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西去的骑手

刚开始尕司令根本不知道他真正的对手是吉鸿昌,他压根就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一个人。他眼里的头号敌人是甘肃督军刘郁芬,刘郁芬杀了他的父亲,刘郁芬的师长赵席聘坐镇河州城,尕司令先打河州收拾赵席聘,再攻兰州杀刘郁芬。

1928年春,尕司令带着数万之众的“黑虎吸冯军”围攻河州。尕司令下令,“电线杆子都砍完,叫他赵席聘电话通不成。”河州与兰州的通讯中断。

河州城里的国民军一个营出城作战,手里的快枪还没来得及拉枪栓,尕司令的兵“哗啦啦”跟暴雨一样砍砍砍,杀杀杀,一营的国民兵眨眼间给日蹋完了。

城里的大兵再也不敢出来了,城头上架起大炮,朝城下黑压压的人群轰击,尕司令的兵倒下一大片。尕司令领上“黑虎吸冯军”撤离城墙根,一直上了北塬,钻进深沟不见影儿了。

国民军都是来自河南河北山东大平原的硬汉子,是当时中国野战能力最强的军队,被十七岁的娃娃司令带着乌合之众堵在城里,心里很不是滋味。有个邵营长硬得很,一定要带兵上北塬去撵土匪兵。“我不信马仲英是什么黑虎星,他硬还是我硬?”不等上司发话,邵营长带上队伍冲出城,一溜烟上了北塬,打眼一望,黄土塬一个接一个,波浪起伏跟海一样。邵营长在华北平原上长大,看半天看不出这些黄土疙瘩有什么名堂,从塬顶的台地往两下里裂出一条条子老虎金钱豹一样的大沟大壑,很能满足一个热血军人的豪气。邵营长带上队伍钻进一条大沟,几小时的急行军,出了沟口有个庄子,估计马仲英这个黑虎星躲在庄子里。

邵营长就把庄子围了,刚围住,庄子里冲出几百人跟国民军混战在一起。邵营长抡起鬼头刀杀红了眼,杀着杀着,他跟前没兵了,他自己也不动了,血淌干啦,大刀跟拐棍一样拄在手里,扑咚倒地上。

守城的赵席聘再也不派兵出城了,“尕娃娃确确实实是个黑虎星,硬得很。”

赵席聘给兰州刘督军写一封信,派卫士趁黑破阵搬救兵,信写得十万火急,“河州城里只剩下三营兵,援军要快,迟了,城就叫黑虎星吞了。”西门炮声一响,东门飞出一匹烈马,朝兰州方向奔去。

尕司令的兵完全可以堵住这个国民军,尕司令不让堵,“闪开闪开,他是去兰州搬兵的。”大家举枪要打,“司令灭了他,从古到今哪有给搬兵的人让路的?”

尕司令黑下脸,“你没长眼睛吗,你往旗杆上看,上边写的啥?黑虎吸冯军,连刘郁芬都没吸来,还想吸冯玉祥?”大家都比尕司令年长几岁,这个顽蛮可爱的娃娃天真烂漫地教训大家,“让他搬救兵嘛,把国民军全都搬到城里边,城里塞得满满的,咱往里攻才有意思。满瓤核桃吃着香,硬面锅盔有味道。”

刘郁芬发来了一个旅。旅长赵仲华感到很奇怪,进人河州地面,赵旅长严阵以待,提防土匪伏击,四野里静悄悄的,赵旅长顺利开进河州城。赵旅长问守城长官赵席聘:“太平世界哪来的土匪?”

“你不要急,时候一到你就知道了。”

一夜无事,官兵们吃好喝好,浑身是劲。

天刚明,城外一声炮响,接着是暴雨般的马蹄声和脚步声,赵旅长以为回到了古代,简直是演《三国》。

塬上塬下全是骑手们刚健的身影和明晃晃的马刀。尕司令下达攻击令。黑马旅青马旅向北塬猛扑,攻破北塬,包围西城,北塬头的国民军无法立足,放弃阵地,退入城内。旅长赵仲华率大刀队反攻,骑手们一拥而上,那些中弹的骑手仍然紧夹着马腹,僵立在旷野上,战刀在手里闪闪发亮,子弹抖落在伤口里,像黄豆一样被嚼得嘎嘣响。后边的骑手擎着亮晃晃的马刀,一直冲到机枪跟前,把机枪手劈为两半。

国民军毫不惊慌,伸手从背上摘下大刀,跟骑手们砍在一起。刀来刀往,铁器发出猛兽般的吼声;好多汉子倒下去了,身上裂开的口子又长又深,就像高原上的深沟大壑,马刀一下子把里边照亮了。

生命凝固在坚硬的骨头上。

赵仲华旅长跟他的士兵躺在一起。

赵旅长本来可以突围出来。赵旅长刚下火线,就看见尕司令的骑手们收起枪,擎着火炬一般的河州刀一声不吭拥上来。已经站在火线之外的赵旅长纵身一跳,又回去了。赵旅长最早是学兵队的武术教练,来自华北大平原,那里的原野跟大刀片子一样宽阔结实,燕赵自古多悲凉慷慨之士,赵旅长从背上摘大刀的一瞬间仿佛置身于那萧萧的劲风中,仿佛置身于寒声四起的易水河畔。“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日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卫兵们跟尕司令的骑手一对一全倒下了,大刀和柳叶刀深深地扎进对方的身体,刀口吃进很深,一直到刀柄;刀刃开始在血液中游动像滚滚波涛中矫健的白鱼,后来刀刃被血水吞没。

赵旅长的身边全是尸体,赵旅长再也收拢不了它们,轰一声倒在地上,跟卫兵和骑手们躺在一起。紧挨他的是两名用司令的营长,都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赵旅长很高兴跟小伙子躺在一起去迎接死亡。

刘郁芬的参谋长余嘉培等政工人员,住在镇守使马延贤的将军府公馆,由国民军26师工兵营防守。尕司令重兵进攻将军府,志在生擒余嘉培。骑手们一队一队开上去,一去不回。太阳偏西,进攻毫无进展,尕司令下令火烧将军府。起火后,国民军一边抵抗一边挖墙,一百多名卫兵掩护余嘉培撤进河州城。来不及撤退的官兵全被烧死,精良的武器,也被烧毁不能再用。骑手们烧毁将军府后,继续放火,把城外的汉族寺庙万寿观、宝觉寺也烧了。国民军以牙还牙,烧毁了河州最有名的回教建筑“八坊”。

逃进城里的余嘉培向兰州求援。五月二十五日,十一师佟麟阁二十五师戴靖宇率部抵达河州。尕司令下令全军撤退。

“这回咱们喋锅盔。”河州城外一望无际的黄土高原,跟扣在大地上的厚锅盔一样,让尕司令的马鞭子这么一指,锅盔就熟了,焦黄焦黄的,散散地敷着一层芝麻,香喷喷的。

佟麟阁和戴靖宇从两路进军河州。戴靖宇的二十五师中了埋伏,数万人马从沟沟壑壑里杀出来,跟洪水一样,戴将军的队伍展不开,尕司令的骑手就冲进二十五师司令部。戴将军胸膛挨了一刀,幸亏没伤着心脏,拣了一条命,拚死突围,算是进了河州城。

佟麟阁十一师顺利入河州。佟麟阁是名将,不怕土匪,休整一天,就杀出河州城,分三路向尕司令进攻。

相传尕司令起兵时,七老太爷不答应,怕孙子吃亏,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最终得便宜的是马麒马步芳父子。阿爷骑上白青马去劝孙子,“你的队伍十个人没有一杆枪,阿门对抗冯玉祥?”尕司令一听怒气冲,双眼“咔”的瞪成了武行僧,“阿爷,母鸡叫鸣驴耕地,婆娘当家娃受气,造反离不了年轻的,你们老颠董①害怕了回家去(气)。”阿爷一看劝不成,尕孙子的反心大得很,“要打你就往狠里打,阿爷给你帮上些白青马,尕孙子你年轻你先上,阿爷攒上些精神当上一回老黄忠。”

①颠董:西北方言,糊涂。

河州城的炮声引来了阿爷马海渊和一大帮老兵,他们当年随董福祥的甘军人京救驾,打过八国联军。

佟麟阁师长号令全军:让回回见识见识咱西北军大刀的厉害。官兵们收枪摘刀,旋风一般紧随他们的师长。黄尘遮天蔽日。

老兵们大叫:“娃娃们让开!”三百多胡须发白的老汉随马海渊杀下北塬。

马海渊双腿夹紧马腹直奔佟麟阁,刀口相撞,佟师长吸口冷气,马海渊说:“老汉我再年轻十岁,定把你娃娃生擒活拿在马鞍上。”卫兵从侧面猛刺老汉的左肘,老汉身子一拧夹住马刀,伸手一拍,卫兵立马断气,轻塌塌落在地上。

佟师长下令后撤,老汉们也退到塬上。

炮声传到西宁,传到甘州凉州,西军宁海军官兵整连整营哗变投奔尕司令。

那正是夏天,太阳在塬顶显得又红又大,儿子娃娃们的脖子全都粗了红了,他们骑着快马,擎着火炬般亮晃晃的马刀向河州飞驰。尕司令把他们编为青马旅黑马旅白马旅红马旅。所有的骑手全是黑布军装,马队格调纯一,轮换上阵,换下杀红了眼的老兵。老兵们防守北塬观战。娃娃们一队一队开上去,回来的时候马队显得很空旷,活着的骑手全成了血人。血迹把整个北塬全笼罩了,战马也成了红的,汗珠在血迹上滚动像玫瑰花上的晨露。

骑手们疾驰如飞,一去不回。战刀闯进他们的躯体,搅起汹涌澎湃的潮汐,血液就这样在战刀的呼啸中纯净了。他们就这样把一辈子的光阴浓缩在一个夏天用完了。那个夏天热得要命,战刀的光超越了头顶的太阳和胸中的生命之火,他们什么都不顾了,他们失控了,在太阳之外在生命之外,把自己活活地撕裂,血液爆炸似地扑轰一声喷涌而出。

骑手们从西宁甘州凉州潮水般涌过来,骑手们从天水清水骆驼泉,从所有以水起名的地方涌过来。明晃晃的马刀填满了大沟小沟,溢上了旱塬,旱塬全湿了,全是潮水般的刀影。

佟麟阁师顶不住了,塬上塬下,大沟小沟全是明晃晃的马刀。佟将军瞧着手里的鬼头刀发呆,连马仲英的面都没见,就这么退下去?带一把宝刀回去算怎么回事,至少应该跟马仲英战上几个回合。

佟将军带着遗憾离开大西北。后来在华北,在长城喜峰口,佟将军率领大刀队夜袭日寇,斩敌三千多,砍出一曲名扬天下的《大刀进行曲》,手中的鬼头刀才安然入鞘。‘七?七“抗战爆发,佟将军在日军飞机的轰炸中壮烈殉国。这是后话。

1928年夏天,国民军十一师在佟麟阁手里快要垮掉了,刘郁芬再次向冯玉祥告急,点名吉鸿昌来平叛。

这是吉鸿昌第二次入甘。刘郁芬初到兰州时被陇南陇东四镇大军围困,兰州危急,各机关打点好行李准备逃难。远在内蒙河套的吉鸿昌率铁军十九师的一个旅,几千里强行军,一举击溃叛军彻底扫平陇东陇南诸镇,然后赴北平陆军大学学习。甘肃烽烟又起,吉鸿昌接任十一师师长。

