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女儿-隐秘盛开

现在,该说说那个小城姑娘潘红霞的来历了。这姑娘,她就生长在这里,几乎从来也没有离开过这城市。她的家住在一所中学,中学的宿舍院,很简陋的平房,单薄的青砖,没有暖气,冬天要生火炉取暖。很多人家共用一个老式的公共厕所。那公共厕所的墙上,总是涂写着一些骂人的话,比如:“潘红霞,王八蛋,小二人,不是人,是个小狗看大门。”“小二人”是什么人?谁也不知道,可人人都这么写。夏天,那里则到处爬满蛆虫,大人们撒下厚厚的六六粉或者是生石灰,在墙角、地板、便坑,白雪似的,呛得人几乎喘不上气,可那肥硕的蛆虫,却是前仆后继,杀不灭的。后来,在中学里,老师给他们讲过一首诗,说,“发如韭,割复生,头如鸡,切复鸣,人不畏死,小民从来不可轻。”而她,非常悲哀地,想起的不是别的,竟是夏天厕所里那生生不息的东西。那可真让人绝望。她不知道,其实,那时,她就已经种下了“洁癖”的病根。

她的父亲,是这所中学的会计,而她妈妈,则是一所小医院的护士。即使是在这样一座平凡的、不起眼的城市,她的家也属于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家,简直不值一提。从前,解放前,她妈妈做过助产士,自己挂牌营业,她爸爸则在旧政府里干一个小差事,总之,是灰色的背景,不红也不黑,没有荣耀也没有罪恶,非常暗淡平庸。潘红霞是潘家三姐弟中的老二,上面有姐姐,下面有弟弟,可以想象,即使是在这样的人家,她也远不是最受宠爱的那个孩子。三姐弟里,只有她,是一生下来就被奶出去的,虽然,只奶出去一年多,可是,大概由于她身上沾染了别的女人的气味,她妈妈,就像母兽再也闻不到幼仔身上熟悉的味道一样,从此,就有了永远的隔膜。

本来,这样人家的孩子,这样的处境,她极有可能长成一个内心紧张、自卑、不苟言笑的受气包,可是奇怪啊,她却处处反着来。她爱说爱笑,活泼开朗,越长越鲜明嘹亮。她也从不记仇,就算有时明显地觉出了妈妈的偏心和不公道,她哭一阵也就丢在了脑后。在一个处处被忽略的家里,她反倒觉得自由自在,没有负担,她出出进进,哼着歌儿,似乎总在唱,总在说。久而久之,就算她闭着嘴安静地坐在那里,她妈妈也觉得有声音就在她身体里汹涌着,奔窜着,她妈妈就想,这个丫头她活得可真嚣张啊!她还想,这个丫头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也许,真的是别的女人的奶水,改写了她的命运,别的女人的奶水,救赎了她,将她从灰色的生活中拯救出来。当然,潘红霞一点也记不住奶妈的样子了,可那有什么关系?她已经在她的身体里了,她日日夜夜在这个孩子淡蓝色的血管里奔流着,温暖、欢畅,她就这样庇护着这个孩子,使她不堕入黑暗。

就连外貌,她也越长越不像潘家的人。她的姐姐和弟弟,都是清秀的,孱弱的,小骨架,皮肤苍白晦暗没有血色。而她,则是一副宽身板:宽宽的肩膀,宽宽的胯骨,结实、健壮,十四岁就有了十八岁欢腾的乳房。她还有一张向日葵般饱满的大脸,皮肤光滑,暗沉沉,如同蜜蜡。有时,对着镜子,她自己也很惊讶,她想,你像谁呀,潘红霞?想到自己和这世界上某一个人神奇地相像着,而她们彼此并不知情,她心里就滋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虔敬,假如,有一天,在某个地方,她走在路上,一个人忽然分开人群来到她面前,抱住她,叫她“我的孩子!”她一点都不会惊讶和怀疑。这就是她相貌的意义,她必定会被一个母亲从茫茫人海中认领。这是世上最自然不过的事,就像花开花落,就像所有的河流最终要流向大海。

