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2-西去的骑手

盛世才差点说出叔叔的战地笔记,不知为什么,他的舌头顶不起那个秘密,那一定是个很可怕的秘密。他离开故乡,投军之前,把那本战地笔记烧了。

他相信它的每一页每一个字都牢牢地刻在他脑子里了。他将去投军,对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来说,这是一个大胆而诱人的举动,他还未动身就感觉到自己是个真正的军人了。他就像个了不起的军人一样,一把火烧掉自己的秘密和誓言。

他觉得叔叔的战地笔记是一种誓言。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的誓言。辽东,夹在两个帝国主义之间的沃野,一个野心勃勃的少年把梦想与誓言投进大火。他就不再是少年了。他奔向北大荒。

一个契丹少女的梦想肯定是耶律大石。

他始终没有对妻子说出那本战地日记。

等我们老了坐在火炉边一起回忆西伯利亚回忆中亚细亚草原回忆那条大铁路那条大铁路从东往西从西往东下边垫的都是骨头都是中国劳工的骨头盛世才猛然坐起,妻子已经睡了,他也睡了,他盖着大衣,大衣被揭一边,列车跟摇篮一样轻轻晃着,大地辽阔宽厚的手在摇这个大篮子。他忽然感到沮丧和悲怆。做了好多年劳工的叔叔一笔一划记下了激烈的战斗,却没有记载修路的生活。他就奔驰在这条中国劳工修筑的大铁路上,叔叔不记它是因为大铁路无法忘记,而冲锋陷阵的壮烈场面总会沦为过眼烟云。他的鼻子酸酸的,他悲怆什么呢?他为谁而悲怆。他又睡着了。他睡了很久很久,他睡得多沉啊,一直沉到地心又被一股神力驮上去。他看见太阳在列车后边奔跑,好像列车拖着的一个大火球。跟做梦一样,太阳这个大火球追上列车的时候又灭了。天总是黑不踏实,天蓝汪汪的,大地无限地辽阔着,很可怕地辽阔着,列车无比忧伤,好像扑进坟墓,大地总要把所有的东西收进去,包括人的誓言和梦想。

妻子说了一句梦话,他看啊看啊看好半天。好多年以后,他确实写了本书,叫《牧边琐记》,是他到台湾以后写的。他在新疆执政十一年,杀人如麻,他的政府廉洁高效,他调离新疆时,上缴给国库的黄金白银把蒋介石吓一跳。尽管告他的人很多,蒋介石只认钱,一个边疆省区上缴中央的黄金白银比江浙两省还多,所有咒骂声都被巨大的财政收入隔挡开了。到台湾写《牧边琐记》时他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一个打工仔,给老蒋挣了很多很多钱。在新疆的十一年,也是跟斯大林友好合作的十一年。苏联政府得到的实惠更多,差不多也是一条西伯利亚大铁路了。“我是一个劳工”,“我是一个打工仔”。他就是这种双重角色。

《牧边琐记》里没有写这些,他也没有对夫人讲。一个男人总要把一些话埋在心底,带进坟墓的。

他未来的对手马仲英正驰骋在青海宁夏甘肃一带,与国民军血战。华北的报纸上登有马仲英部的活动情况。据报纸介绍国民军在边都口受挫,死伤惨重。盛世才不由吃一惊,冯玉祥的部队长于野战善打硬仗,报纸的标题是“七条枪吊民伐罪,尕司令不愧伏波后裔”。到新疆后,盛世才问当地回民:“百家姓里没尕姓嘛。”回民说:“尕是年轻的意思。”盛世才又问尕司令是谁,当时马仲英没来新疆,新疆的回民也不知道尕司令是谁,大概是回民土匪吧。盛世才又吃一惊,“西北的土匪这么凶,敢拉杆子跟冯玉祥打。”关东红胡子不少,却不曾听说有谁拉杆子打张作霖的。盛世才想起《三国演义》中马超的西凉兵,打得曹丞相丢盗卸甲,狼狈逃窜。这里民风强悍,与关东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这里果然是干事业的好地方。金陵古城留给他的晦气一扫而光。

从塔城到迪化是千里大戈壁,绿洲跟汪洋里的小岛一样,车子从小块绿洲边擦过,漂荡在无边无际的石头堆里,很平坦很辽阔的石头大地。

按道理西伯利亚更辽阔更大,泰加森林遮天蔽日,远远没有新疆戈壁给人如此强烈的感觉。感觉中的新疆非常之大。盛世才好几次从车子站起来挥手,不停地挥,“太壮观了,太平洋也不过如此。”

