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红衣

17

我想起那日在出租车上听到的那个消息,闻屿和人斗殴被拘留了。难道他也像贝明俊那样困入自作自受的感情里而变得疯狂了?这个念头带给我一丝酸涩的欣喜,但我不确信,没有一点证据可以证明我的猜想,更确切地说,是阿Q式的自欺欺人的幻想。但至少它给了我一种可能性,一种续接感觉的勇气,我决定用这个借口再探望一次闻屿,有句流行的话儿不是说:给别人一次机会,也是给自己一次机会。

那条狭窄的老弄堂已经走了很多遍了,但每一遍都揣着一份不同的心境。从一开始惊讶于它的古朴和宁静,到某个夜晚愤愤的逃离,从绵绵而不安的试探,到此时此刻带着一丝绝望的努力,它像我和闻屿感情变化的见证人,默默地保守着那些秘密。

我在那扇斑驳、酱紫的老木门前站了良久,才鼓起勇气敲响它。闻屿好像就在这层木头的那边,因而,我还没有来得及收回敲门的手指,那片沉重的门板便“吱嘎”一声开了。

时间突然接上了那次沉默无语的告别,闻屿愣愣地看着我,我也无言地看着他,我分明感到绷得紧紧的眼眶里慢慢泛起了酸涩和模糊的东西。

“我听人说,你跟人打架了,碰巧路过,来看看你。”我说。

“到底是记者,什么芝麻绿豆的事情都逃不过你们的耳朵。”他说着,轻声地哼笑起来,“打架?没什么,光说不练,手痒痒。”

“脸上挂彩了……”他的左脸颊好似有些浮肿的痕迹。

“过年还早着吧?”他无所谓地说。

我便故意抿嘴乐了,我说:“我还听说你让警察叔叔教育了一回?”

“嗯,昨天晚上才放学的。”他依然说得晃晃悠悠。

我们胡乱地调侃了几句,气氛应该松弛了些,我鼓起勇气说:“你不请我进去坐坐吗?我记得有个女人对我说过,你是个好人。”

“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女人?真让我意外,是哪位?”

我顿了顿,想起对梅玲的承诺,我说:“一个模特儿。”

话音还未落,却听见小楼里传出一个纤细、嗲气的女声:“Darling,你在磨蹭什么呀?”随着声音,出来一个高挑而妖娆的女模特儿,我相当眼熟,就是那日我领米拉来见闻屿时遇上的那位。

女人瞧见我,也是一脸惊讶:“是麦小姐呀,怎么不进来坐?”

闻屿突然亲昵地搂住那个风骚的女人,替我回答道:“麦小姐是个大忙人,哪有时间在这里浪费工夫。”又嘲笑地问我道:“你说的,就是这位模特儿吗?”

“什么模特儿?”女人不解地问。

“没什么,不关你的事。”闻屿温柔地说,顺势转过脑袋,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这是一个分明连此女子也感到意外的举动!她怔怔地回望了一眼闻屿,才露出满心欢喜的做作的笑容。

我那岌岌可危的高傲的尊严终于冲破了我的阻拦,夹着模糊的泪光和失望,酸涩而锋利地冲着闻屿道:“其实,别人怎么说都无所谓,关键还是不要自欺欺人!”

有一丝浅浅的黯淡蒙在闻屿脸上,他没有再说什么,我坚定地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条弄堂。然而,奇怪的是,我对闻屿的责怪和怒气仅仅维持了短暂的时间,他的举动显然是一场拙劣而违心的作秀。可闻屿为什么会如此呢?他越是反常就越像一个诱人的谜引导我一步步深入。

回到报社,办公室里只有我一个人,于晓婕不来上班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贝明俊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不太在乎打卡这种硬性规定,对缺席一次扣十块钱的轻微处分也从不放在眼里。

于晓婕的办公桌上放着我交给她的那张“闻屿人体艺术摄影展”的大红请柬,我拿过来,细致地看了看,是后天上午9点的记者会。我的眼前出现闻屿被记者刨根问底而难以应付的尴尬场面,也许我该去亲眼目睹一下,也许那个给他难堪的记者就是我?以此算作对他的一次“复仇”吧,我像做白日梦般恍恍惚惚地想着,将请柬扔回了于晓婕的桌子上。

梅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我的眼前,怔怔而怯怯地望着我。她秀丽的容颜、略微跛脚的行走姿势以及和闻屿那段谜团样的故事,让我面对她时,有种怜悯和艳羡混杂成的不知所措的感觉。

梅玲是来还我三千块钱的,她把一个崭新的银行取款信封放到了我的桌子上。

我说:“我不急用,你不必这么着急还的。”说着,心里有点酸酸的感慨,转身去窗台边给她倒了杯水,“小雨的病怎么样了?”

“放在心里闷得慌。”梅玲倒显得不好意思,接过杯子,微微地低头笑了笑,“小雨好些了,让您费心。”她边说边将茶杯放回了我的办公桌上,补充道:“麦小姐,我该走了,不该打扰您的。”

我忙解释说:“没关系,没关系,我正好没事做,你再坐会儿吧。”

她坚持走出了我的办公室,我被她谦和的客套感染着,将她送到了报社门口。望着她一步一跛的瘦弱身影渐渐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莫名的感动再次攀升上来,也许那一天,梅玲也是这样默默地目送闻屿在那条崎岖的山路上一点点溶解在视线里的……

转眼到了热情似火的夏季,梅玲嫁到潘家已经三个多月了,除了日复一日平静的家务活,她也逐渐习惯了潘家伟的大男子作风和性爱需求上的霸道。新婚的那天晚上,梅玲用女人最自然而柔软的天性幻想着自己属于一个男人的幸福和温馨时,潘家伟省略了一切前奏,直截了当地进入了她的身体,当那种脆弱的疼痛遭遇到一份迫不及待的硬邦邦的心情,凝结成了她心底刻骨铭心的伤痕。

但不久梅玲便知道了丈夫不是不愿表达柔情蜜意,而是不会,或者根本没有意识到女人是需要这样的东西的,她也不再奢望什么了,做一个妻子该做的,承受一个女人该承受的,这就是她的想法。偶尔,梅玲也会想起几个月前遇见过的那个陌生的摄影师,只有在他的目光中,她才感到过一种能将她的心包裹起来的软绵绵的东西。

闻屿为什么再次踏上这片悠远的山村?他自己也不十分清楚。在一条蜿蜒的山路上撞见一位美丽的红衣新娘的画面一次次在他眼前和梦里出现,那个新娘的样子仿佛粘住了他的判断力和想像力,使他很难再发觉比她更美好的女子了。

闻屿曾经为自己的偏执寻找过理由,他的镜头里美女如云,为何独独让一个山里姑娘渗入了他的内心?也许是“身在此山中”的缘故,除了一些迷迷糊糊的感受,他一直给不了确切答案。

有一天,闻屿的小楼里来了一位归国的前辈,他看到那幅红衣新娘的照片时,连声啧啧赞叹,说:“这个女人让我想起在老家生产队里挣工分的日子了,那时候苦是苦,可活得真实呀。”闻屿突然明白爱上梅玲的原因了,是呀,很简单,就是“真实”这两个字!

夏日火辣辣的阳光下是一片金灿灿的成熟稻田,梅玲、潘家伟和潘家的几个弟兄正在田地里干得热火朝天,割稻的、打稻的、扎稻草的、挑稻谷回去的,脚踩打稻机的踏板发出吱嘎吱嘎的欢唱。那正是农村“双抢”的时节,所谓“双抢”便是抢收、抢种,收割早稻,在立秋之前种下晚稻,以利于庄稼生长。

梅玲婆婆送来了点心和茶水,也加入干活儿的队伍。她是个手脚勤快、心地善良的劳动妇女,对梅玲像对女儿一样关心、体贴,这一点多少是对丈夫专制态度的一种补偿和安慰。

婆婆对梅玲说:“玲儿,歇会儿吧,去凉快的地方喝口茶,吃点点心。”

梅玲怕婆婆中暑,竭力劝她回去,两人争执了一会儿,终于婆婆夺了梅玲手上的镰刀,弯腰麻利地割起稻子来。

梅玲往田边走的时候,还是有些牵挂和歉疚,回身看了一眼古稀之年却依然操劳的婆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动。

稻田的旁边有一条四五米见宽的清澈小溪,溪水奔流而去,哗哗作响,对岸是一排高大伟岸的老杏树,一棵棵如巨型大伞般挺立着,为炎炎夏日撑起一片阴凉。梅玲在溪边清洗了手脚上的污泥垢,踩着被流水磨得圆润光滑的鹅卵石,蹚过绸带一样缠绕在小腿肚子上的溪流,坐到老杏树下乘凉。

这个时候也正是杏子成熟的季节,但村里的孩子们嘴馋,也好玩,往往不等杏子变黄熟透,就三三两两地聚集在杏子树下,用竹竿打下清脆酸涩的小果子,壮着胆子咬上一口,一个个酸得挤眉弄眼的,还保管相互嘲笑一番。

梅玲仰起脖子望着大树冠间零星地点缀着的几颗橙黄的杏子,四下瞧瞧,寻找可以打落杏子的长竿子,她转过身的一瞬间,突然被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惊呆了,说不好是不知所措的惊喜还是毫无防备的惊吓,她只是愣愣地望着他,然后,羞涩地笑了一下,低下头去。

“需要帮忙吗?”闻屿腼腆含笑地说着,用手指指树上。

“嗯?什么?”梅玲含糊地回话,努力将四处蔓延的思绪拉了回来,意识到闻屿所说的,脸立即就红了,连忙说:“不用的,不用的。”

梅玲在草地上铺了一块干毛巾,让闻屿坐下来,闻屿欣然相从,两人并排坐在一起。

“你怎么在这里?”梅玲问。

“我在看你,我已经在这里看了你很久了。”经历了几个月的沉淀,比起第一次面对梅玲时的纷乱,闻屿显然是沉稳和直白了不少。

梅玲一时有些欣喜的紧张,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急促地喘着气。“你是来拍照片的吧?”过了一会儿,她似乎平淡地说。

“不是,我是来找你的,专程来找你。”

梅玲体内的兴奋和慌张交织地膨胀开去,几乎就要爆炸了,她混沌的视线里是一片闪着亮光的白茫茫的东西,但她听得见哗啦啦的流水声,于是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被炸成了一些白色的小碎片,又被溪水悄无声息地带走了。

“你们城里人真会开玩笑。”梅玲说。

“不是开玩笑,在那条山路上,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会忍不住喜欢你的,尽管那天是你结婚的日子。”闻屿说着,转过脑袋,默默地凝望着梅玲,仿佛在她眼里寻求答案。

梅玲慌乱得坐不住了,她站起来,匆匆地说:“我要干活儿去了。”

闻屿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今晚,我在这里等你。”

梅玲没有回答,揣着一份阳光下色彩斑斓的水晶球般绚烂而迷乱的心境穿过小溪的时候,突然发觉丈夫潘家伟在对岸的田埂上生硬地盯着她,她心里的那只美丽的水晶球一下子跌到地上,碎了。

山里的夜空显得格外空灵而静谧,繁星点点撒在深蓝的天幕上,溪水潺潺在闻屿耳边流淌,还有呱呱的蛙叫和遥远的蝉鸣,闻屿的注意力偶尔会被这些东西吸引过去,但立即又转到了梅玲身上,想起她屏气凝神的紧张和脸上羞涩的潮红,闻屿会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因为闻屿毫不在意时间,空气里散发着成熟稻子和野草的清香,他在那排老杏树下走了二十多个来回,安定或者说是注定地等候着那个少妇的出现,可是梅玲没有来。

天色似乎愈加幽蓝了,这是个很奇妙的问题,当我们越来越背离光线的时候,视觉却并非越来越黑暗了。闻屿借着夜光,看了看手表,已是将近十点了,当他意识到梅玲应该是不会来了的瞬间,才觉得遭受了一重重的毫无防备的打击。

闻屿情不自禁地往梅玲家的方向走去,离开了那片杏林和欢悦的小溪,四下突然变得悄然无声,婆娑的树影从山石巨大的黑影里伸展出来,在山路上舞动着凌乱的枝条,闻屿觉得有一丝莫名的恐惧。

终于有了犬吠声,是梅玲家那条黄狗,闻屿啧啧地招呼了它一下,它凑上来,嗅了嗅,似乎记起了这个曾经和女主人一起在石臼边夯“青”的男人的味道,又小心翼翼地嗅了嗅,才呜咽了几声,安静地走开了。

屋里一片漆黑,月光洒在门前平整宽敞的水泥晒谷地上,发着白花花的亮光,闻屿惘然若失地站了一会儿,却听见身边的窗子里传出有节奏的粗重的喘息声,再仔细地听,伴着一个女人柔弱纤细的低吟。闻屿明白了,他的心肺都让这惊涛骇浪的喘气搅碎了,他想立刻躲开这个声音,可是脚底粘在地面上动弹不了,而想象的触角却伸进窗户眼睁睁地凝望心里的女人被一个赤条条的粗壮男人压在身下。

闻屿无助地仰望星空,寂寞的星星在他眼睛里突然都成了光芒四射的火炬,他开始觉得是自己傻了,是自己错了,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是没有理由存在幻想的,更不该任凭自己跌入幻想的深渊。他的理智像无数破碎的镜子照出无数凌乱不堪的相同的影子,向他喋喋不休地游说着,他觉得自己遍体鳞伤地即将爬出那个深渊的时候,现实的遭遇却又一次将他推了回去。

屋子内突然骚动起来,灯光一间接着一间亮起来,一个老妇人痛苦的呻吟隐约可闻。

“都是你干的好事!让我娘在田里干活儿,自己跑去和那臭男人约会,不要脸的东西!”一个粗犷的男声恶狠狠地骂道。

女人没有出声。

“你愣在这儿干什么?等着我娘死呀!”男人的嚷嚷越加激烈和刻薄,“还不快去请医生!”