十一师在河州屡战屡败,士气低落。吉鸿昌用他那一套带兵方法整训十一师,了解马仲

英的作战特点。

1928年秋,马仲英与甘州马廷勷联合,兵力达八万之众,第三次围攻河州。

有消息说冯玉祥的大将吉鸿昌领着十一师又从定西开过来了。十一师跟马仲英交过手,尽吃败仗,大家都看不起十一师,换个吉鸿昌当师长你们这些蔫娃就成赵子龙啦?换上冯玉祥也不行!尕司令鼻子一哼,没理识。他们很快就尝到了吉鸿昌的厉害。

吉鸿昌不进河州城,吉鸿昌领着一师人马从北路开进莲花堡,兵分两路,一路上谢家坡,一路上康家湾。老将马海渊对孙子马仲英说:“老冯的钢全在吉鸿昌这把刀上,把吉鸿昌打下去,你娃娃就长大了。”马海渊说:“娃娃下去吧,老汉我给你守摊子。”

尕司令下了北源,把指挥部设在三角堡。吉鸿昌的部队坚守阵地,士兵们军容整肃,任凭骑手们猛烈进攻,他们岿然不动。吉鸿昌掌握了尕司令的作战特点,攻击时一拥而上,败阵时四下逃窜,没有强有力的组织。吉鸿昌刻意设置火力封锁网,像一道火墙,那些一拥而上的河州骑手很难冲过去。八万大军像被卡住喉咙的烈马,不肯退让,流血不止,搏击愈猛。骑手们每村必夺,有些阵地被骑手们占领了,有些阵地牢牢地控制在吉鸿昌手里,而吉鸿昌的主力一直打到三角堡。

塬上的老兵急了,往下冲,被吉鸿昌的炮队轰退了。

吉鸿昌打仗很讲究,他放弃了多余的阵地守住了关键部位,尕司令被钳形战术紧紧锁住。

“锁住就锁住,咱拧成铁滚子往坡下滚。”

尕司令的兵五六百人一堆儿,变成黑虎往下冲。连放两个黑虎团。

三角堡底下全是黑压压的国民军,国民军官兵摘下大刀,等候进攻的信号。

吉鸿昌没有动用他的大刀队,他命令炮兵开火。师直属炮兵营猛烈开火,大小钢炮迫击炮一齐砸向三角堡重台塬,一千多骑手死在炮火中。炮火轰击后,国民军大刀队忽啦一下冲上三角堡。受伤的骑手拔刀自尽,被围困的骑手跳入深井。

尕司令提上刀往上冲,卫兵们围住他,“哪有司令打头阵?你去冲锋司令部咋办呀?”“司令部让空着,插上旗杆子就是一个司令部,你们都跟我走,卫士队不卫我了,卫咱队伍的好名声,走!”尕司令手里的刀子一挥,骑上大灰马冲出司令部,身后跟着一帮子小伙子。半面坡已让国民军占领,突然又从崖顶的庄子里冲出一群“黑虎吸冯军”,凭那匹大灰马国民兵就认出谁来了。

“黑虎星,黑虎星出来啦!”

一道道火网撒出去,倒下一大片骑手,而那匹大灰马往前一窜,就把火网撕破了。尕司令把刀别在腰上,端着一杆马枪,马往前一跳,马枪就吼叫一声,国民军队伍里就栽倒一个人。那些铁杆卫兵不惧炮火,跟着尕司令边冲边打,弹无虚发。趴在工事里的国民军一个劲往血泊里栽。吉鸿昌的火网越织越密,尕司令和他的卫队始终在半坡打转转。“我要是有十挺机关枪,我撕烂吉鸿昌的裤裆。”

尕司令怒火冲天,根本不理识冷枪冷弹,“狗日的吉鸿昌你出来,老子看见你啦,端个望远镜,装个千里眼,远山变成近山,你照谁呢,你照你爷呢!”心里正骂着哩,国民军阵地上出来一个身披黑大氅的将军。

“吉鸿昌吉鸿昌。”

大家都看见了吉鸿昌。就是这个人,跟刀子一样就戳到交弦处①,把八万人的“黑虎吸冯军”给锁在北塬上。河州的骑手连打枪都忘了,伸长脖子看吉鸿昌。

吉鸿昌也是黑脸大汉子,再披个黑大氅随风招展。“狗日的吉鸿昌,把咱的军旗披身上啦。”响了一阵枪,那个吉鸿昌动都没动,压根就不理识冷枪冷弹,傲慢得很,手里连枪都不拿,也不拿刀子,就戴个白手套,举起来在半空那么一举,后边的国民军跟放开铁绳的狼狗一样呜儿呜儿叫着往上冲。尕司令的手也是这么一举,身后也是黑压压一群兵将,两下里拚在一起,跟拧麻绳一样越拧越紧。

①交弦处:西北方言,关键部位。

骑手向西宁马麒求救,宁海军官兵挤在大操场上,遥望河州,河州那边传来隆隆炮声。马步青马步芳也坐不住了,向镇守使求战,马步芳说:“这一仗打赢了,老冯就没脸在西北呆了,吉鸿昌是老冯的王牌啊。”镇守使望望儿子没吭声,儿子说:“河州战役马仲英出尽了风头,他快成西北王了。”马麒说:“你想当英雄,好哇,爸问你一句,楚汉相争你说谁是英雄?”“当然是刘邦了。”“放屁!灭秦的是西楚霸王项羽,项羽才是真正的英雄。娃娃你还嫩啊。爷叫你多看史书,你没看进去嘛。”马步芳的脖子不粗了,脸不红了。镇守使说:“冷静下来就好,娃娃你记住,自古都是英雄打天下,小人坐天下。仲英侄儿确实有项羽之勇。他真要打败国民军,下一步就该打咱了。”镇守使质问儿子:“想当英雄还是想当小人?”儿子不好意思,笑笑出去了。

镇守使下令:集合队伍向河州开拔。大军浩浩荡荡开向甘肃,在离河州三十里处停下。马麒这才告诉儿子,“娃娃,咱跟老冯一起打马仲英。”儿子不知所措,马麒说:“老冯兵多,吉鸿昌打头阵,后边还有刘兆祥刘郁芬。老冯本人还没有来甘肃哩,他要来甘肃可不得了哇。”马步芳说:“马仲英何必死缠吉鸿昌呢?”马麒大笑,“他想学老先人马占鳌,胜了吉鸿昌再投冯玉祥。他娃娃太嫩,咱爷父们先投老冯,合起来揍他。”两个儿子恍然大悟,马麒说:“开窍就好,往后就靠你自己了,我不带兵了。”

宁海军出现在北塬头上,尕司令的部队为之一震,以为援兵到了。尕司令向卫队下令,全部出击,打败吉鸿昌。吉鸿昌也发现了北塬上出现的军队,吉鸿昌以为是刘郁芬派来的援军,吉鸿昌志在全歼马仲英,他向各旅下达攻击令。这时,前沿阵地打来电话,告诉他开过来的是宁海军。参谋长急了。当时的情形就像滑铁卢大战,拿破仑跟惠灵顿打得精疲力竭,谁的援兵先到谁就能战胜对方。远方战尘高扬,拿破仑相信那是自己的援兵,拿破仑把皇家近卫营投人战斗,然而来的不是格鲁希,而是布吕歇尔元帅的德意志军队。

1928年秋天,在河州三角堡,面对突然出现的宁海军,吉鸿昌毫不惊慌,毅然下达攻击令。参谋长说:“宁海军打咱们怎么办?”“马麒不会这么干,马步青马步芳不会向着马仲英,马仲英是个疯子。”“他们真联手打咱们,可就惨了。”

“冯总司令正等着他们这一手,他们全都反了,冯总司令会把他们连窝端。”

前沿阵地报告:三十里铺发现马麒马鸿宾的部队。三角堡阵地上,回回骑手喜出望外,狂呼大喊冲下来,吉鸿昌说:“命令各旅,全力进攻三角堡。”参谋长犹豫不决,“马麒马鸿宾怎么办?”“置之不理,全力打垮马仲英。”

吉鸿昌师所属各旅集中火力猛攻三角堡。好多骑手被炮火击中,战马来不及躲闪也死在炮火下。三角堡的房屋全被炸毁,骑手们从瓦砾堆里钻出来,沉着射击。枪弹挡不住潮水般的国民军,国民军冲上三角堡。骑手们拔出刀子,国民军停止射击从背上摘下大刀,将三角堡指挥部团团围住。

枪声停止了,全是钢刀的拚杀声。吉鸿昌到这个关头才用他的大刀队。大刀队每人一把短枪一把鬼头刀,头扎白毛巾,穿红上衣黑裤子,活活一群古典武士,雄赳赳开上来,个个身手不凡。河州骑手遇上对手啦。大片大片的骑手倒在血泊里,指挥部逐渐暴露出来,那杆“黑虎吸冯军”的大旗还竖在院子里,卫兵们拚死抵抗。院墙“轰!”一声倒了,尕司令把军旗插在大灰马的鞍子上,顺手给马一鞭子,马就跳进沟里。

尕司令带卫队上了重台塬。那是一块绝地,一面陡坡,三面绝崖。国民军那些如狼似虎的红衣大刀队被撤到坡底下。枪又响了起来。

吉鸿昌正用望远镜看着。吉师长全身痉挛,他从少年忧郁而刚劲的脸上看到一种熟悉的东西。吉师长心想:我怎么会出现在这个人身上?少年军官脸上所散射的灵光确实是他。国民军狙击手用三八步枪向少年射击,子弹全打偏了,营长搧狙击手一耳光,营长抓起步枪三枪均未打中,吉师长问怎么回事。狙击手说:他的眼睛像老鹰,没人敢跟他对视。营长说:正面打不上,从侧面打保证要他的命。吉师长抓起步枪,他和少年瞳光撞在一起,他们都感到眩晕,少年伸手摸自己的太阳穴,吉师长也伸手摁那地方。步枪掉在地上,属下以为自己的首领换了枪。吉师长越出战壕,站在土台上,身披黑色大氅,威风凛凛。塬顶上大灰马也潇洒地来回走动,少年拔出手枪朝吉师长连发三枪,距离太远,子弹飞不到一半就坠落了。从弹头的孤线上可以判断出死亡过于沉重。骑手们给少年送来马步枪,少年用马枪朝头顶的太阳开火,子弹在阳光深处爆裂。少年对他的骑手说:“这人是个血性汉子,从正面杀不了他。”骑手们要从侧面对吉师长下手,少年不让,少年说:“那不是咱干的,叫别人干吧。”少年说:“他跟我一样,谁也从正面伤不了他。”

1933年轰轰烈烈的察北抗战失败,吉鸿昌逃到天津法租界避难,处在特务的严密监视下,吉将军也不在乎特务的恫吓,反而更活跃了,四处活动,联络西北军老朋友和各界人土,组织“中国人民反法西斯大同盟”。抗日英雄又成了社会活动家。南京当局再次下令通缉吉鸿昌,并密令军统局不惜一切手段秘密刺杀吉鸿昌。暗杀任务由军统北平站站长陈恭澍负责,这便是轰动中外的“国民饭店事件”。吉将军住天津法租界国民饭店,特务侦察得清清楚楚,靠暖气坐的那位穿白褂子的人就是吉鸿昌。看准后,特务出去发暗号,一群枪手涌到门口,几支手枪同时开火,打死的却是另一个人。吉将军临时上厕所,把死神堵在门外。暗杀失败,干脆来明的,由租界当局出面,把凶手从后门放走,把受伤的吉将军逮捕移交国民党。蒋介石密令,将吉鸿昌在天津就地处决。国民党河北省政府主席于学忠不忍杀害抗日英雄,便电告蒋介石:“我不便执行,可否送往别处执行。”

处决抗日英雄的重任,就当之无愧地落在了北平军分会主任何应钦的肩上。

何将军刚刚与日军联手剿灭了冯玉祥吉鸿昌的抗日同盟军。何将军的另一大杰作就是在二十九军宋哲元佟麟阁长城抗战击退日军之后,与日本签订《何梅协定》,把华北直接置于日军的攻击范围内。由何应钦来处置吉鸿昌是棋逢对手。死亡是一种艺术。吉鸿昌刚进北平军分会,值班上校递上一份写有“立即处决”的电文让他看。吉鸿昌若无其事,“赶快收回去吧!我不是三岁小孩,想给我下马威吗?”