必定会被认领,这是这孩子的信念,她相信这个。而且,她也曾经历了那狂喜——被一个朋友认领。那年,她十四岁,而朋友则是十八岁。那时,这座城市所有应该升入初中读书的孩子,全都停了学,他们拥有了一个长假。将近三年的假期,无论怎么说,都太漫长了一些。孩子们有的玩疯了,玩得过了头,做了“弟兄”和“姐妹”,有的玩腻了,变得百无聊赖。潘红霞就是百无聊赖无所事事的那一个。她在家里,养过热带鱼,养过鸡,还喂过蚕。养鱼的时候,她今天跑到湖里去捞鱼食,明天去臭沙河臭气熏天的污泥里一条一条挖小红虫。养鸡的时候,则是到汾河岸边草滩里去捉蚂蚱,为的是让鸡吃活食多下蛋。她忙忙碌碌,似乎,没有谁比她更投入更兴趣盎然。为了养蚕,她更是不辞劳苦,几乎跑遍了整座城市去寻找一棵不存在的桑树。没有桑叶,她就采榆叶,用榆叶喂蚕是她的发明,而吃榆叶长大的蚕,居然,还吐丝作茧。她也学过女红,比如,用白棉线勾各种花样的手工艺品:茶杯垫、小桌布或者是一幅窗帘。可是,这一切,无论是蚕宝宝还是女红,没有一样,能真正填满她的生活。那所有的热情都是虚张和虚幻的热情,犹如一蓬茅草,一把火就能烧尽。后来,有一天,她忽然觉得生活变得不能忍受的无聊,似乎,除了灰烬一无所有。那些日子,她一个人从早到晚在她家的校园里无所事事地四处游荡,深秋的北方,落叶满地,她踩着满地的黄叶,第一次感到了秋天带给她的忧伤。

然后,她就听到了那箫声。

那时,她不知道那是箫。在一个红色的壮阔的年代,在一个惨烈的年代,箫是多么不合时宜和落魄。她从没碰到过一支箫和吹箫的人,她听过笛子唢呐小号甚至单簧管可就是没有听过箫。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起初,她还以为是一个人在哭,等她明白过来她就呆住了,秋风中,它的呜咽和诉说,丝丝缕缕,安静委婉地钻进她尚待开垦正空虚的心里,她开始寻找这声音,她穿过空无一人的操场,来到南楼,那是学生宿舍楼的别称。她走进在白天也需要开灯的黑暗的走廊,也是空无一人的,只有残留的大字报和满墙壁的标语。她上楼,一直上到顶层,三楼,她跟着那声音,经过一个又一个锁着或洞开却阒无人迹的房门,她穿过了整个黑洞洞废墟般的走廊,然后,她就看见了她。

一个姑娘,坐在窗下,垂着头,房门半掩,她只能看见一个侧影,还有,她手中那像笛子一样的乐器。后来,在潘红霞的回忆中,这一刻永远是不真实的,有如梦境,(美好的东西也许都具有梦境般的实质,)又像一个聊斋故事,在一座废墟般的建筑里一个人和一个异类相逢,(那是最具想象力的奇遇。)她的心怦怦地乱跳,但是她并不害怕,她站在房门口,许久,像是被催眠,后来她不知不觉把房门推得大了些,“吱呀”一声,姑娘回过了头。

箫声住了,戛然而止。

潘红霞如梦初醒地冲人家笑了一笑,说,“我不知道,笛子原来还能竖着吹。”

吹箫的姑娘也笑了。

后来,她就一直叫这姑娘“竖笛”。竖笛姐姐。她没有问起她的名字,她听人家都叫她赵什么什么,她觉得那名字和自己没关系,“赵什么什么”是另一个人,属于大家,属于人群,而竖笛姐姐,则是她一个人的,永远。

其实,到这个时候,箫,或者,竖笛,已经变得不重要了。在她们两人的关系中,箫声是一个引领,它引领着这个寂寞彷徨的孩子来到她命运中一个重要的时刻。当“竖笛姐姐”诞生的刹那,箫的魔力就暗淡了,它变成了一种可以解释的人间的乐器。

“这叫箫,洞箫,”她告诉她,“不过,你说的也不错,起初,它就是竖着吹的笛子,那时候,它叫‘篴’,也叫羌笛,‘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说的就是它。”

