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红衣

25

晚上,几日来蓄积的断断续续的雨意终于凝成了一场瓢泼大雨,而且与夏季匆匆忙忙的雷雨不同,似乎打算坚韧不拔、不眠不休地落上一段日子了。我安静而孤独地倚靠在床头,欲睡不睡,听着窗台上劈劈啪啪的雨点声,犹如一首哀怨凄美的曲子,倔强而温柔地萦绕在我的耳畔。

屋里的灯光也不知为何飘忽不定,像幽灵的呼吸一般时明时暗,我明明知道只是外面的风雨引起线路电压暂时不稳造成的,心底却隐约传来虚弱又自欺欺人的恐惧信号。也许是要出什么不幸的预兆?我这样胡思乱想着,试图翻几页闲书,以打消莫名的紧张情绪。

此时,身旁的电话猛地响了,在黑夜里异常张狂,结结实实地嵌入我的惊恐之中,惊得我手心直冒冷汗,我平息了一下狂乱的心跳,才缓缓地接了起来。

听筒里突然传来盼望已久的贝明俊的声音:“麦淇,是我。”

我几乎兴奋得蹦下床了,刚才疑神疑鬼的感觉陡然懈怠了。

“小贝呀,你在哪儿?你还好吧?”我迫不及待地追问。

贝明俊却显然体会不到这几天来我或者说所有人为他的绞尽脑汁。他慢条斯理地酸溜溜地责问道:“你们终于等来机会,好好取笑我了吧?”

“哎哟,你这么说可太不近人情了。”我一点也不生气,新鲜的好心情显得很牢固,“你一连几天没有消息,招呼也不打,手机也关着,你知道把大伙儿都急得够呛!于晓婕哭了好几回。”

“算了吧,她哭我?别猫哭耗子了!她不和别人好了吗?”贝明俊的口气里依然有些愤愤不平。

“你去哪儿了?”

“心里挺烦的,去外地逛逛。”

“回过家了吗?你父母正着急呢!再没消息,他们可要去报警了。”他的声音在停顿的间隙传到我的耳朵里,竟幼稚得像个孩子在嚷嚷。

“嗯,刚从家出来。”他含糊地说,似乎有些不耐烦。

“你现在在哪儿?”我听见电话里传来清晰的雨声。

“在你家楼下。”他立即说,“我上来了。”

尽管我十分渴望见到久违的贝明俊,但和他黏黏糊糊的关系让我有些恐惧和厌倦了,我犹豫了片刻,说:“今天太晚了,明早我去找你……”话还没有说完,却已经听见了利索的敲门声,我只得搁了电话,起床去开门。

贝明俊穿着一件白色的无袖背心和浅黄色休闲裤,蜷缩地抱着湿漉漉的手臂,裤腿也被雨水溅湿了大半,和手里的雨伞一起不断有水珠滴下来,这形象与电话里那种玩世不恭的感觉截然不同了。

看到他这副狼狈样,我不禁又气又笑地问:“这么大雨,你来干吗?”我说着,取了一条干毛巾,又倒了一杯热咖啡给他。

“当然有事了。”他正经地说,但欲言又止,喝了几口咖啡,发白的脸色温润了些,转而开起玩笑来,“想你了么,就不能来看看你?”

“别油嘴滑舌的,给于晓婕打过电话了吗?不管怎么说,得报个平安。”我说。

“那你打吧。”他边卷着湿淋淋的裤腿边毫不在意地说。

于是,我给于晓婕拨了电话,可她却一反常态地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兴奋,传来一阵类似隐隐哭泣的窸窣之声后,她问:“他不想给我电话,是吗?”

我劝慰道:“不是,是他让我给你打的,不是一样吗?”

对方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又问我:“麦淇姐,他在你家吧?”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心虚迫使我撒谎说:“不,他不在。”

于晓婕平淡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便挂了电话,听筒里传来深幽的咔嚓一声。

“你为什么不告诉她我在你这儿?”贝明俊得意地问道。

“我还以为你不想见她呢,那我叫她来。”我故意拿起电话。

“算了,算了。”贝明俊无趣地按住我的手说。

我偷偷地笑了:“你呀,就这点出息,难怪被人……”我说到这儿立即住口了。

“我被人怎么啦?”贝明俊显然被我的一句玩笑激怒了,“你以为我会为了那么点小事痛哭流涕、一蹶不振吗?真是天大的笑话!那老头以为拉我做了替罪羊,其实还不知道谁赢谁输呢?”

“好了,小贝,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委婉地道歉说,“你这脾气也该收一收,不然,怎么回去见同事们?”

他听了,歪着嘴似笑非笑,几乎像是听了天方夜谭。

“我回去?我干吗还回去?你也太小看我了!”他嚷道,“纸是包不住火的,那家报纸快完蛋了!”

我点了点头说:“你说得对,纸包不住火,该来的事情总会来的,天道无亲。”

贝明俊似乎终于在我的话里找到了安慰,放松了直挺挺的身子,柔软地陷在沙发里。

“那你有什么打算?你在我们记者队伍里可是有前科了,举步维艰。”我想表现得慎重些,却不知怎么笑了出来。

没想到,贝明俊也不像刚才那般暴跳如雷了,自得其乐地抿嘴笑了笑,说:“天无绝人之路!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主编那老头呢。”

“为什么?”

“难道你不知道我现在比拍照片的闻屿还出名了吗?我妈说,这两天尽是来找我的记者,今天下午还有一家出版社来和我约稿了,就写那个小男孩的故事,一本伟大的畅销书即将诞生!麦淇,我已经看到我铺在我脚下的金光大道了。”他那副自我陶醉的没出息的样子,真让我哭笑不得,恨不得给他一盆冷水或者一个响亮的耳光。

“那我可真该恭喜你呀,贝大作家?”我善意地讽刺道。

“唉,等出了书再叫吧。”他仿佛谦虚地说。

窗外的雨声清晰可闻,雨水不断沿着玻璃滑进屋内的墙壁,我起身关上窗户。

“都快十点了,这么大的雨,你怎么回去呀?”我暗示他时候不早了。

“还早呢,再聊会儿吧。”贝明俊的兴致低沉下来,手指不断地敲击在咖啡杯上,多少泄露着他的心境,“后天,那些学生就要出发去西藏了。”

我有几分明白了他的来意了,故意随便地说:“终于要走了?”

“是呀,后天一早,如果算上我的话,七个人,还有一个得癌症的女生,他们弄了一辆越野车,破车,没准会在半路抛锚。”他说话的时候皱着眉头,又不断上挑着眉毛。

“得癌症的女生?”我好奇地问。

“嗯,谁知道她干吗不好好待在医院里,非要去惹麻烦呢?”贝明俊不屑地说。

“也许人家有想法吧,或者心愿未了。”

“他们愿意去,跟我没关系,可他们为什么一定要拖着我去受罪呢?”他厌倦地说,“和几个没有探险经验的毛孩子一块儿去寻找什么香格里拉,谁知道香格里拉在哪个角落。西藏墨脱你听说过没有?那是全国唯一还不通车的县,地势险要,情况不明,去那种鬼地方可不是我们平时旅游这么简单的,没准把命都搭上了!”

我微微笑着,说:“你不是一直很向往能有新鲜题材可以做吗?若是旅游,也不用你报道了,人家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况且还没让你入虎穴吧?”

“你倒说得轻松,上次新闻发布会的时候,请了个喜欢到处探险的中年男人做那帮小孩子的顾问,他说西藏有些地方落后野蛮得很,强盗横行,特别是外地去的像我们这些细皮嫩肉的大学生,很容易就被他们抢劫杀害了,女的就卖做妓女,他说有一回他还遇见过一个逃出来的女人,求他带她走,后来又被抓回去了,惨得要命!”他说着,脸上泛起急躁的红晕。

我故意慢悠悠地说:“万一碰上了,那不正好,你就愈发出名了。”

贝明俊恼羞成怒起来,“你这人简直不可理喻!”他扭过脸去说。

我呵呵地笑起来。“好了好了,”我的语气变得亲切些,“害怕了?”

他不出声。

“后悔了?”

他还是固执地瞅着窗子,没有反应。

“我就不明白,开新闻会那会儿,你不还是还雄赳赳气昂昂的吗?”

“那会儿我不是还没出事吗?现在人家都知道我贝明俊是写假新闻的那个记者,谁还相信我写的报道?再说了,我也不想干记者这行了!”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边激动地嚷嚷,边对着我大肆地挥动手臂,然后,突然蹲下来,哀求而无助地望着我,柔软地说:“麦淇,这趟你替我去了,好不好?”

“小贝,做人得有责任感,做事得有始有终,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是你插手的,现在报社也没说开除你,哪怕你不想当记者了,你也该做好最后一件工作。”我规劝道。

尽管对他诸如此类的要求我已有所准备,可当他确凿地提出来时,我还是禁不住有些惊颤的感觉,笑意不翼而飞,倒不是说我对此有多惊慌失措,只是一种淡淡的麻木和沉甸甸的东西逐渐凝结在心里。

“好不好?麦淇,算我求你了!”贝明俊依然纠缠,而且愈加动情起来。

我沉默了片刻,眼前闪过过往生活中平常而琐碎的镜头,时而又变成了闻屿那本摄影集中西藏土地上神秘而豁达的画面,一种复杂的冲动在我体内积聚,也许我真该像闻屿那样去那些无人问津的美妙地方走走,也是另一种不错的生命体验吧。

“他们自己开车去吗?”我问。

“对,自驾车旅游。”这回在贝明俊口里又成了“旅游”了。

“还有一个生癌症的女孩?”

“当然,她可能干了,几乎游遍了全国。”

“去多少天?”

“不一定,看行程,少则个把来月,多则一个多月。”

“装备怎么样?”

“全副武装!你需要的东西他们会帮你准备好的。”

尽管我知道贝明俊一派粉饰太平的夸张之词,但我沉思了片刻,平和地点了点头,说道:“好吧,我答应你。”

贝明俊的神情立即活跃起来,兴奋地搂住我说:“麦淇,我真是太爱你了!”

我拍了拍他的背脊,示意他结束这慷慨激昂的拥抱:“好了,不用太博爱,我替你去,你得答应我个条件。”

他无趣而小心翼翼地瞥了我一眼,似乎有点进退两难,嘴上却说:“什么条件?上刀山,下火海,我都在所不辞。”

我说:“别咋咋呼呼的,口没遮拦,你要有这胆量,刚才蹲在我面前的不是你吧?”

他抓耳挠腮地呵呵傻笑,一副难得的服帖样子。

“我的条件呢,就是你赶快跟于晓婕和好,别再来烦我了,OK?”

“既然你这么说,我也不得不答应你了,不过,你这话真让我失望,难道你就一点不留恋我们曾经共度的美好时光?”我听得出他是在有意调侃。

我便起身说:“时候不早了,既然后天一早就要出发,我得整理一些东西,你也该回去了。”

“好吧,你都赶我走了,我怎么好赖在这里呢?”他的心情显然不错,我们边说边往外走,走到门边,他突然回过身来,说:“麦淇,其实,一开始你就知道我们仅仅是一场游戏,是吗?但我真的挺欣赏你的!让我们拥抱一下吧,也许,以后天各一方,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张开手臂搂住我,试图亲吻我的脸颊,我觉得他这样子有些滑稽可笑,于是,发出爽朗的咯咯的笑声。为了避开他过激的亲热动作,我迅速打开门以期望将他推出去,可是,正在此时,在门口幽暗的光线里,我看到了于晓婕瘦弱的身影。

26

我的视线和于晓婕相撞的瞬间,有两团凄凉而愤怒的火球蹿入我眼中,烧得我头晕眼花,难以自持。而贝明俊跨出门时窃喜的表情也牢牢地凝固在他的脸上,化解不开。我看见于晓婕的眼泪安静地慢慢地滚落下来,在楼道清淡的灯光里,散着让人恐惧的青灰色光芒。我知道我需要说点什么,但是,喉咙像是被粘住似的,发不出声,也张不开嘴。

我们就这样难堪地对峙了片刻,于晓婕终于撒腿跑下了楼,我听见她的皮鞋敲击楼板的声响,那声音仿佛被裹着一层塑料纸,遥远而恍惚,但它还是将我从麻醉中逐渐唤醒了。

我匆忙而不知所措地追下楼,在风雨飘摇的闪着微弱路灯的小区街道上,隐约望见一个向外奔跑的背影。也许当我茫然冲进雨中追赶她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叫“于晓婕”的女孩,我的脑子里是一堆混乱的惊叹号和问号。然而,当冰凉的雨水打在我脸上的一瞬间,羞愧抑或惊恐的火焰已经被浇灭了大半。

我气喘吁吁地奔跑着,硕大有力的雨点打在皮肤上,竟有点微微的疼,但零碎而迸裂的情绪却在这过程中渐渐变得镇定起来。

我在小区门口一个公交车站旁追上了于晓婕,我一把拽住她,她奋力甩掉我的手,我隔着模糊的雨帘冲她嚷道:“晓婕,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什么也没有想,我是看到的!”她哭泣着说。

大雨滂沱的夜晚,街道上几乎不见一个人,狂躁的雨点放肆地打在马路上,溅起一片白茫茫的水花,也敲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我和于晓婕的谈话几乎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叫喊。

“你看到的也不是真的!你以为我和贝明俊之间有什么吗?来,我告诉你!”我将她拖进了路边搭着浅绿色塑料顶棚的公交车站,我也不想隐瞒什么了,也没有什么值得隐瞒,其实掩藏比坦白更难。

于晓婕捂着耳朵,绝望地喊了几声:“你放开我!”然后,蹲靠在车棚的不锈钢栏杆上,掩面痛哭起来。

我也缓和了一些口气说:“你一直叫我‘麦淇姐’,把我当最好的朋友,你觉得我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吗?”