走向刑场时,吉将军以手指为笔,以大地为纸,写诗一首: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国破尚如此,我何惜此头!临刑时,吉鸿昌要坐在椅子上死。“我为抗日而死,死得光明正大,不能跪,也不能倒在地上。”行刑者悄悄绕到他身后,他猛然回头,“这不行!我为抗日而死,不能在背后挨枪。”行刑者颤抖起来,死神首先把行刑者打垮了,“那您该怎么办?”吉鸿昌厉声说:“你在我眼前开枪,我要亲眼看着你们怎样打死我!”

行刑者面对吉鸿昌圆圆的瞳光无法射击。要让花生米大的子弹头去完成一次真正的死亡太艰难了。监斩官打电话请示何应钦,何将军不愧为黄埔元老,一语道破天机:“远距离射击嘛,干吗要用手枪。”新换的枪手在几百米外用步枪射击,枪手们果然摆脱了吉将军的瞳光,子弹从眉心呼啸而过。那是一次真正的死亡。

枪声之后,是漫长的沉默,华北静悄悄的,天津静悄悄的,英国路透社北平专电发出一点点声音,“这位愤懑不平的吉鸿昌将军就义的时候态度从容”。

在一个宁静的黄昏,何应钦乘车去塘沽会见日本人梅津美治郎。宾主握手寒暄时,梅津美治郎好生奇怪:这位华北军政大员的手这么软和,这么软和的手也能杀人?梅津美治郎问:“吉鸿昌骁勇善战,何将军如何杀掉这员虎将的?”何应钦说:“西北军都是些粗人,中国古人有句话叫以柔克刚。”梅津美治郎在何应钦白嫩的手上摸一下说:“噢,以柔克刚,以柔克刚。我想起中国古人的一句名言:腰中三尺剑,尽斩风流鬼。”1945年9月,在湖南企江,主持日军投降仪式的中国军队首席代表竟然也是这位何将军。在投降书上签字的日本军人很不服气,中国有那么多优秀军人,怎么派一个太监式的将军来签字?何将军说:“七七事变前,在塘沽我与贵国的梅津美治郎会谈,他对我的印象跟诸位一样。中国有句古话叫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日军代表说:“很遗憾,我在战场上没见过你,倒听说你杀过不少中国军人,比如吉鸿昌。”何应钦很不高兴,“败军之将何以言勇,注意你的身份。”日本人啪一个立正。何应钦松一口气,说:“吉鸿昌是党国的叛逆,罪不容恕。中国人把他当英雄;你们日本人也把他当英雄,他是你们的敌人,我杀了你们的敌人你们反而责备我,这算什么道理?”

可死亡是不讲道理的。

21928年秋天在河州北塬,马仲英和吉鸿昌同时感觉到了死亡。吉鸿昌说:“古时候两军对阵,上阵的将军互报名姓前先要用眼睛照一下,是死是活这一照就决定了。”

吉鸿昌与马仲英没有交手,他们的眼睛在望远镜里照一下,就冒出鲜烈的血光,塬顶全红透了……壮士的血汩汩流淌,被兵刃撕开的脑袋和肢体仿佛大地的果子。

尕司令身边只剩下五个卫兵。吉鸿昌下令大刀队往上冲,活捉马仲英。大刀队爬陡坡,上来一个被砍一个,上来的大刀队越来越多。一个腿上受伤的河州骑兵满地打滚,奋力往崖下滚,大家好像开了窍,一个接一个,五个卫兵全跳下去。

尕司令抬腿踢倒两个扑上来的国民军,边往崖边走着吆喝着:“挨毬的看亮清,这是黑虎星脱身哩,不是跳崖自杀。”尕司令纵身一跃,跟鹞子翻身一样就不见了。

他飞了!他飞了!国民军黑压压一大片爬崖顶往下看,下边死人压死人,哈哈,尕司令栽死啦!吉鸿昌亲眼看见马仲英跳崖自杀。吉将军凝固在望远镜里,好半天才咕噜出一句话:“真是条血汉子,可惜了。”李参谋说:“他刚刚十七岁,都叫他尕司令。”吉鸿昌很吃惊,“十七岁的娃娃敢打冯玉祥,这娃娃了不得。”李参谋说:“师长当兵时不是也顶撞过冯大帅吗。”当年,冯玉祥驻军河南,在部队里推行基督教,会操时,一个楞头青出列责问冯玉祥,“基督教是洋教,我是中国人我不信洋教。”把大家吓了一跳。冯玉祥不但不责备,反而赞扬小伙子有胆有量敢顶他冯玉祥,这个楞头青就是吉鸿昌,从此他以“吉大胆”闻名全军,那时他正好十九岁。“我十九岁跟冯大帅顶嘴,这小子十七岁,竟能一呼百应,力敌万人。”

吉鸿昌扼腕叹息,“这小子跟我有缘分。”李参谋说:“师长话不吉利哟,马仲英死了,你跟他有啥缘分?”“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让我钦佩的人死了也是厉鬼。”

马仲英战死的消息传到宁海军那里,马麒马麟马步芳们长出一口气,大家有好多话要说,张开嘴巴嘴里没味,扫兴得厉害。门口站岗的卫兵不咸不淡地说:“尕司令死啦。”马步芳说:“你再说一遍?”卫兵说:“马仲英死了。”“马仲英是土匪,造反的都是土匪,我们是官兵,怎么能把土匪叫司令。”卫兵立正连称是是是。

各路大军追击尕司令的残部。那杆“黑虎吸冯军”的大旗驮在马背上,大灰马跟狂风一样,从这条沟跑进那条沟。马在寻找主人。马越过大夏河,越过洮河,往临潭岷县藏区奔逃。攻不下河州城藏区里进,尕司令的魂跑进藏区了,大灰马往哪儿跑,被击溃的骑手们就紧随其后。

西北战局被吉鸿昌扭转过来,十一师由弱转强,成为一支劲旅,主动出击追歼残敌。河州地面太平了。刘郁芬亲临河州,要嘉奖吉鸿昌,要给冯玉祥报捷。

吉鸿昌不相信马仲英会死。刘郁芬说:“大家都亲眼看见他跳崖了,你也看见了嘛。”吉鸿昌说:“他的马还在,驮着军旗到处跑,弄不好又要出事。”刘郁芬说:“马仲英就是活着,也是一匹野马了。”吉鸿昌说:“马仲英小时候在祁连山里呆过,那里有个神马谷,马通人性,主人真的死了,马就会趵蹄子乱咬乱叫。”

吉鸿昌一番话把一帮子粗犷的军人说得直瞪眼睛。刘郁芬说:“老弟呀,原来你是个细心人嘛,马仲英这个黑虎星遇上你这个打虎英雄算他娃倒霉,他娃要克冯玉祥要克刘郁芬要克赵席聘偏偏漏了个吉鸿昌,带兵的人都知道任何一个漏洞都会要自己的命。从今往后,西北的军事就全归你老弟处理,我给你担着,你想咋弄就咋弄。”

吉鸿昌要带上十一师进藏区,刘郁芬就以甘肃督军名义给甘南各部土司下令,一切听从吉鸿昌调遣。

吉鸿昌带上队伍浩浩荡荡开向甘南。那帮子参谋人员就对刘郁芬说:“给吉鸿昌的权是不是太大了?”刘郁芬说:“马仲英一呼百应是个恶物,咱西北军除了吉鸿昌谁也斗不过马仲英嘛。”

“吉鸿昌平时就目中无人,平了西北就更了不起了。”

“你们年轻,你们没见过当年剿白狼①,那时咱西北军还是北洋政府的混成旅。二十万北洋大军围剿白狼,尽吃败仗,咱冯总司令也败了几阵,心里窝火。

刚好在河南招了一批新兵,里边有吉鸿昌,个子大力气大,就让他当班长。这家伙一上火线不知深浅,带着十来个人,光着上身抡着大刀往上冲,一口气砍倒白狼最厉害的几员大将,那次战役白狼被彻底打垮,吉鸿昌勇冠三军,冯总司令把他从班长提成营长。白狼就是个回回,河南回回,从甘南藏区往陕西流窜时被吉鸿昌堵住,全军覆没。”这帮年轻的参谋再也不吭声了。

①白狼:即白朗,民国初年农民起义领袖,席卷河南陕西甘肃。

大灰马驮着军旗跑遍了河州的村村寨寨,那些逃散的骑手又被煽动起来,大灰马一马当先,穿过土门关进人藏区。这是河州回民起义失败后的必经之路,进则占河州城,败则入藏区,进入群山草原大野间,积聚力量恢复元气,再伺机反攻。

大峡谷里汇聚了两万多人马,大家静悄悄地等待着。大家都以为尕司令早早躲在这里,大家都盯着密林和河道,谁也没有朝土门关那边看。那杆军旗已经从大灰马身上取下来,插在山坡上。大灰马累坏了,静静地在草地上站了很久,开始吃草,吃饱后就轻轻跑起来。大家以为大灰马去河边饮水,谁也没注意。

第二天天刚亮,土门关那边大道上响起暴雨的马蹄声,尕司令精神抖擞端坐在马背上。哨兵在山顶上首先发现尕司令。大家从睡梦中惊醒,然后欢呼。尕司令跟疾风一般跃上山坡,勒住大灰马,一脸的兴奋,朝大家挥手。大军开始骚动,跟洪流一样沿着山谷往卓尼岷县一带前进。

卓尼岷县是杨积庆土司的地盘,杨土司从兰州刘郁芬那里得到消息,马仲英的残部窜入藏区。杨土司传令藏兵严阵以待。

有好几百身带叉子枪的藏兵在山上放枪,藏兵枪法很准,一连射中好几个骑手。尕司令命令骑手向后退,他自己单人单骑走过去。藏兵放了一枪,打在石崖上,轰下一块巨石。尕司令的马轻轻跑起来,藏兵的叉子枪乒乓乒乓猛烈射击,都没有打中。射空的子弹响声清脆,它们击在岩石和青桐树上,树木和石头嗡儿嗡儿像牛皮鼓的鼓点。大灰马伴着鼓点一直跑到藏兵跟前,吁一声长嘶,前蹄腾空,鬃毛飘散,马背上的尕司令像振翅的兀鹰,从碧天上落下来,藏兵哇一声打马逃命。

骑手们冲到卓尼,杨土司在他的城堡上用望远镜观察。大队骑手从山谷深处跑出来,一直跑到城墙底下。骑手中一位少年带马而出叫杨土司睁大眼睛。杨土司身边的藏兵叭叭放枪,城下的少年将军纹丝不动,问杨土司看清没有?藏兵说:“我们一百条枪打他,没打死他。”藏兵能在黑夜里凭声音击中对手,杨土司不相信。藏兵又开始放枪,枪响后,少年和他的大灰马还在城下的草地上。