“哦——”潘红霞这样回答。

“只不过,那时候,它只有四个孔,还不是现在这样子。”

“哦——”

“古时候,箫分两种,排箫和洞箫,只不过,那洞箫不是这洞箫,是什么时候,把它——”她挥了一下手里的那管竹器,“才称作‘洞箫’的,我也不知道,不过,杜牧的‘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里的‘箫’,我想,应该指的是它。”

“哦——”长长地、类似呻吟地吐出一口长气。

迷住这个十四岁的孩子,是这么容易的事,就像水到渠成。仙女用手中的魔笛指引着,让她被认领,被一个朋友认领。魔笛指引了她,让她在人海中和这朋友相逢,否则,她们也许会对面相逢不相识。她无所事事,百无聊赖,她抛弃了所有孩子们热衷的玩意儿和游戏,那些鱼和蚕宝宝还有女红,她在秋风中一日深似一日的忧伤,原来,都是为了这一天,为了让她走到这里,这黑暗的没有灯光的走廊,被这个朋友认领。

竖笛姐姐。

在这之前,她从没这样,痴迷过一个人,或许,以后也没有。那是她开天辟地的痴迷,那是比爱情还深的痴迷。这孩子的人生,因为这一天,被分成了两半,这一天是一个分水岭。这一天之前,是混沌的、黑暗的、荒芜的,犹如没有文明痕迹的史前期,而这一天之后,生活被火光照亮了,有了意义。

激进的学生们都杀向社会去闹革命了,显然,她不属于激进派,她也不属于任何一个群众组织。她独往独来,在岑寂下来的校园里,过着隐居似的生活。她好像也没有家,至少,她从没有提起过。她住宿的那座南楼,到夜晚,只有很少几个窗口,亮着灯光,而有的时候,亮灯的就只有那一扇窗户。远远望去,那一扇有光明的窗口,就好像南楼的心,证明着,南楼是不死的。这时候,潘红霞就会温暖地揣测,这颗神秘的心里有着什么样的秘密呢?

她的一切,都让潘红霞感到好奇,可是她不问。她不愿意破坏那神秘感。还有,这孩子她是知道禁忌的,许多的故事都告诉过她“禁忌”是怎么一回事,比如,田螺姑娘,比如,日本的仙鹤女,等等,当人间的好奇心被满足的同时奇迹也会随之消亡。她害怕的是这个,她懂这个。她天生地、懵懵懂懂地懂得一个大多数人不懂的事情:好奇心也是一种贪欲。

说来,被这孩子神奇化和诗化的那件事情,其实很简单,那就是,从竖笛姐姐那里,她懂得了阅读的快乐。竖笛姐姐教给了她读书。她借给这孩子书看,都是那些被宣布为毒草的禁书。这些书从哪里来,她不说,那孩子也不问。这就是那时代的奇处,也是它的有趣之处。那些书,今天一本,明天一本地冒出来,携带着和这时代格格不入的气质和精神,还有情感,秘密地完成着对这个孩子的启蒙和塑造。

那些书,今天一本,明天一本,如同涓涓细流,在这里,在那里,慢慢地,汇合成江河湖海,在许多孩子手里,传递着。这些孩子,散布在城市和乡村,散布在各个角落,可是,他们身上,似乎都有一种隐秘的标记,使他们很容易从人群中相互识别对方,就像《国际歌》对于共产主义者、就像几十年后的时尚青年,凭借着衣服的品牌、香水的气味、头发的样式、热爱的歌星来识别同类一样。现在,这孩子,也将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只不过,那时她还不知道这一点就是了。

那些书,今天一本,明天一本,传递着,到了这孩子手里,有时,就成了残缺不全的残书,不是缺开头,就是短结尾,要不就是有上册没下册,或者刚好相反。这种时候,竖笛姐姐就出场了,她总是在那些文字戛然而止的地方等待着这孩子,似乎,她知道所有的结局。她知道娜塔莎最终变成了怎样一个朴素而温暖的俄罗斯母亲,她知道在丽莎进修道院八年之后,拉夫列斯基怎样重归旧地,她知道渥伦斯基怎样卖掉家业招募骑兵,准备去塞尔维亚送死:“一封信吗?不,谢谢你,去就死是用不着介绍信的,除非是写给土耳其人……”这痛苦的人最后在月台上这样说。她总是讲得很安静,不夸张,不渲染,可是却非常动人。那是一种才能,是孩子所没有的。这种时候,孩子就觉得,这个少女似乎也是书中的一个角色:遥远、神奇、迷人,不属于真实的生活。