闻屿烦乱的苦恼开始逐渐被愤怒替代了,他想冲进去打潘家伟两个耳光,可残存的一点点理性拽住了他,告诫他说这会儿不是时候。

大门吱嘎一声开了,梅玲急急忙忙跨出来,撞见闻屿突然惊得倒退了好几步,等看清了是谁,只是不知所措地咬着嘴,一言不发地从他身边跑开了。

闻屿追了上去,两人在幽暗的山路上一路小跑,山谷很静,几乎看不到什么人迹和房屋的灯光,除了错落的脚步声和偶尔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没有更多东西可以缓解夜行山路带来的恐惧和压抑感了。

“你婆婆病了吗?”闻屿喘着气边跑边问。

“嗯。”梅玲简单地回答。

“我们现在去哪儿?”

“乡卫生院。”

“远吗?”

“不远,十几里路。”

跑去十几里路,闻屿几乎不可想象,他看了看梅玲喘息的样子,心头的怜爱翻涌起来。

“今晚,为什么没来?”闻屿的口气里毫无责备之意,甚至带着点谨慎,生怕搅碎了眼前的感觉。

梅玲没有回答,只顾往前赶路,甚至不曾注意到闻屿转向停在山脚的一辆车子,就是闻屿那辆青灰色吉普车。

“停一下,我们上车吧。”闻屿叫住她。

她在车灯的光线里愣了好一会儿,才坐进副驾驶室的座位上。

“我在杏树林里等了你很久,我以为你会来。”闻屿说。

梅玲拧着手指,空洞的眼神里找不到一点思维的痕迹。“我已经结婚了。”她平淡地说道。

“我知道,我参加了你的婚礼,可是,你爱你丈夫吗?他爱你吗?”

“我们乡下人不讲爱不爱的,只会过日子。”

“不讲爱并不表示你不会爱呀,梅玲,你该对你自己的内心负责,也该有一点自我保护的意识,懂得自己的权利,比如刚才,我听见你丈夫骂你的那些毫无道理的话了,你也可以说他嘛,女人不是只能忍气吞声的!”

闻屿说得有些气愤,而梅玲则听得眼泪汪汪的,闻屿看见了,止住了话题。

乡卫生院是座破旧不堪的两层水泥楼,院里只留了一个年轻的值班男医生,还是闻屿哐哐的拍门声将他从床上唤起的。他们说明来意,男医生梳洗了一下,带上听诊器和一个小药箱来到梅玲家。

闻屿为避免和潘家伟的口舌,没有踏进屋子,只是在门口的空地上徘徊,从虚掩的门缝儿里打探里面的消息。老妇人的呻吟愈加惨痛了,低沉中带着一点上滑的颤抖音符,将听者的心也一块儿提起来。屋里多了些陌生的面孔和七嘴八舌的声音,大概是老妇人其他的子女们也赶来了。

“……腹痛的情况很多,你们要我一下子说出什么病,我也没这个本事,我看还是尽快送医院比较妥当。”年轻的小医生吞吞吐吐地解释。

有个男人跳起来:“你说不出什么病,你当什么医生!”

又有个陌生的女人说:“怎么送医院?现在这深更半夜的,到哪里弄车子?”接着,她又对潘家伟说:“哎,对了,你石灰厂里不是有拖拉机吗?”

“拖拉机开不了一百多公里,况且也不让进城。”潘家伟说。

“要不这样吧,我给打一支止痛针,到天亮再看看情况。”年轻医生有些为难。

闻屿觉得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再旁观下去了,他敲了两下门,然后直接跨进了一步。所有的人都回头惊讶地关注这位莫名其妙的闯入者,只有潘家伟气势汹汹地迎上来,用手指点着他问:“你还想跑到我们家来勾引我老婆吗?”

“你误会了,我刚路过这儿,听见你们说老夫人病了,要送医院,我有一辆破吉普车,需要的话,我愿意效劳。”闻屿大方地说。

“你有车就了不起啊,来这儿炫耀!”潘家伟还是咄咄逼人。

一个留着络腮胡子将潘家伟叫做“老三”的男人厉声喝住了潘家伟:“都什么时候了,你也不替娘想想。”他转而友善地将闻屿拉了进来。

在这个男人的启发下,众兄弟姊妹纷纷指责“老三”不识大体,潘家伟咬着牙齿,闷声不响。

闻屿说:“市一医院在附近地区算水平最好的,那里的丁院长是我朋友,我跟他联系一下,把老夫人送那儿好好检查一下,你们看怎么样?”

大家感激地点头说:“好,好,好。”当然,除了潘家伟在一旁生闷气。

那晚,闻屿开了近两个小时车,将这家人捎到了城里,进了医院,他发现梅玲没有来,他有些淡淡的失落,说不好是什么滋味,仿佛这趟路有一大半是白跑了。可是,他心底也觉得暗暗地好笑,即便梅玲来了,混杂在这些人中间,事情又会有什么大刀阔斧的改观呢?

18

医院检查结果,梅玲婆婆得的是子宫肌瘤,这种病在农村上了年纪的妇女身上并不少见,年轻那会儿往往是生活条件有限,又一心想多生几个儿子来传宗接代,落下不少病根。化验出来虽是良性肿瘤,丁院长还是建议切除为好,他不仅在手术室亲自操刀,又看在与闻屿的交情上,为没有公费医疗和相关保险的婆婆而免去了近一半医药费,婆婆为此对闻屿感激不尽。

老妇人手术后,闻屿去医院看望过她两次,他是怀着一种能撞见梅玲的侥幸心理去的,可他有些失望,两次见到的各是梅玲的两个嫂嫂。如果说一开始闻屿对梅玲的爱慕还让他有些不安和愧疚的话,现在这些杂碎的感受都无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渴望。

一个寂寥又多愁善感的下着雷雨的午后,闻屿倚在家中工作室的窗台上,无所事事地喝着咖啡,瞧着千万条从天而降的笔直的绳线,在河面上扎成一片跳跃的水花儿,那雨声就像手指拨弄琵琶的琴弦,他想起了梅玲家乡那条整日欢唱的小溪,也是奏出这样动人的乐曲。

在这闲暇的不经意间,闻屿似乎总被断断续续传来的虚弱的门铃声打扰着,每次他想注意听的时候,门铃总变得静悄悄的,可思绪游荡开去,却又摆脱不了这种幽灵般的声音。他有些不耐烦地下楼来,大手大脚地打开门,无名的烦躁和张扬的手脚在一刹那像个滑稽的雕塑般顿然凝固住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梅玲正湿漉漉的站在他面前,左腋下夹着两个大红纸板包装的礼盒,右手的编织袋里还装着一只芦花母鸡,那样子羞羞答答的,又狼狈不堪,惹得闻屿失声笑了起来,心底却喷涌着喜悦。

“你按了好久门铃吧,怎么不使劲儿打门呢?”闻屿连忙将梅玲让进院子。

梅玲不好意思地捋捋滴水的头发,自顾自说:“闻大哥,我婆婆让我来谢谢你,半路才落雨的。”

“你怎么知道我家在这儿?”闻屿好奇地问,心情有些飞翔的欲望。

“问丁院长的。”

“这个老丁,真是多事。”闻屿似乎埋怨的口气里,饱胀着感激之语,他拽起梅玲的手说:“瞧这浑身湿漉漉的,楼上去吧,拿块毛巾擦擦。”

梅玲僵持着,没有移动,将手里的礼物放在小楼门口的地板上,谨慎而客套地说:“不麻烦你了,我这就走了。”说话时候却不敢正眼看闻屿。

装母鸡的编织袋是五彩的细麻绳一个结一个结地打起来的,一看便知道是农村的手艺活儿,现在浮躁的城市已经没有这种慢工细活的东西了。那只黑白相间的芦花鸡的脚和翅膀上特意扎上了两条红绳子,像个漂亮的新娘,但对它来说,一定不这么认为,除了咕咕的啼叫和时不时地挣扎一两下以示抗议之外,实在也无能为力。

闻屿一直拽着梅玲,脑子里急切地寻找说服她留下的理由,至少听起来算是个理由的借口。玩过蹦极的人都会理解站在高台上的那刻感受,那种渴望坠下去又害怕的体验。也许此时此境,梅玲正站在感情的悬崖边,她需要一个能将她拽下去的人,但又不敢如此轻易地去尝试。

“你就这么走了可不行,老母鸡怎么办?”闻屿故意说。

梅玲几乎不明白他的意思,愣愣地问:“什么……怎么办?吃呀。”

闻屿抿嘴笑了起来,灿烂而诱惑的笑容使得梅玲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这儿没地方养鸡,杀了,我又不会做,你瞧瞧,你好心倒给我带来个麻烦不是?”闻屿一脸为难,心里却喜滋滋的,“我看这样吧,玲子,你别急着走,先去洗个澡,换件我的干衣裳,你的衣服晾着,然后,替我把这鸡炖了,免得我四处求人是不是?等这鸡做好了,湿衣服也干了,一举两得嘛。”

梅玲用怯生生的恍惚的眼神瞧了瞧闻屿,左右为难的样子,脖子上的经脉一起一伏的,好一会儿,嘴里还是发出一点声音来。

“好了,别犹豫不决的,就这么定了!”闻屿牵着她潮湿冰凉的手,孩子般在楼板上踏出响亮的咚咚声,轻快地上了二楼。

“洗澡在这儿,红色的笼头打开了有热水,蓝色的是冷水。”闻屿温柔地推着梅玲的双肩,将她引进浴室,又去卧房取了一条淡灰色的真丝睡袍,搭在毛巾架子上。“待会儿,换上这件。”说完,留下一个淡淡的却神秘得如陷阱般的幸福微笑,带上了门。

闻屿的脚步声愈来愈远,浴室里只有梅玲一个人,洁白而陌生的环境让她有些紧张,也有些莫名的激动,她似乎还来不及从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中理出头绪来,然而,她也分明预感到某种渴望又可怕的东西正在慢慢向她逼近。

她在光滑的浴缸沿上坐了一阵子,脑袋里依然塞满了糨糊,体内的热量却不断地往外冒出来,烤得她的脸颊红扑扑的。她一边捧着无从整理的千头万绪,一边焦急地看着被耽误的时间从身边溜过去,于是,终于迫使自己机械地脱了衣服,草草地冲了个澡,穿上了闻屿的睡袍。那睡袍长到她的脚背上,柔滑得像婴儿的肌肤,带着异性的气息,不知不觉挑逗着她深埋的欲望。

梅玲匆匆跑出浴室,闻屿却无影无踪,不知去了哪里。她慌忙地向四面窗口张望,烟雨蒙蒙的弄堂口有个穿清淡T恤的男人正拎着一只宰好蜕毛的白鸡子晃晃悠悠地走过来。梅玲突然想起了她第一次在家乡的那条弯弯曲曲的山路上目送闻屿的情景,不知怎么,她的心跳得怦怦直响,几乎将她的肋骨都快震断了。

闻屿推开吱嘎作响的老木门,一眼便望见了刚刚出浴的梅玲,穿着他的睡袍,散发着沐浴液的清爽香味,闻屿愣了愣,才迈进步来。

“这么快就洗好了,淋浴还习惯吗?”闻屿边问,边摇晃了一下手里的鸡,“我去门口的菜市场找人把鸡杀了。你瞧瞧,这世上最残忍的还是人类啊,刚才这芦花鸡还是活蹦乱跳的,这会儿,已经在黄泉路上了。”