大声的抽泣依然从于晓婕的指缝儿里传来。

“你记得吗?有一次你和小贝在办公室吵架,为了他有外遇的事情,后来,我才知道,你们吵架是为了我,为了我收到的那些神秘玫瑰,那是小贝送的。”

于晓婕安静下来,手指拨弄着地面上的一块小石头。

“也许你不相信,我和贝明俊之间什么事情也没有,事实上,永远也不会有,我一直把他当做一个不成熟的弟弟,而他呢,送我那些玫瑰仅仅是想试探一个单身老姑娘的心理而已,他真正爱的人是你,晓婕。”

于晓婕换了一个蹲姿,用那小石头在湿透的水泥地上画圈。

我也蹲了下来,湿淋淋的衣服粘在我周身。“你一定会想他为什么说要和你分手呢?原因很简单,他只是想从中获得恋爱的乐趣,当他说了和你分手之后,你知道,他有多在意你的反应吗?正因为他确信你是不会离开他的,你们不可能分开,所以,他才会这么放肆,这证明什么呢?他爱你!”

于晓婕抬眼看了看我,目光中流露出一份怀疑和善意。

“我之所以没有告诉你,只是想保护你,我原本以为那些事情你没必要知道,不知道会比知道好,但现在我真想你能原原本本地了解事实真相,别加入你的想象,你明白吗?”

于晓婕缓缓地站起来,扔了手里的石头,似乎平静了一些,她说:“麦淇姐,我没生你的气,我相信你的话,我只是对阿俊失望,早就失望了……他不懂得珍惜……”说着,突然狠狠向我身后瞥了一眼,就跑进了夜色里。

我顺着于晓婕的视线回头望了望,贝明俊呆呆地站在我后面的人行道上,雨水顺着他的头顶流下来,形成一条条难得一见的微型瀑布。我奔过去,扯了一把他湿透的衣袖,嚷道:“快去追她!”

贝明俊木讷地深呼了一口气,仿佛如梦方醒般笨拙地向前跑去了。

我看着两个身影消失在雨夜里,刚才的猛烈的火焰已经成了灰烬了,但这并没有让我觉得凄凉,身体里只剩下了轻飘飘的空洞。

一整夜激情澎湃的大雨之后,第二天早上,已经变成了缠绵悱恻的细雨。我站在模糊的玻璃窗口眺望,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昨夜经历的一切仿佛依然在重演。我莫名地不由自主地笑了笑,空荡荡的心情有种自由落体般的茫然却舒畅,那是一份难以言传的微妙感受。也许是经历了一场意外,终究倒出了心里的疙瘩,无论于晓婕怎么想,我都做好了坦然接受的准备;也许是和闻屿的拉锯战似乎总算有了进展,我们两人都不是很容易再次开启心门的人,迈出这一步,来之不易;也许是与决定辞职有关,这让我觉得无所事事,却又说不出的轻松。

吃过午饭,我打了一顶透明的雨伞,踩着湿漉漉的大地,去采访也许是我在那家报社的最后一期人物专访的主角——一个人到中年的畅销书作家。近几年,他接二连三地出书,名声与日俱增,可依他自己的说法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制造这么多垃圾?”

我对他颇有好感,至少我们的处境还是有几分相似的,日复一日地被所谓的工作或者事业牵着鼻子,可停下来驻足观望的时候,眼前却是一片茫然。

从中年作家那儿出来,走了不多久,便是闻屿家旁边的那条河。透过细密雨丝交织的透明伞顶,看得见闻屿家那幢沧桑而幽雅的小木楼,朝河那扇窗子敞开着,隐隐约约似乎听见了屋里传出古筝的曲调。

过了河面上一座有百年历史的素雅的石板桥,便是闻屿家门前的那条老弄堂,透着半开的木门,我看见闻屿正撑着把雨伞,修剪着搁在天井里的一块长石板上的盆景,那股书呆子似的挑剔又木讷的感觉,十分惹人发笑。

我轻微地叩了两下铜制门环,而后,推门进去。

“天气不错,我喜欢下雨天。”闻屿看到我,悠闲地说。

“好像你今天心情也不错,什么事这么开心?”高山流水般轻快而空灵的古筝乐曲从二楼飘下来。

他停下了手里的活儿,走到我身边,韵味十足地笑着说:“当然是和你有关。”

一股酥麻的幸福感觉立即穿透我的身体,我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却欲擒故纵地打趣道:“对了,我要去西藏墨脱了,听说那个地方挺危险的,没准回不来了,特来向你辞别,也许是永别。”我说着,抿嘴笑起来。

“别瞎说!我到过墨脱,不也好好地活着吗?”闻屿说,“不过,墨脱县城确实是挺不容易进去的,你一个文文气气的女人,去那儿干吗?工作需要?”

“算吧,有几个在校大学生要去那儿搞所谓‘探险’,我是随行记者。”我边说边绕着天井里的石板观赏闻屿种植的盆栽。

“怎么不派个男记者去呢?”闻屿跟随我后面,也缓缓地踱步。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去旅游一趟而已,你不用担心。”

“那个地方真不好去,你别不放在心上。”

“知道了,你都去过了,我怎么能落下?”我转过身,仰着脖子说。

“你真这样想?”他的目光里藏着异样的光芒。

“当然。”

闻屿的脸上露出浅淡而丰富的笑容,他扔了雨伞,拉我进屋,上楼,潮湿而温暖的手掌紧拽着我的手指。我突然想起了古时新郎牵起新娘入洞房时的羞羞答答的红绸缎,体内的热气便忍不住一个劲儿地涌上脸颊。

到了二楼那间凌乱不堪的工作室兼客厅,电话铃声已经咋咋呼呼地响了好一会儿,闻屿的喉咙里发出些不耐烦的音符,脚步却不曾怠慢了它。

我倚在临河的窗台上,风带着雨天清新又陈旧的味道拂面而来,我似看非看地盯着几艘在微风中摇曳的小渔船,蒙蒙细雨凝结在它们横卧的桅杆下,成了一排玲珑剔透的水珍珠,欲滴下来,可又久久地挂在上头。

耳边徘徊着闻屿低沉而琐碎的话语和一浪接着一浪的水波声,我猛地回忆起第一次来这儿的场景,同样的小船和微风,同样的两个男女,同样的电话铃声,可我知道这次一定有什么不同了,是什么?我也不清楚,只有我的心中荡漾起细腻却模糊的感慨。

闻屿打完电话,也走到窗子边眺望苍老而依然繁忙的河面。“这河快结束它的历史使命了,这儿就要拆了。”他仿佛惋惜地说。

“真的?真的要拆了?”我仰起脖子凝望他含情脉脉的微笑,视线就被牢牢地粘住了,收不回来,如此坦率地感受爱情让我觉得极其美妙。

“是的,是真的,拆迁通知已经寄来了。”

“拆了,搬到哪儿?”我问。

闻屿轻轻含笑地问道:“搬到你那儿去好吗?”

“我可真是求之不得。”我说着,却不知为何有点淡淡的莫名的失落,大约是一种过于幸福时的正常反应,又大约是我确信闻屿的话不过是一句笑谈。

“我已经准备好新房子了,在山外山庄园9号楼,不算太大,一楼一底,两个人住,没准还会有个孩子,三口之家,你说够不够?”

他这个含蓄却赤裸裸的问题,让我的脸也骤然红了。

于是,闻屿岔开话题,语气里有股浓浓酥酥的亲昵:“想喝点什么?咖啡怎么样?”

“可以,我知道你的咖啡冲得很不错。”

闻屿边调着咖啡边得意地说:“难道只有咖啡吗?我还能做一手好菜,其实烹饪和摄影也没多大区别。”

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第一次听到如此的谬论,抑或真理,谁知道呢,不过,实在难以恭维。做菜的话题让我猛然记起了梅玲和那只芦花鸡的故事,情绪里莫名地涂上了一层酸溜溜的醋意。

闻屿将一只漂亮的白瓷咖啡杯端给我,继续为自己辩解道:“你不信?我可以做给你尝尝。”

雨又下得大了些,我侧倚在窗台边,裸露的手臂上有几滴细致清凉的小水珠。我闻着杯子里升腾上来的醇香,笑了笑说:“好啊,我恭候着呢,什么时候?”

“就这两天吧,你选个日子到我这儿来吃饭,我为你亲自下厨。”闻屿说得真诚而开心。

我却不得不有些扫兴了,不情愿地说,“这两天不行,我得走了,明天就要跟那几个孩子出发去墨脱。”

他的脸上滑过一点惊讶而失望的色彩,声音晦涩地问:“明天?这么快?”

闻屿的遗憾表情几乎让我有点憎恨那个胆小如鼠的贝明俊和懊悔答应他如此愚蠢的要求了,我叹了口气,生硬而艰难地“嗯”了一声。

“明天什么时候走?”

“一早。”

“在哪儿?”

“和那些孩子们约在报社门口。”我无精打采地说。

闻屿顿了很长时间,才又搂过我的肩膀,深沉而关切地说:“这一路去别太掉以轻心,把困难想得大一点总没有坏处。要进墨脱得步行几天,那个地区多雨潮湿,气候变化很快,注意保暖,千万不要感冒,山路上会有蚂蟥,要穿高帮的鞋子,还有,去陌生的地方要辨清方向,带上必要的装备、食物和水……”

他滔滔不绝地嘱咐着,每一句话几乎都在我的泪腺上敲击一下,等他说完,眼泪已在眼底汩汩地打转了。

我只是“嗯嗯”地答应着,正打算转身匆匆下楼的时候,闻屿叫住我,说:“等你回来,我会给你一个惊喜!对了,希望那天,你能穿上那件红旗袍,我喜欢看你穿上那件衣裳。”

27

走出青石板的弄堂,我兴奋地揣摩着闻屿的话语,不知不觉地到了梅玲家。伞顶上滴滴答答的雨点声好像紧凑了些,幸福街在蒙蒙的雨景中也显得愈发凄清了,可我的心里却逐渐饱胀起一种难得的幸福感觉来。

梅玲家的门紧闭着,狭小的窗子里映出屋里的昏暗光线和一个正在自言自语的老妇人的背影,嘤嘤话语从破旧的窗口传出来。

“……您救救我曾孙儿,保佑他平平安安地回来,您一定要救救他……”

听起来该是小雨又出什么事情了?我本打算敲门,只是好奇这老人家虔诚的样子,不知道她到底在做什么,于是,想耐着性子再听一会儿,却只剩“阿门”两个字落进我耳朵里。我才记起梅玲说过,老妇人是信基督教的,那么,这该是在祷告了。

我敲了敲松软的木门,那扇门被街道上溅起的雨水和潮湿的空气浸透了,发出沉闷而笨拙的声响。

稍许,老人颤巍巍地打开门来,却是一脸的老泪纵横。

我惊讶地不知所措地望着她:“怎么啦,老人家?”

“我……我的小雨……”她的声音被哽咽的哭泣塞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急忙搀扶她进了幽暗的屋子坐下,问道:“小雨怎么了?您慢慢说。”

“他得了大病,刚才死过去了……”说了两句,又只是抽泣着,一个劲儿抹眼泪。

“梅玲送他去医院了?”

老妇人点点头,愧疚似的哭诉道:“我不敢去啊,我没用……”

“没关系,老婆婆,您在家安心待着,我这就去看看,不会有事的。”我焦急地说着,打起伞,走进雨里,那雨似乎又大了一些。

在医院重症病房门口的走廊里,我见到了孤零零坐在长椅上的梅玲,透过眼前的玻璃窗门,望得见稚嫩的小雨躺在一堆仪器间的白色病床上,戴着氧气罩,昏迷不醒,有医生和护士在一旁监测数据。

“孩子,怎么样了?”我悄悄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

“刚才窒息了,医生说还是那病,急性乙型脑膜炎。”梅玲的眼圈红肿着,声音倒还显得缓和而平稳。

我握了握她冰凉的手,“一定会没事的。”我坚定地说,似乎也是在安慰自己。

梅玲仿佛被伤心折磨得有些麻木了,出人意料地说:“我儿子大概闯不过这一关了。”顿了顿,继续道:“我还在月子里的时候,请算命先生给他算过命,说这孩子是‘石头上种花草’,那意思是养不活呀。我不敢相信,可紧接着就是满月头出血止不住,潘家伟带他去看了趟病,竟差点没摔死他,后来,又跟着我吃苦,去年,还掉进河里,幸亏好心的渔民给捞了上来,我现在是相信那算命瞎子的话了。”

她话语中平静的绝望不知不觉在死气沉沉的走廊上弥漫开来,我觉得有点冷,顺势搂住了梅玲的肩膀,劝慰道:“算命不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小雨这些难都闯过了,这次也不会有事的。”

“麦小姐,你心眼好,说话也好听,可我知道老天爷是要惩罚我。”梅玲抹了抹眼泪说,“我实在对不起孩子。”

“千万别这么想,你是个好人,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我本想宽慰她些,却不曾想到惹来她的一阵心酸,眼泪不住地落下来。“不是的,我对不起所有的亲人,我气死了我婆婆,我让我丈夫没脸见亲朋,我好好地活着,我母亲和弟弟却以为我死了,白白地悲痛,我也尽不了孝道,我还对不起我儿子,我的罪过竟让这么个小孩子来替我担待,我甚至对不起闻屿,要他为我浪费感情……”

听着她来自心底深处的自责,我的心也像是被锥子顶着,每一次跳动都能感受到坚硬的疼痛,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眼泪也开始湿润了眼眶。

“梅玲,和我说说你离开那个山村后的事情吧,闻屿以为你死了,能和我说说怎么回事吗?”沉默了良久,我终于提起了这个话题。

梅玲仰起脖子张望重症病房里岌岌可危的儿子和两个穿白大褂的身影,喃喃地自语道:“不知道怎么样了?为什么不让进入呢?”