天山山脉越来越近,盛世才指着山下的开阔地,不容置疑地告诉妻子,“看到没有,那是薛仁贵当年弯弓射箭的地方,连射三箭,三员大将应声落马,几十万大军伏地而降,部下挥戈呐喊: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挥戈入汉关。”

大漠和群山合拢,绾起一个疙瘩,把迪化城围起来,天山最险峻的主峰,博格达峰与妖魔山竖在城郊,城中央挺着一座红山,源自天山冰川的一条河穿城而过,河水冰冷湍急跟冷嗖嗖的剑刃一样。

“冰河入梦,险峰为枕,六朝粉黛之地哪能跟这座城相比?”

盛世才轻声告诉邱毓芳,“夫人,这座城是一位美人,她的美跟你如此相似,我一直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词来形容夫人的美,这座城就是你,我的夫人。”盛世才轻轻地拍着邱毓芳的肩头,博格达峰与妖魔山同时看着邱毓芳,“那两座山都在看我。”

“夫人不要紧张,是你在看它。”

“它从石头缝里看我,这么厉害的眼睛,我从来没有让人这么看过我。”

“不是人是山,是天山的主峰在看你呀我的夫人。”

当时,盛世才是迪化最高的军事人才,省主席金树仁问他有何打算,盛世才愿意去最艰苦的地方工作。金树仁说:“迪化就已经很艰苦了,你留迪化工作。

边疆军事落后,军事人才奇缺,我任你为军校总教官,兼省军参谋主任。”盛世才立正致礼。人们发现盛世才腰间挂着一支奇怪的手枪。盛世才说:“这是日本造的盒子枪,叫王八盒子,是我的日本同窗送的。”

第二天,军校学员也目睹了这支奇怪的手枪。迪化城在议论这支王八盒子枪。

盛世才打马而过,双眼炯炯有神,脸盘上一圈黑胡须,威风凛凛。那正是隆冬季节,巡夜的更夫发现黎明时分,盛世才来到河边,砸开坚冰,用冰水冲洗身体。

不久,军校的学员也开始在野外用冰水冲洗身体。据盛世才介绍,这是日本军校士官生的基本功。崇尚武道的学员很喜欢冰水浴与刀术。盛教官成为他们心目中理想的军人。

金树仁了解这些情况后说:“只要不给他兵权,他教些学生对我们有好处。”

幕僚们说:“蒋介石当年就是从办军校起家的。”金树仁说:“军校校长是我,盛世才只是个总教官嘛。盛世才怎么能跟蒋委员长相提并论?”

军校学员对盛世才说:“以老师的水平应该担任新疆军事首脑,金主席分明是让你坐冷板凳嘛。”盛世才沉默不语,学员们越说越气愤。盛世才突然说:“以后不许议论长官,我是金主席请来的,军校是军人的摇篮,当教官有什么不好,嗯?你们如此放肆,不是害我吗?”学员们把这种不满搁在心里,一搁就是三四年。三四年以后,他们都是省军的骨干力量了,哈密发生民变,省军连连败北,许多高级将领不能上阵指挥,全迪化只有盛世才一人可以支撑局面,金树仁只好任盛世才为东路总指挥,率部出征。盛世才平生第一次执掌兵权,手下军官大多是当年的军校学员。部下效力,盛指挥有方,捷报频传,盛世才脱颖而出。

那是几年以后的事情,而在民国十九年至二十二年,盛世才却陷在绝境中。

金树仁跟蒋介石一样,给他一个空头衔,丝毫也不重用。与南京不同的是,他可以在军校学生中培育自己的势力。只要保持这种优势,他就以静待变。那些年,盛世才的日子清苦而耐人寻味。在迪化人眼里,他始终是个精力充沛,野心勃勃的军人。这里民风淳朴,一点没有南京的萧杀阴森之气。盛世才已忘记了在南京时对黑夜的恐惧。军校学员们谈起新疆政治腐败,盛世才就感到无比高兴。

远在河西的马仲英也了解到新疆政治腐败。马仲英冥冥之中感觉到他和骑手们的使命在新疆。

巴丹吉林沙漠沿河西走廊一直伸向中亚。骑手们在沙漠里几出几进,好不容易进人富庶的河西走廊,谁也不想再到沙漠里去。尽管他们知道雪山与沙漠是骑手的摇篮,可一旦失去枪支与战刀,他们就很难振作起来。