梅玲家乡的洗澡方式曾深深地打动和吸引着闻屿这个城里人,那是一种被叫做“汤浴”的东西,用一口大锅子边烧边洗,里面放些去湿解毒的中草药。一个澡洗下来,即便是冬天,也会浑身热气腾腾,还带着一点点中药的清苦味道,很古老而怡神的享受。

“怎么会不习惯,我哪会那么娇贵?”梅玲不好意思地说。

“这话说得好!”闻屿趁机打趣道,“那么,接下去煮鸡的活儿就交给你了。”

梅玲露出难得的明媚的笑意,默默不语地去厨房里打探。

闻屿也心悦地跟进来指点:“这里是油盐酱醋,黄酒在这儿,生姜在那儿……”做鸡汤需要的作料都一一报了上来。“还需要什么?我去买。”

“不用了,不用了。”梅玲谦和地说,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打量着身边这个温柔俊朗的男人,她已经心知肚明闻屿根本不是不会下厨了,明白了,却一点也不生气,反而有种庆幸的喜悦。

“哦,对了,闻大哥,我的湿衣服还搁在浴室里,我不知道该晾在哪里。”她说道。

闻屿说:“你忙着吧,我去晾。”

梅玲以为是听错了,一个男人为女人晾衣裳,这在家乡村里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她忙说:“不行不行……”

“有什么不行,我们分工做,不是很好嘛。”闻屿说着,转身上楼去了。

梅玲呆呆地愣在原地,她的心里却沸腾起来,她头一回体会到原来男女之间可以是如此相处的,原来……她犹豫了一下,想抹掉那个念头,但是,它还是顽强地生存了下来——原来爱情的感觉是这样的。

闻屿将梅玲的一件淡粉色小碎花衬衣和深灰色麻布裤子挂在空调前的绳子上,那绳子上布满了夹子,是闻屿平日欣赏照片用的。他打开空调,凉风便不断吹在梅玲的衣服上,他的确希望它们早点干,以便不让梅玲担心,但又希望它们别干得太快,但愿永远也别干了。

晾完衣服,闻屿打开音响,放了一盘刘天华作曲的二胡CD,第一首便是《空山鸟语》,清丽空灵的优美曲子,夹杂着楼下厨房里时不时传来的锅碗瓢盆的声音,他觉得自己正置身于某幢山林掩映的小楼中,和梅玲过起了平淡幸福的小日子。

过了不多时,梅玲也拖着长睡袍上楼来了,浅浅地坐在侧窗的沙发上,光线正从她右脸颊的右前方照过来,像摄影师使用的主光灯一样,将她的脸庞勾勒得恰到好处。

“鸡在炖着呢,得等等。”梅玲说。

“最好能多等一会儿。”

“为什么?”

“因为,我可以多看你一会儿。”闻屿说得梅玲一下子脸红了。“你长得很美。”

“别瞎说,你是摄影师,你见过的美女一定可多哪。”梅玲难为情地说。

“没瞎说,你看看,”闻屿指了指,“这新娘子还有谁能比?”

梅玲顺着他的手指看到了一幅和她真人差不多大小的照片,冷不丁惊了一下。刚才在这屋子里转了好几个圈了,怎么没有发现自己结婚那天的相片被挂在墙上呢?

“闻大哥,你干啥呀?快拿下来吧。”梅玲涨红的脸愈加明显了,微微垂下头去,几乎不敢看闻屿和自己做新娘的样子。

闻屿顺势靠近梅玲,两个人的膝盖几乎抵到了一起。

“你爱那个男人吗?”闻屿轻声地再次提起这个话题。

沉闷片刻,梅玲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你别再问了。”

“那么,你爱我吗?”闻屿试着摧毁他们之间的那道防线。

梅玲没有回答。

“玲子,婚姻不是枷锁,如果你卸下一切负担,平心而论,在我和他之间,你会选择谁呢?”

梅玲还是没有说话,眼圈却红了,泪水啪嗒啪嗒地掉下来。

闻屿也难过得说不下去,轻轻地将梅玲搂到怀里,抚摸着她的背脊安慰道:“好了好了,别哭了,是我不好,我不该逼你回答这些问题,我太性急了。”

可闻屿越是柔情蜜意地安抚,梅玲倒哭得愈加厉害了,倒在闻屿胸前,呜呜地哭出声来。闻屿觉得自己的确有些强人所难了,看着心爱的女人难受,他的眼睛也跟着模糊起来,不仅是视线,他的思维也有些恍恍惚惚的了,原本明确的目标好像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可是,当闻屿起身去拿餐巾纸擦眼泪的时候,却发觉梅玲的手死死地拽着他的T恤,不让他离开,他灰冷的心又猛然燃起了火焰,一把将怀里的女人搂得紧紧的,撕心裂肺的心情只化作温婉缠绵的一句话:“你嫁给我,好不好?”

梅玲停止了哭泣,仰着脸,像个孩子一样稚气地凝望着眼前的男人。

“我是认真的,亲爱的,从见到你的那刻起,我就开始想这个问题了,我也矛盾过,犹豫过,现在我想通了,坚定了,我要娶你,你会嫁给我吗?”闻屿贴着梅玲的耳际仿佛严肃而神圣地说。

梅玲不知该怎么回答,喉咙里发出一个清晰却含糊的声音——嗯,不知何故,眼泪又从眼角滑了下来。

闻屿兴奋地抱起梅玲向卧室走去,他用双臂轻柔地捧着她光滑的身子,尽情地吻她,爱抚她,像捧着一件珠宝一样不愿撒手。然而,忽然间,闻屿的脑海里回闪过那晚在幽暗的窗子边听到的潘家伟的喘息声,那声音始终像锥子一样扎着他的心,他使劲儿地搂住怀里的女人,一分钟也不想再等了。

19

周三早上,于晓婕还是没有来上班,我瞥了一眼她桌子上那张大红的请柬,有一丝释怀的快意悠悠荡荡萦绕在心间。

我看了看墙上挂钟的指针,已经是八点四十分了,我估摸着于晓婕该不会来了。但我仍然下不了决心去参加闻屿摄影展的记者会,那日他拒绝我时洒脱的神情在我眼前掠过,我想我一定不算那种知难而上的“勇者”,这个词用在女人身上似乎有些轻浮。可我也许太不了解自己了,我的听觉里立即呈现了和闻屿最近那次通话的愉快声音,它仿佛试图说服我,爱情依然在前头等候着。

我的所有感官们在杂乱的矛盾中争执了一阵子,我看见挂钟指向了八点五十五分,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了,空得连我自己是谁都不确定了,我只是拎起包,安静地向展览馆走去。

在报社门口遇见了贝明俊,他大声而夸张地招呼我:“麦淇,这么早就溜回家?”

贝明俊这几日一直有些恹恹地提不起精神,我每次好意劝和地与他聊起于晓婕,他便耐不住性子地烦躁起来,爱情的钟摆在他心里是如何晃动的?我和他都心知肚明。今天看起来有些做作的兴奋,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还是受了什么刺激了。

我打趣地说:“小声点,谁像你这么悠闲,我是去工作!”

他仰起脖子,不服气地炫耀道:“谁悠闲?我这就得去我们寻找香格里拉大学生探险队的新闻发布会,他们打了十几个电话催我了。”他将“新闻发布会”和“十几个”说得特别响亮。

我微微地窃笑了一声:“那还不快去,大主角迟到可不好!”

我调侃地说着,转身正要走,贝明俊酸溜溜地问道:“急着去见闻屿,是吗?”

“那边也有个新闻发布会。”我有点不悦地说。

他的鼻子里“哼”了一声,大步跨进报社去了。

展览馆的外围被大量五彩花卉装点着,显出隆重的喜庆,熙熙攘攘的人群围着门口的摄影展的广告牌。我挤进展厅,记者会还在进行,乱哄哄的场面算不上正规,秩序也不太好,我的同行们随意拣个角度,对站在大厅靠墙一侧的台阶上的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发问。

我细致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并没有看到闻屿的影子,便向身边的一个女记者打听。

她也颇为失望地说:“闻屿一直没有出现。”

“那接受采访的几位是……”我又问。

“左边那个是广告策划公司的老板,这次活动的宣传组织者,右边那个是洗发水公司的老总,他是出钱的人,中间那两位自然是馆长和副馆长了。”女记者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点言外有意的暧昧口吻。“这个发布会依我看还是改成洗发水现卖会好了。”她补充说。

我混沌而友好地笑了笑,告别她和纷乱的场面,往展览馆的深处走去。馆廊上已经挂起了闻屿的作品,也陆陆续续地有观众走进来参观,但也许是记者会的热闹吸引了更多人,展厅还是显得冷清。

这次是闻屿的人体艺术摄影展,顾名思义,每张照片展示的都是裸体。然而和以往裸体艺术的直白不同,闻屿照片里的人体结构几乎是掩藏在画面中的。说得更明确些,也就是观者一眼望去,很难一下子看明白那是一个人体或者是一个人体的某个局部。闻屿巧妙地将人体微观放大,拍成了山峦、沙漠、河流等等壮观的自然景象,或者就是将人体真正融入大自然当中。

我想起有一次我问起闻屿为什么会对裸体产生浓厚兴趣,他说是因为从中找得到大地般母性的美丽。那个时候,我还对闻屿存在着相当的偏见,对他的回答也觉得做作而有些不以为然,如今眼前无声的画面给了我最好的解释,也叫我隐隐地惭愧。

我跟随着照片,一幅一幅地欣赏过去,慢慢地被带入一个人迹寥寥的清净角落。有一束嫩黄的阳光从一扇狭小的窗子照进来,落在一段曲折的木质楼梯上,上面静静地坐着一个黑衣人影,仔细地瞧瞧,竟然是闻屿。

闻屿望见我,有种不可思议的复杂表情,慢慢从那个藏匿的空间里走了出来,对我说:“我没想到……你会来。”

“我也没想到。”我仿佛赌气地说,有些不自然,委屈的感觉依然在我心里蠢蠢欲动,“但我想知道……真实的你是怎么样的?”

闻屿愣了片刻,说:“真实的我?我自己也不知道。”

“但至少,那天在家门口的你,不是真实的,是吗?”

他一定看到了我眼里的真诚和恳切,所以,他回避了目光,说:“你没必要如此顶真,我不值得你这样……”

“你怎么知道你不值得?”我坚定地反问道。

他良久地注视着我,我们依然习惯性地沉默无语。

突然,他轻松地笑了一下,浅淡而平和地说:“麦淇,你能来,挺好的。”

这虽是一句看似再随意不过的闲话,但确实触到了我心底的某根神经,我也淡淡地笑了笑,问道:“谢谢你这样想,外面记者会你怎么不去?”

“没我什么事,我要说的都在照片里。”

我说:“没想到你是如此淡泊名利的人,以前怎么没看出来。”其实,给米拉拍照的那天,年轻的助手已经将闻屿的为人全盘道出了。

“淡泊名利可不见得是好事,连这个摄影展也是靠别人撑面子的。”闻屿无奈又调侃地说,似乎对自己无力办起摄影展而有些愤愤和失落。

“听说了,是一个洗发水商人资助的,不过,真正的艺术总是属于少数人的。”我接过他的话安慰道。

闻屿意识到了他在我面前的低落情绪,立即调整了状态,口气也变得松脆起来,比划着墙上的照片说:“嗯,言之有理,麦淇,你绝对是这少数人中的一个,来,评介一下。”

“过奖过奖,我可是门外汉,不过,要是从冲着‘人体艺术’这几个字而来的参观者的角度说,有一点我敢保证。”

“是什么?”

“失望。”

闻屿愣了一两秒钟,突然爽朗地笑了出来,那笑声仿佛宣告着我和闻屿之间一种全新交往方式的开始。我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的奇妙感觉,但它真的就在一瞬间发生了。

我们沿着展厅迂回的壁廊缓慢地踱步,聊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有好几次我几乎快要将话题拉到我和他之间那块千沟万壑的土地上,却总有认出闻屿、要他签名的参观者打断我的努力,终究也只能停留在随意的泛泛而谈。

“我很想知道,那日,你为什么会和别人打架?”我问道。

“呵呵,那天喝多了。”

“别告诉我,你是为了女人借酒消愁?”

他含笑地望了我一眼,眼神里仿佛在诉说着什么,可嘴上却说:“你看我像这样的人吗?”

我便没法再问下去了,只是否定似的抿嘴笑起来,但笑容里有些舒畅。

“什么事情说得这么开心?”贝明俊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尽管他清瘦稚嫩的样子和闻屿相比显得苍白无力,但他的语气有种咄咄逼人的霸气。

我吃了一惊,周身的神经紧缩了一圈,甚至连我自己也对这样的反应感到奇怪。“啊,小贝,你那边的新闻会这么快结束了?哦,我来介绍,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闻屿摄影师,你一直说想要见见的。”我用长者的口吻掩饰内心的虚弱,转而对闻屿说,“这位是我们报社新来的记者,新闻界的后起之秀,叫贝明俊。”

闻屿友好地与他握手,贝明俊冷峻的目光里闪着火焰。“我再补充一句,”他对闻屿说,“我是麦淇的男朋友,我们就快结婚了。”

我的血一下子涌上来,脑袋里嗡嗡直响,我焦急地申辩说:“小贝,你胡说什么!”

