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生如夏花

我以前曾经抽烟,抽一种叫做“骆驼”的香烟。那是美国的大兵烟,它可以让男人多多少少增加一些雄性的味道。我不想让这种香烟来增强所谓的味道,我只是觉得我喜欢“骆驼”这两个字。金黄色的烟壳,精美而大方的设计,以及好闻的烟的味道,让我迷恋,就像迷恋我喜欢的一个又一个女人。我的工作量不轻也不重,我的收入不高也不低。在这座城市里,我不算一个太穷的人。我常常把自己泡在舞厅里,抽烟,跳舞,大声说笑,纠缠漂亮的女人。你知道对着女人吹口哨后,会有几种情况吗。一种是她会含羞低头,一种是她会脸露微笑,并拿眼角余光看你一眼,万种风情的味道,证明她是一个能够令你吹起口哨的胜利者。还有一种会冷冷你看你一眼,不屑一顾地昂着头走开。我喜欢第二种女人,那是率真的女人。

从衣服到皮带到鞋子,从打火机到手机到皮包,我用的都是名牌。我不是一个富有者,但是我崇尚名牌,始终认为名牌不会突然变成名牌,而一定有着它的可取之处,在经过一个漫长的过程后,才会成为一个响亮的品牌。我的衣服领子和袖口都很干净,我的头发不很长,而且没有头屑,那都是我花心思打理自己的缘故。我认同这样一种说法,一个懒得花时间对自己稍作整理的人,怎么可能做出像样的事情来。我留恋着酒吧,那时候胡杨的秋天还没有开张,我常泡到一家叫做“夜未央”的酒吧里,我认识那儿的一个年轻小老板。我喝杰克·丹尼,想象着老品牌的威士忌给自己带来的一种情调。我的日子过得矫情而波澜不惊,时不时发生的艳遇,让我觉得人生就应该浸泡在酒吧和舞池里的。

喜欢阳光。那种不温不火的阳光,别像夏天的焦糊状,要像秋天那清爽的阳光味道,干净而利落地洒下来,打在我的身上。我在这座城市里行走,生活和工作,和不同的女人恋爱,也许上床。榛子说,我是一个找不到爱的方向的人,永远没头没脑地前行。我是一个不适合婚姻的人。我纠正她说,是婚姻不适合我。

提起榛子就等于提起我的初恋。每个人都有初恋的,我像一个纯情小子那样,也把初恋进步得青青涩涩,然后如火如荼。那时候还在念高中,榛子是一个长得很清纯的女孩子,在高三(四)班的教室里,她的背影令我着迷。她梳着两个辫子,一双清澈的眼睛。我约她看电影,她说不去。我再约她看电影,她仍然说不去。我第三次约电影,她想了想,嘴角好看地抿了一下说,你就会看电影吗?我愣了一下,突然欢呼起来。我说,那么我们去爬山。

我和榛子一起爬山。爬山真的是一个很好的恋爱方法,因为你可以没有理由地牵着她的手,说是山高路滑我保护你。我带着她往树叶森森处钻,往人迹稀至的地方钻。榛子知道我的心思,她只是笑笑而已,从不点破。在一棵香樟树下,我吻了她。我吻得很认真,我的双手揽着她的腰,我的唇轻轻启开她的唇,我能听到她的心跳。这是一个甜蜜的初吻,我能记得具体的细节,还能记得她轻轻推开我,然后把身子靠在我身上时的一句话,她说,你会娶我吗?

这是一个很傻的但却明知傻还是喜欢问的问题。我郑重地点了一下头,像是一定会完成一件任务一样。我想我要像模像样地恋爱了,我牵着她的手去江边,静静地坐着,一句话也不说地看着水流到身边,又向前流去。我牵着她的手去吃那种便宜的金华粉丝煲,我没有太多的钱,所以我请她吃金华煲。有时候我们也看电影,一边看电影,一边用手指头在对方的手心里写字。我还带她去了一个叫桃花岭的地方,这是城西的一片风景,以前有许多桃树,所以叫桃花岭。现在桃树被砍掉了,仍然叫桃花岭。在桃花岭我吻着榛子的同时,用手掀起了她的裙子。

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女人的身体。榛子是潮湿而绵软的,是颤栗而幸福的,是一种在矛盾的心情中从少女过渡为女人的。榛子后来仰躺在草地上一言不发地看着蓝天,她很久都不愿说一句话。后来她搂住了我,说了一句曾经说过的话。她说,你会娶我吗?我再一次郑重在点了点头,点头的时候我感到了迷惘。我会娶她吗?是不是和她结婚,生孩子,然后变老,然后死去一个,另一个在边上痛哭。然后再死去一个,这个世界上,就有一对人没有了。

我突然感到了乏味。身体的激情已经过去,小吵小闹开始频频光顾我和榛子。班里的女生们像花蝴蝶一样,她们已经长大成人,并且开始扮成蝴蝶状翩翩飞舞。她们的青春气息,让我感到愉悦。我的初恋女友榛子是这些蝴蝶中的一只,她的舞姿也是翩跹的,突然降临的爱情,让她容光焕发。那时候她特别喜欢唱歌。她是一个幸福的小女人。

小雅是该出现的时候出现的。小雅喜欢吃馄饨,喜欢无声地笑,喜欢把腰杆挺得笔直地走路。小雅不说普通话,说我们都听得懂的软软的杭州话,她是从杭州转学过来的。小雅的个子高挑,她像一面旗帜一样,吸引着班里班外的男同学,勇敢地把目光抛向她,把条子递给她。

那天我牵着榛子的手。是一个白天,太阳不大也不小,我们一起走在去电影院的路上,

电影院会放一场老电影,叫做《鸳梦重温》。我看到1928年的梅尔桥小镇,查尔斯再一次沿着小径走来,远远望着那座白色的小屋。他推开木栅门,吱吱呀呀的声音就响起来。桃树的树梢擦过他的头发,娇艳的花瓣零落成泥。查尔斯说,这树枝该修了。波拉说,不,这很美。这很美吗?我一直盯着银幕,看到了一种萧萧条条的美丽。这很美吗?我想一定是美的。查尔斯掏出那把钥匙,门轻轻地开了。他见到了含着热泪站在木栅门边的波拉。十年的镜头潮水般涌来,波拉……

榛子在不停地吃东西,她看了我一眼说你怎么不说话。我说看电影的时候别说话,但是我的手却一直抓着她的手。电影院里没有多少人,我喜欢观众很少的电影院,最好只有我一个人。走出影院的时候,我一直都没有说话。榛子说你好象不太开心。我笑了一下,是那种苍白的笑。我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电影里的爱情那么虚幻,爱情让我捉摸不透。话音刚落的时候,我看到了迎面走来的小雅。小雅也是无意之间撞上我们的,她去看下一场的电影。她看到我和榛子来不及松开的手时,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打了声异常匆忙而短促的招呼,走进了电影院。我回头望了一下她的背影,我想她一定会回过头来的。我数,一,二,三。数到三的时候,小雅回过了头。我们都微微地笑了一下,在这个潮湿的青春的午后。