那些日子,马仲英忧心如焚,他盼着国民军来进攻,这样可以鼓动部下向新疆开拔,他们无法战胜安逸和休闲。

那年,千里河西,风平浪静,静得令人怀疑,毫无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乱世景象,反倒有点世外桃源的意味。飞驰的骑手在这里显得一点也不真实,百姓们种田赶集,对军队毫无兴趣,连骑手们都感到自己是多余的。骑手们叫起来:去年这里刚打仗呀。永昌、民勤和武威血流成河。百姓们说:那是好久前的事了,国民军走了。骑手们茫然若失,兵灾刚过去半年,人们就忘得一干二净。百姓们说:“老百姓过日子,过了今天想明天,到了明天想后天,以前的事没人想。”

骑手们惊恐异常,他们发现了比战刀更锋利更坚硬的东西——时间。骑手们说:“咱离开河州快一年了,河州乡党早把咱给忘了。”

那是个无比惨酷的季节,平静的旷野松弛了骑手们的筋骨,悄无声息的岁月之河吞噬了骑手们的神志。骑手们叫起来:河西乡党忘了咱,不能让河州乡党忘了咱。马仲英说:“河州早有防备,回不去。”

“去宁夏,宁夏是回回窝,去宁夏,咱不做孤魂野鬼。”

大军越来越像一支土匪,把这样的军队带到宁夏会是什么样子?尕司令下令先整训一下再说。大家以为要练兵,号声一响,又是巴丹吉林大沙漠,尕司令都进去了,谁敢不从。大灰马知道主人的心思,带着大军在沙漠里兜圈子,有泉水的地方全被绕过去了。开始有人倒下,太阳一晃就是一团火,赤白赤白的火,太阳的火焰很快变成纯白,一片闪光的纯白跟舌头一样从天空伸下来舔这些沙漠上的露珠。有人尖叫,尕司令上去就是一鞭子,“叫什么叫!沙漠都过不去还想去宁夏?”倒下的人越来越多,连马也倒下了,生命的火焰从尸体上升起,融进太阳。在死亡与磨难之后,人们的目光变得更凶狠更残酷。队伍里的绿林好汉太多了,这些人匪性难改。再这么折腾下去,太阳和沙漠会把他们全吃光。太阳把大家都晒疯了。

不能直扑宁夏,大军绕道阿拉善蒙古地区,从贺兰山进宁夏。这次进军神不知鬼不觉,谁也不相信能从沙漠里冒出一支大军。尕司令先派人潜入银川打探虚实。省城驻军外出训练未归,只有一个团守银川。省主席门致中是个贪官,只知弄钱,不理政务,正是进攻的好机会。

大军开到银川,银川即被攻克,省主席门致中带手枪营从银川南门突围,军长王衡之阵亡。骑手们旗开得胜,纵马奔驰,一片欢腾。王衡之是副将,主将门致中跑了。尕司令高兴不起来。更让他伤心的是,军队入城,匪性又起,杀掠不断。银川仓猝失陷,军政机关职员大多未逃出,躲在百姓家里,被搜出后就地杀害。

银川为省会所在,一告陷落,西北震动。刘郁芬又起用吉鸿昌,命其率队进剿。

两个月后,吉鸿昌部队从兰州杀来,骑手们拚死抵抗,好几个旅长战死,骑手们撤出银川,退到石嘴山。

五月初,尕司令指挥部队二次围攻宁夏,吉鸿昌部队从四门冲出来,与尕司令一起起兵的马仪师长当场阵亡,骑手们死伤惨重,全线溃退。吉鸿昌带着大刀队在战场上寻找马仲英的尸体,有人把马仪抬过来,马仪酷似马仲英。吉鸿昌在尸体旁站了很久,说:“死在我手里,是你娃娃的运气。”

骑手们进人沙漠摆脱追兵,沙漠很快到头了,骑手们发现沙漠这么狭小,有经验的骑手说:“是咱们心太急了,心太急跑天上天也是小的。”