真实的生活就在窗外,一墙之隔,高音大喇叭播送着各种海报和战斗的檄文。在过去的三年里,有多少大事已发生过了,许多人死于暴力、自杀,或在真枪实弹的武斗中丧生。枪声已不再让她们害怕,死亡也变得平常,他们早已看惯了那些抬着死者灵柩游行的队伍。而在更遥远的地方,地球的另一边,激进的青年人也在资本主义的老窝里刮起红色风暴,他们打街垒战、游行示威、罢课,还有,性解放和吸大麻。

可是,多么奇妙啊,她们,孩子和少女,却活在这一切之外,她们在享受着生活,享受着恬静的、深沉而甜美的生活,她们创造了这恬静然后再享受它,她们活得温情脉脉又义无反顾。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孩子认定了一件事,那就是,虚构的人生远比真实的人生值得信赖。

这孩子身上,有一种异乎寻常的东西,也许,那是坚贞的狂热,是属于圣徒的品质。可她生活在俗世,这就埋藏了不幸。只不过,它隐藏得很深,不易觉察。这孩子的妈妈,就总是说这孩子“没良心”,是喂不熟的狗,是焐不热的石头。她一直觉得这孩子没有情感,心硬。而她自己则是心软的。她脆弱,爱哭,听到不幸的事情就同情伤心,看电影时比任何人都更爱流眼泪。可是,她的悲和喜,她的快乐和痛苦,她的爱意,没有哪一样能真正地伤害到她自己,它们从来不具备摧毁一个人的力量。

现在,这孩子有了一个朋友,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对她的意义,是啊,这难道不是最平常的一件事吗?两个要好的女孩儿,天天在一起,又有什么奇处?她们钻在南楼那间背阴的学生宿舍,唧唧咕咕,说一阵,笑一阵,像两只快乐的鸽子。现在,时间快得简直像飞一样,不知不觉,一眨眼,就到了吃饭的时候,再一眨眼,天就黑下来。告别的时刻,孩子总是依依不舍,回到家,饭也吃不到心上,端着碗,魂还在南楼梦游。她妈见状,心想,太阳这是从西边出来了?她也有个牵挂的?倒要看看这新盖茅坑能有几日香!她妈就说,叫你那个赵什么什么来家里吃饭吧,不多她那一张嘴,省得你天天没魂儿!可是孩子不,她从不邀请这朋友到家里来,她不习惯当着家人的面表现她们的亲爱,那让她不自然,而任何不自然任何轻率的举止都会伤害到这爱的严肃和——贞洁。对了,是贞洁,这就是那孩子的奇怪之处,她贞洁和重如千钧地爱着,却不懂,那是人承受不起的爱。

她不邀请这朋友到家里来,不过,却会偶尔带一些好吃的东西到南楼去。有时端去一碗饺子,有时则是几块油煎带鱼。她端去那些东西,饺子也好,带鱼也好,放下,扭头就走,脸一直红到耳根,因为,她觉得自己这举止十分小市民气。可她又知道她吃食堂的朋友多么需要这些美食,学生食堂的饭菜,简直是可怕的。她左右为难着,苛责着自己,她就这么把一件十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了。

西伯利亚的寒流,一次一次袭击着这城市,冬天到了。没有雪,却很寒冷。这是一个寒冷却很幸福的冬天,因为,这是一个和爱的人在一起的冬天。现在,孩子甚至有了在南楼留宿的经历,那是因为停电。在那段非常时期里停电简直是家常便饭。这一晚,孩子正在自己家里看书,忽然,电灯熄灭了。四周沉入黑暗。妈妈一边抱怨一边摸索着点亮了马灯,把它挂在墙上。那段日子这城市的人家差不多家家都备有一盏马灯,或是电石灯。孩子跑到窗口,向外眺望,对面,一片漆黑,那是让人丧失方向感的黑暗。南楼在哪里呢?她着了慌。那灯塔般的窗口,眼睛似的窗口,南楼的心脏,在哪里呢?惊慌中她似乎觉得挨过了很久,其实并没有几分钟,她等着黑暗中那一团柔弱的光明,可她等不来。她忽然想,她一定是没有蜡烛了,她被围困在黑暗里了。