“难道你在别人面前就不敢承认了吗?你这种心态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贝明俊看着我面红耳赤的着急样子,怒火逐渐消退下去,留下些不温不火的灰炭嘲笑着我。

我一肚子还击贝明俊的话梗塞在喉咙里,鼻子有点酸酸的感觉,我看见了闻屿尴尬的神情,我不想在他面前发作。

“小贝他是胡闹,你别在意,我先走了。”我对闻屿说着转身快步往外走,眼泪终于坚持不住流了下来,而鞋底在展览馆的地面上敲出一连串空洞的声响。

贝明俊追了上来:“哟,哭了?”他依然沉浸在幸灾乐祸的兴奋中。

“你这算什么意思?”我气恼地说。

“没什么,做一个男朋友该做的。”

“我承认你是我男朋友了吗?”

“难道我不是吗?那我和于晓婕分手又为了什么?”

挤出展览馆门口喧闹的人群,空气里是太阳烘烤的燥热和汽车尾气的味道,我憋闷地有点喘不过气来,用手按摩着胸口。

“怎么,在闻屿面前这么说,让你心疼了?”贝明俊似乎还是在虐待别人中得到自虐般的快乐。

我泛起一阵难受的恶心,精疲力竭地无心再和贝明俊争辩,拦下一辆出租车坐进去,贝明俊也跟了进来。

“好了,小贝呀,我理解你的心情,也了解你争强好胜的个性,但这种小孩子脾气不是哪儿都好使的,别把你和于晓婕之间的矛盾怪罪于我,从我这儿出气!结束你的无聊游戏吧!”我说着,靠在后座上,闭上眼睛,视觉里却不断呈现着旋转的缤纷色块。

“游戏?”贝明俊怪异地反问道。

“去和于晓婕道个歉,不要再捉弄自己了,你要是不愿说,我帮你。”我重重地呼吸着,却依然觉得缺氧。

贝明俊倔强地转向窗外,一声不响,鼻孔里也粗声地喘着气。

一路上我们始终沉默无语,到了报社,仍然像穿了一副盔甲般,硬邦邦地机械地走进办公室。

于晓婕意外地已经来了,坐在办公桌前翻阅报纸,手里一直拨弄着手机键,发出嘀嘀嘀的轻微声音。我尽量柔和地和她打了个招呼,然后,三个人都假装各忙各的,沉闷地坐着,谁也不愿搅和这胶质状的黏糊空气。但我敏感的触角不时地察觉到于晓婕瞅着我和贝明俊时的怪异的眼神,于是,我那烦乱的情绪里又多了一层做贼心虚的警惕和压抑,弄得我不自觉地将报纸翻得刮刮作响。

贝明俊在墙壁的挂历上圈日期,我估计那是在计划去西藏的日子。过了一会儿,他掏出手机来看了看,发出精神失常似的狂笑,对着手机屏幕一字一顿地宣读道:“我真的很爱你,如果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你告诉我,我一定会改的,我不能没有你!我求你了,我们和好吧!”读完了,继续咯咯地大笑:“你们说,有这么傻的女人吗?真是太搞笑了!”

于晓婕的脸涨得通红,神色惊恐,泪光盈盈,突然从椅子上蹿起来,夺门而出。

贝明俊的笑声也随之戛然而止了。

20

我走进医院病房的那会儿,梅玲正一边整理东西一边甜甜地哄着躺在床上的儿子,母子俩亲昵的低语勾起我绵绵的母性的冲动。

梅玲手边的行李不少,她试着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提起那些包袱,一高一低地踉跄地走了几步,让人看得捏一把汗。

我迎了上去,说:“我来抱小雨吧。”

梅玲对于我的出现显得意外,也有些不好意思,我便坚持地对着孩子亲切地拍拍手,又张开手臂说:“阿姨抱抱,好不好?”

小雨懂事地瞧了瞧妈妈,将仅盖着一件肚兜的柔嫩的身子扑进我怀里,我抚摸着孩子光滑而细腻的小手臂,柔软又壮实的小屁股,突然有种抚摸自己某些敏感部位的错觉。

“怎么这么快就出院了?”我问。

“在医院多住上一天就是两百多块钱,孩子已经退烧了,回去养几天就没事了。”

提到钱的问题,梅玲有些尴尬,我便有意换了话题:“是啊,现在赚钱也不容易,听你奶奶说,你一个人干了好几份工作?”

“什么工作呀,混口饭吃而已。”她说话总是很客气,似乎过于谦卑了。

“你别这么谦虚,人都是一样的人,不要说清洁工人和国家主席没什么两样,就是人和动物也没什么两样,活着都是一口气,死了都是一捧灰,人世间其实没什么高低贵贱之分,生命本身就已经是一件最宝贝的东西了。”来医院的路上,我恰巧遇到几个卖白鼠的小贩,几只可怜的小白鼠被关在狭小的转笼里,只能不停地跑啊跑啊,心中隐隐有些不满和怜惜之情,正借着这个话题发泄了出来。

梅玲面露惊讶,似乎不解地望着我。

我也猛然意识到自己慷慨激昂的可笑,抚了抚小雨胖乎乎的脸蛋,羡慕地说:“有个儿子真好。”

“我的孩儿命苦,刚进医院那几天,我以为他闯不过这一关了。”梅玲轻声地说着。

我笑了,我说:“你也太小心了,现在医术这么发达,像小雨这样的病不会有事情的。”

“是呀是呀,麦小姐说得对。”她急忙附和我的话。

走出医院飘满酒精味的空气,刚刚那场瓢泼的雷阵雨早已悄然而逝了,盛夏的地面上暖烘烘、湿漉漉的,倒映出我们三人移动的影子。那日,梅玲离开闻屿家的时候,挂在空调前的衣服已经干了,来时撞见的突如其来的雷雨也已经停了。

闻屿将她送到市一医院的门口,再三地叮嘱:“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别害怕,给我电话,我会来接你!”

梅玲拎着一罐子刚刚煮透的热乎乎的那只芦花鸡汤,眼角却闪着泪光,她感动地应该说是感激地答应着,三步一回头地走进了医院,而事实上,与其说梅玲是这么爽快地答应闻屿了,倒不如说她根本不知道怎么拒绝,在她心里,婚姻仍然是一个不可能随便解开的结。

起初,闻屿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盼望梅玲的电话,浮躁得做不了任何事情。每次铃声响起,他便莫名地激动起来,仿佛他的幸福时光就要从那一刻开始了。而每每失望地撂下电话,他总会在电话机边呆呆地愣上好一会儿,想象着电话线那头的心爱女人和另一个男人之间正在发生些什么。

十来天的日子过得心力交瘁,他再也等不下去了,胡乱地收拾了几件衣物,开车在一条坑坑洼洼的公路上狂奔了两个小时,又来到了那个偏僻的小山村。

车子总是被迫在绵长狭窄的山脚下停下来,闻屿对这里不便的交通有些烦躁,似乎对任何延迟他见到梅玲的阻拦都显出愤愤不满。他下了车,粗野地撞上车门,刚走上那段山路,就撞见了下山来的梅玲。

他俩都显得意外又兴奋,但梅玲的神情里多了一丝软绵绵的惊恐,在闻屿看来却有了娇滴滴的意味,他欲上去搂住她,梅玲连忙摆着手,悄声说:“别闹了,让人看见!”

当梅玲清澈的笑容触手可及的瞬间,闻屿体内的怨气一下子消散得无影无踪了。“和潘家伟怎么样了?”他迫切地问。

“哪能这么快啊,你总得给我点时间吧。”梅玲却羞涩地说。她还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尽管她的情感早已被闻屿掳掠了,但现实并非如此简单的事情,她缺少断然的勇气。

闻屿端赏着她娇羞的样子,傻傻地笑了。他想是呀,真是太性急了,哪有这么快呢?回程的路上,他的心情难得的舒畅,即便独自颠簸在寂寞的公路上,天边暗红的晚霞渐渐消退,混沌的灰暗弥漫了四周,他也觉得自己仿佛骑着骏马在辽阔的旷野里奔驰。

闻屿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个多月,终于接到了梅玲的电话,可与他期望的开怀场面相反,梅玲声色暗淡,说话吞吞吐吐而艰难,甚至听得到她隐约的哭泣声。

“怎么啦?到底怎么啦?”闻屿焦急地追问。

“你别再等我了,我配不上你。”梅玲低声地说。

闻屿的心一下子收紧了,拽着话筒的手在微微颤抖,但他的声音却显得镇定了,也许是想用这样的方式给梅玲或者自己以安慰,“是潘家伟不放你走吗?”他稳稳地问道。

梅玲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她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玲子,不管你现在遇到什么事,你都别冲动,等着我来。”闻屿希望他的话能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梅玲摇摇欲坠的感情堤坝上,而他的心则飘游在空荡荡、黑糊糊的山谷之中。

挂了电话,闻屿习惯性地在沙发上小坐了片刻,窗外的河面上有船只开过,河浪一波接着一波地拍打到小楼的外墙上,他似乎感觉到房子、地板、周围的一切连同他自己的意识也随之摇晃不迭。

闻屿走上梅玲家的百来平米的晒谷地时,太阳正大模大样地悬在天空当中,他的影子似一片乌云顽固地缠绕在脚下,使得每走一步都有种踩空的错觉。梅玲家的黄狗照例对着闻屿叫了一两声,认出了这个似曾相识的人,它很快识趣地让到一边。梅玲婆婆已经听到外面的动静,走了出来,看见闻屿惊喜而紧张地整理着身上的衣服,手掌在裤腿上擦了又擦才紧紧地拽住闻屿不肯松手。

梅玲家三口正在吃午饭,婆婆好客地给闻屿添了一双碗筷,又到厨房去做菜,闻屿拦不住,便由她去了。屋里剩下梅玲、潘家伟和闻屿三个人,女人低着头一粒一粒地往嘴里扒着饭粒子,两个男人无声地面对面坐着,气氛变得异常敏感而沉闷。

“我想有必要和你谈谈。”闻屿先打破了沉默。

“谈什么?”潘家伟厌弃地说。

“谈谈梅玲。”

“她是我老婆,你不配!”

闻屿涩涩地停顿了一下:“她是一个有权利去爱和被爱的女人!”

“这种酸溜溜的狗屁话我听不懂!”

“你听不懂我可以说得更明白些,我爱梅玲,我要娶她!”闻屿文雅却坚定地说。

“你放屁!”潘家伟侧着脸骂道。

“你了解女人吗?懂得爱惜女人吗?冲你这股野蛮劲儿,你就不配拥有梅玲!”闻屿的态度也变得激烈起来。

潘家伟将手里的碗啪一下打在地上,碎瓷片四下飞溅,婆婆端着盘子从厨房出来,正撞上这一幕,惊慌失措地愣在那儿。

梅玲嘤嘤地哭泣起来,插话道:“你们别吵了,都是我的错!”