骑手们在沙漠里跑了五天五夜,沙漠的尽头出现了无边无际的旷野。旷野平坦安谧。骑手们又跑到了世外桃源。这里全是蒙古人,原来他们到了河套平原。

蒙古人说:冬天快到了,你们会被冻死的。骑手们又是放枪又是乱叫,旷野无边无际,全是灰黄的枯草。骑手们沮丧至极,朝天放枪朝地放枪,放完枪就散伙了。

剩下的七百多骑手是从河州带出来的,当初他们有一万多人。

荒原一下子收割了好几万颗结实的脑袋,战刀插在沙土里像成熟的谷穗,弯弯垂下去。没人能理解金黄的沙土会长出金黄的小米。单单有阳光和水是不够的,还需要儿子娃娃的血来显示泥土鲜烈淳朴的美。好久以前,苏菲导师就告诉我们谷米里边的秘密:日月的精华和山川的灵气就隐藏在谷米里边,谷米喂养我们完全是为了我们身上流动的血液,因为血液是天空和大地的自然延伸;真主把他的灵魂灌入人体是为了让人保持天空和大地的纯真。光有谷米是不够的,大地必须有真境花园,花园里的玫瑰是儿子娃娃的血液。不是所有的男人都能成为儿子娃娃;有些男人堕落有些男人污染了自己的灵魂丧失了血的纯真。

生命像沙子,风吹着它们流动,它们就这样意识到自己的美妙,于是荒原变成大海。

……那年冬天,骑手们走出巴丹吉林沙漠就不想动了。大家对新疆不感兴趣,新疆比甘肃更荒凉。

尕司令说:“那里有世界上最大的沙漠,海洋就在那里。”

骑手们太累了,他们一点也想象不出沙漠里的生命之海;他们太累了,他们的瞳光开始发暗。

他们就像一群老狼,蹲在后套的大草滩上,一边舔伤口,一边盯着银川。富饶的宁夏对他们太有诱惑力了,那里稍有风吹草动他们就会扑上去。

吉鸿昌进银川后与省主席门致中发生矛盾。吉鸿昌认为宁夏资源丰富,应制定计划好好开发,不能一味向地方征税,加重老百姓的负担。门致中思想守旧,一切按旧规办事,正忙着操办迎娶前清端王的二孙女。

吉鸿昌毫不客气讽刺门致中,平时只知道弄钱,战时疏忽防守,城失将逃,给老百姓带来劫难,有何颜面再见宁夏父老。门致中愤而离职去向冯玉祥告状。

刘郁芬只好让吉鸿昌代理宁夏主席,冯玉祥知道后默许。

吉鸿昌刚攻克宁夏时,省城回民几乎逃光。一个警察枪杀了一个没有来得及逃跑的无辜回民,吉鸿昌立即将这个警察正法,并发告示,保护回民。回民才渐渐回城返乡,社会秩序逐渐安定下来。大批政工人员到回民聚居地方召开群众大会,宣传回汉一家。吉鸿昌亲自书写“回汉一家”大字匾挂在银川市中心钟鼓楼上,还身着回族服装,与阿訇握手合影,经常出入清真寺,召集全省回教阿訇大会,凡民间擅长武术者不分回汉,予以嘉奖。当地回民十分感念吉鸿昌,称他为“吉回回”。他还打算建设好宁夏后,马上率部进军新疆,开发整个大西北,亲手绘一幅西北屯垦图。消息传到宋哲元、刘郁芬、孙良城这些西北军将领耳中,他们大叫吉鸿昌“犯上作乱”。“吉鸿昌赤化”,一齐去找冯玉祥告状。

吉鸿昌在宁夏的所作所为传到尕司令那里,尕司令忽然想起起兵之初,夺循化县、过黄河峡时他也提出回汉一家,他也杀富济贫,他越想越气,“狗日的吉鸿昌,你是人还是鬼,你把我撵走你就来这一手啊。”

这时,来了一位老阿訇,是替吉鸿昌送信的,还附了一张吉鸿昌的相片,想跟尕司令交朋友,一起合作建设宁夏。尕司令反复看吉鸿昌的相片,马仲英吉鸿昌、吉鸿昌马仲英、骏马钢刀、钢刀骏马,两个人影子反复重叠,分不出彼此。

老阿訇以为尕司令动心了,就说:宁夏回民都把吉鸿昌叫吉回回。

尕司令跳起来,“他是回回?他是回回我是啥?”