这孩子回身,寻找蜡烛和手电,然后,她告诉妈妈,她说,我出去一下。她妈不用问,也知道她这是要去哪里。她妈说:“这么黑,你一个人,让你弟弟和你跑一趟。”她妈妈就喊她弟弟的名字,说:“小雷!小雷!”她坚定地说,不,用不着。她一个人出门了,一个人,走进黑暗。手电筒的光芒,软弱地,小心翼翼地,冲破着黑暗的阻挡,还有,严寒的阻挡,是她唯一的依靠。她穿过荒野般的校园,那本是她最熟悉不过的地方,从小长大的地方,种着平庸然而亲切家常的丁香、榆叶梅、杏树、马樱花还有她不喜欢的侧柏。没有一棵沧桑的老树。可黑暗使它变得这么凶险、虚无和陌生。她很害怕,可她没有退路,她就像一只萤火虫在永无尽头的黑暗里穿行。凭气味她知道自己走上了侧柏夹道的狭长的小路,路面冻得硬邦邦,不久前有个女孩儿在这条路上遭到了打劫。她想起这件事,撒腿跑起来。她跑进了南楼,一下子,掉进了一个更黑的坟墓和深渊。她站住了,原来,那黑是有重量的,强暴的,她和她软弱的光明,一点一点地,一尺一尺地,在黑暗的重压下,掘进着,她和她软弱的光明,一级一级地,一层一层地,爬行着。她心跳的声音简直比脚步声还要响,把她的胸都撞疼了。哦,总算,她爬到了楼梯的尽头,就像爬上了山的顶峰,在顶峰的地方,刚刚站定,她就听到了一个声音,声音说:“小红霞,是你吗?”

她回答:“是我是我!”然后就跑起来。她觉得自己得救了。她欣喜地朝她跑,现在,她终于看见她了,手电的光芒,一下子,把她从黑暗中打捞出来,她像神一样在黑暗中仁慈地显形。她欣喜地跑到她面前,还没站稳,就被对面的人抱住了,她一把抱住了这孩子,紧紧地,这是从没有过的,她从没有过这样冲动这样忘情的举止,孩子把脸贴在她肩头,一下子,就哭了。

冷汗这时早已把孩子头发、内衣浸得透湿。

后来,她说:“小红霞,要是没有你,我怎么办呢?”

就是因为这一句话,这孩子留了下来。以后,所有停电的夜晚,她都来和她做伴。她知道了,这个大朋友,她的竖笛姐姐,无所不知的人,也有非常需要她这个小朋友的时候。这想法叫她那么快活,停电的夜晚从此变成幸福的夜晚。她们点起蜡烛,烛光使简陋寒碜的房间有了一点浪漫的情愫,这种时候,就是一言不发,也是快活的、情意绵绵的、肝胆相照的。如果有好月光,她们就干脆连烛光也不要,她们吹灭蜡烛,让月光从没有窗帘的肮脏的玻璃窗外拥进来。这是最诗意的时刻,她们并排躺在她朋友那张单人床上,亲密无间地,就像一对恋人。窄窄的一张床,可孩子一点不觉得拥挤,她听她讲故事,一边闻着对方纯洁的体味,从头发中飘散出的淡淡的暖暖的馨香,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幸福中荡漾着。她温柔地想,我会永远爱她,永远。