梅玲不出声倒也罢了,这哭哭啼啼的一劝,倒激起了潘家伟的怒气,似乎又发觉了一样可以发泄的东西,或者让对手难堪的方式,撩起手臂,毫不留情地打了梅玲一巴掌。

闻屿的情绪被眼前心爱女人的痛苦折磨得彻底地失控了,他拽起潘家伟的衣领,狠狠地替梅玲还了他一拳,鼻血立即缓缓不断地渗出来。

屋里是一团扭曲的支离破碎的乱麻,梅玲突然生硬地将闻屿拉到户外热浪滚滚的水泥地上:“你走吧,老天爷不会让我们在一起的。”说着,一颗泪珠从红红的眼睛里滴下来。

闻屿几乎还没有从刚才的混乱场景里回过神来,左手背嗞嗞地冒着痛,他有些混沌地问:“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错的。”梅玲说,“所以……老天爷让我有了潘家的骨肉,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巧是这个时候?天意啊……”

“这和天意没有关系,只是一个巧合。”闻屿握着她的肩膀说。

“不是,这是老天爷教我该怎么做。闻大哥,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我知道你对我好,我的心底怎么都舍不掉你,可潘家对我也不坏,我一下子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老天爷帮我决定了,我该听他老人家的。”梅玲隐忍地哭着,终于道出了她左右为难的心境。

“你真的决定了?”闻屿听着梅玲的心和自己的心一起被撕裂的声音,眼睛痛得模糊了。

僵持了一会儿,梅玲用力地点了一下头,鼻腔里发出“嗯”的声音。

闻屿能感觉到这个轻飘飘的音符是梅玲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来的,就像那日她手里的大锤子砸在石臼里的声响。他转身走进屋里,对潘家伟说:“老天爷对你不薄,你好好对梅玲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梅玲望着闻屿决然离去的背影,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似的散了架,她曾经也是这样目送闻屿在那条高低起伏的山路上远去。那时候,她觉得人真像一只鸟啊,在飞行的旅途中撞见匆匆的过客,而后天各一方,杳无音讯,她没想到会与这个“过客”有什么奇迹发生。如今,又一次在同一个地方遥望渐渐消失的熟悉身影,梅玲的眼泪像山脚唱着歌儿的小溪一样,伴随着心爱的人走完最后一段崎岖不平的小路,那恍惚的影子消融在视线里,却成了刻在她心底的一尊雕塑。

闻屿一直没有回头,不愿让梅玲看到他眼睛里亮闪闪的东西,炽热的阳光烤着他碎片似的身体,他觉得自己越来越稀薄和空洞,一点点被蒸发在这片曲折而幽深的山地里了。

21

第二年暮春,梅玲生了一个八斤多的大胖小子,婆婆抱在怀里爱不释手,潘家伟对妻子的怨恨和冷漠也随着儿子的降临慢慢淡去了,全家沉浸在暖融融的喜庆之中。

孩子满月的时候,潘家为这个传宗接代的小命根子大张旗鼓地摆了几十桌酒席,请遍了亲朋邻里。梅玲看着怀里的儿子,有种说不出的作为女人的悲哀,她又想起了闻屿,想起了那段温暖而酸涩的时光,只有躲进记忆,她才感受到自己实实在在的存在和价值。儿子是她和闻屿之间的一道屏障,除了善良的天性赋予的无与伦比的母爱之外,她对孩子还有些莫名的淡淡的埋怨以及深深的愧疚。

热热闹闹的宴席间,潘家伟请了附近的理发师傅,在儿子柔嫩又抗议的哭声中,给他剃了个喜气洋洋的“满月头”。可惜不知是师傅水平有限,还是过于脆弱的头皮不断挣扎之故,孩子的头上留了一个小刀口,虽是隐隐地滋出些血来,但那刀口既浅又小,谁都没有过多在意,潘家伟也只是乐呵呵地摸了一下浅浅的血迹,大方地说:“没关系,没关系。”

可是,等到几个小时后,曲终人散了,潘家伟发觉儿子白皙的头皮上还在■■地往外冒血,而且伤口越来越明显了,他这才有点急了,抱起儿子一口气赶到了乡卫生院。院里的医生也轻飘飘地说:“没事。”又给涂上点红药水便了事了。

然而,潘家伟的心里总是不踏实,他带着孩子乘了一个来小时的车,到了崭新的县医院,六层高的水泥大楼和锃亮的金字院名似乎给了他有力的安慰,他忍着心疼,心甘情愿地让医生在宝贝儿子的小手上扎针验血,检查结果是得了血小板缺少症。

这个陌生的名词不禁让潘家伟打了个寒战。“这病严重吗?”他小心翼翼地问,却又似乎不敢得到答案。

“新生婴儿常有的事,不用大惊小怪。”一个胖乎乎的男医生很随便地说。

潘家伟将信将疑:“可你刚才不是说他得了什么症?”

“哦,血小板缺少症,所以凝血困难,回去给孩子多吃点红枣汤、莲子羹之类补血的东西,慢慢自然就会好的。”

男医生正说着,一个中年妇女挤了进来咨询,对她验血单上的血型表示怀疑:“医生,我验了好几回了,我的血型一直是A型的,这单子上怎么成了AB型的了?是不是验错了?”

医生圆润的脸蛋上显出一丝不自然,他犹豫了一下,在一张纸片上刷刷地画了几笔,“你再去验一次吧。”他对那个女人说。

这个插曲让潘家伟心里也鼓起了一个疙瘩:“我儿子的血会不会也验错了?”他紧接着问。

“不会。”医生不耐烦地肯定回答。

他仔细地看了看手里孩子验血单上的血型一栏,欲走不走地僵持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医生,我记得我也是A型血,我儿子是B型的,这不会也弄错了吧?”

医生略微愣了一下,说:“不会弄错,只要你妻子是B型或者AB型血的,就有可能生出B型血的孩子。”

说也奇怪,男医生越是解释,潘家伟心里的疙瘩反倒越加膨胀开来,他的重心突然在梅玲的血型上,隐约蔓延着忌妒的心情,为宝贝儿子身体里流的血和自己的不一样而有点闷闷不乐,又加上那个什么血小板缺少症,使得原本完美无缺的儿子一下子有了瑕疵了。

“要是我老婆不是这两个血型呢?”潘家伟有些较劲似的追问。

“那就有问题喽!”医生的口气里突然多了一点莫名的兴致,停下手头的活儿,用怪异的眼神望了望他,说道,“你这么不放心,真该去做个亲子鉴定,要是辛辛苦苦地给别人白养了一回儿子,这亏可吃大了!”

“亲子鉴定?”这个名词对潘家伟来说像外语一样陌生。

“对啊,就是检测这孩子有没有你的基因,那可不是验血这么简单了,它能告诉你,你儿子遗传了你哪些东西,遗传了你妻子哪些,神得很哪!”医生继续热情地游说,“市里有一家专业的鉴定机构,有国家级的专家,我和他们有些交情,你若是想好了,我帮你联络。”

也许越是珍贵的东西越是怕失去,潘家伟开始恐惧地怀疑起这个问题来,他谨慎地怀抱着熟睡的孩子,细致地打量他,可越看似乎越不像自己,不由自主地问:“需要多少花费?”

“这是前沿科学,花费还是要一些的,但也不多,上千吧,你想想这可是件关系到你一辈子的事情!”医生笑意盈盈地说。

尽管医生的话让他心有余悸,但他似乎还没有准备好将怀里的小东西当做一件实验品来看待。另一方面,上千的费用也是熄灭他冲动的一盆凉水,那一次,他犹豫着拒绝了。

这件事情之后,潘家伟多少有些陷入频繁的矛盾和自我安慰之中,他时常细细地琢磨儿子身上的每一样东西,寻找与自己相似的痕迹。尽管那张漂亮的小脸蛋更像梅玲,但卷曲的深棕黄色的头发好像并不是他或者梅玲的特征。

但潘家伟和梅玲还是风平浪静地过了一段日子,孩子也一日比一日可爱而灵活,他们给儿子取名“潘杰”,加上梅玲的婆婆在内,一家四口还算其乐融融。至于“闻小雨”的名字是后来梅玲给改的,在她传统的意识里,孩子随父姓是天经地义的事,当然,对她来说,远不仅仅是形式而已,冥冥中续接着一份断裂的相思。

有一天,山村里来了一辆义务采血车,停在乡卫生院的门口,用高音喇叭向人们宣传着义务献血的相关知识。潘家伟的石灰厂距此不远,他听着这些源源不断的“噪音”,心里蠕动着无名的躁动,血型以及和血型有关的儿子“来源”的烦恼猛地爆发出来,而后,成了丝丝屡屡的绳线如毒蛇般又一次缠住了他的意识,让他无法挣脱。

他扔下石灰厂驳杂的事情,匆忙赶回家,却又装出一副乐善好施的样子,拉上梅玲去献血,而一向与人为善的梅玲竟为丈夫突如其来的举动感动不已,两人去了那辆被村里人视为怪物的城里来的采血车。

可是,潘家伟并没有在这辆先进的车子里找到慰藉,他望着梅玲手臂上殷红的血液流进一个贴着醒目O字母的塑料袋里,他明白了,梅玲是O型血,然而,他的脑袋里依然是一团糨糊。他仰面盯着和自己血管相连的那个采血袋上的英文字母A,想象着将这两袋红色液体混合在一起的结果,能诞生一个字母B吗?他不知道,那个胖医生怎么说来着?他记不确切了,空洞的烦躁和心慌却将他的身体越缠越紧。

几天后,潘家伟终于接受了县医院的胖医生的建议和牵线,去了市里的专业机构做了亲子鉴定,又耐着性子等了些日子,拿到那张迫不及待的鉴定书时,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变成文盲了,大模大样又简简单单的“无亲子关系”几个字,怎么也认不下来。他吃力地喘着气,原本在体内翻来覆去、变化无常的游离情绪突然都停止了活动,慢慢地凝结成一个棱角尖利的大石块,痛苦而牢固地压在他心头。

潘家伟稀里糊涂地急匆匆回了家,梅玲正在门前的竹竿上晾衣服,他一脚踢翻了搁在地上的盛衣盆,将鉴定书扔到梅玲面前。

“看看吧,不要脸的东西!”潘家伟狠狠地说。

梅玲被他的怒气惊呆了,怯生生地弯下腰去,拾起被揉得皱了吧唧的纸团,她粗略地看了一下,竟不知上面写了些什么,一时间,思维还没有反应过来。

“带着你的野种滚吧!马上就滚!”潘家伟气势汹汹地拽着梅玲的手臂,将她拖进房间,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粗野地把她的衣物从柜子里扔出来,胡乱地塞进一个背包里。

正熟睡的儿子被吵醒了,伸展着腿脚在床上大声啼哭,潘家伟突然不耐烦地拎起孩子,和那个鼓鼓囊囊的背包一起丢进梅玲的臂弯里。

梅玲被丈夫疯子般的举动怔住了,又不知所措地急哭了。“你这到底是要干什么呀?!”她撕心裂肺地问道。

“干什么?你刚才没看清楚吗?你不知道你做过的好事吗?”说着,找来那张鉴定书,扔到梅玲脸上,一字一句地说:“无亲子关系,认得吗?这个小杂种不是我儿子!”

梅玲摊开皱巴巴的纸,又看了一遍,这回她看明白了,整个人都被吓散了,魂飞魄散了,任由着潘家伟一步一步地将她推出屋去。

到了门口,恰巧遇见从菜地里回来的婆婆,她不知道好端端的小两口怎么啦,只是一个劲儿地阻止潘家伟推搡梅玲和她视如珍宝的孙子,用身子护着孙媳两人。潘家伟恼怒地用力推开母亲,却听见一声沉闷的重重的声响,他的脚底也随之发颤,回过头,看见母亲已经晕厥在地上了。

他慌了神,连忙背起老母亲往卫生院赶去,梅玲搂着孩子焦急地紧随其后。一路上,潘家伟厌弃地对她说了无数个“滚”,梅玲默默地承受着,也翻箱倒柜地梳理着自己的过去,如果孩子真的不是潘家伟的,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和闻屿在那个雷阵雨的午后留下的果实。这个念头让她有种一闪而过的激动,紧接下来的,是漫无边际的自责和愧疚,她从来也没有怀疑过老天爷会如此的捉弄她。

婆婆在颠簸的路途中逐渐苏醒过来,趴在儿子背上,无力地问:“好端端的,你们做什么吵架?”

潘家伟气不打一处来,嚷嚷着说:“好什么好!我们这个家都让那不要脸的婊子给拆了!”

梅玲放慢脚步,低下头去,不说什么。

“别瞎说,这么难听的话像说自己媳妇的话吗?”母亲指责儿子道。

“谁认她做媳妇,娘,你不知道……唉,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跟你娘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潘家伟背着母亲边走边聊,梅玲磨蹭着脚步,和他们相距五六米,而且越拉越远。

“娘,那不是我儿子,是梅玲和别人生的。”那声音凄凉得几乎要痛哭一场。

婆婆直愣愣地从儿子背上滑下来,机械地转过脸来,僵硬地等着梅玲一点点走近。“玲儿,这是不是真的?啊?是不是真的?”她拉住孙子的衣角,老泪纵横地追问。

梅玲羞愧得不敢看一眼面前的老妇人,眼泪也不停地吧嗒吧嗒地落下来,喉咙里却火辣辣的,说不出一句话。她突然搂紧孩子,踉踉跄跄地快步往山下走去,把婆婆和凶巴巴的男人落在身后,而那团燃烧的愧疚的火焰却穷追不舍地跟着她。

22

闻屿家所在那条狭窄又陈旧的弄堂在梅玲记忆画卷里是一条宽敞而美丽的时空隧道,连接着现实和梦想。她在空荡荡的隧道里徘徊了良久,仍然不知道如何面对被自己斩断了一年多的恋情。抱着儿子的手臂已经酸得麻木了,孩子也像是饿了,不安分地挣扎和呱呱地哭喊起来,梅玲望着这张精致的小脸,分明看得到闻屿的痕迹,她下了决心,深深地吐了口气,按响了闻屿家的门铃。

在迷惘和紧张中等待了好一会儿,屋里还是没有动静,孩子的哭闹越来越厉害,引来了周围邻里的张望。

闻屿家对门出来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对梅玲说:“你找闻屿吧,他外出拍照了,好像去了新疆,要么就是内蒙古。”

梅玲觉得身子沉沉的,快要扛不住这份失望了,却又有点莫名其妙的轻松,她向对方感激地点着头,除了含糊地念叨着“谢谢,谢谢”竟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

那老人倒也好心肠,主动问道:“你是外地来的吧?来一趟也不方便,需要我给他带什么话吗?”

