样的故事如今一去不复返了,那是中国最后的爱情神话,最后的……刘思扬算什么?他不就是写了那么一篇幼稚的伤痕小说吗?流星一闪而过!潘红霞你看吧,我把话搁这儿,流星一闪而过!他完了,那个女人会毁掉他,吃掉他的才华,就像啃甘蔗一样,一口一口,咽下去最好的东西,然后,吐出残渣。到头来他就是那一堆残渣!也许连残渣都剩不下呢,一口一口,一块一块吃掉你,连尸首都找不着,吃人不吐骨头说的就是她这样恶毒的女人。可那怨谁呢?他自己的‘阿尼玛原型’就这么低,他自甘下贱,潘红霞,他自甘下贱!他完了,到时候我会穿丧服到他面前,给他唱葬歌——”她泪流满面,说不下去了。

灯焰狂跳了两下,熄灭了。蜡烛烧尽了,一摊红蜡油随心所欲慢慢凝结成不规矩的固体。月光涌进来,清澈,宽容,这城市的象征,从唐代就矗立在那里的高耸的双塔,在月光的修饰下也柔和了下来,看上去非常女性。一切都柔和恬静,可对她们两人来说,这都将是一个痛苦的不眠之夜。

第二天早晨,陈果没有上课,她在寝室里躺了一上午。中午潘红霞帮她订了病号饭,是一大碗鸡蛋青菜葱花汤面,点了小磨香油。现在,学校的伙食比起两年前有了明显的改善,改革了伙食制度,学生们可以买饭票自己打饭吃了,一圈人围着一个大脸盆一人一勺分菜吃的情景成为了这学校的历史。潘红霞把汤面端回屋,顿时,满室飘香。小玲珑吸了两下鼻子,说:“嗬,真香啊!”

陈果一言不发,把那一大碗汤面,全吃光了,连汤也没剩一口。吃完了,她对潘红霞说:“潘红霞,晚上别给我订这破饭了,我们去上海饭店吃小笼包子,我请你。”

下午没课,潘红霞一个人去教室上自习,一出楼门口,就被等在那里的刘思扬拦截了。刘思扬说:“去河边走走,行吗?”

现在,该他了,潘红霞痛苦地想。她什么也没有说,跟他一起沉默地来到了坝堰。不知哪里下过了雨,河水涨了一些,但是更浑浊。远处的防风林带,一片苍黄,河滩里草也枯黄了,可是还有卷毛的绵羊在那里吃草。潘红霞想起歌儿里唱的,洁白的羊群,云朵般的羊群,可她看到的绵羊,都这么肮脏,灰不溜秋,让人提不起精神。只有河流,无论在什么季节,无论她快乐还是忧伤,它都能给她从容的抚慰。

“下学期,我们要搬家了,”刘思扬也爱抚地凝望着河水,开了口,“搬到城里去了。”

“我也听说了。”潘红霞轻轻回答。

“还真舍不得啊,这条河。”

“是啊。”她说,声音里满是秘不能宣的忧伤。

静静地,和他一起,只有他,这样站着,看河,这一生中,还有没有呢?尽管他满腹心事,被他爱和爱他的女人们折磨,她仍然珍惜这和他共有的时刻。她默不作声,心里突然翻江倒海,给我几分钟吧,她想,不要说话,不要开口,不要拿你们的事折磨我,给我十分钟,不,五分钟,我不贪心,我只要你五分钟,这不过分吧?