老阿訇也是刚烈汉子,“你个毬娃娃你算啥?我宁夏回回不欢迎你,你给我宁夏做过啥好事?你说说看,你娃张不开嘴。”老阿訇从尕司令手里夺下照片,连信也夺回去,临走时说:“人家吉将军敬你是英雄,才交结你,吉将军的日子不好过,一帮帮瞎熊天天咬他,排斥他,他在西北军里也受气呢。蒋介石消息灵,派人送来委任状,吉将军当场把委任状撕了,对南京来的人说:去你娘的,我只要老百姓承认,谁要你委任?!你尕司令撑破天就敢反冯玉祥,吉将军连蒋介石都不放眼里,你娃年纪轻,你娃慢慢思量吧。”老阿訇气昂昂走了。

挨了一顿骂,尕司令汗都出来了,精神也上来了。尕司令把大家召集起来开会,尕司令说:“事情弄到这种地步,唯一的办法就是招安,我和仲杰去内地找机会,大家暂时归顺吉鸿昌,接受他的改编,吉鸿昌不会为难大家的。等我和仲杰混出眉眼,我再通知大家,弟兄们,我们还会东山再起的。”

大家坐一搭吃个饭,就分手了。队伍往宁夏开,马仲英兄弟往黄河边走。那条大河越来越宽,沙漠草原天空无限苍凉悲壮,猛然一声花儿,一腔带血的花儿响起:尕司令,年纪轻,老子说话你不听……

马仲英兄弟在北平呆了好几年,没有什么出路,就到了山东。

马鸿逵的部队驻守山东济宁,部队里有不少马仲英的旧部。骑手们见到他们的首领,纷纷打听河湟故乡的战事。马仲英告诉他们:国民军把我们挤出河州,国民军也离开西北,甘肃成了马步芳的天下。这些骑手们都是围攻河州失败后被马鸿宾收编的。马仲英问马鸿逵:“你不怕我找麻烦吗?”马鸿逵说:“咱们是同族兄弟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马鸿逵把马仲英介绍给十五路军的官兵,数万官兵拔出佩刀向他致礼,马仲英大受感动。

马鸿逵说:“冯玉祥跟蒋总司令搞僵了,南京对你很器重,总司令多次向我提出要见你。你赶快去南京,这是个好机会。”

西军老将马福祥也在南京,马福祥陪马仲英马仲杰去拜见蒋介石。蒋介石把他们打量半天说:“果然少年英雄,见到你们兄弟我很高兴。”蒋介石问他们年龄,马仲英十九岁,马仲杰十七岁,蒋介石对陪宴的黄埔将领说:“他们兄弟比你们强。小小年纪,统领数万人马驰骋大西北,冯玉祥的几员虎将都败在他们兄弟手下,不简单啊。中央很快要解决西北问题,西北军治军练兵很有一套,善打硬仗,大家对西北军存在惊恐心理,可以跟马仲英好好谈谈。”

马仲英介绍河湟事变的经过,黄埔将领开始还拿得住,听到最后不由得抽冷气。马仲英兄弟离开后,何应钦说:“不谈倒好,一谈反而渲染了恐怖气氛。”

刘峙说:“阎锡山好打,冯玉祥扎手啊。”蒋介石说:“马仲英马仲杰我们要好好培养,中央需要这样的人才。敬之你安排一下可以让他们直接当师长。”

何应钦说好好好,马上动身去办。陈诚说:“老头子真是异想天开,敬之喜欢不长胡须的军人,马仲英有马超之勇,他能真心给办?你们猜他找谁去了?”

大家都说敬之去中央军校给马仲英兄弟办入学手续去了。陈诚说:“你们错了,他找马福祥去了。”众人诧异,陈诚说:“马福祥不会容忍马仲英兄弟成为中央军去危及自己的子侄。马福祥会把这事给搅黄。”大家说:“老头子不会上当的。”

陈诚说:“马福祥身后有西北五马,老头子不会为马仲英得罪老五马小五马。”

大家说:“敬之这样干又是何必呢?”陈诚说:“给你们说了嘛,敬之不喜欢长胡须的军人。”大家怪声怪气,“太监不长胡子。”陈诚说:“敬之也不长胡子。”

何应钦找马福祥一鼓捣,马福祥叫苦不迭,一边电传西北马步芳一边找蒋介石。蒋介石知道个中原委,瞥了何应钦一眼,爽快地答应了马福祥的请求。马仲英兄弟上军校之事作罢,改派他们返回马鸿逵部队。

马仲英兄弟离开南京时,蒋介石给他们赠送了中正剑,蒋介石说:“你们兄弟俩虽不是黄埔毕业,但我把你们当黄埔生看待,希望你们回到西北后收抚旧部,为中央效力,根据情况给你们编制。”

马仲英兄弟回到马鸿逵部队。

北伐革命打倒了北洋军阀,新军阀的矛盾日益激化,蒋介石以英美及强大的江浙财团作后盾,打败湖南的唐生智和桂系李宗仁白崇禧,挥兵河南,直逼山西阎锡山和西北冯玉祥,阎冯联手讨蒋。这就是民国历史上最大的一次军阀混战中原大战。1930年,百万大军云集陇海铁路沿线。