梅玲看到闻屿家木门上的信箱,想了想说:“您能借我纸笔吗?我想给他留封信。”

老人便邀请她去了他家里,腾出地方,让她慢慢写,但梅玲被这并不是光彩的事情压抑和催赶着,连老人家的善意神情里也似乎看到了嘲笑。她只是潦草地留了几句话,告诉闻屿孩子的事情,扔进他的信箱,就匆匆告辞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梅玲在这个陌生又繁华的城市里迷失了方向,熙熙攘攘的车流和人群像漩涡将她卷入其中,她觉得有点头晕了。儿子饥饿的哭声变得乏力而断断续续,她心疼地四下寻找隐蔽些的可以喂奶的角落,可是,到处都被稀奇古怪的人占据了,在山村里从来没看过这么多人,她想不通他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在大街上折腾了一个大圈子,梅玲终于找到了汽车站,搭上了回村的最后一班车子。她知道潘家暂时是踏不进去了,于是,心乱如麻地到了娘家,装出一副在夫家的幸福甜蜜和难得回家的开心样子,与她母亲和十几岁的弟弟拉了一晚上家常。梅玲不停地说着丈夫和潘家婆婆对她的好,也许是想用这种方式安慰自己家人或者短暂地摆脱内心的烦恼,可说着说着,她突然掩面哭了起来。

梅玲母亲却并不惊讶,叹了口气说:“你一进门,我就知道不对劲儿了。”

梅玲低着脑袋继续哭,她几乎要冲动地将事情的前前后后一股脑儿倒出来了,但话到嘴边,却惭愧得开不了口。

“和潘家伟吵架了吧?”母亲说。

“嗯。”梅玲应了一声,直起身子,擦了擦眼泪。

“小两口吵嘴是家常便饭,越吵越亲喽。”

“嗯。”

“明早回去跟他赔个不是,就会没事了。”

“嗯。”梅玲混混沌沌地答应着,渐渐地收敛起哭声。

过了几天,母亲出于劝和的好意,催促梅玲回夫家去,梅玲不愿为难娘家人,便仿佛愉快而利索地收拾了东西,抱上儿子,开开心心地出了家门。

她在通往潘家的蜿蜒山路上艰难地跋涉了很久,灿烂的阳光透过云层在山谷里撒下七彩光晕,一圈一圈地闪动着美妙的梦境,她却有点无地自容的难堪的错觉,仿佛太阳也在奚落她的愚蠢和卑劣。

梅玲不知道来这儿的确切目的是什么,她不想求得潘家伟和婆婆的原谅,事实上连自己都无言以对的事情,又如何能让别人谅解?她是来告别?是来赔罪?还是来寻求最后一丝并不存在的希望?她的脑子里填充着一堆糨糊。

屋里静悄悄的,梅玲轻轻走进敞着的大门,只有婆婆一人躺在床上打盹,还有那条黄狗和一群鸡鸭在堂前转悠。

梅玲放下背包的一点点声响惊醒了婆婆,几天不见,老人家原本硬朗的精神气儿没了,红润的脸颊竟一下子苍白憔悴了很多。

梅玲愧疚得眼泪落下来,“娘,我对不起您。”她说着,跪在了床前。

婆婆拉起她,握住她的手拍了拍,欲说无语。

两人静静地凝望了片刻,婆婆终于微弱而温情地说:“玲儿,你回来就好。”

梅玲失声痛哭起来,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怀里的儿子也跟着哇哇大哭。

这个时候,潘家伟从石灰厂赶回家,风尘仆仆的模样和浮肿的脸庞让梅玲陡然一惊,怔怔地望着这个名分上称作“丈夫”的男人。

而不出她所料的是,潘家伟依然火冒三丈地冲过来,轻而易举地给了她重重的一巴掌。“谁让你踏进这间屋子的!”他吼叫道。

梅玲没有躲闪,也没有怨恨,甚至连情绪也平稳下来,她觉得这一记耳光不是潘家伟打的,而是她自己。

然而,梅玲平静的神情似乎愈加地激怒那个愿意用拳头征服女人的男人,这与他所希望的对方哀哀求饶的场景相距太远了,几乎刺伤了他的自尊心,于是,他抡起他的巴掌继续开垦着他的领地。可梅玲却铁了心地“还债”了,任凭潘家伟对她拳打脚踢,她只是用身子拼命护住怀里撕心裂肺哭闹的儿子。

潘家伟为自己的“失败”气疯了,一把拽过梅玲臂弯里的孩子,这个原本被他视为珍宝的新生命突然成了愤怒所集的焦点,他粗野地拎在手里,愤恨而嘲弄地对梅玲说:“我就不相信你今天不吱声!”说完,不加停顿地将咿哇啼哭的小东西朝相隔好几米的门外晒谷地上的稻草垛里扔去。

梅玲惶恐失措地扑过去抢救儿子,孩子从松软的稻草堆上滚落在母亲怀里,安然无恙,她却重重地摔在草垛边的水泥地上,紧跟着被潘家伟扔出来的是她的包裹。梅玲艰难地站起来,却又艰难地支撑着走回了屋。

“你想干什么?”潘家伟的怒气瘪了下去,有点心虚地问道,后退了一步。

梅玲没有回答,拖着一瘸一瘸的腿在卧室的木质衣橱里取了结婚时穿的红棉袄,才又拾起晒谷地上的包袱,绝望而轻松地回望了一眼这个原本的家,然后,向山路走去。

迈出一小段路,梅玲便觉得左脚有点不听使唤了,踩下去软绵绵的,像走在云里雾里,又走了一段路,左腿的膝盖骨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她坚持着,挪步到了一个亲密的小姐妹家里,本想歇歇脚,却越歇越迈不开步了。

小姐妹说:“怕是断了骨头了,请个郎中给瞧瞧吧?”

梅玲的身上没带多少钱,想起前路渺茫,花不起这医药费,便说:“应该没什么大碍的,过几天准能好了。”

一个多星期后,梅玲的腿真的不再疼了,也能下地行走了,却从此落下跛脚的毛病,可她并不很在意,她的心都快死了,比起心里的伤残和痛,腿上的一点残缺又算得了什么呢。

在梅玲打算离开这个熟悉的山村,去外地另谋生路的时候,她的小姐妹慌忙告诉她一个消息,让她半晌没有回过神来,她的婆婆过世了。梅玲这才记起那日和潘家伟吵得天翻地覆的那会儿,并不见婆婆过来阻拦,难道她老人家已经虚弱得起不了身了?

“我婆婆……是让我害死的呀!”梅玲的声音悲怆而嘶哑,眼泪夺眶而出,瘸着腿,跌跌撞撞地往潘家的方向走去。

深知内情的闺中密友拦住她,劝道:“他们都不晓得你在这里,你还是别去碰钉子了!”

梅玲不听劝阻,一瘸一拐、躲躲闪闪地来到潘家门口晒谷地的一个角落,那儿搁着一堆干草垛,挡着她的身子。她看着进进出出阴沉着脸的邻里亲朋,听着屋里传来的悲痛的哭声,闻着空气里浓烈的香烛的味道,她渴望能跪在婆婆的棂前磕头忏悔,但却只能趴在草垛上嘤嘤哭泣,不是她害怕被潘家人责骂殴打而不敢进去,而是不愿搅了婆婆留在家中的最后一刻安宁,她觉得她没脸直面婆婆和父老乡亲了。

宽敞的晒谷地上挤满了前来帮忙的人,这幅场景让梅玲想起了她结婚那天,所有的一切都那么相似,唯一不同的只是用来装饰的毫无意义的红白两色。

突然,在那么多模糊的面孔里,有一张脸显得那么清晰而跳跃,梅玲惊呆了,就连这一幕也没有逃离她结婚时的阴影,她又一次在乱糟糟的人群里看到了闻屿。

梅玲知道闻屿为什么而来,她的泪水里又添了一种成分。可事情的变化竟如此难以预期,与那日在闻屿家门前的弄堂里徘徊的梅玲相比,她已经不再是她了,她心里的事情也不仅仅只是孩子的事情了。那条岔路错过了,便永远地错过了。

闻屿确实是看到梅玲的信才兴冲冲赶来的,这一年多来,他身边和镜头里搔首弄姿的女人无数,可曾经那个带着一股山野清香的女人却从来也没有走出他的心田。然而,到了那间半山腰的小楼,才从人们怪异的眼神和口气中听到一言半句关于梅玲的遭遇,又意外地撞见了梅玲婆婆的葬礼。

潘家伟从屋里踉跄地冲出来,一拳狠狠地揍在闻屿的脸上,“你不配来拜祭,是你和梅玲那婊子害死了我娘!”他怒吼道,仿佛要激起众愤。

闻屿丝毫不还手,也没有生气,他只是问:“我想知道梅玲去了哪里。”

“不知道!她死了!”潘家伟嚷道。

梅玲躲在草垛后面,望着这纷繁的场景,望着闻屿渐渐远去的身影,望着潘家伟直指她的畸形的愤怒,她有点难受的麻木了,自己的身体被千刀万剐后成了一地碎片,像这些干瘪的稻草一样,嫌弃地堆放在地狱的角落里。

婆婆出殡的那天晚上,月黑风高,梅玲抱着熟睡的孩子,独自来到她老家人孤零零的坟前,深情地说了一肚子愧疚,含着泪磕了三个头,才踏上人生又一段茫茫的旅途。

23

从医院出来,闲得无事,我便一路送梅玲和小雨回家,幸福街依然凄清而破旧,虽然是盛夏的午后,雷阵雨清洗过的空气显得金黄又透明,这里低矮的平房间却还是飘着一股淡淡的昏暗的气息。

回到熟悉的环境,又见到亲切的太婆,小雨在医院和我抱着时谨慎的情绪一下子都没了,扑进老妇人怀里含着泪,叽里咕噜地说个不停,这种场面是很让我这样孤独的人羡慕的。说来实在好笑,不知是我性格里天生的多愁善感,还是机械化的世界太缺少情感了,我总是会为别人某些过于细小的行为而感动。像某个下雪天遇见的一对相依相偎地裹着一条深绿色军用棉大衣的打工夫妇,或者某次在繁华街市上撞见的两个相互交换吸着同一支烟的乞丐老人。

梅玲和奶奶客气地留我多坐一会儿,我的思绪却总被近在咫尺的闻屿打断,从第一次冒失的采访到现在,时间只不过两个多月,可我似乎和梅玲一起与他共同走过好几年。

告别了梅玲家,我沿着幸福街走了不到十分钟,便是那条孤独又傲气的老弄堂了,我很奇怪,既然梅玲千叮咛万嘱咐地要我别在闻屿面前提起她,为何又要来到这个城市?又住得如此之近呢?她和闻屿一样藏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心思,叫人难以琢磨,可也许我自己也是这么个人,也许贝明俊和于晓婕都是如此,谁知道呢!

我按响了闻屿家的门铃,稍许,两扇老式木门便沉重地打开了,发出一声恐怖电影里才会有的吱嘎的声音。

闻屿自然地冲着我微笑,悠悠淡淡叫人迷醉的笑容,似乎对于我的突然袭击早有防备。

我也轻松了些,笑了笑说:“这门开得可真够不情愿的。”

闻屿老兄似的拍了拍了门框,说:“老了,行动不方便,你多多体谅吧。”

“那是当然。”

我们边调侃边往楼上走,我在楼梯上往下瞥了几眼,一楼虽堆满了琐碎的东西,光线略显幽暗,但摆着的都是古色古香的精雕细刻的黑胡桃色木质老家具,就连地面也是平整的方青砖铺成的。二楼是正宗的红木地板,南北两面有通风的雕花大窗子,摆设些新潮的东西,如皮质沙发、酒柜,加之一派凌乱不堪的场面,倒有种说不出的复杂而纤细的味道。

沙发冰凉而软软的,将我的身子陷入里面,仿佛随着拍打在小楼外墙上的河水一起晃悠。我的视线最先落到了梅玲的新娘照片上,比起那个时候单纯水灵的样子,现在的她多了一点沧桑,但似乎更漂亮,更有风韵了,只可惜,走起路来叫人看得揪心。

茶几上摆满了米拉的照片,除了那日在废弃木材场拍的之外,还有以高楼大厦里的窗子、建筑工地上规则的水泥管和其他一些地方做背景的。

“我正在筛选那个小姑娘的照片,你来得正好,替我带给你的主编。”闻屿边整理边说。

“好的,没问题。”我爽快地答应,“你的摄影展办得怎么样?”