“重症区需要绝对洁净的空气,这样会对小雨的病情有利。别担心,医生们会尽力的。”我也向里面望了望说。

梅玲沉默了片刻,伸得笔直的身子和脖子慢慢软下来,叹了口气,缓缓地接上了我刚才的问题,跟我聊起了背井离乡后的故事。

那一晚,梅玲拜祭了婆婆,抱着孩子乘着夜色离开了那个熟悉的山村,脚下的高低不平的颠簸山路她已经走了无数遍了,可此时此刻却显得模糊又陌生起来,她不知道这条路能带她到何方,也不知道她将如何处置余下的人生,她带着一抹凄楚的感慨和无限的茫然,坚定地向山外走去。

孩子伴着梅玲的脚步在她的背裹里发出舒适的轻鼾,却惹得梅玲眼中滋生出泪水来,这个温暖的小东西是她罪恶的源头,如今又成了她必须活下去的理由。但她隐隐作痛地明白,那个所谓的“家”是回不去了,那个对她充斥着嘲笑和鄙夷的家乡也是回不去了。

梅玲失魂落魄地胡思乱想着,一路加紧赶往二十多里外一个小县城汽车站,她不愿在山脚下的简易汽车站等车,免得撞见村里的熟人。

她一个人走在漫长的公路上,两边除了瘦弱的树木和一望无际的田野,连房屋和牲畜也难得望见,气氛孤寂得有些可怕,偶尔疾驶而过的车灯也会让这个孤身前行的女人陡然心惊,而她受伤的腿一路上也毫不留情地隐隐作痛。

天色露出潮红般的亮光时,梅玲终于一瘸一拐地踏进了两间老洋房改建的不正规的冷冷清清的车站。售票处亮着一盏老式的吊灯,却不见售票的人。梅玲在那个窗口焦急地等了很久,可售票的中年女人突然不知从何处冒出来,问她去哪里的时候,她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然而,梅玲就像她自己预料的那样,终究还是身不由己地坐上了开往闻屿家的车子。道路时而平整,时而颠簸不平,车里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也沉默无语。梅玲时不时地回首望望身后的土地,沿途的一草一木,眼睛里含着模糊的泪水,她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家乡和亲人们正在离她远去……

公共汽车尘土弥漫地行驶了将近三个小时,终于气喘吁吁地接近城市了,可梅玲的心情反而愈加复杂和退缩了。婆婆的过世、自己的腿伤和一连串的悲恸已经消磨了她前一次去找闻屿时的冲动,对她来说,那儿就像一个不切实际的梦境,一个想踏进去而不敢踏进去的梦境。

车子在一个郊区的路边小站缓缓停靠,有个粗壮的汉子下车将行李箱中的几大麻袋货物扛下来。梅玲恍恍惚惚地坐着,清凉的微风从久久开着的车门里吹进来,膝盖上一直沉睡的儿子也打了个哈欠,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梅玲哄了哄孩子,抬起头的时候,看见依旧敞开的车门里亮闪闪的田野和成片的翠林,于是,她突然背上行李,抱起儿子,跨下了车,向郁郁葱葱的林间走去。

走出一段路,梅玲回过身,那辆汽车已经抛下她走远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清爽的空气,有一丝淡淡的迷惘的庆幸浮上心间,尽管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贸然下车,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但是,她觉得她成功“逃离”了。“逃离”什么,她说不清。

那是一段被高高的铁丝网和网里的树木隔出的幽深通道,正是初秋时节,那些绿得发黄的细长叶子间藏着一颗颗乒乓球大小的墨绿果子。梅玲认得这东西,她家的后山满是这种山核桃,那是野生的,个儿没这么大,但散发的香味是她熟悉的,连枝头鸟儿的叫声也和家乡后山的一样。梅玲沿着陌生而亲切的通道向前走,走着走着,她竟然不怎么担心眼下渺茫的前景了。

孩子开始在母亲的臂弯里挣扎哭闹起来,梅玲知道他是饿了,一路的跋涉和大半个早晨的颠簸,她自己也觉得饿了。相隔几十米的地方,有一间简陋的木棚子,旁边堆着一人多高的干柴,她便走了过去,靠着粗糙的柴堆内侧的隐蔽位子,给嗷嗷待哺的儿子喂奶。

一系列窸窣之声引来了屋里的一个年轻女人,穿着朴素,有着和梅玲几分相像的秀美脸庞和苗条身姿。她先是一脸警惕,看到眼前这对凄凉的母子时,便面带善意地和梅玲搭讪。

梅玲不好意思地说:“我们路过这儿,只待一会儿就走。”

“没关系,进屋坐坐吧。”那女人真切地邀请道。

梅玲无心“做客”,自己不光彩的处境也不想让更多人“分享”,她轻拍着怀里吮吸着奶头的儿子,客套地说:“不打扰你们了。”

那个女人轻松地笑了,咯咯的笑声像清风里的鸟鸣一样毫不做作。“哪来的‘你们’呀?我一个人住,这儿来的人又少,挺冷清的,还真盼着有人来串串门呢。”

“你……一个人?”梅玲小心地问,深怕触及什么不该打听的事情。

“对,我是来这儿工作的,管理核桃园。”她说话的时候轻快而响亮,与梅玲的羞涩温婉截然不同。

“工作?”这个词一下子钻入了梅玲的脑海里,“这里能找到工作?”

“你也是出来谋生的吧?”那人问道。

梅玲企盼地点了点头。

“你就在这儿留几天,这些核桃快熟了,园里该需要帮手了,我想老板会要你的。”她说着,友好地伸出手来,“进屋吧,太阳快晒到你孩子了,况且,看看你靠着的东西——电线杆子,危险得很,你不想让这里成为你的墓地吧?”

这话不禁让梅玲打了个寒战,她抬头瞧了瞧纵横交错的枷锁般的电线,一种强烈的不适感在她心中升腾起来。尽管她依然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但她已经不自觉地拉住这个值得感激的陌生女人的手,也许像是拽住了一根好心而脆弱的救命稻草。

“我叫路秀,你呢?”她一边说,一边将梅玲引进她的小木屋。

“我叫……”梅玲犹豫了一下,收住了溜到嘴边的两个字,半遮半掩地说,“我姓梅,梅子的梅。”

“这个姓好,让人觉得既优雅又坚强,我叫你‘梅子’吧。”路秀毫不顾忌地说着,“你是从哪儿来的?我家在市区,离这里10.3公里,我骑脚踏车回去,只要半个小时,不算远,你说呢?”

那屋子是用滚圆的杉木钉起来的,顶上铺了一层深色的挡雨油布,屋内是普通的水泥地面,干干净净的布置,简简单单的家具,还有个梅玲熟悉的烧火的灶间。

梅玲坐上一张竹制的小椅子,酸痛的肢体稍许得以缓解,她没有回答对方刚才的问题,转而问道:“你家在市区,干啥还来这里受苦?”

“我是农业大学毕业的,学的就是种植业。我可不觉得来受苦,这木屋子是我最好的朋友,还有2671棵核桃树,它们都是我的情人。”路秀轻松地说笑着,也搬了只小凳,坐在梅玲旁边,天真地望着孩子专心吮吸的模样。

梅玲几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只是随便地问:“你喜欢孩子?”

“嗯。”路秀用指头逗弄着孩子细滑的脸颊。

“结婚了吗?”

路秀却笑得愈发灿烂,灿烂得让人迷糊了:“结什么婚呀,男人有什么好,我想和我的情人们过一辈子了!”

梅玲猛地被这话刺疼了:“是呀,男人有什么好,有什么好……”

路秀机灵地说:“你有什么心事吧?愿意的话,和我说说,就把我当做你内心的垃圾桶。”

梅玲没有再说什么,无奈而淡淡地笑了,她觉得这个单纯快乐的女大学生的话并不太容易懂,但她没有心思追究。

那天,路秀一直联系不上核桃园的老板,梅玲觉得工作之事有些渺茫,何况平白无故地打搅人家实在过意不去,便提出要走,至于去哪儿,她心底是毫无方向的。但路秀看出她的窘境,婉言劝她再留一两天,等到老板确切地回复后再作决定也不迟。梅玲听出了路秀话中的善意,于是,似乎勉强却感激万千地答应下来。

晚上,两个女人睡在一张狭窄的钢丝单人床上,她们都很自觉地往边缘靠,给中间的孩子让出了整整半张床的空当。凄清的月光从窗子里照进来,给这间散发着杉木清香的小屋蒙上了一层神秘的味道。然而,不会一切都尽如人意,如此清雅的环境竟被附近某家织布厂不眠不休的织机声包围着,白天还不怎么惹人嫌,到了夜深人静之时,那声音张狂得如一只一步步逼近的恶兽。

路秀像是早就适应了这野兽的咆哮,安安静静地睡觉了,发出微弱而均匀的鼾声。梅玲却备受折磨,难以入睡,她心中升腾起无名的烦躁,新鲜而痛苦的记忆山崩地裂般涌进她的脑海,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被这些画面撕成了碎片,四分五裂地漂浮在这黑漆漆的木屋中……

耳边孩子的哭声越来越明显,渐渐地将她从半空中唤回到钢丝床上。她轻声地哄了哄儿子,把他抱进怀里喂奶。可那小东西拼命地吮了几下,干脆放声哭了起来。

路秀拽亮了电灯,迷糊地问:“他怎么啦?”

“大概是饿了,把你吵醒了。”梅玲歉意地说。

“是没奶水了吧?给喝点糖水可以吗?”

“没事,一会儿他就睡着了。”梅玲从不想麻烦别人,有时,也让人觉得过于矜持或者闭塞了。

孩子哭了一阵子,得不到赏赐,瘪着小嘴可怜兮兮地睡去了。但梅玲却久久地没有睡意,她回味着刚才似真似幻的飘飘忽忽的感觉,突然有些分不清,那会儿自己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

第二天,梅玲醒来,小雨还在呼呼大睡,路秀已经不见了踪影。她走出房间,在客厅中央的八仙桌上看到了一包没开封的婴儿奶粉,旁边有一个回炉的塑料袋,里面装了几样小菜。路秀还留了一张纸条,写着:梅子,我去园里转转,中午回来晚了,你就自己做饭。奶粉是我早上去市里买的,适合一周岁的孩子。

梅玲看得鼻子酸溜溜的,连日来,她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在人生的沼泽里挣扎,路秀是唯一伸手拉她一把的人。她提起那袋小菜,默默地去水池边清洗。

梅玲做好了午饭,等候路秀,天气炎热异常,门口幽静的小路上竟然有人在兜售秋天晚西瓜,她便招呼那个骑三轮车的小贩过来。此时路秀也回来了,在门口碰上,她们选好西瓜后,在谁付钱的问题上客气地争执不下。

突然,那个黑黝黝的卖瓜小贩叫了一声:“梅玲?”

梅玲猛然一惊,愣愣地瞧着对方。

“真是你呀!第一眼就觉着像!”那人颇有几分兴奋地说,“你怎么在这儿?你的腿怎么啦?我都不敢认你了。”

“你是……”

“我是和你们同村的宝山,你不记得了?你结婚的时候我还来喝喜酒了呢,潘家伟那小子可真有福气……”

还没等那人咋咋呼呼地说完,梅玲已经掩饰不住情绪,转身躲进屋里了。

卖西瓜的吆喝声渐渐远去,过了一会儿,路秀捧着西瓜进来,却只字不提刚才的事情,故意吃惊地赞叹着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菜肴,边品尝边一个劲儿夸梅玲的手艺。

“谢谢你给小雨买的奶粉。”梅玲还是坐在那张小竹椅上,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我那样子……让你奇怪了吧?”