战斗力最强的冯玉祥部长期驻守贫困的西北地区,财力严重不足,冯玉祥治军极严,高级将军也很俭朴,与各路诸侯交往,高级将领就显得太老土,很难抗拒物质诱惑。韩复榘石友三最先投蒋。西北军内部矛盾重重,最骁勇的悍将吉鸿昌竟然被诸将合谋夺去兵权,囚禁起来。冯玉祥从山西太原赶回来后,才把吉鸿昌救出来,先把他安排在副官处,为了平息众将的愤怒,把吉鸿昌从军长降为师长,率最精悍的十一师出战。

陕军原属西北军,杨虎城守西安八个月迎接冯玉祥。冯玉祥进西安城,调杨虎城到三原喝西北风,将钟楼上的金钟据为己有,诱杀陕军名将郭坚。陕军趁这机会要敲打冯玉祥。马鸿逵被蒋介石改编为十五路军,安插在山东彰德一带。

开战前夕,十五路军官兵一致认为马仲英会做他们的前敌总指挥,他们可以像真正的骑手那样,跟着首领驰骋疆场。马仲英在西北荒原太出名了,在他的麾下作战是一种荣耀。作战会议上马鸿逵宣布马仲英担任十五路军总参议,全军上下发出一片嘘声。大家只学麻雀叫,马家军上下森严,大家绝对对地服从长官命令。

在陇海线上,马仲英骑着大灰马,平原辽阔无垠,西北军官兵认出了大灰马和马背上的骑手,他们在河州在宁夏在青海跟马仲英打过仗。他们朝天放枪,马仲英也拔刀向他们致意。

大灰马越过铁路,在两军壕堑之间的开阔地带纵横驰骋。陇海线已经不通车了,钢轨在阳光下发出蓝光。大灰马和骑手所到之处赢得西北军官兵一片呼声。

中央军莫名其妙,打电话质问马鸿逵:“马仲英是不是投降了西北军,西北军向他鸣枪致敬。”马鸿逵说:“马仲英跟他们交过手,不打不相识,他们认识。”

马仲英回来后,马鸿逵说:“中央军对你很生气。他们原以为你打败过西北军,你一出现可以煞煞西北军的锐气,没想到反而激起了西北军的好战情绪。这些中央军,吃的好穿的好,装备好,就是胆子小,我看这仗打起来很麻烦。你到马全良旅去帮他一把,你指挥一个旅不成问题。”

马仲英离开总部,到马全良旅。马全良说:“你带过几万人马,我这只有四千多人,我以为你不会来我这。”

“这么大的仗我还没打过,见识一下。”

大战开始后,西北军后撤八百里。蒋军步步进逼。陈诚指挥的蒋军主力越过壕堑,纵深突击,被西北军吉鸿昌部截住,血战三天三夜,陈诚所部几次被围,死伤累累。只因陈部装备优良,机枪火力极猛,方得突围撤退。吉鸿昌紧追不舍,陈诚节节败退,被逼进死角。这时只见一匹高头大马驮着铁塔一样的壮汉,赤裸上身,明晃晃的鬼头刀横在胸前,一马当先呼啸而来。“吉鸿昌!吉鸿昌!”

“大刀队!大刀队!”蒋军尖声狂叫,乱了阵脚。1929年10月冯玉祥第一次反蒋,蒋军尝过吉鸿昌大刀队的厉害,对阵的不是陈诚部队,是汤恩伯的部队。只见潼关城门一开,吉鸿昌率两千多人的大刀队旋风般冲出来,蒋军自恃武器好,都笑冯玉祥土老帽,都二十世纪飞机大炮机关枪的时代了,还来《三国演义》冷兵器。

蒋军官兵有耐心,准备近打。等瞧见大刀队凶神恶煞的样子,已经来不及了,冷兵器白刃战的效果比火器强多了。恐怖心理蔓延很快。陈诚不一样,陈诚十八军是蒋军王牌里的王牌。吉鸿昌一上来并没有用大刀,枪炮对阵,蒋军火力极猛,全德国装备,吉鸿昌部队几次包围,都抵不住密集的自动火器。