这个“永远”,她说得太轻易了,那是因为她还不知道什么是永远。一切结束得太快,事前,几乎没有一点痕迹。那是春节前的几天,春节前照例有一番忙碌,家家洗衣服、拆被褥、擦玻璃、打扫卫生,排队抢购年货,孩子家也一样,有两天她被家里的杂事缠住了,没有腾出工夫去南楼。第三天,她偷空跑去看她,却发现,门锁着。她以为她是出去买东西了,就在楼道里等,她等了半个小时,也许,是一小时,她没有表,不知道时间。她等啊等,却怎么也等不来她。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她有些着慌,可是天马上就要黑了,家里还有一堆没干完的活,她只好郁郁地回去。那一晚,她一遍一遍地抬头看对面的南楼,可那扇窗户一直黑着。南楼始终黑着,黑沉沉的,就像死了一样。

第二天一早她就又跑去了,门还锁着,一把黑色的铁锁,很结实,将军不下马的那种。门上本有一块镶玻璃的小窗口,可是让她用报纸糊得严严密密一点消息也透露不出。她猜不出发生了什么事,她去了哪里?她只有等,守株待兔地等。她站在那里,后来就坐下了,坐在冰冷的水泥地面,背靠着那扇门,那扇岿然不动的仿佛被施了咒语的房门,蜷起双腿,身子缩成一团,好像,这么缩着,她就能被那扇房门吸进去似的,她就能被它发慈悲吸进去似的。这傻孩子,不屈不挠,等她不告而别的朋友,等了整整一天。

傍晚,她弟弟找到她的时候,她就那么坐着,蜷成一团,胳膊紧抱着膝盖。她弟弟喊她,叫她,拉她,她不动,也不理,就像一个坐化的石像。她弟弟害怕了,跑回家,喊来了妈妈和姐姐。她妈妈劈头盖脸一巴掌,打醒了她。她妈妈冲她吼道:

“你个傻子呀,快过年了,谁不回家过年?”

她仰起脸,呆呆地,望着妈妈,眼里慢慢慢慢涌出眼泪。她妈心里奇怪地一痛,她想说一句温柔的话,可犹豫着还没说出口,那孩子却已经慢慢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了。

夜里,南楼仍然漆黑一团,黑着,没有消息。

天一亮她又去了,还是那把铁锁,将军不下马,结结实实,封锁了一切。她扑到门上,绝望地发抖。那天,是旧历除夕,一个欢乐的日子,团聚的日子,可是她丢了一个亲人,一个至爱的亲人。团圆夜的饺子,香喷喷的,放了很多肉和韭黄,可是她咽不下去,她刚吞下去一个就哽咽了。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人人都很快乐,半导体收音机里,喜儿在那里欢快地唱,“人家的闺女有花戴,我爹钱少不能买,扯上二尺红头绳,给我扎起来——”连喜儿和杨白劳都快乐着,只有这孩子,忍受着煎熬。

从那以后的每一天,这孩子都忍受着煎熬。她根本不相信她妈妈的话,她妈说谁能不回家过年呀?那个赵什么什么,人家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成?可是她不相信这样一个平凡又残忍的理由,不相信她会不和自己道别就去独享团聚的欢乐,就像她不相信煤是白的、冰是热的、太阳会从西边升起一样明了简单。她一定是、一定是出什么事了,孩子想,她一定有不得已的理由,神秘的理由。可那是什么理由呢?

一夜又一夜,南楼黑着,黑沉沉的,闭着每一只眼睛,死了一样,没有呼吸,没有脉搏,没有体温,没有表情。一个无人居住的废楼到夜晚总给人荒凉的神秘之感。也许,发生在那里的事,都有点神秘的因果吧?想想,一个人出其不意地、突然地出现,又出其不意地、突然地消失,来无影,去无踪,或许,只能是这样,这就是结局,没有解释。

孩子用神秘的理由安慰着自己。

三月里的一天,一个夜晚,她在家里看书,都要睡觉了,忽听她妈“咦”了一声,她抬起头,看见她妈站在窗前,正朝外面张望。几乎是同时,她就看见了那个奇迹:那灯光,她窗口的灯光,亲人的灯光,亮了,星辰一样,从夜空中浮出。黑沉沉的南楼,这一夜,复活了。