“每个人都会有秘密的。”路秀安慰道。

“秀,你是个好姑娘。”梅玲说着,将脸侧向外面无垠的核桃林,“其实,我是被我丈夫赶出来的,我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情,很严重的事情。婆婆让我气死了,就在几天前,我还有什么脸见乡亲?”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我是没脸回去了。”

像昨天那样,路秀又搬了个小凳子安安静静地坐在梅玲身旁,“我也有个秘密要告诉你。”她的声音轻软无力,一点不像以前那般明朗。

梅玲转过脸来,眼里隐约闪动着泪光。“你的秘密?”她有些哽咽地反问道。

“是的,我有个很可怕的秘密,好几年了,我都没敢再提起它,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但我真的想告诉你。”路秀有点语无伦次,“我父母都走了,知道吗?是我害死的……”她刚说到这儿,抽泣之声便断断续续夹在话语中了,“读大学的时候,我爱上一个男同学……我父母反对我和他交往,我一气之下就跟着他离家出走了……他们千辛万苦来找我,途中遇到了车祸……”

路秀终究说不下去,失声痛哭起来。梅玲轻轻地搂过她,像母亲安抚孩子一样抚摸着路秀清瘦的背脊,那凝固而凄凉的气氛,惹得房里的婴儿也咿咿呀呀地啼哭不止。

“要不是为了孩子,有的时候真想死了,活着有啥意思?躲到哪儿都躲不了心里的鬼,倒不如投胎重新做人。”梅玲收拾了哭泣,却情不自禁地悲叹道。

路秀连忙擦了眼泪说:“别瞎扯,梅子,都是我不好,让你伤心了。”

“没有的事。”梅玲也强颜欢笑。

“你好端端地活着,干吗要躲呀!梅子,你就待在我这儿吧,我还有个奶奶,父母过世后,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们仨,不,还有个小不点儿,我们四个人一块儿过。”路秀认真地说。

梅玲的眼泪又刷地一下流出来了,这些天她把眼睛都哭肿了,唯独这一次,她分不清是喜还是悲。

28

这天晚上,窗外的织布机声依然清晰可闻,但梅玲却觉得它不像前一夜那般凶恶和恼人了,她枕着散发幽幽的杉木香味的棉花枕头,睡得特别踏实。

不知何时,孩子又大声哭闹起来,将母亲从睡梦中唤醒了。梅玲睡意蒙眬地搂过儿子,哼着小曲儿,轻轻在他胸前打着节拍,但小雨的吵闹愈加厉害了。梅玲迫不得已地起身给孩子喂奶,天边柔弱的亮光从窗子射进来,窗框的影子清楚地打在惨白的地面上。

屋里的空气似乎有些异常,梅玲莫名其妙地连连打了几个喷嚏,静下心来仔细地嗅一嗅,有股明显的烟味儿,墙外仿佛还传来柴火燃烧出的劈啪之声。她打开了电灯,屋顶上弥漫着一层薄纱似的烟雾,梅玲有些慌神了,连忙下床去看看,刚走出房间,便看见靠着一堆干柴的杉木墙里不断渗进浓烟来。梅玲知道是外面着火了,她慌忙地摇醒路秀,跑出屋子来救火,却发现那堆特意储备的一人多高的干柴木已经成了一束熊熊大火,紧贴的杉木墙也开始发黑燃烧了。

路秀急得傻眼了,然后,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大哭了起来。

“快救火啊!”梅玲嚷道。

“对,救火,快点救火。”路秀紧张地自言自语,冲进屋里拨火警电话。

火势太猛了,用脸盆、水桶之类的泼水简直杯水车薪,眼看那堵杉木墙已经被整个儿点燃了,消防车还没有踪影。

梅玲说:“来不及了,这屋子保不住了,我们抢些东西出来吧。”

房间里的小雨已经被呛得咳嗽不止,梅玲急匆匆把孩子抱到十几米远的一棵核桃树下,然后和路秀一块儿往外搬物件。屋子里的装饰朴素简单,家具也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件,但那些都是实木做的货真价实的木质品,那沉甸甸的分量不是两个柔弱的女子能轻易挪动的,更何况还要挪出相当一段距离。所以,抢在外头倒是些并不值钱的小玩意儿、衣物和少量生活必需品。

仅仅过了十来分钟,火势已经蹿到房顶上了,滚滚的浓烟充斥着屋内。梅玲和路秀狼狈不堪、气喘吁吁地立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似乎等候这堆积木在她们的视线里倒塌。

突然,路秀疯了一般大叫起来,试图冲进岌岌可危的屋子。梅玲拼命地拽住她的衣服,惊恐地问道:“你要干什么?它就要塌了!”

“有件重要东西忘了,我父母的相册!”她父母过世后,路秀将他们的照片集在一本相册里,随身带着。

梅玲吼道:“它比你的命还重要?!”

“就是就是!这是我父母留给我的唯一一本相册!”路秀哭喊道,撕破了梅玲用力拉住的衣角,像一颗跳动的火星一样融入了火海之中。

有一两根木头从顶上掉下来,在地面上撞出炒菜时铲子和锅子间发出的声音。梅玲觉得这声响并不可怕,甚至有点做梦般软绵绵的感觉,她看见路秀从里面愉快地奔跑出来,然后,整个屋顶陷了下去,那堆立着的积木真的轰隆一声倒下了。腾起的烟雾和灰尘渐渐落下去,视线一点点开始清晰,梅玲焦急地四下寻找路秀,但是,没有她的身影,梅玲疯狂地呼喊,广袤的核桃树林里只有她的回音……

消防车的警笛声越来越近了,到了黑糊糊的残局跟前,跳下几个全副武装的橘黄色男人。

梅玲奔过去喊:“救人!快救人!里面有人!”

粗壮的洒水枪浇得那些滚烫的黑木头咝咝作响,像一堆缠绕的毒蛇发出的警告,但它们的嚣张气焰很快被镇压下去,剩下这片狼藉上飘着的缕缕白烟。消防队员从木头下面用担架抬出了一具蜷缩着的不堪入目的躯体,经过梅玲身边时,她偷偷地闭起了眼睛,泪水却顺着眼角滑了下来。

“你认识死者吗?”有个穿着消防队服拿着笔记本的男人走过来问梅玲。

死者?梅玲很不习惯这样称呼路秀,但她轻微地点了点头。

“她叫什么?”

她叫什么?梅玲艰难地思索着,思绪猛地陷入一种掉入悬崖般的飘忽而不由自主的感觉之中。她仿佛觉得躺在那张白床单上的女人该是她自己,那么,过去的一切都会结束,梅玲以及与梅玲有关的荒谬可耻的故事将随之被人们埋入泥土,永久地遗忘了。她忍不住胡乱地想开去,在恍惚中战栗了片刻后,心惊胆战和游离不定的心情似乎坚定了一些。

“梅玲,她叫梅玲。”梅玲沉着地说。

“你有她的相关证件吗?”那人问。

梅玲在抢出来的一堆衣物中翻了片刻,找出了她的身份证,犹犹豫豫地给了对方。证件左上角的照片还扎着两条麻花辫,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与现在成熟的甚至有点苍凉的梅玲已经大不一样了。

“她是你什么人?”

“一个朋友,从外地来看我的。”

“那你的情况呢?”

“我叫路秀,我在这儿工作,看核桃园。”梅玲显得紧张,有些口齿不清。

“身份证明。”他边说边记录些什么。

梅玲将路秀的身份证递给他,上面的照片本就有些曝光过度而显得模糊,加上路秀与梅玲还有几分相像,那人对照着看了看,也没有多说什么。之后,他又向梅玲询问了一些关于发生火灾的前后经过,并让她签字为据。当梅玲握笔的颤抖的手写下“路秀”这个名字时,她自己也恍惚地不清楚她究竟是谁了。

“勘察的初步结果是电线老化引起着火,具体情况还要进一步分析,请你与我们保持密切联系。”那个消防队员模样的人临走前说。

梅玲茫然地点点头。

“生活上需要我们帮助吗?”他又补充道。

梅玲又茫然地摇摇头。

听着消防车的警笛呼啸着渐渐远去,梅玲的视线扫过这片凄凉的景象,恍若穿越了一条时间隧道,眨眼间经历了百年的沧桑。她觉得自己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了,而路秀却依然那么清丽活泼,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般跳跃在那幢木屋的上空,嬉戏在茂密的核桃树间,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跟随在她身后。看着看着,梅玲一屁股坐在地上,所有积压的痛苦变成放声号哭,她要问问老天爷,这到底是为什么!

慢慢地,梅玲稍许平静了些,她站起来,一步步走进一片恐怖的焦黑之中,她的视线跟着脚底火热而泥泞的地面,搜寻那本路秀为之可以舍命的相册。她在横七竖八的焦木堆里走了几个来回,终于在一只破碎的箱子里找到了还没有被烧毁的残破不堪的半本册子。原本红色天鹅绒的封面已经基本没有了,里面的一些照片也被熏得焦黄,但梅玲像宝贝一样搂着它。她难受得待不下去了,匆匆抱回在核桃树下啼哭的儿子,又随便摸索了几件衣物,离开这片曾给她短暂温馨的悲伤之地。

梅玲按照路秀身份证上的地址找到了幸福街上一间低矮陈旧的小屋子,她壮着胆子敲门前,心底将讲述路秀的遭遇和一番肺腑之言预演了好几遍,可当门里露出一张苍老而憔悴的妇人脸庞时,所有的实话都不翼而飞了,她说不出来。

梅玲支吾了一会儿,才说得顺畅了些:“奶奶,我是您孙女儿路秀姑娘的朋友,她忙得脱不开身,让我来看看您,这是她让我带给您的。”说着,递上了路秀皮夹里仅剩的二百块钱。

老妇人打量了梅玲片刻,善意地埋怨道:“这孩子,捎钱来干啥?还麻烦别人!”

“没事,我……我也是顺路。”梅玲边琢磨边应付,“听秀说,您身体不是太好,现在怎么样?”

“都是些小零小碎的毛病,昨天晚上发了点烧,今早又好了。人老了,就是事多啊,耽误你们年轻人。”老人唠叨着,大约寂寞之故,言辞里愿意梅玲多留些时候,“姑娘,进屋聊吧,秀儿她好吗?”

梅玲尴尬而含糊地回应道:“您没事,我先走了,秀她……好……挺好的,一园子的核桃树够她忙的!”她说着,眼泪溢了出来,连忙低头回避老妇人的目光。

梅玲背着孩子稀里糊涂地走出幸福街的时候,眼前的弄堂似曾相识,她并没有太在意,只顾疲惫而混沌地往前去,直到视线不经意地落到一扇斑驳酱紫的旧木门的瞬间,才仿佛恍然大悟——这儿竟然是闻屿家!她猛然陷入到一种紧张与激动之中,所有的迷惘和退缩以及苦苦的坚持都在那个“瞬间”分崩离析了,她终于明白她不可能逃离闻屿的。于是,接下来的片刻,她那么渴望见到闻屿,梦想着依偎在他的怀里,将所有的委屈和悲痛、泪水和酸楚通通倒尽。然而,梅玲不知道她梦寐以求的,竟然就是她唾手可得的!

正当梅玲愣在闻屿家门口,内心却翻江倒海之时,一辆陈旧的青灰色三菱吉普车拐进了弄堂里。梅玲认得这辆车,她忙不迭地闪进闻屿家斜对面一扇半开的院子门,她以前来过这儿,就是那个给她纸笔留言的好心的老伯家。院子里静悄悄的,四下无人,这种老弄堂里往往院院相通,邻居们为图个方便,穿别人家的院子而过也是常有的事情。梅玲的胆子稍微大了些,趴在门缝儿上偷偷地兴奋地往外瞧,但她看到的却是一个晴天霹雳!一个无论从相貌还是身段上,无论从穿着还是打扮上,都要比自己好上千百倍的女人正亲昵地挽着闻屿走进那扇老门,然后,重重地关上了。

梅玲的心彻底地凉了,她恍恍惚惚地走出那条弄堂的时候,想起刚才那女人挺拔的走姿,一瘸一拐的两条腿似乎不会走路了。她一边抹眼泪,一边费力地回想过去和这个男人的点点滴滴,她弄不明白,一个口口声声说爱她的男人,一个三番五次跑去纠缠她的男人,会在转眼之间和另一个女人……他显得那么轻松,那么愉悦,而她却为了这一切付出了如何大的代价呀?梅玲默默地没有方向地走着,对闻屿的怨恨也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浮出水面。

到了晚上,梅玲是在汽车站的长椅上过夜的,最便宜的旅馆也要五十块钱一晚,这对于身边仅仅只有四五百块钱、前途渺茫并且还带着一个孩子的女人来说,简直是个天文数字。她搂着儿子,靠在冰凉的椅子上,看着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以同样的方式打发黑夜。她没有与他们说话,只是相互间投射着怜悯的眼神,正是这眼神让梅玲突然明白她也是个和他们一样的社会最底层的人,和他们一样苦苦地讨着生活,也该和他们一样坦然地接受别人俯视的目光。梅玲这样想着,竟然不怎么恨闻屿了,或者说理解他了,一个瘸腿的乡下女人怎么可能拴住一个有身份地位的城里男人的心呢?所有的结局都只是因为她自己太傻!

梅玲的学历不高,腿又有病,对于人满为患的城市来说,找份工作谈何容易。一连几天,她奔波在陌生炎热的街头巷尾和熙熙攘攘的人海之中,能找到一份月薪600元的酒店洗衣工作,她也知足了。但是,困境并没有得到改善,车站因城市环境整治已经不让流浪者夜宿了,而最差最小的住房也不少于300块钱一个月,房东都还要求预付至少三个月的房租和千元押金。梅玲被这个用金钱粉饰的世界弄晕了,她真的觉得自己走投无路,她无数次想起了躺在那张白担架上的身躯,不知道路秀现在怎么样了?一定过得比她好。活在这个冰凉的世界,她更愿意去陪伴路秀,但每每这样想时,总是孩子的哭声将她唤回来,苟且偷生地活在这个世上。

万般无奈之下,梅玲再次敲响了幸福街上那扇破旧的矮门。

老人家七十来岁的模样,清瘦精神,慈眉善目。她依然记得梅玲,热情地将她请进屋里。“姑娘是来走亲戚的吧?”她端了杯水来,两人面对面坐在紫铜色八仙桌的两边。

“是来找工作的。”梅玲怯怯地说,她心急如焚,可又不知如何开口。

“找着了吗?”