但是不到五分钟,他开口了。

“潘红霞,你说我该怎么办?”他并没有看她,仍然看着远处的流水、树、绵羊,还有刚好飘过的一朵大莲花般的白云,“她跟你说了吧,是吧?我看见昨天晚自习后你们俩人留下来了,她今天一上午都没有来上课,我知道她很伤心……可我总不能骗她吧?潘红霞,我不能骗她呀!”他猛地转过脸,语气一下子变得很激烈,又无辜又激烈,“我不能骗她说,我爱她!她要的是这个,可我给不了她!”他眼睛里掠过非常痛苦的神情,“要是她说,刘思扬,给我一只手,我会毫不犹豫砍下我的手来给她,这我做得到,也是我能给她的。士为知己者死,这我做得到,问题也就在这里,她是我的一个知己,可不是我的爱人——”

潘红霞不说话,沉默地听他说,她知道他此刻需要的是一双倾听的耳朵而不是一个回答。我就是那个耳朵,潘红霞想,在他错综复杂姹紫嫣红的世界里我是一个耳朵。

“人人都认为我们在‘好’,不错我们是好,甚至,很好,可那不是恋爱啊!她是一个知己的朋友,我们彼此了解很深,很默契,常常,我刚说出半句话她就知道我下面要说什么,我们太相像了!有相同的生活背景,相同的经历,相同的生活圈子,她认识的人都是我认识的,我的朋友也是她的朋友,我们还有相同的教养,知道吃西餐应该怎样拿刀怎样拿叉,会煮很香的咖啡,她永远不会问‘小翠是谁’这样幼稚的问题,我们太相像了,太相像了!我一点也不用费力气就能设想出我们如果在一起生活会是什么样子,那简直就像事先写好的剧本,每一句台词都清清楚楚,我们不过是照着剧本复制生活。潘红霞,你想想,这样一目了然过一辈子有意思吗?有新鲜的激情吗?所谓‘心心相印’,两颗心,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模一样,像你自己的心一样,这样一颗心,还能吸引你吗?”

潘红霞渐渐听进去了,渐渐地,被他的叙述、被他的痛苦和思想打动。看到他这么痛苦她非常怜惜,对他的那一点抱怨和不满像淡淡的云缕一样飘走了。她用一颗澄明宁静天空般的心接纳着他的痛苦。她听他说到“心心相印”,说他们两颗心就像一颗心一样,她几乎要喊出声,她想,不,不,你们不一样,尽管你们有那么多的相像,可你们仍然是不一样的,你比她善良……

“呼延小玲就不一样了,”她听他突然说出这个名字,仿佛,一个陌生人似的,呼延小玲,这是一个新人,“我们几乎在一切方面都不同,她那么有活力,有一个中午,那还是在刚入校几个月的时候,我出去办事,没睡午觉,看见操场上有一个人在荡秋千——你还记得吧,那时候,咱们操场上有秋千架,我都没留意什么时候拆掉了——大太阳底下,那么热,没遮没拦,有个人荡秋千,荡得高极了,几乎要在天上画一个圆,裙子像梦露的裙子那样飘起来。操场上,一个人都没有,非常安静,人家都在午休,只有这个空中飞人,那么快乐,那么放纵。我站在远处看她,突然之间非常感动……那一整天我都很快乐,非常快乐,我总是看见她在飞,鸟一样,新鲜、奔放、活力四射。我想,这多好啊,多么美!”他眼睛里掠过笑意,变得温柔了,“后来我问过她,我说,荡那么高你不害怕呀?她说,你猜她怎么说?我管不住自己啊,我只想,高,高,再高一点,我这人,太贪婪,我是个可怕的野心家!潘红霞,”他朝她转过脸来,“你信不信她这话?我信。这就是她吸引我的地方,我看不透她。她特别天真,又特别成熟,有时候她非常善良,善良得真让人感动,有时候又非常邪恶。她是很难归类的那种人,你不知道她在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变化,一切都是未知数。这就是她吸引我的地方,和她在一起,每一天都是新鲜的、未知的、充满活力的。我喜欢冒险,潘红霞,我这个人最憎恶最害怕的你知道是什么?是平庸的日常生活,是平庸的日子!那是能要我命的。我喜欢未知的东西,新鲜的东西,还有,对生活全身心的投入:你看她荡秋千的样子就知道了,她是能够一头扑进生活里的。可是陈果不行,陈果是那样一种人,他们永远、永远是在‘准备生活’——”