我开始偷偷约会小雅,我喜欢听她杭州口音的方言,喜欢她那条长而光滑的脖颈,喜欢她那双长而有型的腿。小雅不理会我,只是微笑,微笑的时候才会露出很浅的酒窝。小雅说,你别跟着我,我不想有谁跟着我。但是我仍然跟着她,我知道有许多男生都跟着她缠着她。有一天我跟着她翻过了一条路基高高的铁路,这条铁路就通往杭州。铁路上的风很大,火车响着金属的声音,一种有硬度的声音,轰隆隆地奔来。风掀起了小雅的头发,小雅用手拢了拢乱发。我看到乱舞的头发在瞬间盖住了她的脸,这个镜头让我无比迷恋。火车过去了,小雅翻过铁路向对面不远的龙山走去。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笑了。我也向龙山走去,我陪着她爬上山顶,我们坐在山顶的一块大石头上,看着一辆又一辆桔黄色的火车开过,那里面坐着一个个的人和故事,以及在旅途中发生的即兴爱情。

下山的时候,我牵了她的手,我牵着她的手时,才发现她的手像一尾剔去了骨头的鱼一样,软软地垂着。这让我的心里一下子涌上了柔情,这是一个令人怜爱的女人。黄昏,是一个容易发生爱情的时间,我不知道这个黄昏我们之间发生的是不是爱情。我只知道,在一条小而狭长的弄堂里,一条没有人走来走去,没有嘈杂声音的弄堂里,我轻轻地吻住了她,也吻住了在弄堂里流淌着的金黄的夕阳。小雅挣扎了一下,后来终于也抱住了我,我的嘴里流来流去都是新鲜草霉干净的芳香。吻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当吻过小雅以后,我们手牵手走出弄堂的时候,她已经把头靠在了我的肩上,而我们的手也牵得紧紧的。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她穿的是白色的T恤和蓝色的牛仔裤,一双运动鞋,白色的棉袜。弄堂口上,有几个烤羊肉摊,散发着羊肉糊糊的味道。这是一种令人反胃的味道。我和小雅站到弄堂口的时候,一下子僵在了那儿,大约是三分钟以后,小雅才松开了我的手。我也僵在了那儿,我看到小雅离开我远去,先是一步一步走的,后来她奔跑起来,像一匹小鹿。还有一个僵着的就是榛子,她的手里刚举着一支羊肉串,她很喜欢吃烤羊肉串。羊肉串上显然已经涂上了调料,一种很难看的颜色。榛子也愣了三分钟,三分钟以后她开始吃羊肉串,吃完羊肉串以后她走到我的身边。我听见我的脸上清脆地响了一下,然后又听到了榛子发出的喊叫,她说你混蛋,你骗子,你不得好死。我的脸火辣辣地痛着,但是我还是笑了一下,我说看到也好,省得我费尽心思地想怎么样跟你说。

榛子一步一步向后退去,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看着我。我看到一辆汽车从她身边驶过,司机探出头来大声地骂了她一句。榛子继续向后退着,痛苦地含着泪水摇着头,很像是电影里的镜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看到她的身影渐渐小了下去,最后不见了。而我却傻傻地站着,脑子里一片空白。稍顷,夕阳淡去,黑暗将我的整个身子罩住。罩住的时候,我听到了自己在这个黑夜刚刚来临时,发出的一声叹息。

榛子开始抽烟,开始打扮成一只蝴蝶的样子,开始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的,开始频繁地换男朋友。小雅不想见我,小雅说不想被榛子骂,不想让榛子以为是她伤害了榛子。我变得孤独,我看着两个都离开我的女人,突然觉得我其实是很失败的。

榛子有一天在大街上拦住了我。她看着我笑了很久,笑的时候手里还夹着一支燃烧着的烟,烟灰在她颤抖着笑的时候,掉下了长长的一截。她又抽了一口烟,把烟喷到了我的脸上

。我说你满意了吗?榛子摇了摇头说不满意,小雅没有和你在一起,是你罪有应得。我苦笑了一下,我认为她用词不当,我相信我是无罪的。榛子又说,你知不知道,伤害一条生命可以判处死刑,伤害一颗心,需要怎么样的处罚吗。我们的心那么脆弱,我们捧着心寻找爱,找到了却才发现爱是那么的虚幻。女人是一朵花,女人的心容易痛,你赔得起吗?

我想我赔不起的,我想现在两个女人都离开了我,我已得到惩罚。我离开了榛子,向前走去。榛子却一直站在原地抽烟。我走出很远的时候回头看,看到榛子刚刚抽完一枝烟,她把手里的烟蒂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再用脚碾了一下,像是要碾碎一场即兴的爱情。我远远地望着她,她的背影那么孤独和令人伤感,她用最青春的,像水一样的年华陪了我一段时光。而我是那么自私,那么的在恩怨中随意而决绝地抽身而退。接下来的日子,榛子和一个又一个的男朋友们逛公园,上山,看电影,接吻和作爱,还有抽烟喝酒。她一定是想把自己麻醉了,她一定不知道疼痛了,在心被痛得那么深以后。

小雅有一天还是走进了我的生活。我坐在课桌旁边一言不发,她走了过来,低着头看了我很久。她的身子不停地晃荡着,她的一只脚也晃荡起来,像一个玩世不恭的少年。后来她说,夏天,我是爱着你的,让我们继续吧。我的笑容一下子隐去了,我回味着她的那句话时,眼眶忽然酸了起来。

我和小雅开始恋爱,约会。小雅寄居在亲戚家,但是她有了几次不回家的经历。小雅说,夏天,我一定不会是你的妻子的,我只是你人生某一段的一个爱人而已,你也同样。这句话令我伤感,但是我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我也懒得去寻找那样一句话。我只是想,在我洇得出水的青春年岁里爱着,就认真地爱,不要再去想结局了。未来,多么惘茫的两个字。

夏天真正来临的时候,榛子突然消失了,她的那些男朋友们也在四处寻找着她,但是她却消失了。而小雅也回了杭州。我和小雅站在铁路的路基边,等待着一辆辆呼啸的火车开过。十二辆车开过去了,小雅回过头来,对着我笑了一下说,我们的爱情到此为止,我要乘火车回杭州。小雅说完,就开始在风中哭了起来。我没有哭是因为我早就预知了小雅会离开我。小雅把自己哭得泪花飞扬,她的心在顷刻间一定碎成了无数瓣。这个时候我已经明白,一生之中的爱一定会是一段一段的,像一辆火车在爱情路上的停停与靠靠一样。