杨土司说:“我还以为是他的替身呢,他真没死。”

让骑手们吃惊的事情发生了。杨土司不是骑着马,而是步行走出城堡,不带一兵一卒,操着两杆七九步枪,边走边开火,每响一枪,大军里就有人从马背上栽下来。大军不动,失去骑手的马自己跑掉,长嘶狂奔,追亡人的魂魄去了。只有前排的人开枪,开枪的人在枪响之后就丢了命。丢得干净利索,令人心动。总有人接替死者。杨土司开枪的姿势太漂亮了。他有这种功夫:一手操一杆七九步枪,枪托在腿上一顶,胳膊夹住枪杆,腾出手拉一下枪栓,退出弹壳,推上子弹,动作很快,交叉开火。有十个骑手命归西天。打完枪里的子弹,杨土司就撤下枪,拔出腰刀大踏步向前进。迎面奔来两名骑手,被腰刀砍翻,血水泼满满一地,也溅红了杨土司的脸。砍第三个骑手时,刀刃都弯了,热血给烫的。弯刀捅进第三个骑手的身体,就像白鱼进了大海,汹涌的波涛让杨土司吃惊。如此精粹的藏刀杀过数不尽的猛兽,砍百号人不成问题,这究竟是什么样的血肉之躯?是传说中的护法金刚吗?还是格萨尔王的魔法?杨土司大声吆喝:“你是格萨尔王①吗?我要跟格萨尔王大战三百回合。”

①格萨尔王:藏族神话史诗中的英雄。

尕司令在阵前听得清清楚楚要大战三百回合,尕司令腾楞一下在马鞍上立起来,两眼放光,侧过身问大家,“杨土司吆喝啥呢?”

“叫阵呢,跟演三国一样要大战三百回合。”

“噢哟哟哟哟……”尕司令仰天长啸,发出长长的骏马的啸叫,连声称:“好好好!挨毯杨积庆,爷爷敬你是个人,你真真是我爷哩。”尕司令扑咚从马背上跳下来,他满脑子的三国水浒隋唐演义,瓦岗寨三十六好汉,罗成薛仁贵,他不知道格萨尔王,他感觉很新鲜,他担怕丢了这么好的机会,他差不多是连颠带跑奔过去。

“我就是你说的那个王,我就是你说的那个王。”

两个人扑轰一声打在一起,火星四射,是刀口撞出来的。刀口咬刀口,很快就成了锯牙成了老刀子。两个人热血沸腾,就把老刀子撇下,伸出锤头(拳头),咚!咚!跟打牛皮鼓一样,往死里捶。连捶带打。两个人很快就成了豹子成了狼,喉咙里发出恶狠狠的声音,嗯-嗯-嗯拉得又瓷又长,一直拉到地底下,脚底忽闪忽闪裂缝缝,惊得大家往后退,往后退,退到山坡坡上,找有大石头的地方,伸长脖子往山下看。整个人群鸦雀无声,只有眼眶格铮铮响,射出去的光芒跟电光一样。

“嘿,马超!”

“嘿,格萨尔!”

哗!哗!衣服撕成碎片落地上,很快亮出一身好肉,靴子也踢掉了。

“白狼!”

两边阵上打雷般吼叫,好像谁先喊出白狼,谁家主公就是白狼一样。一个英雄跟猫一样有九条命。谁能相信英雄的死亡?有人就喊起来:“我们的白狼!我们的白狼!”

对方阵上马上回应:“我们的白狼!我们的白狼!”

两边喊声合在一起,比打雷还要厉害。那地方是山区,苍天低低地弯下来,弯着弯着就轰隆一声破了,滚下大团大团的冰雹,当地人叫下冷子。冷子跟炸弹一样在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坑坑,密密麻麻,石头都被砸开了缝。两个混战中的好汉差点被砸晕,脑壳上起了发面疙瘩,充血的红疙瘩,身上全是青伤。两个好汉不打了,你拍我一下我拍你一下,老天爷插了一扛子,再打下去就没意思了。

砸伤了好多人。

杨土司后来死了,死得很悲壮。红军长征途经安多藏区,杨土司以几十万公斤的粮食接济大难中的红军。自离开江南大地,这支饥饿的大军第一次吃饱了肚子,一鼓作气击溃甘军鲁大昌,马不停蹄吃掉胡宗南一个整编师,从容进入陕北。

蒋介石对杨土司恨之人骨,密令鲁大昌想尽一切办法除掉杨土司。

当时由宁海军投过来的韩进禄旅,军纪不严,官兵冲进杨土司所辖掸定夺,一把火烧了这座大寺,自明朝以来所藏的各种绝版经卷化为灰烬。尕司令大怒,要韩旅长执行战场纪律,韩旅长大叫:“我的兵谁敢动,烧几间房子又没伤人命。”

“你不动手我动手呀。”

尕司令把韩旅长的掌旗官从马背上揪下来,拔出河州短刀,脖项里一旋,脑袋被卸下来,丢到地上。

“砍你的掌旗官等于砍你的头,念你是一旅之长,先饶你一回,再有违犯军纪者,不要再脏我的手,也不要污了兵器,就用裤带把自己勒死。”

韩旅长只敢鼓眼睛,不敢言语。那一旅人马是打西宁投来的,都听韩旅长调遣。尕司令一走开,大家就嚷嚷:“河州城没打下,窜到藏区当和尚当圣人,咱成孔圣人了,日他的,原本指望着来发横财哩。”大家这么一嚷嚷,把韩旅长给弄燥毬子了,韩旅长就问大家,“想不想发财,嗯?”

“想,都想疯了。”

大家拍胸膛,里边装着一颗发大财的心。

“旅长,咱听你的,你说咋弄咱就弄。”

韩旅长马鞭子往东方一指,“从古到今,宁往东挪一寸,不往西走一步,我今儿个就领大家去好地方。”

地图打开,甘肃省最富庶的地方在陇东天水。“去天水,去天水。”韩旅长跟尕司令分道扬镳,去天水当土匪。民国土匪多,不是我一个,韩旅长号令全军:抢,抢光,抢他狗日的,穷人、富人一起抢。天水城变成了地狱。几年后,陕军杨虎城派兵西征,剿灭了这一支悍匪,富庶的天水大地变得跟月球一样荒凉,大家还以为到了新疆大戈壁。

尕司令勒住马缰问队伍,“谁还想当土匪,赶快走,韩旅长没走远,我不拦你。”队伍里又少了一些人。队伍还有八九千人。尕司令说:“烂人走开,走远,我不稀罕那些烂脏人。”尕司令连问三遍,没人走开。他以为队伍这下子干净了,他就放下心。

队伍开到了夏河。老远望见群山环抱着拉不楞寺,这是安多藏区的中心,是嘉木祥五世与黄氏家族的地盘。寺庙的金顶闪闪发亮,河水穿城而过,市面繁华,跟天堂一般。尕司令有言在先,多少颗贪婪的心猛跳着,强忍着,嘴巴里干涩涩的。老远看见几个回族长者走过来,长者是来乞求尕司令的,禅定寺毁于兵灾,夏河人心惶惶。民国五年,马麒曾纵兵虏掠夏河古城,五千和尚正在寺内诵经,大火冲天,和尚不动,有小弥沙逃出,被马麒乱枪打死。夏河人对马家军的残暴记忆犹新。黄正清兄弟执掌夏河政权以后,创办夏河中小学校和技术学校,免费培养各族儿童,对汉回各族也一视同仁。生活在夏河的汉藏回各族和睦融洽确实是乱世的一片世外桃源。回族长者再三乞求尕司令不要带兵进夏河县城,“黄司令是菩萨司令,人家把兵撤到后山去了,城里不设防,人家平时很善待咱回民,尕司令你千万不要把队伍开进去。”尕司令端起望远镜往城里看,竟然看到一座清真寺。“嘉木祥活佛在欧拉草原避宁海军哩,不敢回拉不楞寺,咱回民要修清真寺,人家黄司令没挡,还特批了一块风水宝地,靠着河边。”

尕司令就派了一个团去给拉不楞寺站岗。“老阿爷惹下的乱子,咱补补心,好好站几天岗,叫人家藏民看看,咱也是个人。”那一团骑兵整整齐齐开上去,河边担水的喇嘛吓得乱窜,大兵顺白墙围一圈,战马放到河边草地上,大兵背朝寺院,面朝群山,夏河人才知道这是些护兵,是护寺的。都长出一口气。

尕司令一个人,谁都没带,连马都没骑,取下刀,取下枪,空着手,往后山走。后山响了几枪,一枪从他耳朵边擦过去,一枪从胳膊底下飞过去跟鸟儿一样,衣服紧了一下,又一枪落在脚尖底下,像在地上钉铁桩子。就响了这么几枪。从山后边转出一匹白马,跟一朵白云一样,比银子白比银子亮,马背上一个高大魁梧的少年,精精神神,尕司令不由得眨一下眼。那个少年军人跳下马,马也不跟他,马只管自己吃草。两个少年军人走近,扒下白手套。

“黄正清。”

“马仲英。”

“兰州有命令,让我截击叛军,城里不是打仗的地方,要打咱在野地里打,最好挑个不毛之地打,你看咱这地方,到处是草木,伤不得草木,你说咱咋打呀?”

“不打不行吗?”

“不行咱就喝酒。”

边说边走,走到后山坡上,藏兵布满好几座山,真打起来输赢难说。从那些藏兵的神态上可以看出黄正清是个啥人。

“咱是带兵的,就在野地里喝。”

“能成么。”

端上来的竟然是红葡萄酒,外国货。

“咱办了个技术学校,教师都是从内地大城市聘请的,还有留过洋的,我一心想在咱大西北办个葡萄酒厂,东北通化就有葡萄酒厂。咱西北人太暴烈,喝西凤酒,跟吃炸药一样,甜酒绵软,开开洋荤。”

尕司令不住地点头,呷一口酒含嘴里,感觉就像噙一块冰糖甜兮兮的。

“穆斯林不喝酒不吃烟,你没事吧?”

“没事,红酒跟白酒不一样,白酒打死我都不喝。”

上的是羊羔子肉,鲜嫩清爽,很合尕司令的口味。尕司令吃得很斯文。

黄司令就笑,“你的威名跟你本人反差太大了。”

“我又不是老虎又不是狼。”

“你确实跟马家军不一样。”

“马家军是马家军,我是我,咋能一样?”

“河州离夏河这么近咱们竟然不认识。”

“现在不是认识了吗!”