“嗯,不怎么好,现在房子也难找。”她想将话题引到借宿上,又不敢提及路秀。

“是呀,你住在哪儿?”老人和善地问,“现在秀儿不在,我一个人也冷清,你要是愿意,可以搬到我这儿来。”

没想到老人家自己提了出来,梅玲觉得十分对不住她,不光是自己“居心不良”,更重要的是隐瞒路秀的事情让她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她正胡思乱想着,老人说:“秀儿怎么样了?她好几天没给我电话了,以前她可天天打来。”

梅玲的眼圈忍不住红了,她连忙低下头去,避开老人的目光。

敏感的老妇人立即意识到什么,焦急地追问:“秀儿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梅玲摇了摇头,说不出话来。

“姑娘,你告诉我实情,迟早我是会知道的。”老人显得异常平静,有种经历风雨的坚忍之感。

老妇人的话像是给了梅玲一针坚强的镇静剂,她明白纸包不住火的道理,如此隐瞒下去更不是出路。于是,梅玲抬起头来,深深地吸了口气,静静地将路秀不幸的遭遇原原本本说了出来。她不知道哪来的能量,使得她有勇气面对不堪回首的记忆,不仅告诉了老人路秀的悲剧,也说了自己那段难以启齿的过去和如今的艰难处境。

梅玲说着,从包里取出了一件用白衬衣包裹得整整齐齐的东西,递给了老人。“秀就是为了它,才又跑进屋子里……”她说不下去了。

那妇人老泪纵横地慢慢打开那包东西,她已经在梅玲的描述中知道里面是什么了,当熟悉而破碎的相册出现在她眼前时,哽咽的哭泣还是从这个沉稳坚定的老人的沧桑老迈的喉咙里喷涌出来。

“奶奶,我对不起秀,其实,该走的是我啊,可我一个不满周岁的儿子,叫我怎么扔得下……”梅玲说着,泣不成声。

老人却很快收住了哭声,打断了她的话,说:“孩子,我不怪你,我知道秀儿也不会怪你。”

几天后,奶奶去了梅玲的家乡打听消息,在梅玲娘家的后山上找到了路秀的坟墓。水泥砌成的,四周种了一圈一人多高的青翠柏树,墓碑上刻着“爱女梅玲之墓”。

奶奶眼泪汪汪的,用一双微微颤抖的苍老的手在坟墓上轻柔地爱抚,就像摸着孙女儿的脸庞般软绵绵地诉说:“秀儿啊,奶奶来看你了,这儿山好水好,梅家把你的房子也做得很好,你就安安心心在这里安歇吧。奶奶有梅玲照顾,你不用担心,她是个好姑娘,你们换了名字是委屈你了,就算是你帮帮她吧,她也是个苦命的孩子。秀儿啊,有时间就回家来,奶奶在家里等着你,再过几年,奶奶就来陪你……”

老人边说边不停地抹着泪水,却听见身后传来嘤嘤的哭声,回头一看,竟然是梅玲默默地站在身后,满脸的泪水在透过树丛的斑驳阳光里闪烁。

“玲儿,你怎么来了?不怕别人认得?”奶奶惊讶地问道。

“我是从后山坡翻过来的,那里平日没人走。”梅玲说着,上前一步,跪倒在路秀坟前,摸着墓碑上“梅玲”两字,仿佛抚摸着自己惨痛的过去,“我想来看看秀……看看秀。”她低吟着。

“秀,这是你最宝贝的东西,奶奶说,你带走吧。”梅玲边说边将那本惨不忍睹的相册一页页放入冥纸火中,看着它渐渐化为灰烬,被一阵清风吹起,在空中长久地曼舞,人们说,这是那边的人收到后表示感激的一种方式。

回去的时候,梅玲偷偷地躲在自家门前的草垛边,远远地看了一眼母亲和弟弟,心头滑过无限伤感。

奶奶轻而易举看出了梅玲的心思,拽起她的手说:“玲儿,你要是不嫌弃,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孙女儿了,我会像对秀儿一样对你。”

这话让梅玲还没有干的眼睛里又悄悄流出泪来,她不知道哭泣是因为感动,还是为了愧疚?但她的心暖得像火烧一样,伴着隐隐作痛的感觉,逐渐沉淀在这块洒满恩情的土地上。这天以后,梅玲便带着小雨和奶奶一起相依为命,过起了清贫却温暖的日子。

29

自从梅玲看到另一个女人出现在闻屿身边的那刻开始,她便觉得自己已经看清这个男人的真实面目了。她清醒地告诫自己不要再对他抱有任何幻想,可事实上,人体是一堆太过复杂的组织结构,很难找到真正的统率者,如果按照已有的科学知识,人们会毫不犹豫地认识主宰身体的是大脑。但梅玲的大脑似乎并不太管用,尽管她无数次命令自己忘记闻屿,身体却仍旧失控般一次次穿梭在那条狭窄而苍老的弄堂里。

梅玲不止一次地在那幢木楼二楼的窗格子里,看到闻屿靠在窗口呆呆地凝视远方,她的心情也不由得被拉得很长,像是被塞进一个拥挤的皮箱里,运回到了家乡。她不知道闻屿风光的人生里还有什么不如意,但她分明感觉到这个男人也过得不快活。

有一天,她在弄堂口遇见一个扫地的中年妇人,那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装束立即引起了她的兴趣,而梅玲需要也正是这样一份能将自己掩藏的生活。她向那妇人打听如何获得这份工作,于是,不久之后,这条弄堂和幸福街一带就出现了一位戴着大口罩,有些跛脚的年轻清洁女工。梅玲觉得每天能和那扇孤独的门、那幢寂寞的楼擦肩而过,她会活得充实,像是完成了必须完成的任务一样轻松,尽管屋里的人已经伤透了她的心。

每日清晨,梅玲匆匆走街串巷,打扫干净道路,就赶到挺远的一家酒店洗衣房,清洗烘干几百条床单被罩,然后,回家给奶奶和儿子做顿像样的晚餐,因为午饭她赶不回去,大家都时常草草了事。奶奶在家带孩子,做些轻便的家务活,那段日子虽然清苦,但全家人其乐融融的感觉让梅玲满足。

如此弹指一挥,已是第二年夏天了,刚满一周岁的小雨开始蹒跚学步。这一天傍晚时分,天色已经渐暗了,梅玲回到家,却不见祖孙俩的身影。老人家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了,熟来熟往,走走街串串门也是常有的事情,梅玲并没往心里去,只顾着手准备晚饭。

幸福街夏日闷热的空气里飘着一股酸腐的味道,比起整洁光鲜的城市中心,这里是一个类似贫民窟的几乎被世界遗忘的角落。但若是用城市的繁华与乡村的真实相比的话,梅玲觉得这里只不过是用钢筋水泥堆砌的牢房,所有匆匆忙忙的城里人都是被这些“牢房”和时间关起来的可怜动物。她有点想念家乡恬静的风光、清新的空气和自由自在的生活了,想念小时候坐在家门口宽敞的晒谷台上,数天上密密麻麻的星星,听奶奶和母亲讲一代代传下来的老故事……

她坐在八仙桌前,一边悠闲地理着菜,一边惬意地让思绪随风飘荡。她觉得很多年没有这么单纯而轻松了,像是回到了童年,可一位邻居大婶猛然闯了进来,那副跌跌撞撞、心急如焚的模样立即将她逼回了严峻的现实。

“怎么啦?”梅玲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她似乎已经预感到不妙。

“快……快去……你孩子……掉河里了!”大婶一路奔来,气喘吁吁的,只恨自己说得太慢。

梅玲的脸一下子煞白,扔下手里的东西,跟着胖大婶就跑。她们跑完幸福街,又穿过那条弄堂,才在河岸边看到一队围观的人。梅玲奋力拨开人群挤进去,看见奶奶正瘫软无力地坐在地上,面无表情,却浑身颤抖地抽泣不止。

“奶奶,小雨呢?”梅玲俯下身子,用尽全身的力气问。

老妇人说不出话来,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来指向河面。河面上已经见不到孩子的挣扎,只有几艘渔船在用渔网打捞,几个赤膊的男人在浑浊的水里一起一伏。

梅玲的腿也酸软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了。“怎么回事?”她茫然无助地问,“孩子掉下去多久了?”

旁边有人回答她说:“刚落下去,一两分钟,还有救。”

梅玲知道,那人在说谎,从她家到这儿打一个来回,至少也得四五分钟。但也许他说的是孩子沉没了一两分钟?一两分钟——足以让一个小生命消失!梅玲不敢再想下去了。

突然,有一张渔网沉重起来,网线被绷得直直的,老渔夫加快了收网速度,拉上来的,果真是小雨。但孩子已经一动不动了,白净的脸被憋成了紫红色,几乎没了生命迹象,在岸上梅玲绝望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也许是小雨还没有到该走的时候,颇有经验的老渔夫倒拎起孩子的一只脚,在他胸前背后猛拍几下,孩子的喉咙里竟奇迹般地发出一声细嫩沙哑的啼哭,那声音不像是一个一周岁的男孩发出来的,倒像是在产房里传出的新生儿向世界的报到。

梅玲千恩万谢地从那老者手中接过儿子,搀起奶奶,在两岸围观者的一片唏嘘之声中慢慢离开。她使劲儿地搂着怀里的宝贝,像是怀抱着一个梦,可是,梦总是要醒的,梅玲似乎隐约地预感到这一点。

落水后起死回生的孩子、心力交瘁的母亲和奶奶以及一些意犹未尽的一直跟在他们后面的好事者,那场面对于这个僻静的弄堂来说,有点惹眼,很多人从门窗里探出脑袋来张望。梅玲在那扇熟悉的酱紫木门里瞧见了闻屿,她忙将脸埋入了小雨湿漉漉的衣服里,她的心怦怦直跳,从一个深渊刚刚爬起,却立刻落入了另一个深渊。那一秒钟,她和闻屿真正地擦肩而过,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到一步;那一秒钟,周围所有的嘈杂之声都戛然而止了;那一秒钟,漫长得如一个世纪。梅玲走过闻屿身边,走出那条弄堂,她不敢回首,她觉得闻屿应该认出她了,他灼热的目光一直照在她的脊背上,因为那里热得发烫了。

之后的很多天,梅玲陷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神经质状态,她开始对周围的声音特别敏感,一点点异样的响动,便不安地以为是闻屿来了。她扫地的时候害怕遇见路人,特别是幸福街和那条弄堂附近,老远看到一个身材或者相貌和闻屿略有相似的男人,她便紧张地想找个地方躲避。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生活依然像一个被人遗忘的小水塘般狭小和平静,这让梅玲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失望。

到了秋天,路秀祭日之时,奶奶又去了梅玲家乡祭奠。回来后,兴致颇高地和梅玲说起了一件偶然在那儿听说的事情,大体情况是由于“女儿”的意外,梅玲母亲和弟弟得了十万元钱的赔偿费,奶奶虽然说得神情自若,梅玲倒听得有些尴尬起来。

梅玲问:“谁付的赔偿费?”

奶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思来想去,最后说:“总是政府给的吧,要么是保险公司赔的,太平盛世,家里无缘无故地着火,总不会是别人故意放的,即便是别人放火,也没处找人去。”

梅玲疑惑地点了点头说:“奶奶说的是,可我还是奇怪这钱的来路,我既不是村里的户口,也没参加保险,我娘家怎么能得那么多钱呢?”

“听说,是个挺有来头的什么人给帮忙弄的,你家有这样的亲戚?”奶奶问道。

梅玲的第一反应就是闻屿,她禁不住心跳加速,脸颊一下子热起来,说话有些语无伦次:“什么?亲戚?不是亲戚,哦,没有这样的亲戚,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奶奶意犹未尽地笑了,说:“得了钱总是好事,对秀儿也是个交代,她总算可以瞑目了,对你母亲也是份安慰。”

梅玲的情绪还没有平复,加之觉得愧疚眼前慈祥的老妇人,说话的时候眼泪落了下来:“奶奶,可这钱本来应该是您的。”

“傻孩子,净说傻话,我都什么年纪了,还要那钱干啥。”奶奶搂着梅玲说,“有你这个好孙女儿,别说十万,一百万我也不换。”

遇到奶奶,无疑是梅玲生命中一个救星,梅玲对她的感恩之情已无需再用语言表达了。可是,这个世界还会有谁对普普通通的梅玲家雪中送炭,而且出手大方呢?依照奶奶的话说,是个“挺有来头”的人,梅玲思前想后,最大的可能还是闻屿。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场火灾的事故认定又是如何?梅玲不知道,她的处境使得她无处打探,她的角色也使得她无需打探。于是,她决定将这个问题深深地埋入心底,然而,疑惑却愈发像只被囚禁的野兽,在狭窄的笼子里狂躁地挣扎着。

清晨,梅玲打扫街道的时候,总会顺便清理很多人贪图方便而放在家门口的垃圾袋,闻屿也习惯随手将垃圾袋扔在大门两侧的角落里。梅玲已经无数次地替他清扫了,她愿意照料他,每次都要在那儿多磨蹭一会儿,这让她有种依然和闻屿息息相关的错觉。

在奶奶告诉她赔偿一事之前,梅玲从来也没有要去偷窥闻屿隐私的欲望,至少她没什么特别想知道的。但现在,为了安抚内心的那只野兽,梅玲开始有意将闻屿垃圾袋中记着只言片语的纸片捡出来,希望从中找到与之相关的蛛丝马迹。可是,直到那年春节,梅玲意外捡到一封信之前,她并没有从闻屿的琐碎生活中找到赔偿问题的答案,然而,她却打开了闻屿内心的保险柜,看到了她最渴望看到的东西。

第一次让梅玲忍不住涕零的是一张写满“梅玲”这个名字的16开普通信纸,那些名字显然是书写者随意而为的,但笔力张狂,显而易见书写时激烈的情绪或者强烈的寄托。梅玲与那张纸仿佛有种心有灵犀的特殊感觉,她摸着纸上的每一个笔迹,闻屿一次次落笔写下她的名字时,心底的呼唤之声竟从那纸的背面隐隐传来。

第二次让梅玲如获至宝的是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纸片,上面留着闻屿的一首涂涂改改的诗稿:

爱情——

是蜿蜒山路上的红色新娘;

是一个雨天的缠绵;

是小楼里苍白的孤独;

是两个世界的蜜语甜言。

今夜,我们约好相聚,

为何那扇老木门寂寞依然?