潘红霞心里又隐隐地一痛。也许,她自己也是,也是这样,永远在“准备生活”。她承认他对那个女人,那个“呼延小玲”的认识是对的:看不透,可是诱人。就像一枚没有人认识的果子,高挂在树上,鲜艳、漂亮、饱满、芳香四溢,却不知道它是否有毒。突然她涌起一股强烈的妒意,妒忌这种生活的天才。对了,是生活的天才,身上有原始的激情,活力四射,毫不畏惧,所向披靡。在他生动的柔情的描述中她越来越感到悲伤。

眼前的风景,几乎是静止不变的,看不出河在流,也听不到流淌的声响。绵羊像灰色的石块一样几乎一动不动。从他们站着的地方,远远地,依稀可看到横跨河流的大桥,依稀可看到上面来回奔驰的车辆。但是听不到声响,太远了。它们无声奔跑着,就像在放映一段默片。

“潘红霞,谢谢你。”她突然听到他这么说。

“谢我什么?”她问。

“谢谢你听我说这些话,谢谢你让我用这些事来打扰你,”他说,声音很诚恳,“你知道不知道?潘红霞,你会倾听,你是一个让人十分感动的倾听者。”

她望着他,她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让他感动,这半天,她几乎一言未发,可她看出他是真诚的。也许,她是会“全身心”倾听吧,而别人,大多数人,则是用耳朵听,用身体最浅表的一部分去听。他微笑了,他说他觉得现在好受多了。

有一个感觉他没有说,那是他后来想明白的,就是,为什么许多人都愿意向她,这个年龄不大阅历不丰的女孩儿诉说心事,那是因为,她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有一种特别纯洁的苦难感,似乎,她就是为苦难而生,像一个终将殉难的圣女。

但是小玲珑有一天和她开玩笑,说,日本有一篇推理小说,叫《隐私知道得太多的人》,这个人就是因为知道太多别人的秘密,结果,被谋杀了。“潘红霞,”小玲珑心无城府地笑着,“小心有一天你也会被别人干掉啊!”

学期还未终了,学校搬迁了。这次搬迁的原因,学生们都不太清楚,大概牵扯到了历史上房产的纠葛。新校舍在城里,几乎在城市的心脏,离这个城市著名的广场大约只有一里之遥。说它是“新校舍”,其实是旧的,很旧,李提摩太创建的那学堂的旧址,就是这里。主楼是一座阴郁的殖民风格的建筑,潘红霞把它叫做“哥特式”,因为关于西方建筑特别是教堂她只知道这一个名词,比如,巴黎圣母院——她一直觉得这里是一座从前的教堂。它当然不是“哥特式”,也不是别的什么式,它只是一座建筑的杂烩:拱卷,狭长的玻璃窗,粗大的罗马式石柱支撑着它阴郁的内心。无论多么炎热的季节,只要一走进这里,立刻就感到了深邃而神秘的阴冷。

到处是树,槐树,槐树以它中国式古典的姿态庇护着校园,洒下意味深长的浓阴,还有槐花的香气。有一座独立的小院,大家叫它“西小院”,却是纯粹中国式的,长长的抄手游廊围拢起一个幽静的四合天井,朱红柱、月洞门、绿纱窗,又有一些园林的风格。天井里,种着丁香、迎春和只开花不结果的石榴树,还有一株西府海棠。这小院,就做了中文系的办公室。那是一个特别容易让人产生联想的地方,比如,怡红院,潘红霞每次走进那里都这么想,它缺少的似乎只是一株芭蕉,和“怡红快绿”的匾额。

而她们的寝室楼却是有题匾的,是灰色的砖匾,题着“物理楼”三个大字,说明着它从前的历史和用途。看上去它比主楼还要陈旧,有一点罗曼式风格,里面的格局却早已被后来的人们所改变,大房间切成了许多的小房间,这样一来,天花板就显得不可思议的高,房间看上去不像房间,像幽深的峡谷。