“我交了一个很好的朋友,你应该认识他一下,他是西北军的大官,你正在打西北军,我这么说话你不介意吧。”

“我又不是娃娃。”

“他是国民党里的共产党,叫宣侠父,在日本俄国留过学,给我们安多藏区办过许多好事情。”

尕司令头一次听说共产党,国民军里竟然有这样的奇人。

黄正清说:“他确实是个奇人,马麒杀我们多少人,我们到北京告状都不顶用。国民军开到兰州,我们想碰碰运气,给宣先生一说,宣先生二话不说,带两个卫兵到欧拉草原,呆了五十多天呀,安慰嘉木祥活佛,召开部落王公大会,要我们藏民自立自强,团结起来,办教育,组织武装力量,一百个马麒都不敢欺负你。从古到今,中央哪个大官到过我的安多草原呀,黄河南岸一百个酋长给宣先生银子,宣先生不收,黄河北岸一百个酋长给银子,也不收。我们藏民的习惯,不收礼等于看不起我们。宣先生只好收一部分银子,到兰州后组织一个藏民文化促进会,把马麒的罪状告到国民政府,让于右任院长直接给西宁镇下命令。马家军欺压我们好几十年了,终于给赶走了。人们提起西军马家军就跟深夜谈鬼一样,畏惧得飒飒颤抖。据说西军所到之处,沿途村落,人民逃避一空,大地顿成荒漠啊。你跟西北军开战,马麒马麟心里乐。”

“他们痴心妄想。”

“但愿你能在征战中改造出一支为民众办事的好队伍,这么流窜下去不是个办法。”

“我要弄一块地盘,为民众办好事。”

穆斯林是反对偶像崇拜的,尕司令把马和刀枪交给卫兵,轻手轻脚去见大喇嘛。尕司令为韩进禄火烧禅定寺的行为道歉,大喇嘛说:“你斩了他的掌旗官跟他分手了,他的罪过不该你来承担。”尕司令说:“当年西楚霸王人关中,火烧阿房宫,把到手的江山烧个一干二净,实在可惜呀。”大喇嘛问:“司令贵庚多少?”“十七岁。”“果然少年英雄,项羽二十四岁起兵,你比他年轻多了。”

尕司令说:“刘秀十二走南阳,比我更年轻啊。”大喇嘛不言刘秀只谈项羽,“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尕司令两颊发白,像竖在地上的战刀,刀刃闪射白光。大喇嘛视而不见,吩咐小喇嘛将走马锦缎送给尕司令。

大喇嘛说:“走马渡苦海,锦缎御风寒,司令多保重。”

走出好远尕司令还在自言自语:“难道我会步项羽的后尘?”

部下说:“项羽火烧阿房宫,坑杀降卒,司令没烧拉卜楞寺,大喇嘛还送走马锦缎哩。”

尕司令号令全军,不许放火,不许杀降兵。

尕司令骑上大喇嘛送的黄骠马,马鞍上铺着锦缎垫子,黄骠马一扬蹄子好像把他带进太空,马直直立着,哪匹马也立不了这么久,这里本来离天就很近,现在整个苍穹跟一顶灰蓝色的毡呢帽子一样扣在他头上。他心头一惊,“战争就是大喇嘛说的苦海!”

兰州,那座向往已久的古城在眼前一闪,一个大胆的设想成熟了。尕司令在马背上发布命令:“追赶韩进禄旅向天水方向移动,作出进攻陕西的样子,声东击西,让韩进禄作咱们的先锋,咱虚晃一枪,取狄道①的粮草进军兰州,活捉刘郁芬,让吉鸿昌在兰州城下哭鼻子吧!”大家还在发呆,尕司令大笑,“韩进禄这个土匪,就知道去抢劫天水,狄道也是个富庶地方,可我告诉你们咱是一支义军,不是土匪,咱是去狄道征粮草,谁抢东西我收拾谁。”

狄道:今甘肃临潭县。

3

吉鸿昌的部队像跟屁虫一样被尕司令牵着鼻子满山转。官军剿匪从来都是这样子,甘南山区的各族百姓见过白狼当年怎样斗官军,百姓就笑吉鸿昌,胆子大的把歌谣都编出来了,“吉鸿昌吉鸿昌,河州城里当大王,甘南山里捉迷藏。”

吉鸿昌不但不生气,还大叫好,好,唱得好。山民们胆子更大了,故意逗吉鸿昌,“将军,马仲英跳崖了,你还追啥呢?他又没往这里跳。”

“白狼来过这里,我找白狼哩。”

“白狼在这打败过冯玉祥。”

山民们全都哈哈大笑,国民军官兵都燥了,手都伸向脖子后边的鬼头刀了,吉鸿昌牛眼睛一瞪,大家把手缩回去,吉鸿昌大声说:“当兵吃粮,应差事哩。”

谁也不知道这是当年破白狼的英雄。白狼在甘南耍尽了威风,窜入陕西秦岭山区,刚要入关中称王称霸的时候,遭到吉鸿昌的突然袭击。山民们不知道这些远方的故事,他们只相信身边发生的事情。

吉鸿昌在夏河卓尼驻上一支部队,修桥补路,安置难民,对回民特别关照。

战乱一起,民族仇杀的事情就避免不了,吉鸿昌的部队一个地方挨着一个地方做安置工作。追随尕司令的回民越来越少,回民们就说,冯玉祥瞎了眼,把刘郁芬换成吉鸿昌,省得老百姓受罪遭难。

吉鸿昌的主力昼伏夜出,悄悄地埋伏在狄道口,狄道县城只留当地保安团。

白狼大军当年从这里直扑兰州。官军以为白狼要攻兰州,全都聚在兰州,白狼在狄道兜了个圈子,掉头东下,陕西告急,西安暴露在白狼跟前,举国震惊。这回尕司令的意图又被吉鸿昌识破。马仲英如果占领狄道,可以补充更多的兵力和粮草,进可攻兰州,兰州不下,可绕过兰州,直扑宁夏,富饶的宁夏对马仲英来讲简直是天堂。吉鸿昌第一次援甘时路过宁夏,知道宁夏的战略意义。白狼当年是声西击东,马仲英是声东击西。

“黑虎吸冯军”开到狄道,城头全是装备极差的保安团,没有正规军防守。

尕司令把攻城任务交给副司令,“一个保安团,你去解决一下,破了城不许胡来。”

尕司令累了,尕司令去睡觉。

副司令带上队伍往城里攻。这些保安团死硬,虽说没重武器,都是些破步枪和几挺机关枪,枪打得也不紧,弟兄们就是冲不上去,因为城上的射击太准了,一枪一个,都是排子枪,响一下,都要倒一大片人。把副司令给打毛了,耍开二杆子了,扒下上衣,抡起一柄牧民铡草的大铡刀,带上敢死队,啊呀呀冲上去,城上的射击一下子就紧了,步枪机关枪从不同角度往下打,织起一道火力网,把敢死队打倒在城墙底下。副司令腿上挨了一枪,不撤,直直站着,城上又响一枪,大铡刀就咣啷一声落到地上,又是一枪,副司令“呜哇”吐出一股子血水,直到把血吐完,“扑通”栽倒地上。大军的土气一下子落了几丈。

尕司令一听恶气翻,“蔫头黄瓜用不成,瘸三拐四的上不了城,吐血吐了几升升,还折了我多少人。”尕司令立在坡上下命令,“城北有个土墩墩,它比城墙高十分,队伍撤到城北头,扎好军营再攻城。弟兄们好好睡一觉,攒足精神破狄道,晌午端一定能成功,要打就打吉鸿昌,地方保安团咱不弄。”狄道城北的高坡上,“呼啦啦”躺下几万人,卧的卧,睡的睡,尕司令还真想念吉鸿昌,同样都是国民军,刘郁芬躲在兰州不离城,赵席聘缩在河州城里耍威风,佟麟阁戴靖宇,败了一阵又一阵,突然来了吉鸿昌,能打硬仗还能收买人心,尕司令越想气越大,大声问他手下的兵,“你们说,到底谁是黑虎星。”河州的回回哈哈笑,“你两个都是黑虎星,阎王爷见了都躲哩。”尕司令坐在石头上咬牙切齿,“有他没我,有我没他,这一回碰上,决不手软。”弟弟马仲杰说:“马步芳欺负咱那么多年,你都没咬过牙嘛。”“马步芳他不配,我跟英雄斗,我不跟乌龟王八蛋斗,马步芳算个什么东西。”马仲杰就说:“给我一支人马,我去破城。”尕司令就笑了,“兄弟呀,你可是尕司令的兄弟,一个保安团算个鸟,叫别人去弄,以后碰上硬仗,哥给你机会。”

日入中天,吹号起兵,看着雄壮的大军往山下开拔,尕司令很伤感,“去打保安团,老虎吃糕点,算个啥事嘛。”尕司令一抖绳到了城底下,勒马大叫:“吉鸿昌!吉鸿昌!你咋不来?”

城头哈哈一阵大笑,真的出来一个吉鸿昌。城下的大军噢一声惊呆了,只有尕司令欣喜若狂,马鞭子朝上一举,拧过头对大家大喊:“吉鸿昌在这搭,冲啊捉吉鸿昌。”城头上的吉鸿昌微微一笑,那只戴白手套的手往上一举,枪炮齐鸣,城头城外一齐开火,无数道火网撒出去。

尕司令精神抖擞,一下子从萎靡中摆脱出来。自从跳下高崖四处奔逃,就一直这么软不拉叽,炮火一激尕司令又成了一条好汉,在埋伏圈里左冲右杀,越来越欢,十面埋伏有八面埋伏被撕开口子,突围出击。尕司令还记着对弟弟的诺言,把队伍交给十二岁的弟弟。这才是正儿八经的娃娃司令,一脸稚气,挎着小马枪,骑上高头大马,“弟兄们跟老子上!”一马当先冲上去,队伍跟鞭子一样被这个十几岁的小娃甩出去。

“兄弟,我的好兄弟,一声老子哥就知道你能行。”

马仲杰冲到关口跟前,子弹跟暴雨一样。山坡上孤零零立着一棵青桐树,又高又大跟天地间的柱子一样,马仲杰蹭蹭往树上爬,一眨眼就变成一只小松鼠窜上树尖,那支小马枪跟鸟儿一样在树顶上欢叫,叫了九下,山口上的机枪就被噎住了,山下的队伍冲上去。很快就到最后一道防线。山上全是国民军的大刀队,这都是精通武术的中原大汉,鬼头刀舞得呼呼生风。大军再冲不过去了。

吉鸿昌纵马而来,从背上取下鬼头刀,“马仲英看清楚了,这是老子当年斩白狼的大刀,十多年没用过了,你娃娃好福气呀。”尕司令两眼放光,兴致勃勃冲上去,刀刀相合,火星飞溅,十几个回合,不管谁的战刀都取不了对方的首级。

取不了算毬!各回各营,重振旗鼓再战。

这次惨败,马仲英几乎全军覆没,冲出去数百人,往大山里逃去。

吉鸿昌志在活捉马仲英。一支精悍的大刀队咬住尕司令不放,很快就把尕司令退到绝境。身后是雪山大河洮河,几里外就寒气逼人。尕司令骑的是大喇嘛送的黄骠马,黄骠马啊黄骠马,冰河就是人间苦海吧?尕司令纵马一跃,连人带马沉入河底。两岸的国民军和藏民都看见了,雄狮一样的尕司令从山崖上跳人滔滔大河。藏民们不由自主诵经超度亡灵。滔滔冰河,不要说人,就是山中猛兽掉进河里也会被冻僵淹死。人们很快找到了黄骠马的尸体,在水流平缓的地方被沙滩挡住了,细心的人发现马脖子被咬开一道口子,马血被咂干了。马是通神灵的,尕司令喝了马血升天了。

国民军不相信藏民神神道道的故事。马仲英的部下被淹死了上千人,全被冻僵后呛死。马仲英的残部从狄道往阳县逃窜。吉鸿昌紧追不舍,从狄道到岷县数百里之地,各族仇杀,村庄变成废墟,吉鸿昌严令所部不许冲击回民,连刘郁芬分摊给各县的杂税都免去一半。部下劝吉鸿昌,“咱打仗不要管这些,刘司令会生气的。”

“老百姓造反都是逼出来的,你们没发现马仲英队伍里回汉都有,汉民不爱闹事也跟着闹,回民刚烈,一有压迫就造反,想治服马仲英,就要安抚老百姓。”

在夏河县,吉鸿昌与黄正清相遇。夏河境内,太平无事,马仲英军队在这里秋毫无犯。吉鸿昌就对部下说:“可见马仲英是讲道理的。”黄正清说:“我把兵撤了,县城不设防,拉不楞寺在此,怎么能打仗?兰州的刘大人如果像宣侠父先生待我们藏民一样待回民,就不会引起事变。”吉鸿昌认识宣侠父,一个带兵的将官,一个搞政工的文官,交往不深。黄正清以为他们是好朋友,都是西北军,都关心老百姓。黄正清口无遮拦,连宣侠父是共产党都抖出来了。西北军搞清党,早把共产党清出去了,蒋介石是杀,西北军一律送走。吉鸿昌没想到宣侠父在藏区这么得人心,后悔没交这个朋友。后来他们再次相逢,彻夜长谈,宣侠父成为吉鸿昌的人党介绍人。黄正清一直在夏河县当红色王爷,直到1949年与挺进西北的彭德怀大军会合。这是后话。

1928年秋末,吉鸿昌在甘南大破马仲英,凯旋而归,入兰州。他在各地的所作所为早就传到刘郁芬耳里,西北军许多高级将领也不满吉鸿昌的做法。吉鸿昌浑然不觉。这员大将还有用场,刘郁芬劝大家忍一忍。不久有消息传来,一匹神马带着马仲英的残部往青海流窜。刘郁芬问吉鸿昌怎么回事。吉鸿昌说:“马仲英又活了。”

“他不是跳河了吗?连马都淹死了,他能活着,洮河是不是倒流?”