“还可以吧,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太了解。”他说得很随便。

“呵呵,你这当事人真不当事啊!”我生涩地笑着说,僵持了一会儿,终于直截了当地切入了正题,“闻屿,其实那天冒出来的男孩子不是我男朋友,希望你不要误会。”

“我看得出来。”他继续挑选着照片,若无其事地说,“他追得你够厉害的,小伙子长得也不错,你可以考虑考虑。”

“不是这样的。”我突然有点恹恹的堵塞感和恐惧,也许是害怕贝明俊的插曲改变闻屿刚刚开始融化的心情,“难道你不愿意考虑考虑我吗?”

闻屿手里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嬉笑着说:“你又扯开了不是?”

窗外不时有船只经过的晃晃悠悠的声音,我混沌的意识和心中的潮水也跟着一起一伏,有几下溅到了眼眶里,眼睛便随之黏糊糊的,像是就快要落泪了,但我又觉得浑身上下干瘪瘪的,榨不出一滴水来。

“我不想和你扯,”我平静得难以置信,“我只想和你好好谈谈,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我不是一定要缠着你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爱上你,你并不像是一个值得我爱的男人,但是,我想明白为什么,即便我输了,你该让我输得心服口服。”

闻屿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端正而凝重地坐在对面沙发上,与他原本玩世不恭的形象相比,现在的样子严肃得让人紧张,又透着几分滑稽。

“我想,我们之间是该好好聊聊。”他不动声色地说,表情却显得复杂而温和。

“是吗?这正好,我就是来和你聊聊的。”我口气竟然有点不受控制地咄咄逼人。

闻屿轻轻地咳嗽了几下,仿佛有点勉为其难的意思:“麦淇,我想以你的锐利,你应该把我看得很透彻了,我这种男人是属于全天下最没用最不负责任的那种,和女人玩玩吧,可以,对方要是一动起真格来,我就只能逃了。”他边说边耸着肩膀,为自己的一番谬论助阵。

“我看不见得吧?”我微微抿起笑容,死板而干涩的表情润泽了些,“依我看,你不是不会爱,而是有什么原因让你不愿或者不敢爱了,对吗?”这些日子以来,我的思维一直疲惫地在梅玲、闻屿和我三个人组成的迷宫里穿行,苦苦而艰涩地寻觅着出口,我似乎已经见到一丝稀薄的光亮了。

“呵呵,为什么这么说?”他笑了,笑得很空洞。

“不知道,凭感觉。”我故意说,“我……看到过……那些你原本打算写给我又扔掉的信纸,我的一个在这附近做清洁工的好朋友转交给我的。很抱歉,我不是有意想偷窥你的隐私,实在是个意外。”我说着,脸上泛起潮热。

也许是雷雨过后的缘故,空气里的光线分外红润,我看到闻屿的脸颊红扑扑的。“我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件事。”他松了松语气说,“闲得无事,想和你闹闹,又觉得无聊,所以就算了。”

“不是这么回事吧?闻屿,你在信里说,你把自己掩藏得太久太深了,希望能在我面前真实起来,难道你连这点勇气也没有吗?”我有点激动。

闻屿的脸色愈加燥热不安,四肢裸露的肌肤蒸腾着暖烘烘的热度,连周围的空气也似乎有些恍恍惚惚了。

“我不晓得怎么才算真实。”他说。

我被逼上一不做二不休的境地,于是,鼓足勇气问道:“你的信里提到了一个人,叫梅玲,是个女人吧?能和我聊聊她吗?”我情不自禁地向那幅照片望去。

而闻屿却猛地一惊,直勾勾地盯着我。

“是照片上这个漂亮的新娘吧?”我明知故问。

“麦淇,我不想提过去的那些事情了。”

“那就是你的症结所在,是你不敢面对自己的原因!难道你打算一辈子生活在过去的阴影里了?我不知道你和梅玲之间到底怎么了,但不去正视就永远也解决不了问题!”我很不礼貌地无意识地嚷道,甚至直到说完之后,才发觉自己的失礼,补充了一句,“对不起。”

“没关系,你说得对,但你不了解,我不是不敢正视,恰恰相反,我知道我所做的一切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为了一个因我而死去的女人,你懂吗?如果你也经历过一个爱你和你爱的人因你而死去了,你就不会觉得我可笑。”闻屿陷入了回味的复杂表情之中。

我惊讶地望着梅玲的肖像,又瞧瞧闻屿,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说,梅玲她死了?”

“是的。”他深深吸吐了一口气,悠悠的微风从我耳边滑过。

“可是……可是……”我几乎要脱口而出地告诉他,我刚刚就和这个让他千愧万疚的女人在一起,迫于梅玲的再三嘱托和探究闻屿心理的好奇,急忙刹住了车。

“你怎么知道她过世了?”我问,这个话题对我来说,显得轻松起来。

然而,却让闻屿感受到千斤压身的沉重,他断断续续地缓慢地说:“她因为我带去的一些麻烦之故,离家出走了,发生了意外,也许是我害得她活不下去了,总之,是我的缘故,她死了。”

“你给她带去了什么麻烦?”我有意问,却早已心知肚明。

他略微仰着脖子,靠在沙发背上,茫然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天花板望见过去:“那时候,年轻气盛,若是现在,就不会这么一意孤行了。不想说了,反正弄得她家破人亡。”

“我猜是你爱上了人家,弄得她和丈夫不合,是不是?”

“差不多吧。”

“可你怎么就确信梅玲死了呢?”亲眼目睹活脱脱的真人,这个问题就总让我稀里糊涂的。

“梅玲出走前来过我这儿,留了一封信,我去找她的时候,正巧遇见她婆婆的葬礼,那老人家身体很好,心肠也很好,老乡们告诉我,她是让梅玲气死的,其实该是让我气死的才对。”他静默了片刻,接着缓缓地说,“过了些日子,我又去梅玲家乡找她,撞见了梅玲的弟弟跟梅玲的丈夫在吵架,要她丈夫还人,我才知道梅玲死了。”

我有点感慨,闻屿是如此容易陷入自责的人。“你该去她坟上拜祭才是呀!”我变着法子寻找梅玲过世的“确凿证据”。

“是的。”

“她葬在哪儿?”

“她娘家屋后的山上。”

如此有名有姓有时间有地点的真实的谎言把我都弄糊涂了,但我的兴趣似乎并不在梅玲荒诞离奇的生死故事上,于是,我转而将谈话拉回到那个我牵肠挂肚的问题。

“所以,你总是排斥新的感情,将自己隐藏在放纵的表面之下?”我的语气里或多或少带着记者的职业习惯。

他怪异地瞥了我一眼:“我对梅玲说过,这辈子只爱她一个人。”

“这算什么?誓言吗?其实,你担心的不是爱上另一个女人,这和梅玲毫无关系,就算她已经死去了,她是因为你而死的,新的感情会磨灭你曾经如此爱她的事实吗?你真正害怕的是背叛过去的你,背叛你自己,所以你用肤浅的感情游戏来填补你的恐惧,不是连你自己也承认你把自己掩藏得太深太久了!”我说得快速而霸道,我觉得我突然有些明白闻屿或者说我自己了。

“事实上,应该说,我掩藏的不是自己,仅仅是那段过去。我觉得我藏得很累,可说出来也无妨,我现在不是全都告诉你了吗?我现在觉得够轻松、够真实了!”闻屿也进入状态地亢奋起来。

“那是狡辩,自欺欺人的狡辩,懂吗?如果你不是害怕叛离曾经那个轨迹上的你,你为何会不敢投入新的爱情呢?”

“我的生活里没有新的爱情可以投入,我不可能爱上那些逢场作戏的女人。如果说离经叛道,现在的我是和原来的我完全不同的。”闻屿的情绪收敛了些,温文尔雅地向我说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所说的表面现象,恰恰是你内心固执地陷在过去那件事情的无法自拔的表现。闻屿,退出那个要命的漩涡吧。”我也被感染着,温和起来,刚才吵架似的气氛慢慢消散开去。

天色已经渐渐黯淡下来,光线里夹杂着模糊的灰白和羞涩的暗红,犹如我此时此刻的心境。闻屿没有再接上我的话,我们平静地凝望了一会儿,似乎都为刚才激烈的争执而有些不好意思。

“你刚才说,你的生活里没有新的爱情可以投入了,真的是这样吗?”我故意拣出这句话来,放大了说。

闻屿竟听得露出淡淡的尴尬和自嘲的笑容:“我看你不该当记者,应该去做心理医生,你的诊断结果如何呢?”

我明白了几分他的言外之意,心情陡然紧张和细腻起来,含笑着说:“我就别丢人现眼了。”

闻屿也温情脉脉地笑了,屋子里洋溢着船只驶过时嘹亮而欢快的汽笛声和不知何处传来的寒冰碎裂的嘶嘶声。

“我得承认,你看懂我了。”闻屿格外坦诚起来,仿佛最后的心理防线已经在刚才的争论中垮塌了。

“看懂你什么?”我问。

“看懂我对你的感情。”

我的心猛然怦怦直跳起来。

“其实,你第一次来采访我,一切就已经注定开始了。”他说着,仿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真的?”我将信将疑地问,“可是,你记得吗?你强吻我,用那种玩世不恭的态度……”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起这些,紧张得几乎语无伦次。

“这是我一直觉得抱歉的,那时,我并不想对你不敬,而是想摧毁内心的爱情。”他的神情有些茫然。

“摧毁爱情?”

闻屿的脸色渐渐和悦起来,他伸出手臂,示意我把手交给他,然后,他轻轻地揉捏着,含情脉脉地将我拉到他身边。我的身体几乎不再属于自己,融化在这幕童话故事里了。

“我心里还搁着一件更抱歉的事情,那天在我家门口……”

我连忙用手指挡住了他的嘴唇:“嘘——别说,我都明白了。”

“我答应给那个女孩拍照,是因为你,是我渴望有机会见到你,可是,当你坦白地告诉我你的心意时,我很害怕……”

“你怕失去过去的你,失去你的过去?”我插话道。

“是的……”闻屿微笑地说着,手臂像绸缎般悄无声息地轻柔地缠过我的腰,将我揽在他身前,他的唇静静地贴到我的唇上。

与上次的激情喷涌和霸气相比,现在的闻屿是那么宁静而柔情,我也与想象中的不知所措的激动截然不同,几乎是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个时刻的到来,夹杂了一点羞涩和新鲜,这一切终究是水到渠成了。

24

我到报社的时候,顺便把闻屿拍摄的米拉的照片带给了主编,他圆鼓鼓的脸庞笑得跟皮球一样。一番啧啧赞叹和感激之后,主编的表情恢复到常态,甚至带着一点习惯性的自我欣赏和救世主般的居高临下。

“麦淇,这次你帮了我女儿的忙,绝不会白帮的,我们都是文化人嘛,知恩图报这点老传统还是要继承的。”主编打着官腔说,又干涩地笑了几声,“你们采编部副主任的位置不是空了一段日子了吗?我打算让你上,你觉得怎样?”

我对他的做作和浮华始终有些厌烦情绪,以至于连这种突如其来的“恩惠”也让我一点高兴不起来,倒有点被当做廉价商品戏弄和拍卖的感觉。

我不以为然地哼笑了一下,说:“我没出什么力,要谢您就谢闻屿摄影师。采编部副主任也免了吧,我当不了。”

主编大约想象不到我会拒绝如此美事,愣了半天才说:“你不用怕提名在会上通不过,这事情包在我身上,以后只要你踏踏实实跟着我,定会大有前途啊。”

他的话激活了我的某根一直隐隐作痛的神经,我几乎没有太多的考虑,便轻而易举地说:“我想我是得考虑一下自己的前途了,换个地方试一试也不错,你说呢,我们的大主编?”我对这家报社实在没有太多好感,另谋出路的心思也始终沉淀在我的心底,只是没有想到,真的付诸实施时却如此猝不及防。

“你说什么?你打算不干了?”主编惊讶得一个劲儿追问。

这话一旦出口,心里便轻松了,于是毫不在乎地笑道:“正是此意!今天就算我正式向您提出辞职吧,如果您需要书面辞呈,我会尽快送过来。”说着,率性而洒脱地往外走,迎面遇见了两个陌生的中年男人。

“麦淇,到底怎么回事?哎——”主编试图挽留,边说边跟了出来,与那两个面带几分严肃或者说神气的男人撞了个正着。

“两位,请稍等片刻……”每日来访的人很多,主编并没在乎他们,又紧跟了我几步说:“麦淇,你先别急着走!有话好说嘛!”