榛子消失了,小雅离开了。我背着小提琴,在这条穿城而过的江边拉了一个下午的提琴。提琴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送给我的,他已经故去,化成一缕轻烟,在轻烟中结束了他与两个漂亮女人的情爱与恩怨。我在琴声中,与榛子以及小雅告别,我只是想,不管你们在哪一个角落里,都希望你们会把每一个日子都过得温暖而熨贴,那一定会是一个令我心安的理由。而我不知道自己的方向,我大约会放纵,再放纵,然后在放纵里变成一具皮囊,离开这个世界。

我没有考上大学,一年以后我进了一家银行做实习生。我开始频繁地换女朋友,频繁地泡酒吧,频繁地和一些漂亮的女人上床。我相信我已经麻木了,我没有和那些女人轻言过一个“爱”字。但是夜深人静,但是夜深人静,但是夜深人静,但是夜深人静我会热泪盈眶啊。许多叫做伤感的小虫子爬出来咬我,让我遍体鳞伤。睡不着的夜里,我对着窗口拉琴,拉耶佩斯的《爱的浪漫史》,拉巴哈的《爱的协奏曲》,拉李斯特的《爱恋的梦》,也拉克莱斯勒的《爱的忧伤》和《爱的喜悦》。我不是一个优秀的提琴手,但是我在孤独的时候,一下子沉入了自己幻想的“爱”之中。

好几年过去了,看上去我容颜无改,但是我的心开始一点点老去。好几年过去了,新女朋友变成旧女朋友离开我,再又有了新新女朋友。好几年过去了,我突然感到了爱情游戏的乏味。有一天在酒吧里,我无缘无故地把一杯酒泼在了那个垫过鼻子的女朋友胸前,胸前在瞬间就湿了一大块。女朋友愣了好久,看着一言不发的我,突然甩过来一个巴掌。耳光响亮,我笑了一下,所有的人都在朝着我看。他们看到一个女人匆匆离去,看到一个男人在笑了好久以后,又一下子变得沉默。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心理上出了问题,我喜欢一个人独居了。我把家里的女人用具,零乱的发夹,散发着各种气味的化妆品,以及大小不一的内衣,统统装在一只大塑料袋里,丢到了楼下的垃圾桶。我把所谓的爱情也丢进垃圾桶了,我想,我会单身过一段日子,试试无性的生活是怎么样的。

在花无衣没有出现之前,我没有理想,没有激情,没有再和一个女人交往。但是我知道花无衣终究会出现的,果然有一天,一个叫花无衣的女人走进了我的视线,我看着她一步步向我走来,我听到她说,你好,我是花无依。我笑了一下,轻声对着手中的空酒瓶说,夏天,你的又一场变故,或者爱情,就要开始。这个时候,我已经知道我的初恋女友榛子,一直生活在慕尼黑。

我是在胡杨的秋天咖啡吧的一次聚会上认识花无依的。我闭着眼睛,喝着我喜欢喝的杰克?丹尼。看着这种暗黄色的液体时,眼前会突然出现美国那块盛产上好米、黑麦以及大麦芽的田纳西山谷。我看到了把威士忌酒在10英尺厚的用糖枫树烧成的炭上面过滤的情景。什么叫情有独钟,也许这就是情有独钟,就像爱一个女人一样爱着杰克·丹尼。有时候喝这种酒的时候,我都希望着自己永远未婚,永远生活在那个山谷里做酿酒师,生活在一百三十年前这种酒刚刚开始酿制成功的年代里。我抿了口下酒,酒属于烈酒,但是怎么可以和中国的白

酒相比。如果二锅头是个猛张飞的话,那么杰克·丹尼无疑就纤弱得像一个捧心的西施。花无依在这时候出现了,她手里捧着的只是半杯王朝干红而已,杯中浸着一片若隐若现的柠檬。我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我想,漂亮的女人会像灯光一样,是可以发出一种光线的。

花无依在推销着一种叫做“美林凯”的化妆品,并以此为生。她和她的同事们经常会在这儿聚会,聚会的时候约定必须穿上旗袍。她们在咖啡吧里拥抱,发疯,喝酒。她们穿着形态各一的旗袍,像一个服装展示会的样子。我把她们叫做旗袍美人,旗袍美人们的身材都相对高挑,眼儿媚,有着风情万种的味道。而花无依无疑是她们之中的佼佼者,我看着她的白而长的脖子,看着她高高的充满性感的胸,看着她窄窄的像一个花瓶颈部的腰,看着她圆润的屁股,以及走路时那种杨柳一样的身姿,就想,这个女人会让男人消失斗志,也会让男人一往无前。她眼睛里斜斜的眼光,像一把剑一样,让你的灵魂在顷刻间臣服。

花无依开的是宝马车,用的是一种叫做鸦片的香水。本身,花无依就是一个像鸦片一样的女人。她坐在窗边的一张沙发上,频频举杯,向远远近近的客人们致礼。我想我的目光无比恶毒,我在盯了她很久以后站起了身,坐在了她对面的沙发上。我没有征询她的同意,就坐了下来。我闻到了鸦片香水的气味,那是一种令人迷乱的气味,我在这种气味里一下子失去了方向。我想起了一幅鸦片香水的宣传画,画面上是一个全裸的模特,她佩着金色项链、钻饰手链,穿着一双黑色的高跟鞋,身子向后仰躺着,这是一种撩人的姿势。在黑色的毛皮上,雪白的裸体呈现出一种醒目的美丽,半睡半醒的朦胧神情,半开半合的双唇,演绎着一朵女人花。

我一直都在寻找着话题。后来我说,你用的是鸦片香水吧。花无依点了一下头,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这令我感到无比扫兴。接着我说鸦片是法国圣罗兰的第一瓶世界级香水,诞生于一九七七年,七七年你多大?我只是想知道花无依的年龄而已,花无依仍然笑了一笑,什么话也没有说,又举起杯向着远处的客人致意。鸦片香水的造型参考了中国鼻烟壶的造型,是暗红色的,你说暗红色是不是充满了危险与神秘的诱惑力,我就喜欢暗红色。它的香氛是东方琥珀调的,前段是柑橘的果香调,中段以芍药和茉莉为主调,最后则以香草为基调。外盒包装上的色彩和流苏,以及精致的瓶身,像一件精巧的工艺品。

我想我一定是说了许多废话,花无依却一概不理。花无依离开酒吧的时候,突然对我说,你不用打我的主意,那会花去你很多精力,但是最后一定是一场空。花无依说完,丢下愣在沙发上的我,向门外走去。透过玻璃我看到她和旗袍美人们告别,看到她坐上了自己的白色宝马。我突然想,难道一个推销化妆品的女人,可以挣到一辆宝马?