“这个人非同寻常,刘司令,赶快向青海发命令,让各县组织起来,防匪自卫。”

“这史无前例呀,你吉大胆胆子也太大了。”

“实话给你说吧,河州和甘南就用这办法,马仲英为什么专扑青海呢,他在河州甘南站不住脚啊。”

刘郁芬不再理吉鸿昌,给孙连仲安树德这些西北军老将下命令:“马仲英已成强弩之末,一定要在青海彻底消灭他们。”

尕司令一直被河水冲到下游,河州无法立足,他沿途召集残部钻进南山。那匹神奇的大灰马在主人上岸的时候就感应到什么,从黄河上游孟达峡一路狂奔,一天一夜后终于找到主人。孟达峡谷地汇聚着好几千人马,尕司令抓住马耳朵,往马嘴里塞一把豌豆,“马呀马,你的兵比我的还多呀,你就当副司令吧。”大灰马兴奋得刨蹄子。尕司令大声说:“我不是开玩笑,它已经当两回副司令了,你们以后要听它指挥。”

大军一直在荒山野岭流窜,大家议论纷纷。尕司令的姐夫马虎山能征惯战,打起仗跟豹子一样,那些绿林出身的骑手就给马虎山点火,“这么下去不行,尕司令想当唐僧,咱就一辈子跟他吃素?”“挨毬的黄正清给他使了啥法术?把他给迷惑住了。”“咱得想个办法。”马虎山咳嗽一声,“你们说的啥我可没听见。”

马虎山骑上马,踢咵踢咵走开。“他不会告咱去吧?”“他也是馋人,嘴上不说心里咚咚哩,我听见啦,心在胸腔里跟马蹄子一样,夏河县那么多金子银子,可惜了。”“尕司令迟早要改造咱,咱先改造改造他。”

1929年春天,大军开到湟源,百姓死难三千,湟源变成瓦渣滩。

大军开到永登,百姓死难三千,永登变成瓦渣滩。

大军开到民勤,百姓死难四千,民勤变成瓦渣滩。

尕司令和他的执法队枪毙好几十人,大军跟潮水决堤一样拦不住,就跟国民军硬拚,一拚就倒下去一大片,狗日的一伙土匪,爷爷叫你们喂子弹。尕司令眼睛都红了。尕司令跑进塔尔寺,向大活佛请罪。大活佛说大地要淌血,谁也没办法,我知道你为何而来,光有恨没有爱不是真正的伊斯兰。

大灰马在寺外嘶鸣,马鞍上的战刀在铜鞘里发出沉闷的吼声。

骑手进来报告,国民军孙连仲的部队开过来了。尕司令向活佛施礼,“在佛祖圣地大开杀戒,活佛不见怪吧?”活佛说:“苦海无边,你去泅渡吧。”

尕司令出去时,骑手们跟国民军接上火。那一仗,骑手们解决了国民军一个团。

孙连仲从西宁亲自带大部队来攻,骑手们消失在巴丹吉林沙漠里,孙连仲望着拔地而起的黄尘发呆。参谋长说:“这小子就像一股风,来去无定,旋起旋仆。”

孙连仲说:“命令部队坚守城池,不要进沙漠。通报上讲马仲英死了三次,一个人死三次你能相信他死了吗?”参谋长说:“马步芳对我讲过,只要马仲英不占地盘,他就成不了气候,他就会当一辈子流寇。”

大灰马驮着尕司令向哥萨克冲过去。他扯下白手套,手伸进坚硬的风里,谁也搞不清他把手伸进寒风是什么意思。他在风中抓住了一种比战刀更坚硬更锋利的东西,那是一把无形的刀。尕司令的手像活鱼从波浪里跳出来。

大漠空旷辽阔。

当古老的大海朝我们涌动迸溅时,我采撷了爱慕的露珠。

战马交错,两位师长交手的动作迅如闪电;尕司令没拨战刀,而是从马靴里摸出河州短刀,刀子小鸟归巢一般撞进对方的喉咙。顿河骑兵第一师师长僵硬在马背上,双腿立镫,腰板挺直,脑袋翻在肩窝里,眼瞳又大又湿翻滚出辽阔的海浪。顿河马驮着死者从骑手们跟前缓缓而过。死者与尕司令交手的一瞬间,把战刀换到左手从左边进攻。这是哥萨克们的拿手好戏,右手出刀,两马交错时突然转向对方左侧,对手往往措手不及,被劈于马下。

双方骑手迅速靠拢,马蹄轰轰,刀锋相撞,好多骑手坠落了,战马拖着他们消失在阳光深处。十几个回合后,大部分哥萨克落在地上,有的坠在马镫上被战马拖着跑,像农民在耙地。

36师主力退出战列,由114旅对付残敌。114旅全是新兵,几次冲锋后大半骑手阵亡。尕司令继续下攻击令。哥萨克兵放弃长条阵,紧靠军旗拼死抵抗。114旅只剩下二百多人,旅长扔掉战刀,吼着没有歌词的河州花儿,嗨嗨呀呀徒手破阵,身后的骑手纷纷扔掉战刀,狂呼乱叫猛攻顿河第一师的最后防线。他们藏身于马肚底下,用马靴里的河州刀捅对方的喉咙。哥萨克们用低沉的喉音唱起古老的顿河战歌:我们光荣的土地不用犁铧耕耘……我们的土地用马蹄来耕耘光荣的土地上播种的是哥萨克的头颅静静的领河上装饰着守寡的青年妇人到处是孤儿静静的顿河,我们的父亲父母的眼泪随着你的波浪翻滚……骑兵第一师的军旗周围躺着七千多名哥萨克兵。两名受重伤的哥萨克爬到电台跟前,参谋长吴应祺举枪就打,尕司令下了他的枪。参谋长说:“他们在求援,援军马上就到。”尕司令说:“西北军我们都打败了,哥萨克算什么。”尕司令命令副师长马虎山带两个旅收拾苏联人的援军,自己率主力向迪化移动。

援军来了,来了整整一个装甲师,由五十架飞机掩护冲向36师。

骑手们纷纷下马,依山迎战。坦克装甲车排在山脚向山上开炮,轰炸机低空投弹,骑手跟岩石碎在一起,战马驮着他们的灵魂跑进天山。

马虎山被炸成重伤,官兵们拼命抵抗,苏军装甲部队被挡在干涸的河床。挂满炸药和手榴弹的36师官兵从雪堆里从干芦苇丛里爬出来,扑向坦克装甲车。装甲车可以一次炸毁,坦克则纹丝不动,有时被炸翻,这个庞然大物跟蛤蟆一样吐着黑烟又翻过来继续进攻。36师的官兵跟猎犬一样,几个人围一辆坦克,爬上去,揭开盖子往里跳,一声沉闷的巨响,坦克就变成软柿子。

“撕破卵子淌黄水,坦克,日蹋①你!日蹋你!”

①日蹋:西北方言,消灭的意思。

骑手们像碰上了女人,这么丰满的俄罗斯大肚子娘儿们,一下子激起他们的雄性之力,挂一身炸弹去辉煌呀!连毛带肉给你塞上,整个人给你塞上,日蹋你挨毬的。坦克跟娘儿们一样,哪经得儿子娃娃这么折腾,噗吱吱软成一堆泥。

高傲的俄罗斯军人哪受得了如此屈辱。夜幕降临,苏军六百多小伙子们挂满炸弹提上转盘机枪去进行一次悲壮的突袭。政委同志用斯大林给他们鼓劲,士兵们激昂得如同烈马,他们来自库尔斯克来自梁赞黑土地,他们不是哥萨克,哥萨克骑兵已经被砍倒在头屯河干涸的河滩上。古老的罗斯不能遭受任何失败。一个中尉情不自禁唱起罗斯古歌《伊戈尔远征记》:龙卷风挟着乌云来了上帝给伊戈尔指路——回到罗斯故土去,从波洛夫草原出逃。

夜已深,一片漆黑。

伊戈尔白鼬般窜身芦丛,野凫般浮到水面,狼也似奔跑……六百壮士越过头屯河再也没有回来,连一点声响都没有。指挥官和政委彻底放弃了任何突袭计划,连坦克装甲车也不出动了。

天亮以后,坦克排列成一条线,万炮齐鸣。飞机可以从容不迫飞过去进行低空扫射,投弹。36师挂满炸弹的勇士们在地上破口大骂。

“婊子你下来,你在天上放骚哩,你在天上撩花兜兜哩,你连个婊子都不如,挨不起啦你滚啊!”