我大步流星地往我的办公室走去,正要踏进门,却听见身后有个严厉的男声说:“我们是新闻出版局报刊管理处的,有人举报你们报社刊登假新闻,以此来搞创收……”

“哎哟,抱歉抱歉,怠慢贵客了,我们里面说话,请,请。”主编立即掉转矛头,奉迎他们去了。

我在门口站了片刻,心里疑惑不定,“假新闻”莫非是有关贝明俊的事情?办公室里,贝明俊孤独又安静地坐着,大约又是因为和于晓婕的情乱如麻,那可怜的样子,仿佛是一头受了伤的幼仔,叫我不忍再伤害他。

我一边思忖着是否将刚刚耳闻的东西转告贝明俊,一边闲散地整理办公桌上可以带回去的杂七杂八的东西。也许辞职在别人眼里是渗透着几分惨淡的,但就我的体验而言,结束一段干瘪而毫无作为的过去,寻找一个重新开始的起点,就像隐瞒自己的愚蠢一样叫人偷偷地庆幸。

贝明俊一直歪着脑袋傻傻地望着我:“你干什么?这么勤快,别告诉我你想做劳模?”他一脸恹恹的神情,无精打采地说。

“我要走了,辞职了。”我说出来的时候,连自己都觉得过于突然了。

“你要走?什么理由?”可他对于我突发奇想的决定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惊讶,只是漫不经心地在日历上涂涂画画,大约是去西藏的日子近了。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我想改改环境,调整一下自己。”我照实说。

贝明俊显出一副饱经沧桑的无所谓的样子,漫不经心地搭了一句:“说得也对,辞了好,我也想不干了,窝在这儿,一辈子也不会有什么出息。”

我似笑非笑地说:“贝帅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信心了?对了,马上要去西藏了吧?小贝,这回报道好了,没准就能麻雀变凤凰了。”

他张扬地大声笑起来:“那是当然,你等着羡慕吧!”说着,将手里的笔重重地甩到办公桌上,仿佛为了展示他的壮志雄心。

我觉得气氛变得暖和些了,便趁机提了那个话题。

“小贝,我刚才在主编那儿遇见新闻出版局的人,说是来查我们社假新闻事件的,会不会和你有关?”我小心翼翼地说。

他的脸色陡然难堪起来,表情也僵硬了,有些结巴地问:“他们说……说了是什么假新闻没有?”

“这倒没有,不过,他们提到了以此创收什么的。”

“创收?假新闻创收?”贝明俊的面部肌肉灵活了些,“我知道他们为什么来了,创收那个事情跟我没关系,我还以为别人瞎说呢,看来真有这么回事!”

“什么创收?”我完全稀里糊涂。

“还算是老记者,比我早那么多日子来这报社呢,连这等大事都没听说过?”贝明俊开始来劲儿了,沾沾自喜地卖起关子。

“好了,快说吧,你是小灵通,是万人迷,我怎么跟你比呀。”我停下收拾的活儿,坐在他办公桌的对面,眼巴巴地等着。

“我听见我们报社的几个记者私下里议论主编在‘买卖新闻’。”他凑到我耳边,却张扬地大声说。

“嘘——嘘——小心点儿。”我制止道,“没凭没据的,别大声嚷嚷,有证据吗?”

“证据……有报道为证。”贝明俊又抓起笔在桌子上敲得丁当作响。

“哪篇?”

“无风不起浪,证据么,总能找出来的,现在上头已经查下来了,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贝明俊正幸灾乐祸地说着,于晓婕神气活现地走进来,全然没有了上几天恹恹的感觉,她只叫了一声“麦淇姐”,对昔日难舍难分的恋人几乎视而不见了。然后,妖娆地坐下来,一个劲儿地用妩媚的口吻和电话线那头的另一个男人打情骂俏,我猜想也许她根本就是在自言自语。

于晓婕并不是一个擅长表演的人,她动作里的过分夸张和掩饰痛苦的复仇情绪显而易见。起先,贝明俊的鼻腔里还能发出若无其事的哼笑,渐渐地,他的呼吸粗重起来,两条手臂也没处放似的不停地抓耳挠腮。我哭笑不得地静静欣赏着这出滑稽戏,像一个被深深带入剧情的观众,甚至忘却了自己其实也该是剧中的一个配角。

突然,贝明俊暴跳如雷地冲到于晓婕面前,按掉了她的电话,吼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于晓婕的嘴角滑过一丝淡淡的微笑,又板起脸,无所谓地说:“你是我什么人?我要干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我现在要去约会,麻烦你让开。”她酸溜溜地说。

“你还真来劲儿了?”贝明俊气恼地说,“我是你什么人?亏你说得出来!”

贝明俊的话语着实让我吃了一惊,更有点哭笑不得,没想到一句话在他口里可以如此翻云覆雨。

“你不是爱上别人了吗?我们好像已经分手了吧?”于晓婕也毫不示弱地说。

“你真舍得和我分手?”贝明俊似乎不能接受被甩掉的残酷事实。

“我尊重你的意思!”

“我是闹着玩的,晓婕,我以为你不舍得离开我的……”他的话越说越没底气,偷偷地望了我一眼。

我憋着某种复杂的笑意,装作埋头看报纸。

于晓婕僵持了片刻,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跑出了办公室。

贝明俊气急败坏地打算追出去,主编却铁青着脸走进来,硬生生地叫住了他。

“什么事?我现在没空!”贝明俊也没好气地回话道。

“什么事?大事!到我办公室来!”主编冲他嚷道,又缓和了些口气对我说,“麦淇,你要走,我也没办法,可你也不能说走就走,总得给我几天周旋的余地!”

我觉得主编的要求也颇为在理,便答应再留几日,等社里招聘了代替我工作的新记者,我再离开似乎更心安理得一些。

贝明俊进了主编室,等到天色渐暗也不见他出来,报社里已经空无一人了,我打了他的手机,却是关机。晚上,又落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来,我通常喜欢雨声的宁静与安详,像一支轻轻的催眠曲将我送入梦乡。但那晚的雨声让我觉得凄凉和不安,似乎有种不祥的预感萦绕在我心间,我辗转反侧地忍不住又一次拨打了贝明俊的电话,依然是关机。

第二天上午,我继续去报社整理办公桌上部分即将结束使命的物品,从进报社大楼开始,一路上遇见的同事都对我报以掩藏而同情的目光,有些关系颇好的便主动问我离开后有何打算,我也不曾多想,只是无所谓地回答还没有明确的目标,于是,他们脸上的怜悯表情就愈加明显了。

走进了散发着一点点空调异味的办公室,和想象中一样空无一人,我的办公桌上照例摆着一份本社刚出炉的新鲜报纸,我也照例随手将它扔到了桌角的旧报纸堆上,开始收拾桌面上凌乱不堪的残局,脑海里零星地跳跃出同事们那些叫我费解的神情。

过了一会儿,于晓婕突然莽撞地冲进来:“报纸呢?麦淇姐,今天的报纸呢?”她焦急地四下寻找着。

我好奇地递给她问:“出了什么事?”

“听说咱们社今天的报纸上捅了阿俊假新闻的事了!”她气喘吁吁地说。

我连忙抓起报纸,快速翻阅起来,于晓婕屏气凝神地趴在我肩膀上,像一只在洞口偷窥外面世界的雏兽,既害怕和紧张,又兴奋而向往。

办公室里安静得只有报纸沙沙的声响,不费什么力,我们果然在第二版的右下角找到了一个本报向读者的《道歉声明》,字数不多,占据了四分之一版面。内容大体是说:近日有读者反映本报新闻内容存在不实之处和假公济私行为,现据新闻出版局报刊管理处查实,本报实习记者贝明俊因职业道德观念淡薄、工作态度尚有问题,杜撰了《妈妈再爱我一次》等十几篇未经核实的报道,其行为严重违反了新闻职业规范,损害了新闻工作者形象,将按照有关规定予以处罚。本报编辑及主编未能及时发觉,也存在工作疏漏,特刊登此声明向广大读者道歉,欢迎大家继续监督、指导。

看完了,我的背脊却凉凉的,好一会儿没有缓过来。

于晓婕则将她一身的孩子气撒了出来,拽着我的手臂,带着一丝纤柔的哭声,一个劲儿问我:“麦淇姐,怎么办?怎么办?”

其实,我哪知道该怎么办,不过,倒是弄明白了一进报社时众人怪异而晦涩的目光了,大约以为我的辞职是因贝明俊之故而迫不得已的。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拍了拍于晓婕说:“这事迟早要出的,我们早劝过小贝,不是吗?”

“可是……可是……你总该帮帮他吧。”于晓婕继续苦恼地纠缠。

我禁不住无奈地笑了笑,说:“晓婕呀,我和你一样,不过是个小记者而已。”

可她还是陷入自己的思维中,拔不出来,推搡着我说:“麦淇姐,你去和主编说说,别开除阿俊,你去说说,我求你了!”她几乎将我赶出了办公室。

我无可奈何地答应了,向主编室走去,平心而论,我觉得贝明俊多少有些自作自受,我不知道该如何为他“求情”。然而,当我的视线撞见那个夸张的皮质转椅中傲慢而无情的滚圆躯体时,我蕴藏的怒火陡然蹿了上来。

主编见我进来,先主动开口说:“麦淇,你不用着急,顶替你的新记者很快就能到位了。”

我尽量酝酿起沉着的底气,平静地说:“我想知道,你打算如何处置贝明俊。”

“你问这事?我也不好说,得看上头的意见。”他假装惋惜地说,“贝明俊这孩子挺聪明,就是有点聪明过头。”

“老话说得好,上梁不正下梁歪。”我故意试探地戳了主编一下。

他立即跳了起来,脸色显得难看,追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也相信那些莫须有的传言?”

他如此的举动倒似乎在给我的疑问以肯定的回答,我漠然地说:“我信不信都无关紧要,你自己相信就行了。”

主编回避似的点起烟来,猛地吸了几口,吐出的烟雾将他的面孔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麦淇,说话要留有余地,得饶人处且饶人。”他一脸正气和严肃的样子,“我不是说你的话对我有什么伤害,我只是告诉你一个很普通的道理,小孩子都该明白。”

我轻声笑了,说:“那希望主编也能‘得饶人处且饶人’。”

他轻轻地瞟了我一眼,说:“贝明俊还是一个小孩子,一个实习记者,不会有什么大麻烦的。”

我和主编聊天期间,一个稚嫩的男青年的敲门声打断了我们,他自称是某家报纸的记者,希望能够采访一下贝明俊。尽管这个冒失的年轻人被主编突如其来的反常怒火赶走了,但我隐隐约约地感到贝明俊的丑闻还远远没有结束,那些好事又百无聊赖的同行们似乎终于找到了燃烧过剩精力的导火线。

事情的确未出我的意料,次日,有家会炒新闻的报纸用大篇幅追踪了《妈妈再爱我一次》中那个小男孩的真实故事。事实上,也难怪乎人们纷纷围过来凑热闹,贝明俊在孤儿院门口遇见的此位抽烟的男孩子的经历实在叫人匪夷所思——如果,再次的报道是正确的话——他原本是个与父母走失的流浪儿,被一位因盗窃、行骗等两次入狱的累犯收养,两人成了一大一小的骗子搭档。上次,是以父子角色来我们报社敲诈,后来又以孩子得了绝症等方式,骗取好心人的钱财。记者找到小男孩时,小骗子已经被送进了正规福利院,而大骗子则是“三进宫”了。

而叫人担心的是,让贝明俊成为“众矢之的”的不只是那一篇报道,他的越来越多的虚假文字被晾晒到光天化日之下,这几乎等于毁灭了他的记者前途。

从那日贝明俊走进主编室,一连三天也没有他的音讯了,手机一直关着。下班后,我和于晓婕去了贝明俊的父母家中,他父母是自办公司的中产阶级,对儿子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一无所知,我们的贸然造访反而弄得他们坐立难安,生怕这个初出茅庐又自以为是的年轻人出什么意外。

他母亲焦急地说:“这孩子经常不回家,他说和晓婕一起住在新房里,男孩子么,我们也就不去管他。晓婕,他没和你在一起啊?”

这话触动了于晓婕某根敏锐的神经,她情不自禁地抽泣起来。

贝明俊的母亲心疼地搂过她,两个人低声细语了一阵。

回来的路上,于晓婕突然问我:“麦淇姐,你说阿俊是不是去了那个女人那里?”

每每她提起这个问题,我总像是被游街示众一样难堪,尽管我问心无愧。

我说:“不会的,他爱的是你。”

于晓婕却似乎有些茫然了,低下头去说:“他爱谁……都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