此时,马仲英用望远镜看得清清楚楚,那些火网让他想起在河州城外的惨败,吉鸿昌就用这种密集的火网对付马仲英的,现在吉鸿昌也被火网给封住了,蒋军的火网让马仲英大开眼界,这才叫现代自动火器。这么好的武器装备还是让吉鸿昌逼退几百里,逼进死角。马仲英冲进司令部要马全良给他一支部队,“吉鸿昌过来啦,我去收拾吉鸿昌!”马全良也很激动,连说好好好。参谋长挤眼睛,马全良也没感觉到,参谋长干脆把马全良叫出去,参谋长已经挂通了总部的电话,参谋长说:“旅长,你最好请示一下马长官。”马全良只好请示马鸿逵,马鸿逵一顿臭骂,“你还嫌马仲英名气不大,让他在中原大地耍大娃娃①,让他闻名世界呀?你给我看住他!出了差错我卸你的狗腿!”马全良龇牙咧嘴走过来,到底是个老实人,说话支支吾吾,马仲英就笑,“不为难你,不为难你,算了算了。”

马仲英端上望远镜出去了,眼睛都红了,“把他娘给日的,儿子娃娃淌血不淌泪,就这么容易让我淌眼泪呀。”马仲英端起望远镜,看吉鸿昌耍威风。不看不生气,一看一肚气,吉鸿昌你算个人吗?跟我马仲英打了一年仗,也没见你赤膊上阵,打中央军你就脱衣服,露你那一身肉!①耍大娃娃:西北方言,耍威风,逞英雄。

两千多赤膊横刀的大刀队冲上来了,大刀片子寒光闪闪,太阳躲到云层深处,圆圆的苍穹下全是战刀的影子,蒋军被砍得东倒西歪,互相枕藉。他们的手脚被砍掉了,有些腹部背部被刀刃拉开,露出脊椎和内脏,凉风一下子吹进身体,生命之火猝然暗淡下去。他们不是一下子就死的,而且受到疼痛的打击,痛苦地扭曲着身体,当他们用手指挖地时指甲全崩裂了,当他们抱着树根用牙齿啃咬咬光了树皮,而牙齿和舌头全烂掉了,他们自己搞得通体鳞伤,血肉模糊,死亡姗姗来迟,直到他们脸上丧失人的模样,变得狰狞可怖,死亡才肯收留他们。

陈诚一败涂地,带几个卫士逃命。蒋军全线震撼,狂风般的吉鸿昌所向披靡,西北狼闯人羊群,中央军鬼哭狼嚎一口气从洛阳跑到郑州,又从郑州跑到开封。

蒋介石被困在开封城,城外的中央军全被吉鸿昌打跑了。蒋军另一支主力胡宗南和关粼征奋力救驾,掩护蒋介石后撤至商丘柳河火车站,刚上火车,吉鸿昌就杀过来了,蒋军一见白晃晃的大刀就手脚发软,等着挨刀。蒋介石差一点被擒,全仗蒋公从容刚烈,往外一看,西北军如狼似虎已经近在眼前,跑也没用,骑兵快得跟风一样。蒋公反而不慌了,返回车厢,里边空荡荡黑乎乎的,蒋公独坐沉思,外边自己的部队被砍得鬼哭狼嚎,他毫不动心,西北军的骑兵用大刀背敲打车窗“蒋介石出来!”蒋公也不恐慌,有个骑兵把脑袋都伸进来了,车厢空荡荡,谁会注意车厢尽头角落里的一个老头子呢。“蒋介石跑啦,弟兄们追呀!”骑兵大刀队向车站外杀去。蒋公脱险。蒋军遭此痛击,对西北军产生严重的恐惧心理,士气低落,固守阵地不敢出击。蒋介石对顾祝同陈诚大加训斥:“我革命军人之精神,竟如此不振?”蒋介石怒不可遏,就骂娘希匹,中央军就是打不过杂牌军。

陈布雷说:“关西自古出勇将。战国时,六国百万之师叩关攻秦,秦人开关延敌,六国之师逡巡不敢进。”老头子又要骂娘希匹,陈布雷说:“楚汉相争,楚霸王追得刘邦连躲的地方都没有,最后刘邦反而得了天下,大丈夫斗智不斗勇。”蒋介石恍然大悟,即派人去东北拉张学良,封张学良为海陆空副总司令,并控制华北。陈布雷说这是刘邦收韩信的法子。蒋介石又派人从中央银行提取现款,收买西北军高级将领,陈布雷说这是刘邦收陈平收彭越的法子。