月亮注视着寒风中舞动的黄丝带,

我等候着你的到来。

亲爱的,无论你会不会来,

我,早已在思念中化作纷纷陨落的尘埃,

堆积在你的坟台上,

永远不再离开。

尽管梅玲不能完全理解诗中缠绵悱恻的蕴意,但她知道,闻屿的这首诗是写给她的,这个曾经或者说至今让她牵肠挂肚的男人心里依然是装着她的。如此“顿悟”让她难以形容地快活和满足,在这张又破又皱的废纸前,她的一切付出仿佛都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闻屿对她零零星星的怀念和祭奠之词,梅玲还发现了一些,她将这些东西宝贝般珍藏起来,时不时拿出来整理翻阅,也成了那段日子她最幸福的时刻。

在闻屿琐碎的生活垃圾中,各式各样女人的情书也许是一大特色了。每每看到这些女人毫不隐晦的爱情表白,梅玲总是隐隐有些酸溜溜的醋意。也许是窥探到了闻屿内心对她的那份心意之故,她不再像过去那样暗自纠缠于闻屿和那些女人的亲昵关系了,甚至觉得自己自私得有点可笑,毕竟,她已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

梅玲曾在一封某个女人写给闻屿的情书背面看到一行潦草的字迹:别再跟我提什么爱情,我的心已经死了!当时,梅玲的感觉就如那日她遥望闻屿在窗口发呆的感觉一样,心情也跟随他落入了谷底,她清晰地体会到这个男人活得不快活。可是,闻屿一边断然地拒绝爱情,一边又无所顾忌地放荡不羁,他的矛盾行为似乎在梅玲面前摆了一个迷魂阵,她实在有点摸不着方向了。

这年除夕,下起了江南常见的那种湿度很高的薄雪,每一朵棱角分明的雪花里都饱含了透明的冰晶,这种雪很难在地面积起来。于是,它们纷纷扬扬地漫天舞动起妖娆身姿,在落地前片刻,尽情地向人们展现着美丽而短暂的生命。

窗外鞭炮声不断,挑逗着逐渐成长和顽皮起来的小雨,梅玲躲不过他的纠缠,吃过年夜饭,领着他在幸福街和那条老弄堂之间一块公共空地上放烟花。那儿聚集了很多孩子,过年和下雪的双重兴奋让他们把这片寂寞之地装扮成了儿童乐园。梅玲被那氛围感染着,笑容一直挂在她的脸上,她给儿子点燃了长长的烟花筒,搁在一个斜台阶上,让孩子稍微扶着。一串串五彩的烟花和洁白的雪花交织在一起,在天空里绣出一幅幅美妙的画卷。

孩子沉浸在欢乐之中,梅玲也情不自禁地开了小差,向弄堂里挪了几步,探望闻屿的小楼。没想到大年三十,楼里竟是一片漆黑。

梅玲有些失望地快步往回走,却撞见闻屿摇摇晃晃地走进弄堂,醉意浓重的脚步已经有些飘忽了,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踩得嗞嗞作响。他身边有个女人一直紧随着,好几次企图搀扶闻屿的手臂,都被他用力甩开了。梅玲的神经绷得紧紧的,她靠着弄堂潮湿的墙壁,装作陌生路人一点点靠近他们。弄堂里没有路灯,在月光和烟花的映衬下显得幽暗而绚烂,闻屿和梅玲交错而过的时候,她的心拎到了嗓子眼儿,但这次的心情有些不同,她已不是在单纯地躲避了,甚至可以说,她有点希望闻屿认出她。可惜,闻屿醉得太厉害了,他们又一次成了擦肩而过的路人。

梅玲看见闻屿和那个女人一直在对话,在密集的鞭炮声和欢笑声里,她根本无法听清,只是在交错的前后听到了几句。

那高挑儿的女人说:“你一个人怎么过日子?”

闻屿含糊地说:“不用你操心。”

女人亲昵地问:“我搬过来吧?好照顾你。”

闻屿笑出醉态十足的声音:“你是要我照顾你的脸蛋吧?”

“说什么呀?我可真心实意地爱你。”她拽过闻屿的手放在她的心口说,“你摸摸我的心!”

“我的心已经死了!别跟我提什么爱情!”闻屿扯回自己的手嚷道。

闻屿和女人继续往弄堂里走去,他们和梅玲的距离越拉越远,梅玲的耳边回响着闻屿的那句嚷嚷,她在那封情书的背面已经看到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了。也许是过年的缘故,闻屿的反常显得愈加叫人牵挂,梅玲带着这份沉沉的相遇匆匆走出弄堂,看到儿子正和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哥哥玩得正酣,梅玲远远地盯着,并不想打扰他们。然而,就在她观望雪中这群快乐天使的时候,她似乎猛然懂得了闻屿的快乐与痛苦并不是孩子般赤裸裸的,也许她还找到了闻屿之所以矛盾和怪异的根源。梅玲的泪水涌了上来,模糊了这个除夕夜。

从这天之后,梅玲的想法开始慢慢发生了变化,她不再像埋葬瘟疫一样埋葬自己,她甚至想过要去见一见闻屿,将所有的事实真相都告诉他。有好几次,她想妥了,决定了,最后一步,却没有勇气跨出去。

几个月后的一个清晨,梅玲照例麻利又细致地清洁着老弄堂,这段承载了百年历史的石板路已经成了她诉说秘密的挚友。有徐徐微风游走其间,轻轻摇曳墙脚缝隙里的青草,翻动路面的碎纸片。梅玲并不介意这顽皮的风,她像个慈祥的老师追逐自己的学生一样将那些逃跑的废纸都收揽在一起,而后,分门别类地装入不同的垃圾筒里。就在这时,梅玲发现一张破旧不堪的信封,上面收信人的姓名竟然和她母亲的名字一样,想起了家乡的老母亲,她的鼻子一下子酸了。

梅玲不由自主地捡起那张信封,那是一封完整的没有拆封的信,而左上角写的地址也和她娘家只差了一个字,再看右下角的寄信人,让梅玲更吃惊了,竟然是闻屿!从信封上模糊的邮戳判断,这该是一封在路上走了一年多后又被退回来的信了。

梅玲拿着信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她摸得里面明显的信纸,却不敢轻易地拆开,不知所措地呆了很久,才将信藏入口袋,继续完成清扫工作。她一整天都牵挂着这封信,可是,一整天都没有打开,直到夜深人静,奶奶和小雨都睡着了,她才独自坐在台灯下,全神贯注地静悄悄地展开信纸。

伯母、小弟:

你们好!

从那日梅玲的葬礼一别之后,已有两个多月未与你们联系了。万万没有想到,玲竟会如此匆忙地走了,但人死不能复生,伯母和小弟还得多多保重自己。

其实,我是罪大恶极的人,对不起玲,也对不起你们。要是没有我莽撞地向她表白的爱意,没有我不计后果地向潘家伟争取她,玲一定不会离家出走,也不会遇见那样的不幸。但你们得相信,我对玲的感情是真心实意的,我虽在城市出生长大,可父母早逝,这个世界留给我太多的虚情假意,只有玲,她是那么纯洁、真实,我很难用词汇形容她带给我的激动,让我越陷越深。如今,千愧万疚也唤不回她了,但我会爱她一辈子,在我心里,她早已是我的妻子,你们就是我的亲人。

前几天,我又去了一趟玲出事的地方,有了新的发现,所以,火灾的原因已经可以重新认定,完全不是原来所说的梅玲和她那个不知去向的同住女友的过失,而是那间木屋隔壁一家纺织厂拉线偷电,藏在木屋旁边干柴堆里的电线老化起火。这件事他们厂家不仅负有全责,还触犯了法律,我听说他们可能会派人来和你们私下了结,赔偿1到2万,这是绝对不公平的事情,伯母和小弟千万不要答应下来。我会尽快来帮你们通过法律途径处理此事,让肇事者受到应有的法律制裁,也给九泉之下的梅玲一个安慰。

问候安康!

闻屿

梅玲看完这信,便忍不住在深夜里嘤嘤哭泣起来,信中不仅揭开了一直困扰她的疑惑,更让她看到了善良而真切的闻屿,这也是她一直坚信的那个闻屿。梅玲这下子觉得浑身暖暖的,她再也坐不住了,跨出“最后一步”的勇气终于在她体内积聚并膨胀着。她仰望着天空中格外明亮的满月,内心欣喜地感叹道:“月亮啊,又圆了。”

这天晚上,梅玲心神不宁地吃过晚饭,坐在八仙桌幽暗的灯光下发了一会儿呆。儿子在地板的席子上兴致勃勃地和几个塑料小人儿开战,嘴里咿咿呀呀的战斗声,奶奶在卫生间里大木盆里洗澡,划水的声音清晰可闻。梅玲莫名地感到心里虚得很,她像是个被疏于看管的罪犯,偷偷溜进房间,简短地梳妆打扮一番,换上了衣柜里最漂亮的白衬衣。可匆匆出了门,她的心情又变得异常复杂,脚步也变得异常艰难,似乎有点进退两难。

她在幸福街和那条弄堂接壤处的空地上走了几个来回,努力将怦怦直跳的心和不安的情绪控制住。可就在此时,梅玲看见一个女人哭泣着从弄堂里奔出来,转弯消失在黑夜里,一会儿,闻屿小跑着出现在弄堂口,怅然若失地望着女人跑去的方向。几分钟后,闻屿缓缓地转身往回走,梅玲的挣扎和激情在一刹那消失了,她也无精打采地往家去了。

第二天,梅玲在清理闻屿垃圾的时候,发现了几封写给那个女人的没有完成的信,她看了后,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梅玲千辛万苦寻找来的信心和勇气在那几页纸面前再一次开始动摇了,她也再一次陷入了矛盾和痛苦之中,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办,继续前进,还是后退?

也是这天早上,梅玲在幸福街上遇见了昨晚逃离闻屿家的那个女子,比起她以前见过的闻屿身边那些相貌出众而妖艳的女人,眼前的这一位显得平和许多,也给人一种知书达理的优雅气质。她们并没有说话,只是相互躲避似的望了几眼,然而,就是那个女人真诚明澈的眼神,让梅玲忽然对她有了点模糊的好感。

几天后,梅玲又看到她悠闲却似乎满腹心事地穿越老弄堂,慢慢地打量那里的一草一石,然后,在闻屿家的酱紫色大门前驻足了良久,才缓缓离去。梅玲的手里紧紧拽着闻屿写给那女人的那几封半途而废的信,她静静地跟随在那女人身后,心底却展开一场撕心裂肺的殊死搏斗,决定她“活过来”还是“继续死亡”的搏斗。两个女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弄堂,梅玲的目光有些恍恍惚惚的,她停下脚步,迷惘地盯了片刻对方的纤柔背影,终究狠下心叫住了她,将几页恋恋不舍的纸片交给了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就是我。

30

重症病房的灯光透过玻璃落到昏暗的走廊上,劈劈啪啪的雨声在继续,给烟雨蒙蒙的黄昏又添上了一层沉重的深灰。

“是因为我,你才没去找闻屿吗?”我望了一眼梅玲,她依然深深地陷入回忆里,显得有些迟钝。

“是的,没去,不想去了。”她轻声而缓慢地说着。

有种欲哭无泪的难受和酸涩压在我心头,我试探又仿佛劝说地问道:“既然知道闻屿是爱你的,你为什么不去见他一面呢?”

她痛苦地摇着头说:“我是个残疾人、乡下人,我配不上他……你们才般配……”

她凄楚的过去和善良的自卑敲响了我的同情之门,也不断蚕食着我的理智。“你心里……很爱他吧?”我茫然地问。

梅玲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盯着走廊里刚刚亮起来的几盏苍白的壁灯。

“你们该见见面的,让闻屿知道你还活着。”我几乎失控地说些让自己酸痛又惊讶的话,“我知道他心里装着的是你,他会选择你的,该离开的,应该是我。”

“不,别这么说,我已经死了,就让我安心地死去吧。”梅玲站起来,叹了口气,“你好好对他,你们会很好的。”她哀怨地说着,眼睛里闪动着晶莹的泪光。

我激动地仰头望了望她,喉咙里干涩得说不出话来。我们沉默了片刻,静静地听着时间的脚步从医院走廊里溜走。我突然想起了第一次去梅玲家时看到的那件红棉袄,于是,我问道:“你一直带着你结婚时穿着的那件红嫁衣吗?”