我仍然频频地出没在胡杨的秋天,只是为了能够碰上一个叫花无依的女人。咖啡吧的老板是我的一个不怎么熟的朋友,他喜欢抽雪茄,脸上永远露出温和的笑容。他说你是不是看上了她?我说是的。他说你别看上她。我说为什么?他说没有为什么,因为别看上她,所以别看上他。我说你真逗。他说不是逗,是真的,我只是提醒你一声你别做梦了。

我却想继续做梦,我相信有梦可以做的人才是幸福的人。只要花无依来参加聚会,我一定会坐到她对面的沙发上去,对着她笑一下说,我仍然想打你的主意。很多次以后,她终于和我谈起了话,她的声音并不怎么好听,相反有一些些的沙哑,却是那种会满含柔情的那种。她显然已经不年轻了,只是因为保养得好的缘故,才会让她那样的光彩照人。我很明白,这样的光彩是不长久的,女人始终会害怕和年龄决斗。

花无依问你知道我多大了吗?

我说我不想知道。

花无依问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我说我不想知道。

花无依问,那么,你知道我女儿有多大了吗?

我仍然摇摇头说,我不想知道。

花无依说,那你想知道什么?

我说,我想知道有一天海会不会枯,石会不会烂,如果海枯了石烂了,而我还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话,我一定仍然是那个守在海边礁石上等着你的人。

花无依久久无语。后来她终于叹了一口气说,你的话像涂了蜜一样,你是一个可以轻易将女人打动的人。

我说你错了,我不想轻易将女人打动,我会用一生,会用生命去爱你,而不仅仅是打动。

花无依说,那么你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说说你为什么就要爱我?

我说,因为爱,所以爱,没有一丁点儿的理由。如果一定要一个理由的话,那么就是,我喜欢像鸦片一样的女人。

花无依说,做我的弟弟吧,我会对弟弟好,我的女儿也想要一个舅舅。

我笑了,坚决地摇了摇头说,不做,我只做爱你的人。

那天花无依走的时候,给我留下了手机号码。她说你把手伸过来。我一边伸手一边说干吗?她说你不是说要爱我吗,我给你留个手机号。我兴奋地把手伸了过去,伸到她的面前。她用一支宝珠笔在我的手掌里留下了一串数字,那是一串流畅的容易记住的数字。花无依站起身来,款款地向玻璃门外走去,我望着她的背影,把手握成了拳头状。我知道我手心里藏着一个女人的手机号,那是一条看不到的线,一头连着我,一头连着她,中间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我想要的爱情。

花无依喜欢卡布其诺的味道。纯正的意大利咖啡令她着迷,而她独独爱着的是胡杨的秋天煮的咖啡,她说只有这儿的咖啡才有意大利的味道。我见她的时候,总是在胡杨的秋天。我会静静地听她说话,听她说起一个叫夏小青的女孩子,那是她可爱的女儿。听她说生意场上的争斗,听她说不幸的婚姻,她说你是我弟弟,我可以说给你这些听。她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然后在这儿落了下来,显得不太真实。我的双手合拢,看着她,说,我不要做你的弟弟。花无依是一个周旋于众多男人之间的女人。我奇怪她怎么会那么游刃有余地对付那些男人,让男人们总是和她有一种若即若离的距离。她会在电话里和一些男人们发嗲,她会在电话里周哥王哥的乱叫,她会在电话里迅速地排定和谁吃饭,和谁跳舞,和谁打牌,和谁约会的时间,而且不太可能撞车。她打电话的时候,从来都没有避开过我,好象忘记了我的存在。我心里冒着一阵又一阵的酸水,但是我脸上挂着若无其事的微笑。如果我的心里也装着一只嗓子,它一定会哭出了响亮的声音。如果我的心里有一个泪腺,那么一定是早就泪流成河。是不是爱情故事都是这样的一成不变,爱你的人为你苦苦守候,而你从来就不会为谁而感动,只是顺着自己的方向前行。我也喝卡布其诺,精巧的调匙撞开高高堆着的奶泡,一下子触到了那种甜甜的奶油味道,和咖啡特有的纯香。我把头低埋着,我的爱意也低埋着,我多么像一个爱情路上流浪和乞讨着的人。我甚至想,如果花无依生命垂危,有一万个人争着为她献血,我一定会把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人先干掉,然后拖着疲惫和伤痕累累的身子,坐在医生的面前对他说,抽我的。

花无依说,你那么在乎我吗?你听到我跟那么多男人在打情骂俏你也在乎我吗?

我看到了她淡的眉,明亮的眼睛,白的透着血管的皮肤,和洁白的牙,健康而红润的嘴唇,透着一种适当的湿度。我不清楚我为什么会在瞬间爱上了她,不清楚爱情怎么可以突然降临,像是从天上掉下了一块砖头。我说我在乎你,一直到我离开这个世界我都会在乎你。

花无依说,我不想你爱上我,你如果爱上我了,会有人杀了你。

我说,我不怕人杀我,再说,谁又有理由可以随便地杀我?

花无依不再说话了。花无依很久以后才对我说了一句话,花无依说,看来你真的还很小。我说你大我两岁,但是大两岁又怎么啦。一个叫杜拉斯的女人,老是和比她小得多的男人在一起。花无依说,杜拉斯是谁?我本来想说一个小提琴手的,最后没有说,也没有告诉她是一个作家,我只是说,杜拉斯和你一样,也是搞营销的。

我们不再说话。我们喝酒,一杯一杯地喝酒。我相信花无依是醉了,她不停地说她的过去,说那些陈年烂事,说她的女儿夏小青。我把花无依送回了家,从车上把她拖下来,然后背着她上楼的时候,她居然还能指引着我一步步向前,她居然还能手里晃荡着一串钥匙,清楚地告诉我哪一个是开门的。花无依的身子很沉,她嘴里吐出的东西,有一部分落在了我的身上,让我的身子也有了那么一种酸臭。我一步一步地登楼梯,一步一步地向上走着的时候,我在想是不是我也在一步一步地走向我并不敢奢望的爱情。楼梯里是装着电灯的,但是我无法触摸到开关,就像无法触摸到爱情之门一样。我在黑暗里摸索了很久,花无依的手就那么在我的面前垂着,像一个已经失去知觉的人一样。

终于开了门,走进去,是一个装潢得很考究的家。我把花无依放到在床上,剥去了她的衣服和裤子,用热毛巾替她擦了脸和身子。奇怪的是我居然毫无欲念,我只是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花无依的身子,那是一种绸缎一样的身子。我把这光滑的绸缎用一床薄被盖了起来。然后我走出她充满迷幻香味的房间。我的身上是花无依吐出的酒和食物的味道,我在卫生间里洗了一个热水澡,然后我就坐在了沙发上,仔细地看着这个家。这是一个有着巨大落地玻璃窗的家,像一个大富人家。我的睡意像一只被我赶走的猫一样,在一个清晨出走,在顷刻之间放开四蹄跑得无影无踪。我开始泡方便面,看碟片,看那些放在电视柜旁边的盗版碟。我看的是一部沉闷的但却精彩的碟片,叫做《与狼共舞》。我的话说得有些前后矛盾,但我相信我的表达应该是对的。睡意一直没有到来,直到看完长长三个小时的片子,脑子里仍然异常清晰。我不知道怎么样才会使自己睡着。后来我蹑手蹑脚地走进了花无依的房间,她的手和一条光腿裸露在外,那是因为她已经翻了一次身的缘故。我握着她的手,她好象有了知觉似的,也握住了我的手。我就那么蹲跪在床边,那是一张大大的圆床,可以令人想入非非。花无依喷出均匀的鼻息,她睡得很香。