她站起来,撂下书,二话不说,就冲出了家门。她一路狂奔,穿过家属院,穿过校园。夜风中已经有春天的气味了,大地在苏醒,万物在苏醒。她闻到了树们只有在春天才吐露的那种苦涩和新鲜的清香。她吸进这香气,泪流满面。她泪流满面地狂奔着,奔进南楼,一步几阶地,奔上楼梯。拐弯的时候她甚至被黑暗中的楼梯绊了一下,摔倒了,膝盖磕在了楼梯牙子上,可那有什么关系?她爬起来,在黑洞洞的走廊上,继续跑,果然,哦,那可怕的、折磨人的、壁垒森严的“将军不下马”,没有了,不见了,门虚掩着,泄露出光明的秘密,起死回生的秘密。她一下子撞开门,闯进去。

她在。真的在。

她弯着腰,正在整理床铺,头发披散下来。又是那个美丽的侧影,她最好看的一个角度,孩子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就是这个美不胜收的侧面,吹箫的姐姐。听到响动,她回过头,直起身来,快活的脸上一下子露出惊讶的神气,“咦?小红霞?你怎么了?”

孩子喘着气,泪流满面,一路狂奔使她的脸色变得月光一样惨白。她说不出话,只是望着她,这失而复得的珍宝。泪水使她看不清对面那张脸。她长长地、长长地抽泣一声,终于开了口,她声音发着抖,她说:

“你到哪儿去了?”

“我?”她笑了,说,“我回家去了呀,我家里来电报,让我回家过年,走得太急了!”她望着孩子,问道,“你以为我去了哪里?”

她回家了,她回家过年了。孩子只听见了这个,其他的,什么也听不见了。其他的,也都不重要了。她还在说,花朵般艳丽的嘴唇,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可是孩子听不见。终于她住了嘴,她走上来,扳住了孩子的肩头,怜悯地问:

“小红霞,你怎么了?”

孩子摇摇头,泪水扑簌簌无声地往下落。她安静地说:“我要回家了。”她沿着来路回家去,夜空下的校园,湿润,清香,黑暗,没有路灯,所有的路灯都被人敲碎了。她在黑暗中走了一会儿,突然蹲下来,像肚子疼一样紧紧地伏下身去,哭了。

她从不打听不该她打听的事,她一直克制着自己的好奇,这世上,有不好奇的孩子吗?可是这孩子她克制着,她不追问,不探究,因为,她相信那些神秘的事情,她害怕真相大白,亲人变成仙鹤飞走了,白娘子还原成白蛇了……可是,她严守着禁忌却还是知道了真相,那就是,她用全部生命去爱的那个人,并不爱她。

她不爱这孩子。

或许,也爱,只不过,爱得很浮浅,很随心所欲蜻蜓点水,很点缀。她是那样一种人,可以把爱分成许多种:爱情、友情、亲情,这之中有差别有轻重。可是孩子不,孩子只知道,人世间,爱,永远只有一种,那就是,全心全意、肝胆相照、以命相许。

那一夜,孩子悲痛欲绝,她哭得站也站不起来。回到家时已是半夜,家里人都睡了,给她留着门。她连衣服也没脱就倒在了床上,她没有脱衣服的力气了,她累得快要虚脱了。她打着寒战,牙齿口得口得地抖个不住。她像只寒号鸟一样哆嗦。她昏昏沉沉,发着抖,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好像在巨浪中颠簸。天快亮时她母亲起夜,发现这孩子不对头,一摸她额头,烫得怕人——孩子病了。

她病势汹汹,活了十四年,第一次,发这样高的高烧,高烧持续了几天,退烧针的作用一消失,高烧就又轻车熟路地回到她体内。没有感冒,也没有任何炎症的迹象,只是神秘地发热。那是无药可治的青春期的疾病,她内行的母亲这样想。果然,差不多一周之后,那神秘的高烧就像来时一样,突如其来地消失了。她瘦了一圈,可是,病愈了。

病中,她朋友来看过她,她朋友终于找到了她家里,还给她带来一本书。看到她,孩子仍然、仍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她坐在她床边,说:“怎么搞的,小红霞?”一句话,孩子鼻子就酸了。她的笑容,她梦一样不真实的声音,还是让孩子不由自主地喜欢和沉迷。可是,孩子知道,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十年后,那感觉,那体验,爱一个人的幸福和痛苦,爱一个人的折磨,永恒的折磨,又一次地,卷土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