梅玲微弱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你看到它,会想起什么呢?”我轻缓而曲折地问道,尽量避免触及她的伤痛。

“很热闹的结婚场面……很美的老家……还有,我的母亲和弟弟……”她断断续续地说,疲惫的脸上浮起一层朦胧的欣慰。

这个时候,重症病房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医生走过来时迟疑的步伐让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不出所料,他到我们面前,吞吐地说:“孩子送来得太晚了,脑膜炎的病毒已经引发中枢性呼吸衰竭,你们进去看看吧。”

医生的话一说完,梅玲直愣愣的身子突然支撑不住,软绵绵地瘫坐在了地上。我搀扶她起来,缓缓地走进干净得一尘不染的重症病房,空气却黏稠得无法吸进鼻腔里。

梅玲摸了摸安详地躺在洁白床单间的小雨的脸蛋,似乎镇定了些,她努力保持平静,却还是满脸苍凉地问道:“我的孩子还有救吗?”

“我们在用呼吸机和呼吸兴奋剂挽救病人,总之……尽力而为。”医生说。

“我听不懂这些,我只想知道你们能不能救活我的孩子?”梅玲的声音仿佛坚毅了起来。

“你刚才已经在病危通知上签过字了,这就是告诉你,病人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医生含糊其辞。

“就是说……没希望了?”梅玲的声音已经绝望了。

医生犹豫了片刻,终于说:“事实上,是这样的,你们要面对现实。”

梅玲静静地拉开了小雨脸上呼吸机的面罩,轻悄地抱起软弱的孩子,紧张而认真地说:“孩儿他太婆说了,不管怎样也要把孩子活着带回去,让她再看一眼,我要把孩子抱回家了,不能死在这儿。”

梅玲说话的时候,面部平常地紧绷着,并没有伤心欲绝的痕迹,像是在为泛滥的悲痛铸造着即将决堤的最后防线,而我的眼泪早已是两条默默奔涌的江河了。

医生和护士怔怔地望着梅玲搂起孩子,跨出重症病房,谁也不愿或者不敢去阻拦。我紧跟了出去,天空里已如盖了一块幕布,一抹漆黑了,而落在地上的雨声犹如在油锅里煎炸,嘈杂的声响将整个世界都淹没了。

雨天的出租车并不容易叫到,我正焦急地在医院门口等车,梅玲却抱着孩子一下子扎进大雨里,一个凄惨瘦弱的身影颠簸着快速穿越一束又一束街灯下的亮光,消失在视线所不及的夜色中。出租车还是没有等来,我有些担心和害怕起来,于是,也不顾一切地冲进雨里,甚至慌乱得连来时那把透明的雨伞也落在了医院走廊的长椅上。

雨点冰凉而有力,打在皮肤上微微有些疼痛和寒意,我用最快的速度追赶梅玲,借着商店橱窗和路灯的模糊光亮,一路寻觅她的身影,却始终没有找到。我落汤鸡似的急匆匆赶到梅玲家门口,只听见里面传来一老一少的悲泣,梅玲不再压抑悲痛,放声哭了出来,不断重复着一句“孩子啊,妈对不起你!”那哭声直刺到我的心里。

我没有敲门,无力地倚在潮湿的木门上,陪着她们哭了一阵,渐渐地收敛起这种疯狂而无用的发泄。在滂沱的大雨和喧闹的雨声里静静地思索了片刻,心思随之慢慢平静下来,也坚定起来,我捋了捋湿淋淋的头发上不断滴落的雨水,向闻屿家走去。

门铃响了很久,闻屿才姗姗地出来开门,他看到我,猛然愣住了,似乎需要细致地辨认,才能相信这个浑身湿透的疯子般的女人是我。于是,用一副惊讶而调侃的口吻对我说道:“怎么啦?今晚这儿可没有化装舞会。”

我一点也笑不出来,却有一种强烈的放声大哭的欲望,但是,我没有哭,还不是时候,我平静地走进屋里,靠着楼梯边苍老的墙板等候闻屿。

闻屿关上门,带着一股浓浓的美好又复杂的感觉迎面而来,经历悲痛之后,酸涩的味道似乎那么微不足道,但它确实在那一刻占领了我的感官。

“出什么事情了?和别人吵架了?遭领导骂了?还是明早不敢去墨脱了?”闻屿用稚气的口吻关切地说着,和过去那个什么都不在乎的冷峻男人相比,现在的他已经开始逐渐融化了,想到这点,我便愈加难舍起来。

我轻声地说:“没事,想你了,想来看看你。”

“瞧你,衣服弄得这么湿,快去洗个澡,换件我的干衣服。”他说着,轻快地将我往楼上拽。

我的心却沉沉地掉下去,我说:“我要穿你那件灰色的丝睡袍。”

闻屿回过头来,笑盈盈地说:“你怎么知道我有这么件睡袍?没问题,你喜欢,就穿到墨脱去!”

我发现其实闻屿是个挺幽默的人,可惜这一切都来得太晚了。我躲进浴室里,将水龙头开得最大,哗哗的流水溅在光滑的浴缸内,发出沉闷的悲鸣之声,我也随之掩面而泣。

我在浴室里磨蹭了很久,将闻屿平常的日用品一件件打量和整理了一番,才穿着他的长睡袍出来。吊在半空的大红灯罩微微晃悠着,使得屋里酒红色的光影也随之恍惚不迭。我的湿衣服已被晾在了空调前的绳子上,旁边是梅玲的新娘照片,一个俊朗的男人悠闲地坐在沙发上,前面的茶几上备好了两份飘着热气的咖啡,除了雨点敲破窗外河面的碎裂声,一切仿佛就是一个完美而迷幻的梦境。

“这衣服穿在你身上很好看。”闻屿说。

“只是衣服好看吗?”我故意挑剔他的话。

“你们不相上下。”闻屿笑着,浑然不觉我的心思。

我走到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细细地凝望着他,在灯光的装点下,他的肌肤透着红润的光泽,笑容可掬的脸上也愈加线条分明。也许,我第一眼望见他漫不经心地从相机上抬起脑袋的那刻,便已经掉进来了。

“记得第一次来采访你的时候,你送了我一本摄影画册,里面讲了一些你的拍摄经历,你说这些经历给你最大的体会便是生命的脆弱。”我又深深吸了口气,用舞台剧般夸张的语调说,“是呀,浩渺的苍穹里,一个人的生命真是太渺小了!”

闻屿却抿嘴笑起来,取笑道:“怎么打算改行做诗人了?哦——我知道了,你是害怕明天出行吧?说实话,去墨脱这条路真不好走,你自个儿得当心些。”

“这路好不好走,不都得走吗?”我借此感叹人生。

闻屿坐到了我身边,从玻璃茶几下一堆乱七八糟的书里翻出了一本摄影集。“来来来,别这么悲观,我们先了解一下墨脱,这是我去年进去的时候拍的。”

他边说边打开封面,在扉页上有一小段文字:墨脱在藏语中是“莲花圣地”,它位于西藏东南的国防边境,它就如一个拥有无与伦比的天赋的孩子,在喜马拉雅山脉晶莹的怀抱中享受着无尽的溺爱和恩宠。在那儿,有气势宏伟的雅鲁藏布江大峡谷,有远古而神秘的门巴人村落;在那儿,你可以一路穿越寒、温、热带三种气候,感受多姿多彩的植物王国;也可以在西藏最低点——海拔仅500米的西让谷地,遥望世界第十五大高峰——海拔7782米的南迦巴瓦峰……

“墨脱不通车,只能靠步行,大约要四五天的行程,进去的路也只有两条,从派乡或者波密启程,两边各有一座海拔近5000米的雪山。从波密进去,路程短一些,但比较难走,蚂蟥也多,大多数人都会选择从派乡那儿出发,你们最好先到派乡去办个边防证,以防万一。进墨脱你们还要注意,千万别去当地人家中吃饭,那里的上门巴族人有投毒杀人的习俗,特别是对外地人。听说,他们大多在出生时就知道自己该在何时做此事,若是错过时候,会给自己和家人带来灾难……”

闻屿一直在我耳边真诚地滔滔不绝,我也似乎安安静静地听着,可我的脑子早已被刚刚发生的一切和自己混乱的思绪夺去了,难以理清他的全部话语,只能零星地抓住从他嘴里跳跃出来的几个词汇。

“投毒杀人?好啊,但愿我能遇上。”我无所谓地说。

“我说的是真的!”闻屿用心强调。

“今天下午,你说你能做一手好菜,这话是不是真的?我饿了,我还没吃晚饭呢,我现在就想尝尝你的手艺。”我冷不丁地打断了有关墨脱的话题,故意提起此事,事实上,我的胃里如囤积了一吨垃圾,沉沉的,叫人反胃似的难受。

闻屿显然有些惊讶:“这么晚了,还没吃饭?你今天的举动有点反常啊,一定出什么事了?”

我说:“没有。”

“要不,明天我陪你去墨脱?”他侧过身子温柔地看着我。

我勉强地维持了一秒钟的笑容,说:“不是这个缘故。”

“那为什么?”

“不说这些了,我都快饿晕了。”我故作娇气地嚷了起来。

“想吃什么?冰箱里有面包、速冻饺子,还有……”

“不要这些,我要吃你做的菜,譬如给我炖个芦花鸡什么的。”我抢着说,话语里有点自虐而疯癫的感觉。

闻屿只当是我开玩笑,调侃着说:“我这就去准备一桌满汉全席。”

他说着,去冰箱里取几个罐头菜和一盒冷饭,在微波炉里热了热,端到桌子上,像个亲密的家人那样冲我叫道:“麦淇,快来,将就着吃点儿吧。”

这么美好的氛围却愈加激发了掩藏在我体内的疯狂和痛苦,我猛地站起来,拉开手臂在屋子里轻捷地转了个圈,对闻屿说:“这雨夜多好,我们喝点酒吧?”

他看着沉浸在“幸福”中的我,欣然地笑了,从楼梯边的储藏室里取了瓶未开封的红酒,一边用开瓶器拧着木塞子,一边走到窗边打探天气。

“这雨要是停了,我们就出去喝个爽,家里没什么菜。”他说。

“出去喝,又不是你下厨,我可就奔着你的厨艺来的,这点面子都不给。”我拉长脸说。

“以后多得是机会,难道你不愿给我?”闻屿开了酒瓶,拿了两个矮胖的玻璃杯,倒上半杯酒,那颜色和屋里的灯光那么和谐。

我又一次欲哭难耐,接过他递上的酒杯,竟然忍不住一饮而尽。

“慢点喝。”闻屿劝告道。

“你这么小看我?”我暧昧地笑着,拿过酒瓶自己满上了,“我的酒量说出来会吓你一跳的,我能一口气喝下两瓶红酒,面不改色,心不跳,你信吗?”我兴奋地提高音量,夸夸其谈,事实上,对于酒精,我一点抵抗力都没有。

“得了吧,别吹牛。”闻屿相比以往,显得十分放松。

“那好吧,你看着。”我将手里满满一杯酒灌进肚里,抓过桌子上的酒瓶说,“这瓶归我解决,你再去开一瓶,我们比一比。”说话的时候,我的脸颊已涨得通红,血涌进我脑子里,只觉得晕乎乎的浑身乏力。

闻屿夺下了我手里的酒瓶和杯子,嚷道:“别闹了!你今天的确有点不对劲儿!到底怎么啦?”

“没什么,没什么,挺好玩的。”我扑哧一声笑了,眼泪也跟着夺眶而出,“对了,闻屿,你说过要请我做你的摄影模特儿的,有没有这回事?嗯,拍什么呢?你比较擅长人体艺术是吗?其实,我的身材很不错的。”我说着,开始解长睡袍的扣子。我已经疯了,彻底地疯了,我要将过去所有的平静和伪装,将心底所有的欲望和悲痛,统统倒出来。

衣服很光滑,那些细小的纽扣在颤抖的手指间一次次脱落。闻屿一个箭步走到我跟前,将我连抱带拽地弄到了沙发上,搂在他有力的臂弯里。

“麦淇,告诉我,怎么啦?”他的声音变得温柔而富有弹性。

我仰起脸,顺了顺粘在脸上的凌乱头发,轻轻地问:“你爱我吗?”这是我离开他之前,最渴望听到的话语。

他没有说话,捧起我的脸,轻轻地吻我的唇,我的眼泪不住地涌往眼眶里,又被努力压了回去。我愿意尽情而投入地迎接他的亲吻,把所有的幸福和委屈融进这最后的亲昵里。

“傻瓜,这个问题还需要问吗?你第一次来我这儿的时候,我便觉得你会是我的救星,会把我从深渊里救上来。”他那么轻柔地爱抚着我的脸庞,擦去我滑下的泪水。

“那我把你救上来了吗?”我像一个孩子般不再掩饰任何情绪,只是尽情地哭泣。

“亲爱的,你是个大英雄。”

他这样甜蜜蜜地哄着我,让我愈加无法面对接下去的话题,我趴在他怀里放声大哭,哭得不愿停下来,他笑呵呵地拍着我的背脊说:“夸奖你还不好吗,伤什么心呀?好了,好了……”

“那梅玲呢?”我问道。

他愣了片刻没有回话。

我内心饱胀起酸涩而痛楚的爱意,又问了一遍:“你还爱着梅玲吗?”

“如果没有你出现的话,也许会的。”闻屿深情款款地说,“但是,过去已经过去了,也应该让它们过去,我必须面对的是现实生活,是此时此刻,没有什么比坦然地接受过去和享受现在更重要的了,这是你的出现才让我明白的东西,谢谢你,亲爱的。”

我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这个曾经陷在痛苦回忆里难以自拔的闻屿,这个曾经以冰凉的面貌示人的闻屿,这个曾经对现在视而不见和对未来绝望的闻屿,终究,还是亲手拆了亲自建起的牢房。但是,当闻屿爽快地拆砖卸瓦,准备完结他的“牢狱”日子的时候,那些从他手里脱落的砖瓦却都重重地砸在我的心坎儿上。

我盯着天花板上飘摇的红色灯罩,深深吐了口气,也渐渐收敛了眼泪,靠在闻屿宽阔的肩膀上,开始自言自语:“闻屿,有一个雷阵雨的下午,梅玲来你这儿的时候,也是淋了雨吧?她洗了澡,也穿了我现在穿着的这件睡袍吧?你把她的衣服也是晾在了空调前的绳子上,然后,你们做爱了吧?”