很久以后我才回到客厅,我坐在沙发上,用一床毯子盖住自己的身子。在黎明来临以前,我终于睡了过去。但是我分明看到了鱼肚白,鱼肚白告诉我,你的睡眠不能算从夜晚开始,因为已经是一个清晨悄悄来临。上午十点钟的时候,我醒了过来,我看到了两个美丽的女人,一个是花小青,我看到小家伙穿漂亮的衣裳站在我的面前,用一双好奇但却友好的大眼睛看着我。一个是花无依,她已经从一场梦和一场醉里醒来,她显然还没有洗漱,但是却倚在了房门边,拿一床毛毯围住自己曾经裸露的身体。

是你帮我脱的吗?她的声音跌落在一个清晨的木地板上,或者说跌落在木地板的清晨。我点了一下头。

你有没有做过什么?她的声音再次跌落,像是要求证一段她失缺的记忆。

我说我从不乘人之危的,我什么也没有做过。如果你不愿意,那么这一生我都不可能做什么的。

我的话令花无依把悬着的心放下了。她眯着眼睛看了我好久,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其实也没有什么。

说完这句话她就转过了身子,她走向了自己房间里的卫生间洗漱。我看到了她的后背,有一小片惊人的白。我还发现,她的后背有一道红色的手印,我对着那个手印发了一会儿呆。我想,那一定是另一个男人在一场激情来临的时候留下的。站在我身边的花小青说,叔叔你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夏天,夏天的夏,夏天的天。花小青笑了起来,说叔叔,你怎么取这么奇怪的名字。我说叔叔也回答不出来。花小青走向了妈妈的房间,走到房门口的时候,突然转过头来说,你是不是喜欢我的妈妈?

我点了点头说是的,花小青我喜欢你妈妈。花小青说,有许多叔叔都喜欢妈妈。我想了想说,那你是不是所有叔叔都喜欢。花小青说,不,我只喜欢你。我说,为什么。花小青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这时候花无依站到了门边,她穿着厚睡衣,很干净的样子。她走到了我的身边,在沙发上坐下来,用一只手按住了我的手。然后她把脖子拉得很长,把脖子拉长是因为她要把头凑过来,在我的脸上亲了一下。轻声说,夏天,其实我也喜欢你的。只是,我们没有结果。

结果?我不知道我们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我只知道我渴望着一场恋爱的降临,渴望着心中那个大我两岁的女人,突然有天会对着我变得妩媚而温柔,像一把阳光做成的软刀一样,把我一刀刀割得支离破碎。

花无依带我去一家叫做“蓝白”的粥吧喝皮蛋瘦肉粥。粥吧里弥漫着轻柔的音乐,很细的像一条线一样的音乐。皮蛋粥有淡淡的咸味,每一粒粥花都柔软成绵若无骨的半糊状。花

无依张开嘴,小心地喝粥,像是要和粥决一雌雄的样子。外面的日光暗淡,我说花无依,一起喝粥,对我来说也算是幸福。花无依听完,就叹了一口气,说为什么一定要生出那么多的恩怨来,我害怕认识你,不如不认识你。

我说可惜你已经认识我了。

“蓝白”是我们常去的地方,因为花无依对粥无比热爱,她说粥是养胃和养颜的。另外,花无依喜欢这家粥吧的名字,她说蓝与白,都是干净的颜色,她喜欢干净。她还喜欢这儿的服务员,穿着蓝印花布做成的衣裳,围着蓝印花布的头巾,像一个村姑。那么这粥也就是村姑做出来的,村姑的形象可以让一种粥变得更加香甜。我们若即若离,我们一起喝喝咖啡或者粥,我有时候会去她的家里,和花小青一起玩。而花无依无疑是忙碌的,她在外面喝酒,和男人们谈笑风生,去伙伴量贩唱歌,她的生活丰富多彩。

我知道我必须要守着我的寂寞。我会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拉小提琴,或者站在窗边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其实我的目光游离,找不到目标,只是无意识地望着窗外而已,也许看到的是一片落叶,也许是一个人,也许什么也不是。有时候我会想起初恋的女朋友榛子,在胡杨的秋天,花无依也问起了榛子,她问起榛子时,手里正举着一小杯的百利甜酒。那是一种适合女人喝的甜酒,几乎没有酒精的气息。她说你有过女朋友吗?我说有过很多,都散开去了,像一场又一场的烟花,热烈燃放以后归于平静。她说那么你固执地爱上我,会不会只是一场烟花的前奏。我说不会的,烟花已经过去了,没有过去的是沉甸甸的爱。她说那么你的初恋女友呢,你还记得她吗。

我说,她叫榛子,和你一样,她也喜欢喝百利甜酒还有卡布其诺。我已经记不起她离开我几年了,六年?还是八年?我已经无法想象她现在是什么样子,她曾经那么迷乱,昂着头装出不羁的样子。她一定是受伤了,一定是一匹受伤的小鹿,而伤害她的那个人一定是我。我和小雅一起出现在她的面前,让她转身伤心地离去了。小雅也离我而去,现在在杭州一定嫁到了一个好的老公,开始平静的生活。而只有我是不平静的,陪着我的是一把做工精良的日本产Suzuki小提琴。我相信每个人都有过甜蜜的初恋,相信许多人在最后都没有和初恋的人生活在一起,相信许多人都不会忘却初恋。但是我却不仅仅是忘却,我让一个女孩子伤心和迷乱,甚至堕落。她那么消沉地和很多男人周旋,一定是因为心痛了,才变得那样的无所谓。其实那是最大的有所谓,因为爱得深,所以恨得深。

花无依望着我,她侧着头,好象听得很认真的样子。我笑了,我说你是不是不太听得懂我杂乱无章没有头绪的话。花无依说听得懂的,即便听不懂我也能悟到其中的一些章节。那么榛子,她现在的情况又怎么样呢?