机关炮打碎了勇士的脑壳,嘴巴和舌头落在地上,嘴巴和舌头还在骂。

“婊子你下来,你飞鸡哩你飞你娘个腿,你丢你俄罗斯先人哩。”

血染红大地,在炮火的烘烤下很快变黑,发出焦糊味。

头屯河大战最激烈的时候,盛世才的部队趴在城头看得目瞪口呆,骑兵与飞机坦克装甲车交战,上演二十世纪战争史上最惨烈的一幕;战刀寒光闪闪,骑手被炮火击中,落马,战刀在空中飞翔尖叫。

迪化城中有一座火焰般的红山,迪化守军全都上了红山,用望远镜用肉眼遥望头屯河,战马与飞机坦克血战两天两夜,从天亮打到黄昏,太阳的血染红大漠,始终不见苏军的步兵和骑兵出列。

红山嘴上的东北义勇军摩拳擦掌,这是他们第二次目睹战争奇观。1931年9月18日夜,日军偷袭沈阳北大营,关东军敢死队刚冲进去,与北大营巡逻队相遇,双方立即开火,相互倒下一大片,关东军开始退却,子弹不相信武士道。北大营驻军数次报告远在北平的张学良,张学良下令不许抵抗,旅长王以哲在话筒里叫起来:“副司令,双方已经交火,北大营都是我们的子弟兵啊。”

“把枪锁起来,把枪栓收到军官手里。”

王以哲在两天前就从日军朋友那里得到情报,关东军九月十八日夜将攻占沈阳城,王以哲把这个情报报告给张学良时,遭到张的痛斥。王以哲不能再挨副总司令的训斥了,少帅的命令发向北大营,得到认真彻底的执行。从德国意大利进口的世界最先进的武器,顷刻被收起来,锁进仓库,给对方给全世界以示中国军人的诚意和善良。剽悍的东北汉子眨眼间从狼变成羊,手无寸铁,吹号起床。

关东军从炮火的恐惧中清醒过来,哟西哟西,关东军可以从容不迫接陆军操典行事了,先是排枪扫射,继尔拚刺,试验一下野战训练的本领过硬不过硬。有些营房的东北军正在起床,因为大家接到刀枪入库的命令,以为和平了,再睡一会儿,可远处传来的叫声令人怀疑,空气中弥漫着极大的恐怖,太阳蔫头耷拉一脸的冷汗,大家手脚不怎么麻利,兵离了刀枪就像没魂似的。日本大兵胆子壮起来啦,哇哇哇喊叫着冲进来,见人就捅呀,一个短冲锋,就是几百号几百号的东北大汉,挑到刺刀尖上。军官们最过瘾啦,抡圆了弯刀,噗噗噗砍雪人似的,一路砍过来,成堆成堆的人全贴地啦。血水打滑,军靴底子上有马刺针都打滑,血水太厚太腻,总能把武士们滑趴下,不能昂首阔步地前进让人气恨恨的,手里的刀就狠起来啦,越砍越狠。

五十万装备精良的东北军被打毛了,不听张副司令的,血性汉子跟上马占山在江桥血战日军天野师团,打了整整一个月,天野师团损失殆尽。从朝鲜调来的两个师团投人战斗,马占山孤军难以抵抗,败退满洲里,依国际惯例放下武器,避难第三国。苏联边防军以军人最高的礼仪向马占山和他的义勇军致敬,然后是西伯利亚到中亚腹地的大行军,数万义勇军携带家属在茫茫雪原中跋涉八个月,从冬天走进冬天,多少病弱的生命埋葬在西伯利亚!回到新疆,他们的老乡盛督办正等着他们呐。他们又拿起枪,征东疆。盛督办纪律严明,指挥有方,奖罚分明,跟沉湎于酒色鸦片烟里的张少帅一点也不一样。大家感慨万千,要是盛督办守东北,小日本非把血流干不可。东北汉子一下子热血沸腾了。跟他们对阵的36师更是了不得呀,根本不是传说中的恶魔,谣言和传闻在36师的前边就源源不断从口里①涌向迪化,许许多多的惨案把新疆人吓坏了。可进入东疆的36师,军纪非常好,让人怀疑是左宗棠征西来了,老人们还能想起左大帅的湘军,能打硬仗,但绝不扰民。36师面貌一新,锐不可挡。红色哥萨克一个整师横尸头屯河,红军只能用飞机坦克进攻。

①口里:嘉峪关以东,新疆人把内地叫口里。

红山嘴上的东北老兵说:“小日本也没这么凶啊,顶多上几架小飞机,几辆装甲车,打冲锋的还是大活人呀,苏联人咋个连人都不露一下呢。”

“小鼻子大鼻子都是欺负咱中国人,咱们冲下去帮36师干。”

东北老兵们哗哗站起一大片,外围全是盛督办的军校生,军校生是铁杆队伍。

“咋啦,咋啦,想造反呀,这是新疆不是你们东北,在这不许胡闹。”

军官们开导东北老兵:“边陲地区,听长官的没错,盛督办这么办自有这么办的道理,盛督办不是不抵抗将军,不要以为马仲英是英雄,盛督办也是英雄,你们刚来不懂这个,你们慢慢就懂啦。”盛督办的军官理论水平绝对高,他把上司的意图领会得相当好。

“咱们把东北弄丢了,再把大西北弄丢了,全国人民咋看我们?马仲英是条汉子,马仲英是项羽,咱盛督办呢就是高祖刘邦,君子斗智不斗勇。”

大家的热血慢慢凉下来,呆在红山嘴上作壁上观。

部下及民众的情绪盛世才是很清楚的,何况他只是临时督办,南京国民政府还没有正式任命呢。马仲英的36师与伊犁陆军第八师是国军,国军与苏军激战是捍卫国家主权。盛世才马上组织一个庞大的和谈代表团,各民族各阶层都有。36师主力在头屯河与苏军激战,另一个骑兵旅遥控迪化城。

马仲英在战火中接见迪化和谈代表,师部直属特务营纵马而来,军容整肃,代表们暗暗吃惊,36师锐气丝毫未减。马仲英侃侃而谈,口气强硬,一边摆弄苏式转盘机枪一边跟代表们说:“去告诉盛世才,举城投降,条件嘛,由我来定,军队全归我,我可以考虑让他当省主席。边防督办他不能做,边防督办是掌兵的,他应该学金树仁,做省主席。”

马仲英很客气,用苏联罐头和饼干招待大家,还特意捎给盛世才两筒苏联饼干。

盛世才接到马仲英的礼品,脸上的肉直跳,当他听到马仲英的和谈条件时,他笑了,“要么叫他尕司令呢,他的条件可以考虑。”部下急了,“交出兵权可就完了。”“政权才是一切。”部下还是想不通,从蒋介石到各路诸侯,谁不抓兵权呢。盛世才微微一笑:“执行吧。你们以后就会明白。”“对外边怎么说?”

“就这么说,大张旗鼓地说,让人人都知道。”

和谈的内容传遍迪化城。没有人怀疑盛世才的诚意。马仲英感到意外,慕僚们都不相信盛世才这么痛快。“他可是一条老狐狸,他能满足一个省主席吗?”

幕僚们见多识广,他们从事地下活动也都是搞暴动,搞兵运,一直盯着军队。包括像吴应祺这样的留学生,也识不透盛世才的真实意图。迪化方面很诚恳,请36师派人到迪化商谈具体事宜。

参谋长吴应祺和政治部主任杨波清代表马仲英进人迪化城。会议室里竟然有两名苏联高级军官,苏联驻迪化总领事也在座。盛世才受不了杨波清和吴应祺嘲弄的眼神,盛世才咳嗽两声说:“盛某早在日本留学的时候就向往社会主义,立志打倒列强军阀铲除黑暗势力。苏联是社会主义革命的大本营,在新疆搞革命一定要有苏联同志的帮助。”

杨波清说:“有这样帮助的吗?你连金树仁都不如,金树仁下台的时候还知道不依仗外国势力坐天下。”

“金树仁是反动军阀我是革命者,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

盛世才一口气背出许多社会主义口号。杨波清笑,“我们36师在肃州四个县城写满了这样的口号。”

“36师是国民党的军队。”

“是国民政府的编制,可它是西北民众的武装,政工人员全是共产党员,你没想到吧?”

让盛世才更没想到的是吴应祺会俄语,吴应祺直接跟苏联领事和军官交谈,谁也不知道他们谈什么,杨波清也听不懂。盛世才心里很紧张,脸上淡淡的。

秘书懂俄语,休息的时候,秘书把详情告诉盛世才:吴应祺的主要目的是告诉苏方,马仲英是个革命者,36师对苏联是友好的,进攻迪化时36师曾派小分队赴塔城边境与苏边防军联系过。“苏方什么态度?”盛世才最关心这个,秘书让督办放心,苏联军方对哥萨克骑兵师的惨败极为恼火,一定要消灭36师,一个也不剩,红军的血不能白流。“督办你放心吧,36师全是共产党也没用,都打红眼啦,苏联要36师退出战场,后退五十公里,吴应祺要苏军先撤,撤出国境线。”

“你听清楚了?”“一点没错,我听得清清楚楚。”

盛世才太紧张了,回到家里还皱着眉头,夫人邱毓芳问:“苏联出兵了你还担心什么?”

“马仲英竟然要苏军撤出去,他是不是疯了?他派来的谈判代表在苏联留过学,是个共产党,一方面要跟苏联合作,一方面却要苏联撤兵。”

“你要是马仲英你会怎么办?”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他们派往塔城边卡的联络分队被我们截住了,他们无法与苏联取得联系,没想到36师有那么多中共人员,竟然有苏联留学生,差一点坏事。”

“他们没有谈成嘛。”

“我紧张呀,我不明白马仲英为什么放弃这个机会。”

“你现在关心的事情不是马仲英,是这个谈判代表,这个人太危险了,千万不要让他与苏联人再接触。”

“他们谈崩了,苏军一定要消灭36师。”

“你就这么相信苏联人?现在他们打红了眼,等他们不打了,这些中共分子的话就会起作用,那咱可就惨了。”

盛世才马上召来警务处长,把马仲英的代表关起来,不要告诉苏联顾问。

“现在你可以放心了。”

盛世才的心只放了一会儿,就悬起来啦。夫人生气了,“你又怎么啦,这饭还吃不吃?”

“我就是不明白马仲英为什么放弃成功的机会。”

“我知道你想什么,宁可失败也要轰轰烈烈,做个气壮山河的英雄!”

“我们来到大漠不就是为了做英雄吗?”

“我当初喜欢上你,就因为你身上有我们关东人的英雄气概。”

“我现在是不是有点那个?”

“更成熟更狡猾更阴险啦我心爱的丈夫,马仲英是草原上的鹰,你就是一只荒原上的老狼,狼更适合大漠。”

“谢谢你夫人,你总是给我力量。”

“骑上你的快马到外边去吧,军队需要你鼓舞士气。”

红山顶上的省军官兵被一阵暴雨般的马蹄声所吸引,他们的长官骑着大白马冲上西大桥,桥下是白浪翻滚的乌鲁木齐河,源自天山冰川的寒冷的大河。咆哮的冰河和暴雨般的马蹄声一下子把大家的注意力从头屯河的战火中吸引过来。马仲英围攻迪化时,先头部队一度攻人城内,在西大桥与省军激战,最精锐的军校学生兵被冲垮了,西大桥上全是马仲英的骑兵,在欢呼胜利,而不是乘胜追击。

向西大街以西猛攻,再攻一点点,迪化城就完了;根本不需要大部队,36师的先头搜索部队就可以拿下迪化。省军最清楚他们的危险,连最能干的军官都放弃了抵抗的打算,全军崩溃,逃到红山顶上。大家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他们的长官盛世才带着十几名卫士狂风般冲上西大桥,给狂欢中的36师骑兵以致命的一击。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东北义勇军,一个营的东北军呼啦冲上去,紧追猛打,把36师的一小股骑兵逐出城外。现在大家又看到了西大桥,他们的长官骑着大白马威风凛凛地冲上桥头,冰河雪峰与骏马所构成的景象使大家为之一振。长官没有带部队,身后只有两个卫兵,疾风般穿过西大桥向郊外驰去。大家都以为长官是去观察敌情,要准备反攻了,谁也没想到是远方的炮火在吸引着他们的长官;长官比他们更好奇,他们可以爬到红山上尽情地观赏战争奇观,长官就不能这么随便。

郊外已经没有36师的部队了,那个白马旅刚刚撤走,投入头屯河战场,种种迹象表明,36师已经到了最后关头。苏军被挡在头屯河已经一个礼拜了,炸弹和炮声响彻大地。盛世才跃马天山顶上,战火一下子从声音变成画面,头屯河根本不是河,全是冰块和血肉之躯。那是中亚大地罕见的严寒之冬,炮火耕耘之下,冰雪竟然不化,壮士的热血全都凝结在躯体上,跟红宝石一样闪闪发亮。多么奇怪的场面,坦克装甲车排列在河的西岸,万炮齐鸣就是不敢发动冲锋,只有空军,黑压压的一大群轰炸机反复盘旋着投放炸弹,打机关炮。低矮的山冈上不时冲出一个骑兵,像是从地缝里蹦出来的,在马背上举着机枪朝飞机扫射;飞机一下子蹿上高空,马上有一群飞机从四面八方围上来,机关炮的火网把那个骑兵连人带马吞噬掉了。

盛世才和他的卫兵全看呆了,盛世才几乎是脱口而出:“他们应该把阵地构筑在天山大峡谷,飞机坦克就会失去大半作用,这么矮的山,简直是开玩笑。”

语言黯然失色的时候,就意味着一个巨大的无法回避的现实:头屯河之战把马仲英的军事生涯推向了高峰。天山顶上,寒风刺骨,盛世才竟然冒出一身热汗。

回到迪化,盛世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召见吴应祺。盛世才非常坦率,老狐狸的坦率总让人感到奇怪。

“盛先生还有兴致去欣赏战争奇观?”