一切,和河边的学校,是那样的不同。到处是旧时代的痕迹,重重叠叠,每一块砖头都老了,每一块砖头都上了年纪。在它身后,另一条相邻的巷子里,是这城市从前的文庙,武官下马文官下轿的庄严的所在,现在,则是一座博物馆。那巷子就叫“文庙巷”,而前面打横的那条街则叫“上马街”。它身后,还有一座叫“崇善寺”的寺庙,不知始建于什么年间,此刻沉寂着,日后,每逢初一、十五,香火将十分旺盛。相传那寺庙里珍藏着一部宋版的“金刚经”,是镇寺之宝。而在它的斜前方,西南方向,有一座古老的道观——纯阳宫,吕洞宾的道场。它就被这些经典沧桑的古老建筑包围着,更显出了它原来的本色。也可看出,当年,李提摩太选中了这里盖学堂,那种傲慢的征服者的心理。

八一年元旦,他们就是在这座殖民风格的建筑里度过的。高大的拱卷式天花板下,十字交叉悬挂了彩纸剪成的花饰。狭长的玻璃窗上,有人贴上了窗花,是大红的腊梅牡丹,特别喜气,那是他们班上一个来自农村的女生郑岫的杰作。课桌贴边靠墙,当中的空地则是舞场。一只双喇叭录音机就是他们忠实的乐队,播送着“步步高”、“喜洋洋”或者是“送你一枝玫瑰花”。传统的茶话会和节目表演已经不能吸引大家了,“交谊舞”开始登场。起初有些拘谨,可是后来就跳疯了,人人都很放纵,假如没有人管,他们几乎能跳个通宵达旦。每一个教室都是这样,跳着,乐曲声震耳欲聋,在这陈旧的建筑物阴郁深沉的内心掀起青春欲望的风暴。

他们一起共舞,刘思扬,潘红霞,这是一晚上他和她跳的唯一一支曲子,《雪绒花》,慢三。他带得很好,非常好,好得出奇,优雅、从容。令他吃惊的是她的配合,默契、天衣无缝。她的乐感、节奏感,好得出奇,旋转时像羽毛一样轻盈。他内心暗自惊讶着此时她的美丽,她的忘我和沉迷。她像脱胎换骨一样鲜艳妩媚。他们跳着,彼此望着对方的眼睛,没有一句话。夜很深了,新年的钟声就要敲起来了,他们的舞步有了惜别之情,渐渐地,她眼睛里涌出泪光,他很震惊,那是他不能了解的,却很震动。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喊起来,一个尖脆嘹亮的女声,开始喊出倒计时的数字,一秒一秒,惊心动魄: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新年快乐!”

她喊,新年快乐!又欢快又凄厉。所有人都喊起来,新年快乐!互相拥抱,或者,碰响手中的茶杯,那里面不是酒,是白开水。可那又有什么关系?有人放声唱起来,“让我们高举起欢乐的酒杯,杯中的美酒使人心醉——”

有人马上打断了他,开始唱另一支祝酒的歌,是一支他们熟悉的五十年代的苏联歌曲:“同志们来吧,让我们举起杯,唱一支饮酒的歌,”许多人应和着他,齐声唱道:“为党和斯大林,为光荣的旗帜,干一杯再干一杯——”

更多的人又唱起来:“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啷里啷里啷,来来来拉索——”是一支时尚的新歌,《八十年代新一辈》,许多人还记不住歌词,齐声哼着旋律,“啊亲爱的朋友们,美好的生活属于谁?属于你,属于我,属于我们八十年代新一辈——”

没有人注意,潘红霞什么时候离开了教室,在欢乐无边的时刻,一个人的离去,太微不足道。她走出欢乐的灯火通明的主楼,在黑暗的台阶上坐下了。寒风立刻吹透了她的毛衣,刚才出来时忘记穿大衣了。她一阵哆嗦,抱紧了双臂,把发烫的脸埋在膝盖上。热泪滚滚而出。她悄悄地哭着,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激动。为刚才那一舞,那默契的瞬间。她不会再和他跳舞了,永远,那是危险的,太危险,她几乎就要泄露出她埋藏至深的秘密。可那是多么好啊!“谢谢你,谢谢你!”她一边流泪一边在心里这样说,她不知道自己在感谢谁:上帝、神明、或者是刚刚到来的这个一切还未知的新年。

“潘红霞。”有人在身后叫她。

是他。只有他,能把她俗气的名字,念得这么富有色彩感,这么明亮。他似乎总是特别强调那个“红”字,红——霞。有一次他说,这是一部电影的名字,一部歌剧改编的电影。他甚至还哼出了那里面的旋律,“红军啊,我的亲人,我一颗心,给了你们——”

“潘红霞,”他小心地在她身旁坐下,“你怎么了?”