我说榛子在慕尼黑,她和一个早两年去那儿的武汉人生活在一起。她刚去的时候生活很艰难,是武汉人一直在帮着她,后来武汉人就成了她的男朋友。男朋友在锯木场工作,每天可以从他身上闻到木头的气味。男朋友长得人高马大,很有力气,他凭着自己的力气来赚钱,每天都工作得很辛苦。榛子离不开他,但却不爱他,只会在某些时候,比如生病和寒冬来临时,关心他。他们有一间租来的不大的屋子,有一辆人家丢弃的汽车,还有人家丢弃的电视机、微波炉以及电冰箱和洗衣机。在异乡的日子,他们的生活波澜不惊。他们是一对寂寞的人,在寂寞里他们会听见锯木机的声音,或者,在百无聊赖的时候疯狂做爱。

花无依说,你怎么知道这些的,你们是不是还有联系。我说是的,她会不定期地打越洋电话过来,有时候是半年一次,有时候一个月会打两次,她说她想我,但是她已经不怪我了,因为她觉得我和别人在一起手牵着手,其实是一件太正常的事情,就像她现在也会和男朋友把爱作得酣畅淋漓一样。这个世界上,谁离开谁都一样的活。只是,她心底里爱着的一直是我。

有一天我在电话里对榛子说,榛子,我爱你。

榛子的语气突然变了,变得有些咆哮,她说你对多少人说过这样廉价的话了,我不要听。

我再一次在电话里说,榛子,我爱你。

榛子不再说话了,一分钟后她在电话那头哭了起来。她后来告诉我,男朋友就在她的身边安慰着她,男朋友知道她一直在给初恋男友打电话,但是从不阻止。因为男朋友曾经说,爱总是有些苦的。我说榛子你知道吗,我现在的爱你,和以前是不同的,我把你当成我的妹妹,我爱着你就像爱一个亲妹妹一样。你知不知道,你如果遇到不幸,或者生病,我也会痛,会痛得难过。

榛子的哭声在电话里更响亮了,在挂断电话以前,她说夏天,谢谢你的爱。榛子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我告诉花无依,这是最近一次和我榛子的通话内容。花无依看了我很久,她有些呆了,她手里的杯子,还漾着百利甜酒。很久以后,她的目光开始变得柔和,她的手伸过来,那么白的一双手,有着长长的手指,和软软的皮肉,轻轻地罩在我的手背上,轻轻地握住,轻轻地说,夏天,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你知不知道,善良是一个人最重要的品性。我轻笑了起来,说你可以说我善良,但是你不可以说我是孩子,我只比你小两岁。

花无依不和我争,她把手收了回去,望着胡杨的秋天的窗外。窗外是一条江,很安静的样子,很安静地流了两千多年。我也不说话,咖啡吧里的音乐响起来,沙哑的一个外国男人,给我们唱着外国的一段爱情。我在想,范蠡与西施,算不算爱情?胡三桂和陈圆圆算不算爱情?那么董卓、吕布和貂蝉之间,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爱情?谁能说得清楚,地底下埋藏了数千年的,是什么样的爱情?

我仍然和花无依若即若离,有时候走得很近,拉她的手,吻她的脸颊,轻轻抱着她,她会把头靠在我的胸前。有时候走得很远,好些时候不见。有时候她会打来一个电话,让我帮她接一下幼儿园里的孩子。我带着花小青去肯德基,她在肯德基的塑料滑梯上爬上又滑下。她喜欢吃新奥尔良鸡翅,她啃着鸡翅的时候问我,夏叔叔,妈妈好象不太喜欢和你在一起。我说,那你喜欢和我在一起吗?花小青说,我喜欢和你在一起,不喜欢和妈妈的那些男朋友在一起。我说,妈妈不喜欢和夏叔叔在一起没关系,只要花小青和夏叔叔在一起就行了。然后我就看到了我和花无依之间的结果。从这座城市的肯德基二楼餐厅的窗户望出去,是一家大型商场门口的一大堆人群。有的人出来了,有的人正在进去,我突然对这些人群产生了厌烦,我不知道大街上挤来挤去的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我望着窗外的时候,还没有看到结果,但是,我和花无依之间的结果,终于走到了我的眼前。我的眼泪,在这个季节里一下子流干,让我深信,我一定是一个不够坚强的男人,是一个矫情的男人,是一个像女人一样会有大把眼泪的男人。

我带着花小青坐在医院急救室外走廊上的长凳上。花小青一定知道了妈妈不太妙的事情,所以她变得一言不发,手中还抓着我给她买的一只毛绒绒的长臂猴。急救室外聚拢了不少人,有许多是和花无依一起常参加旗袍美人聚会的女人们。以前她们在胡杨的秋天咖啡吧里,端着酒杯风情万种地走来走去,现在她们个个眉头紧皱。还有一些男人女人,他们什么话都没有说。有个女的过来抱花小青,女的说小青阿姨抱抱你,妈妈出事了,你别急,让阿姨抱抱你。花小青推开了女人的手,花小青把头轻轻地靠在了我的身上。我的心里突然涌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父爱,我想我是个喜欢孩子的人,我还没有结婚,却突然间想要一个孩子了。我伸出手,轻柔地抚摸了一下花小青的头。

花无依喝醉了酒,在公路上把她的宝马开出了一百七十码的惊人速度。就是在高速公路上,这样的速度也够快的了。花无依的白色宝马钻进了路边一辆大卡车的底下,花无依和宝马一样,被挤得扁扁的。接到报警后,警方用了气割才把花无依从报废的车子里拖了出来。她的身上看不出血迹,身体内部却已经支离破碎。就像是感情上的伤痛一样,外表完美无缺,内心支离破碎,脸上洋溢笑容,心里血流成河。从中午到黄昏,花无依一直在抢救中。而我和花小青,也一直傻愣愣地坐在长凳上,像一大一小两尊雕塑。

三天以后,花无依死了。花无依在离开这个世界以前,拿一双曾经美丽现在却已经失去光泽的眼睛,看了送别她的人群一眼。她的父母,从一座叫厦门的城市赶来,老两口的头发已成半灰半白,他们的眼泪一刻不停地流淌着。花无依的目光一直落在花小青的脸上,花小青没有哭,只是愣愣地望着花无依。花无依的脸上看不出伤口,看不出血痕,只可以看到腊黄的脸上一脸疲惫的样子。在这个精彩的世界里,这个漂亮女人很匆忙地走了一遭。花无依最后把目光抬了起来,很深地看了我一眼。她一直盯着我看,像是要用目光穿透我的衣服和皮肤,看到我的骨头和血液里去。我知道花无依想要和我说什么,我相信那一记得我的心和她的心之间,搭起了一座桥。我点了点头,花无依的眼帘就垂了下来,随即,花无依老父母的哭声就响了起来

我抱起花小青,轻声说,小青,你不要哭。妈妈已经不在了,但还有叔叔。花小青点了一下头说,好的叔叔,小青很乖,小青不哭。但是花小青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后来她还是哭出了声音,她说妈妈不在了,妈妈已经不在了。那天花无依的父母带走了花小青,而我离开医院就去了胡杨的秋天。这时候是下午三点,胡杨的秋天生意有些清淡。我坐下来喝酒,我要了一瓶杰克?凡尼,我想把自己灌醉。我要试一试,如果我的身体麻木了,大脑麻木了,心还会不会痛?我一杯一杯地喝酒,咖啡吧老板坐到了我的对面,他仍然微笑着,抽着雪茄。他说,你怎么了?我问他,你说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好时间是那一个时段?老板摇了摇头说,我没有想要离开这个世界,所以不去想这样一个问题。我告诉他,我说老板,最好的时间是下午三点,那么安静的一个时间,黑夜还未到来,白天还没有远去,许多人从午睡中醒来,这时离开,是多么好的一种选择。老板说,那么谁又选择了这个时间离开了呢?我说花无依,你应该知道花无依的,她是你的常客,她是那个旗袍美人。老板一下子愣住了,他不再说话,他吧嗒吧嗒地抽着雪茄,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久久没有舒展。