闻屿猛地抖动了一下身子,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继续旁若无人地说:“后来,梅玲怀孕并生下了你的孩子,她婆婆受打击很快过世了,梅玲被丈夫潘家伟赶出了家门,她在一个核桃园边木房子里住了几天,不幸遇到了火灾。你亲眼目睹了梅玲的葬礼,还帮她母亲和弟弟打赢了官司,获得十万元赔偿,我说得对吗?”

闻屿突然将我拉到他眼前,又一次紧张地追问:“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的如注的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而后,沿着下巴滴在闻屿的手臂上。

“闻屿——”我深情地叫了他一声,搂着他的脖子呜咽起来,“你刚才说,你已经学会了面对现实生活,如果现实生活告诉你,梅玲并没有去世,她还活在这个世上,活在你身边,你会怎么办?会选择她,还是我?”我一直不敢正眼看他,只是趴在肩膀上说。

闻屿环抱我的手臂渐渐松开了,急促的喘息声清晰可闻:“你说什么?!梅玲活在我身边?!”

我也慢慢放开紧缠着他脖颈的手臂,坐到旁边的沙发上。

“梅玲真的没有死,木屋火灾中的受害者是一个叫路秀的女人,梅玲只是在调查人员问她的时候冒名顶替了。”我的心里像是渐渐被倒空了,激动的情绪开始平缓了些,话语也开始静静地从我嘴里流淌出来,“你记得去年有一个孩子掉进了这条河里,被渔网捞上来,险些丧命的事情吗?”

闻屿慌忙地点了点头。

我咽了一口唾沫,停顿了片刻,说:“那个孩子就是你的孩子,梅玲给他取了名,叫闻小雨。”

闻屿没有说话,痉挛似的震动了一下屁股底下的沙发,弹簧抗议地跳动了几下。

“你还记得那个抱着孩子从你身边经过的瘸腿女人吗?你一定见过她,一个行路不太方便的清洁女工,她在这儿附近扫地已经很久了。”我继续说。

“她就是梅玲?”闻屿终于精疲力竭地问道。

“是的,她就是梅玲!”

“她的腿……”

“她的腿是离开潘家的那天,摔坏了。”

之后,是良久的沉默,屋里有一种窒息的安静渗透在每一个角落。

“你怎么知道这些?”闻屿的声音冰得像利刃一样。

“你曾经给我写过几封半途而废的信,我告诉过你,是一个清洁工的朋友给我的,我撒了谎,其实,是梅玲给我的。我不认识她,是她主动找我的,她一直在关注着你的一举一动,她知道你帮她母亲得了十万元赔偿,也了解你心底的想法。她说,你是个好人,她是个瘸腿的乡下女人,她配不上你,所以才躲着你,不敢见你,把爱情的机会让给我……”

我说不下去,停顿下来,却也难以鼓起勇气瞧一眼闻屿,我们默默地僵持着,只有越来越大的风雨声从窗子里飘进来。

“她现在在哪儿?”闻屿宛若凝固成了一尊雕像。

“就这儿,幸福街上,有哭声的那一家。”想起小雨,悲痛又一次冲破了我的忍受力的极限,掩面而泣地说,“你的儿子……得了急性脑膜炎,医生救不了……刚刚走了。”

屋子里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闻屿突然如一头受了惊吓的野兽猛然跳起来,向外冲去,紧接着是一连串下楼梯的狂躁节奏和关上大门时遥远却振聋发聩的声响。我瘫软地仰面靠在沙发后背上,僵硬身躯里的每一块零件似乎都动弹不得了,只有眼角的泪水寂寞地滑向眼角……

31

我在那间小楼的沙发上麻木而虚脱般靠了很久,身体的知觉才缓缓复苏了些,我努力站起来,从空调前的绳子上拉下依然湿漉漉的衣服,机械地穿上。不知是情绪之故,还是酒精的原因,我的手脚显然还是有些不听使唤,力不从心,脚底仿佛踩着轻飘飘的浮云,身子难以控制,摇摇晃晃的感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了,时间在我混沌的意识里已经成了固体。我无法再待下去了,小楼里的任何东西都会更加刺激我的悲痛。我缓缓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我不晓得我还有没有机会、有没有勇气再次踏进来,所以,我想记住那酒红色的灯光,那散发着金属机械和河水味道的空气,那延绵不绝的独特雨声,那窗前悠闲晃动着的渔船和零星的船灯。我扶着楼梯把手,轻悄缓慢地下楼,鞋子还是在楼板上敲出熟悉的声响,打开被雨水浸泡的老木门,它潮湿得已发不出吱嘎作响之声了,但我仿佛依然听到了。我轻轻地关上它,像是关上了一段凄美的老电影,然后,浑浑噩噩地又一次踏进了清冷的瓢泼大雨里。我没有往幸福街去,因为我知道,那儿正有一对历经生离死别的恋人重逢了。

大约是红酒的后劲逐渐体现出来,回家的路上,我意识已经相当模糊了,我甚至不清楚我是如何能够回到家中,好端端地躺在床上的?但是,那晚,我做了一个温馨绵长而疲惫的梦。

我和闻屿不知为何在群山峻岭间长途跋涉,翻越白雪皑皑的山峰,渡过绿油油的草原,然后,在无边无际的丛林里摸索。我们好像在赶时间,每次我精疲力竭地想坐下歇会儿,闻屿总是兴奋而迫不及待地催促我继续走,甚至背起我前行,我趴在他宽阔的背脊上,像幸福地睡卧在一张柔软的大床里。

我说:“我们去哪里呀?”

他气喘吁吁地说:“去一个神秘的地方。”

夜色渐渐将我们笼起来,森林里高大怪异的树木变成一个个张牙舞爪的狰狞影子,我紧紧牵着闻屿的手,跟随他在一片原始的自然世界里寻找出路。慢慢地,抑或是突然间,有一束温暖的光亮划破了夜幕进入我的视线,那是一间普通的小木屋里射出的极为平常的灯光,可此时此地,我觉得那么耀眼而神奇。

我们走进那幢简朴的木屋子,里面传来悦耳的欢笑和音乐声诱惑着我疲劳的神经,我急切地用手拍了拍那门,屋子里突然变得静悄悄了。我正失望着,闻屿却冲我笑了笑,从口袋里摸出一串丁当作响的东西,打开了木屋的门。

“你有钥匙?”我惊讶万分。

“这里就是我想带你来的新家。”闻屿爽朗地说。

“新家?谁的新家?”

“我们的。”他贴着我的耳边,轻声地逗弄似的说。

“你的老房子呢?那幢小楼?”我问。

“拆了。”他轻松地说。

屋子里陈设简单又精致,桌子上堆满了各式佳肴,壁炉里燃着劈劈啪啪的柴火,一股浓浓的温情和幽幽的木头清香弥漫在空气里。更让我意外的是墙上挂着一幅大照片,画面中笑盈盈的女人正是我,穿着一件大红的旗袍,西装革履的男士亲昵地从身后搂着我的腰身,那人竟然是闻屿。

“我们什么时候拍过合影?”我心悦又不解地问。

“你睡着的时候。”他回答,“记得吗?我说过会给你一个惊喜!”

“慢点慢点,我有点弄糊涂了。”尽管我心中欢喜,嘴上还是这么说,“这一切怎么回事?我们到底来这儿做什么?”

“不用弄明白。”闻屿说着,脸上露出难以琢磨的笑容。

屋里显得这么暖融融的,我脱去一路奔波染满风尘的外套,坐到壁炉边松弛一下。可当我解开外衣纽扣,利索地退去外套时,一件惹眼的红旗袍好端端地穿在我身上,不是别的,正是那件让我又爱又恨的东西。仿佛它是我过去恋爱的耻辱休止符,但那一刻,对它除了久别重逢的惊喜,一点也恨不起来了。

我正试图再次验证这种新鲜奇怪的感受,忽然间,整个屋子里炸开锅,无数人从沙发背后、床底下、柜子里钻出来,对着我和闻屿喷洒五颜六色的黏糊糊的彩带,并发疯似的叫喊着:“新婚快乐!”在这快乐而混乱的气氛里,我看见了梅玲、贝明俊、于晓婕,甚至林祖希和老主编都在场,冲我们咧开嘴笑着。

我蒙了,费了很大的劲儿才缓过神来,然后,激动得难以自抑,顺理成章地接受了这个盼望已久的新娘角色。

夜晚,客人们都走了,屋里的空气也仿佛被酿成了醇香的美酒,把新人醉倒在它的怀抱里。我们睡在一张洁白柔嫩的大床上,闻屿的手臂轻软地揽着我的腰肢,我静静地抚摸他光滑的背脊,像一对凝结了几个世纪的裸体雕塑,相互用默默无语的神情述说着内心无穷无尽的爱语。他缓缓地将一团火焰推进了我体内,然而,那些舒缓的动作带来的每一次轻微的触碰,都似乎变成了宇宙间两个遥远天体的撞击……

我的身体一点点碎裂,终于就要在燃烧中化为灰烬了。我猛然醒来,朦胧的视线里出现了一方熟悉的白色墙壁,钟摆的滴答声在耳边清晰可闻。我发觉我浑身湿淋淋地躺在床上,毯子和被子上已被染了一大片水迹。我用力支撑起疲惫的身体,酒醒后,昏沉的脑袋还在隐隐作痛。

这一天经历的戏剧般的大起大伏的情节和刚才的梦境交织在一起,在我脑海里反复映现,叫我分不清是真是幻。刚才撕心裂肺的剧痛已经被酒精和睡眠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薄纱,心情平静了不少,我洗了个澡,已经毫无睡意,便靠在沙发上思绪万千地傻傻发呆,一幕幕过去的场景如淘气的孩子般在我空洞的视线里跳出来又躲回去。

钟摆静静地敲了四下,是凌晨四点了,那不紧不慢、有条不紊的声音突然将我从混乱中拽出来,我猛地意识到,这天清早,我就该和那些大学生们出发去墨脱了,于是,才忙乱地开始收拾起行囊来。

清晨,一连几天的雨终于收敛起来了,苍白而黯淡的天际露出一抹若隐若现的晶莹朝霞。我稀里糊涂地来到报社门口,几个同去西藏墨脱寻找“香格里拉”的年轻人早已坐上了一辆半新不旧的深蓝色丰田路霸越野车,兴致勃勃地等候我这位姗姗来迟的随行记者。

贝明俊在几步开外的人行道上招呼我,身边却不见于晓婕的身影。

我走过去,第一句话便问:“你和晓婕怎么样了?”

他的脸上看不见过去的漫不经心之感了,有种忧郁的沉重。“我们分手了。”他仿佛艰难地说,“她不肯原谅我。”

我接过他的话说:“其实,她只是希望你能珍惜她。”

“是的,都是我的错,是我自己把她弄丢的。”贝明俊以难得的诚恳口吻说着,着实让我有些意外和淡淡的感动。

“别去追求谁对谁错,过去的事情没有什么对错可言。”我安慰道,却也是一句从闻屿的遭遇里体会到的肺腑之言。

“你和闻屿会有结果吗?上次摄影展的时候,我搅和了你们。”贝明俊歉意地说。

我突然有种想哭的欲望,忍不住焦急不安地四下眺望,在模糊的视线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那天我是有意告诉他,我会在此时此地出发,环顾了四周,可我的眼前却是一片愈加模糊的茫然。

“我不知道,会不会和他有结果,我也不愿去设想未来了,坦然地面对生活,生活自然会告诉你答案。你和晓婕也是一样,你们还没有结束,别那么轻易垂头丧气。”虽然,那些不安分的锋利的记忆还活蹦乱跳地在我心坎儿上划出一道道口子,但是,我的话是真诚的,感受也是真实的。

我正说着,包里手机提醒我收到了新的短信,拿出来一看,是于晓婕发来的,写着:麦淇姐,一路顺风。

我的心里暖暖的,将手机递给了贝明俊说:“你看看,晓婕是个善良的女孩子,相信我,只要你真诚地对她,她会回到你身边的。”

贝明俊的眼里滑过一丝鲜亮的光彩,他仿佛感激地冲我点了点头,又不好意思、吞吞吐吐地说:“这趟本来该是我去的……”

“谁去都一样。”我说。

“对,关键是能找到真正的香格里拉。”贝明俊恹恹的情绪有些恢复过来了。

“其实,哪儿都是香格里拉,真正的香格里拉在我们心底。”我说着,跨上了已让孩子们久等的越野车。

车子终于在学生们喧嚣的送行队伍里慢慢启动了,我将脑袋伸出车窗,挥手和贝明俊告别。就在这时,在那些斑驳而恍惚的人影深处,我看到了一个挺拔俊朗的男人正用静静的暖暖的目光送我上路,尽管那是短暂的一晃而过,尽管我再也没有找到那个身影,但我确信,那个人就是闻屿。

我的眼泪慢慢爬进眼眶里,我感觉有一条纤细而强韧的红丝线牵在我和闻屿之间,伴着车轮越走越远的行迹,将我的心也越揪越疼……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