“不谈战争,谈谈马仲英,这个人太不可思议了。”

“勾起了盛先生美好的回忆?”

“是美好的回忆!”

“盛先生是从西伯利亚大铁路进入新疆的?”

“是这条路,去新疆都走这条路。”

“左宗棠以后就很少有人从丝绸古道去新疆了,这就是盛先生和马仲英的不同。”

“你是基辅军校毕业的,你们36师怎么能把阵地建在头屯河,那里都是低矮的山包,把战场摆在天山大峡谷,飞机坦克就会失去作用。”

“山地作战骑兵也会失去作用。”

“你们想进攻?”

“军人必须进攻,即使面对飞机坦克也要进攻。”

“用兵之道要灵活机动。”

“你是不是太灵活了?你如果亲临头屯河战场你就不会说这种话,骑兵把空军和坦克部队挡在一条干涸的小河边寸步难行,世界军事史上有这种先例吗?”

“我刚从头屯河回来。”

“去那里需要勇气。我给你讲一个更精彩的故事,知道马仲英怎样刀劈顿河骑兵师师长吗?大家都盯着马仲英怎样把刀子塞进哥萨克的喉咙,很少有人听见他嘴里发出的声音,一种很庄严很悲壮的生命的誓言:当古老的大海朝我们涌动迸溅时,我采撷了爱慕的露珠。”

盛世才叫起来:“古老的大海,戈壁沙漠是大海?”

“白山黑水,林海雪原也是大海。”

“你去过东北?”

“你忘了我是基辅军校毕业的,从满洲里坐火车,穿越西伯利亚,黑土地的林涛就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了。后来到大西北,我又看到黄土高原的深沟大壑,没有水,却都用水做地名,一碗水、喊叫水、马莲井、清水①,一直到梦想中的大海,久久地翻滚在人们的血液里,当他们捍卫自己的生命时,刀锋就变成波浪,一浪连着一浪,铺天盖地势不可挡。”

①一碗水、喊叫水、马莲井、清水:都是甘肃宁夏干旱地区的地名。

那年冬天,盛世才离开六朝古都南京,回到老家辽东。蒋总司令手下的作战科长,在乡亲们眼里是非常荣耀的。盛世才一点也不荣耀,他淡淡地说:“作战科长是坐冷板凳的。”老同学说:“蒋介石留学日本军校,你也留学日本军校,蒋介石早先做孙大总统参谋部作战科长,你也做蒋总裁的作战科长,可见这是一条成功之路。”“一条路上只走一个人,我不想步别人的后尘,我不干科长了,我准备去新疆找出路。”

亲友们为之一震。盛世才告别故乡,骑着大马走了。他得走八十里地去县城搭汽车。亲友们送了一程又一程,盛世才打马前行,头也不回,那情景有点像浪迹天涯的江湖义士,一身的慷慨悲凉。

在沈阳,他朝拜前清皇陵,努尔哈赤就躺在这里,面南背北,遥望中原。关东大地王气很足,辽金清曾崛起于白山黑水,驰骋于大江南北,以至中亚腹地。

辽被金取代后,辽国大将耶律大石率辽国遗民西迁中亚,在巴尔喀什湖周围建立西辽,长达八十余年。盛世才要去的新疆曾经是西辽的一部分。他必须乘火车穿越西伯利亚,从塔城进入新疆。这条路线是耶律大石当年走过的。耶律大石是带着亡国之痛离开辽东,漂泊万里去开创契丹人的基业。他盛世才东渡日本学来一身本领投奔蒋介石,科长这条冷板凳击碎了他的金陵春梦。他内心的痛楚不下于耶律大石。盛世才在东陵站了很久,故国的无数英雄豪杰就这样从眼前飞驰而过,他们消失在祖国的历史长河中。

他正扼腕叹息,有人在他身后说:“长太息以掩涕兮,哀人生之多艰,汉高祖之嗟叹乎,楚霸王之嗟叹?”那人是他的日本同学崛城雄。崛城雄倾慕中国古典文化,毕业后被军部派到中国东北关东军司令部任职。崛城雄说:“你不是给蒋总司令当作战科长嘛,回东北干什么,有特殊使命?”

“真有特殊使命也轮不上我。”

“所以就站在帝王的陵前养浩然之气。”

“崛城君真会开玩笑,我有什么浩然之气,一肚子鸟气罢了。”盛世才说,“南京的差事我不干了。”

“那是一份好差事啊,在总司令身边工作,对我们日本人来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日本有武道,中国只有帝王术。中国宋朝有个王安石,宁可去边地小县当县令,也不愿在京城当侍郎。我准备去新疆。”

“好多同学等着中国开战跟你对阵呢,你跑到新疆不是叫大家失望吗?当年你可是军校的高材生啊。”

“中日两国真要打起来,我不会沉默的。”

“在遥远的新疆跟我们交战?”

“日本军部一直把辽东视为帝国的生命线,辽东曾是辽国的故地,辽国灭亡以后,辽国的大将耶律大石率部西征,在中亚腹地建立西辽,新疆也是辽国的故地。”

“我明白了,盛君凭吊的不是努尔哈赤是耶律大石,盛君去新疆是为了卷土重来,东山再起,盛君会成功的。咱们聚一聚为你饯行。”

崛城雄把盛世才请到一家日本餐馆,吃生鱼片喝清酒。崛城雄说:“盛君在首脑机关工作,中原大战给中国带来难以消除的后遗症,这情况盛君不会不知道吧?”

“内战的结局便是中国北方防务空虚,关东军可以趁机在东北动手。”

“张学良有五十万军队,关东军只有两万多人。”

“中国北方最强大的军队是冯玉祥的西北军,而西北军在这场内战中瓦解了,五十万装备精良的东北军固然庞大,可他们的统帅张学良是个狗肉包子,他的军事才能不足以指挥这支大军。这些情况关东军司令部肯定考虑到了。”

“军部的情况一点也瞒不了盛君啊。”

盛世才冷笑。

崛城雄说:“蒋介石也是日本留学生,军部的意图同样瞒不过他。”

盛世才说:“日本是个统一的国家,天皇有无上的权威,中国四分五裂,蒋介石既要扫平军阀完成国家统一,又要填补帝制灭亡后的权威,还要应付帝国主义,辽东这颗棋子他鞭长莫及。面对日本进攻,他会收缩兵力,避其锋芒,在中原与日本交手。所以,关东军很快会在东北动手的,我估计关东军已经开始制定这项计划了,到时候只要找个小借口就可以向北大营开火。”

“关东军确实有这个计划。盛君如此坦率,就不怕关东军暗算你吗?”

“因为这是不可避免的,我去告诉张学良,张学良会把我当疯子,关东军杀我有什么用呢?再说有你崛城君在,我不会出事的。”

“为什么?”

“崛城君首先是个武士,其次才是军人。”

“承蒙盛君如此看待我,说来惭愧呀。武士与军人本来是一体的,自从西洋新式武器传入日本,象征军魂的日本刀,日见式微,军界上层与财界金融界沆瀣一气,日本固有的武士精神首先从首脑机关受到侵蚀。日清战争,日本军队凭着武士道打败中国,日俄战争,武士道精神发展到顶峰,参加过那场大战的老兵至今怀念东乡元帅和乃木希典大将。在旅顺口203高地上,倒下了八万日本军人,乃木的两个儿子也死在那里,战争结束后,天皇向乃木询问战争情况,天皇丝毫没有责怪他,给他颁发了勋章。那场大战以后,武士道精神逐渐失去它的意义,仅仅剩下一种形式。今天,在军部很难找到东乡和乃木那样的统帅了,武道与军道相分离,这是日本军人的悲哀。日本已经很难恢复纯粹的武土道精神。除非来一次惨败,失败有时候也是一条拯救之道啊。盛君刚才诉说耶律大石复国的壮举,确实令人感动。希望盛君在中亚腹地重振武道,盛君成功了,这也是我们日本的骄傲。”

“我在日本求过学,原田先生对我的教诲令人难以忘怀。”

“原田先生是汉高祖刘邦的后代。”

“是吗?”

“东汉末年,曹操篡权,汉献帝的族人为了躲避战祸,远渡日本,天皇陛下赐给他们封地和贵族的爵位,改刘姓为原田氏。原田家族在日本势力不小呢。所以原田先生对中国留学生有特殊的感情。”

“他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军人。”

“加今的日本跟中国一个样,不学会投机是很难找到进身之道的。”

“我明白崛城君为什么来辽东了,你是被排挤出来的,对吧?唔,我原以为受冷落的就我一个人呢。我跟着蒋介石在南京坐了几年冷板凳,英雄无用武之地,我远走新疆实在是迫不得已。”

“新疆自古就是英雄豪杰驰骋的地方,盛君一定能成功。”

崛城雄从腰间取下盒子枪赠给盛世才。

“龟在我们日本是神物,这把手枪是日本的新产品,叫王八盒子,盛君佩带它做个吉祥物吧。”

盛世才在崛盛雄手上打一下,把手枪收起来。

“有神物保佑,我一定能成功。”

这年冬天,盛世才从满洲里乘上国际列车,进入西伯利亚。在漫长的铁路线上,盛世才第一次对妻子诉说自己早年的宏愿,白山黑水,大平原,剽悍与血性之美,古代的关外英雄,辽金蒙元和满洲八旗。对于一个知识女性来说,最迷人的时刻莫过于倾听一个野心勃勃的男人滔滔不绝地谈自己的心里话。这个男人不是别的什么人,是自己挚爱着的丈夫,是在缓缓行驶的列车上,北方,大地之北的泰加森林带,白雪,贝加尔湖的巨浪,苏武牧羊的传说。读过许多书的邱毓芳一句话都不说,她手托下巴,披着华贵的大披巾默默地看着丈夫。丈夫情绪高涨,在许许多多的关东豪杰中,丈夫最终选择耶律大石,丈夫觉得自己就是当年的耶律大石。“耶律大石手下只有二百壮士,就能横扫西域,大败阿拉伯大军,在遥远的海押立和撒马尔罕建立西辽帝国,在伊斯兰教最兴盛的时候,把中原文化揳进中亚腹地,后来的伊斯兰学者和历史学家总想躲开西辽帝国,那个庞大的帝国千百年来压得阿拉伯学者们喘不过气。这太痛快了!这才是英雄所为!”

“我想我的前世一定是个契丹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