过了一会儿,老板离开了,离开之前他从我身边经过。他偶出手轻轻在我肩膀上拍了几下,然后,他像影子一样飘出去,不见了。从下午到黄昏,我把自己喝醉,我是听着音乐喝醉的。因为不久,店堂里就响起了《爱的忧伤》,那一定是老板让人播的,算是为一个美丽的来尘世短短走了一遭的女人送行。我摇摇晃晃地离开,离开的时候,我发现我的眼睛几乎睁不开来。几个小时以内,我的眼睛一直被眼泪浸泡着。

门僮为我推开胡杨的秋天的门,我回过头的时候,看到老板站在店堂里,神情忧伤地向我挥了挥手。

花无依的葬礼在三天后举行。那是一个落雨的清晨,我跟着她家属的车来到城东的那片公墓。花小青的头发中,别着一朵小小的白花。她向我走来,无声地偎在我的怀里。有人在车厢里窃窃私语,他们在讨论着一个和花无依的女儿亲密无间的男人,会是谁?各种内容的目光,落在我和花小青的身上。我不去看他们,我只看着车窗以外。乡村公路旁边那大片的野花,都被雨水罩入其中,有着一种干净的美丽。在殡仪馆的一片小树林里,我和花无依的父母有了一段对话。确切地说,是我牵着花小青的小手,在树林里走来走去的时候,花无依的父母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他们过度的悲伤已经过去,只在脸上留下了难过与伤心的印记。他们想要说的话只是,你是谁?你是不是花无依的男朋友?花小青看了我一眼,说,他是夏叔叔。花小青紧紧拉着我的手,她的身体里,流着外公与外婆的血脉,但是她与外公外婆是不亲热的。我望着一棵在雨中显得有些葱郁的树,我好象是对着那棵树上的绿叶说话,我说我想成为她的男朋友的,但是她一直不承认我是她男朋友,她应该有着自己亲密的爱人。

花无依的父亲说,我想你一定对她很好,不然小青不可能老是在你不在的三天里念叨着你。我们明天就要回厦门了,我们想把小青带走。无依那么可怜,三年前死了丈夫,现在她自己也去了。我们不想让小青受苦,我们会好好对小青。我说不要带走小青,花无依已经把孩子托付给我了,我会把小青带大,让她受良好的教育,直到她长大成人。花无依的父亲说,无依什么时候说了?无依一直昏迷着,你让她怎么说。我说她用眼睛说了,她临死以前的目光告诉我,希望我能帮她的忙,把孩子带大。

我俯下身去,对着花小青说,小青,你愿意跟夏叔叔生活在一起吗,让夏叔叔做你的爸爸好不好。花小青看了看外公外婆,对着我点了点头。我一把抱起了她,向小树林的外边走去。我的一只手还撑着伞,伞撞落了许多树叶上的雨水,许多雨水奔向我和花小青的衣服。花无依的父母也跟了出来,他们一言不发。

我没有参加追悼会,没有去站在花无依的那些亲朋之间,没有去听他们发出的哭声。我躲了起来,躲在一棵大樟树的下面。我甚至不敢抬头,一抬头我会看到一支高高的烟囱。而花无依的灵魂会化为一缕青烟,从那个生命的出口处飘然而出。我不忍看着她的离去,不忍看着一个刚刚还穿着旗袍风情万种的女人,刚刚还举着红酒款款行走在咖啡吧里的女人,突然之间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像水蒸气一样突然的消失。雨一直在下,落在大樟树上,落在我的雨伞上。花小青脱开外公外婆的手,向我走来,她的小手躺进了我的大手中。她仰起已经被雨水打湿的脸,说,妈妈没有了。

我说,小青,别怕,妈妈没有了,叔叔还在,叔叔会做你的爸爸。

在公墓。

在雨中的公墓,花无依静静躺在那么小的墓里,很安静的样子。她用不着再向女人们推销化妆品了,我知道她推销化妆品只是为了解解闷而已,她是很有钱的一个女人。雨水落下来,隔着雨帘我看到了墓碑上的陶瓷像,花无依在陶瓷像里浅浅地笑着,像一朵开在雨中的路边的小小黄花。那么清浅的笑容,那么瘦弱的笑容,那么令人伤感的笑容。人群早已散去

,只留下一些用来寄托哀思的零落的鲜花。鲜花在雨水中总是显得无比鲜活的,鲜花像一个人的生命一样,在瞬间枯萎。很短暂的一个过程。我牵着花小青冰凉的小手,在花无依的公墓前站了整整一个下午。

有几辆黑色的名车在不远处停了下来,从车上走下几个人,他们站在那儿向这边观望着。一会儿,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举着伞向这边走来,那是一把黑色的很大的伞。他戴着墨镜,像电影里一个黑社会巨头的样子。他走到了我们身边的时候,我发现他的个子很高,鼻梁很挺,是很有棱角的那种脸型。我知道他是谁,这座城市的人都叫他谢董,他是市里最著名的企业家。但是以前他很穷,传说他的发家与几年前的一场械斗有关。在我的面前,他的富有与贫穷,都是与我无关的。但是我相信,他一定与花无依的富有有关。花无依装潢考究的房子,花无依开的白色宝马,也一定与他有关。我没有说话,一直都没有,是因为我不知道有什么话可以和他说。我们站着的样子,老是让我想起一部韩国电影的镜头。在那部片子里,也有两个男人和一个小女孩静静站在墓前的镜头。这让我有了一种虚幻的感觉,以为自己的一生,像是在演一部漫长的电影。有时候的悲伤与爱,都演得那么矫情与可笑。以为自己是一种伟大的付出,以为自己在轰轰烈烈地爱,以为自己的爱情可以感天动地。当生命化为灰,化为轻烟,像纸鸢一样在风中飘飞时,一切成空。

谢董俯下身去,轻轻地抚摸着花小青的脸庞。他抚摸得很仔细,像是要从花小青的脸上摸出花无依的影子。花小青显然认识这个人,花小青轻轻叫了一声谢伯。谢董点了点头,然后缓缓地站起了身,指了指花小青问我,以后是不是你带着小青一起生活?我说是的。他又问,那你是什么人?我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银行职员而已,以前我是夏小青的叔叔,现在我是夏小青的爸爸。花无依的房子,留给小青,与我无关。花无依的任何事情都与我无关,她一直希望我是她的弟弟,是小青的舅舅,现在,你把我当成她的弟弟好了。谢董沉默了半晌以后才说,你想要多少钱?我给你开支票。我说,我不要钱。我为什么要钱?我养得起小青。谢董愣愣地看了我很久,他的手本来已伸向了怀中,现在停住了。后来他转身走了,走的时候挺直腰背,迈着大步。我知道,他与花无依之间,从此两清。而他一定是一个一往无前的人,从他的步幅上可以看出来。但是在他转身离去的一刹那,我看到了他脸上稍纵即逝的失望的表情。因为,我没有向他要钱。他只是想用钱,来安慰一下自己的心灵而已,来向已经故去的花无依表一表爱心而已。