她抬起头,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可是泪光还在,被泪水洗过的脸有一种婴儿般新鲜纯洁的光明。他暗自惊讶,她就像一个新人,陌生,不知道来历,却美得让人心疼和不能相信。真是个奇怪的女孩儿啊。他望着她皎月般光明的脸愣住了。

“没怎么,”她静静地笑着,说,“我只是想,将来,有一天,回忆起现在,回忆起今天这个晚上,一定会觉得特别珍贵。”

她侧过脸,背着他抹去泪痕。这个小小的动作,那么深地,感动了他。他觉得身体最深处,爱欲抵达不到的深处,有什么东西,被拨动了一下。灵魂被拨动了一下。这感觉很奇怪。寒风吹过来,他打了一个哆嗦,他也忘了穿他的那件棉大衣。然而寒冷似乎使他的身体和心都变得澄澈和干净起来,和星空那么接近。

“你一定是双鱼座的人,是不是?”他忽然说道,“这是典型的双鱼座人的语言。”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星座,”她慢慢地说,“这是不是很重要?”

“不重要,”他回答,笑了笑,“一点儿都不重要,”他扭过头去看她,“潘红霞,你说,二十年后,我们会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也许,我还会在这儿,这小城,我是属于这儿的,”她这样回答,“你呢?北京吗?”

“也许是西藏。”他抬头看着星空,忽然说,“我听说了,咱们的分配方案里,好像,有援藏的名额。”

西藏!那几乎就是天边了。可是多么适合他,适合一个浪漫的、不安静的灵魂。他将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淡出她的生活,再也看不到他,再也听不到他有声有色地喊“潘红霞”。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把她的名字,喊出这样的声色。她心里一阵伤感,身后,那教堂般的主楼里,不知是哪个班的人,正在高唱着那支歌:

“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

“潘红霞,”他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我们来个约定吧,二十年后,不管我们在哪儿,都回到这里来,大家都回到这儿来——”

“那可说不定!”一个声音打断了他,兴高采烈的声音,谁也没留意她什么时候来到了他们身后,“二十年后的事情,谁又能知道,也许,一场大地震,把这城市都摧毁了,也许,我们中间,有谁得癌症死了!谁又能预测二十年后会怎么样?”她说得理直气壮喜气洋洋,“更糟糕的是,就算地球照样转,大家也还活着,可人呢,都变成坏人了!还不如不见呢!”

只有小玲珑,有这种豁免权,可以嘲笑一切,她被大家,她的师兄师姐们惯坏了。

“那就让我们看看,人都坏成了什么样,”刘思扬半真半假地笑着,“不过,总还会有一两个好人吧?”

“那当然,”小玲珑顺口回答,“就算人人都变成了坏蛋,也还会有沧海遗珠——潘红霞呀!要想让潘红霞变成坏人,除非海枯石烂!”她脸上浮起一个最无邪的微笑,“好吧,就让我们二十年后回来吧,回来,向我们的‘圣母玛丽亚’忏悔我们的罪恶——潘红霞,你可要坚持做一个好人啊!”她哈哈笑着跑进楼里去了。

潘红霞没有笑。

至少,有些事情,是不能嘲笑的。比如,这个夜晚,比如,那些善良的日子,除非他们真的都变成了没有心肝的坏蛋。哪怕有一点禁忌,对生活存有一点善意,就不会嘲笑这一切——潘红霞这么想。

一年后,他们毕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