谢董离去了。我没有回头,我听到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间,几辆黑色车子,会在顷刻间从公墓消失。雨仍然在下着,我和小青的裤管都已经湿了,黄昏也在这一刻来临。黄昏的雨,会让人生出一种愁来。愁像一把剪刀,一下一下,把我的心情剪碎,像一片片细小的叶片。

花无依最爱的人,大概是她已经死去的丈夫。

在花无依的一只包里,我发现了两张照片,一张照片里站着一个络腮胡子,很高大的样子,像一个艺术家,对着镜头笑着。另一张是我,我在专注地拉着小提琴,是她用数码相机拍了以后,去照相馆洗出来的。相同的是,我和络腮胡都穿着浅蓝色的毛衣。蓝是一种安静和干净的颜色,蓝是我偏爱的一种颜色。我把两张照片收了起来,锁在我的抽屉里,像锁住

记忆一样锁起来。我想,这一定会是我一生的纪念。

我躲在自己不大不小的房间里,拉上窗帘,开着台灯,把自己的身子窝在绒布沙发上。有时候我会在屋子里走动,有时候我会听CD,有时候我会洗澡,有时候我会为自己泡一杯绿茶。我躲在暗处,像一只不愿见阳光的老鼠一样。我发现我的骨头发了芽,胀得难受。我把我的手机关了,整整关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除了接送花小青幼儿园上学,和吃过晚饭的时候带着花小青散步以外,我一直都呆在家里。红色座机就放在绒布沙发的旁边,不太有人打电话进来。单位里到是来过几次电话,说你为什么不上班。我说我病了。单位说,病了也得请假。我说我不想请假。单位说那你后果自负。单位很生气,后来就不再来电话了。我知道,如果我想再回到单位上班,一定得先被骂个狗血喷头才行。我的手机关了,一下子和许多常联络的女人们失去了联系,我知道有些人会在找我,有些人可能已经把我淡忘。不管找我的还是淡忘我的,不管曾经与我激情的,还是正在向激情发展过程中的,都一下子拉开了距离,显得那么遥远。我捧着茶杯唏嘘着喝茶的时候,会无声地笑起来。我突然想,那帮嘻嘻哈哈消失掉了的女朋友,像突然离开我的一阵风。而我的生活不变,地球按原来的轨道行走,一切都可以淡去。

一切都可以淡去的,大概还有人与人之际间的亲情、爱情与友情。如果不是爱入骨头,那么很短的一个过程里,你会与一个女人相对陌路。我在想象着一些女人们不同的身体,有丰腴有纤瘦,有高挑有玲珑,现在我只把她们想象成行走着的一种可爱的小动物。我想一个月的窝居,一定让我的身子变胖,一定让我的脸色变得苍白,也一定让我的厨艺有了很大的长进。因为我开始买菜与做饭,做给自己和花小青吃。某个黄昏,在这座城市的江边我牵着花小青的手散步的时候,我说小青,爸给你改一个名字好不好。花小青显得不太满意,说为什么要改,妈会不会怪我?我蹲下身子,抚着她的头发,轻声告诉她,不会的,妈不会生气。妈姓花,爸是姓夏的,你不如就叫做夏花吧。爸会一直对你好,比对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好。花小青不太可能听得懂我这样子与她的对话,她还那么小,是个孩子。但是我看到她还是点了点头说,好的,我就叫夏花。

一个月后,我终于想要开始我的新一种生活了。我穿上干净的衬衣和牛仔裤,然后去理了发,刮起了胡子,洗了澡。我把窗帘拉开,把窗户打开,让新鲜的风涌进来。拉开窗户的那一刻,风和阳光同时把我包围,我感到了微寒中的一丝温暖。阳光让我睁不开眼睛,我像一个初生婴儿一样,望着窗外感到陌生而好奇的一切。我用一整天的时间整理房间,并把夏花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我对着阳光说,我要忘掉花无依了,我要开始新的生活。

红色的电话机响了起来。单位又来电话了,单位说你到底来不来了,我们已经决定开除你。单位的声音,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处女的声音。我知道她戴着一副黑边眼镜,在支行的人事部上班。单位沙哑着喉咙说,你来不来了,限你今天去分理处上班,不然千万别怪行里不客气。我对单位说,你说错了,不是你们决定开除我,是我决定开除你们,老子不想上班了。我把电话给挂了,挂掉电话的时候我想象着一个老处女气得直喘气的样子。这样的想象,让我的心里无比愉悦。

这天晚上我请夏花去肯德基吃东西。夏花已经从花无依离世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她已经变得很开心。然后我带着夏花去了胡杨的秋天,我和夏花面对面地坐着,我请夏花吃星冰乐。抽雪茄烟的咖啡吧老板走了过来,走到我的面前说,好久不见。我也笑了笑,我说坐在我对面的是夏花小姐,今年芳龄六岁。她是花无依的女儿,你应该认识花无依的,她已经死了。老板眯了一下眼睛,吐出一口烟来,看着夏花一言不发。我又说我失业了,我不想工作了,今天我已向单位辞去工作。老板想了想说,那你怎么养活自己?你会调酒吗,不如来我这儿调酒?我说我不会的。老板说,那你会做什么。我说我会拉小提琴,那是一把日本好琴,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送给我的,他是我的提琴老师。老板笑了起来,说提琴拉得好与不好,只和你本人有关,和提琴的关联是不大的。

第二天我在胡杨的秋天,对着老板的面拉了一曲《爱的忧伤》。老板脸上的笑容淡淡的,像轻烟一样。就是这淡若轻烟的笑容,也一点点地消失了,最后他的脸上一阵怅然。我用手指头,用心捕捉着音乐,我追赶着咖啡吧里的忧伤,就像追赶着一只兔子一样。许多客人都静下心来,向我这边张望着。他们一定看到了一个男人,拉了一曲后,表情木然地将手垂下来。老板的手轻轻合拢,他拍了拍手,走到我的身边说,来我这儿吧,来胡杨的秋天拉琴。胡杨的秋天需要像你这样的小提琴手,胡杨的秋天是我的也是你的。我笑了,我说,但是归根结底是你的。他也笑起来,拍了拍我的肩。

这天晚上,我对夏花说,夏花,爸要开始工作了,爸要好好地爱着你,就像爸曾经那么没有理由地爱着你妈一样。夏花摸了摸我的耳朵,她什么话也没说,她也许不喜欢我像大人一样的口气和她说话。我一仰头,看到了天空里一闪而过的花无依,和短暂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