中央军吃败仗的时候,马鸿逵和杨虎城的部队却守住了阵地,并迂回反击,西北军时时感到侧面的威胁。

马仲英指挥的马全良旅越过陇海线进入安徽,这是陇海线津浦线的三角地带。

马仲英建议部队停止前进,以观静变。马全良说:“这里有中央军四个师,西北军啃不动。”马仲英说:“三角地带是死角,西北军野战能力强,完全可以吃掉这几个师。”马全良犹豫不决,马仲英说:“河湟战役,我们黑虎吸冯军凭的是戈壁沙漠,很少正面跟西北军交手,凭心而论,西北军是块硬骨头,蒋总司令要啃它不容易。”

马仲英是总部派来的总参议,没有实际用兵权。先头部队进人亳县与蒋军主力合会。蒋介石又调集大批精锐部队在陇海线发动反攻,与西北军决战。中央五个主力师连同地方部队向西北军发起猛攻。蒋介石乘坐铁甲车沿铁路线督战。蒋军吸取教训,高度警觉提防吉鸿昌大刀队。西北军高树勋孙良诚佟麟阁三面反击,郑大章骑兵师旋风一般横扫中央军侧面,吉鸿昌部正面突破,中央军一下子损失三个主力师,指挥部被冲得七零八落。

蒋军赶快收缩兵力,由进攻转入防守。这回大刀队又出现了,不是白天,是晚上,每人一支匣子枪一把鬼头刀,头扎白毛巾,穿红色上衣,袒右臂,拂晓前摸进蒋军营地,杀声大作,蒋军惊慌失措,丢下武器只顾逃命,大刀队四面出击,追击几十里。

战场上全是被大刀片子削掉的脑袋,像摔碎的西瓜,被斩首的官兵有五千多人,两万多官兵被砍成残废。

马全良旅在侧面,与吉鸿昌一交手就被吃掉一个团,立即后撤,避免了全军覆没的命运。蒋介石指挥军队仓惶南移,深沟高垒,任凭西北军百般辱骂,决不迎战。马仲英说:“中央军真没用,这么好的枪炮,给咱马家军装备一半就能打败西北军。”马全良说:“这仗是打败了。”

相持一个月,战局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总部突然宣布:张学良拥护中央。二十万东北军进人华北,中原大战胜利结束。马仲英叫起来:“这不是开玩笑吗?就这样赢了?这也算胜利?”马全良笑,“这是政治,懂吗?蒋总司令釜底抽薪,西北军受得了吗?”马仲英像青蛙张了张嘴巴,说不出话。马全良说:“西北军那些干净漂亮的胜仗可以在军史上大书特书,可谋天下者只有蒋总司令啊。”马仲英说:“这样谋天下,顶个毬用。”“能谋天下的人不但顶毬用,而且是大家伙,大拿①。”马仲英说:“想不透,想不透。”马全良说:“你是真君子,不抽烟不喝酒不沾女人,你想想坐天下的有几个是真君子?”马仲英说:“蒋总司令不喝酒连茶也不喝。”

①大拿:西北方言,大老板。

“可他玩女人呀,蒋介石玩女人很有一套呢,女人把这叫做幸福,而且女人都喜欢让他玩。不会玩女人可以当英雄,但绝对做不了皇帝。”

中原大战结束,马仲英回到十五路军总部。马鸿逵问他感觉如何,他说:“中原大战跟河湟事变一样,胜者无所得,冯玉祥与我半斤八两。”

“中央胜了嘛,江山还是蒋总司令的,怎么说胜者无所得?”

“中央军连连败北,突然赢了,这叫打仗吗?简直是开玩笑!”

司令部的参谋人员都笑了,“西北军是能打仗,可他们是叛逆,中央大权在蒋介石手里,蒋介石可以封官,可以出钱,有了这两样,西北军打的胜仗再多也等于零。这就叫政治。”说话的参谋叫张雅韶,另一位叫吴应祺。马鸿逵说:“他们都是中共人员,很有才华。”马仲英说:“他们都是政府的通缉犯,你不怕惹上麻烦?”马鸿逵说:“地方部队都潜伏着中共人员。这些人都是难得的人才,他们可以应付各种复杂的局面。蒋介石跟冯玉祥一样,总想法子瓦解咱马家军,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你跟他们多谈谈。”

马仲英在甘南夏河听黄正清介绍过共产党,印象很深。马仲英在河湟一带的反冯运动吴应祺张雅韶了若指掌。吴应祺毕业于苏联基辅军校,张雅韶毕业于黄埔六期。他们俩参加渭华暴动②失败后与党组织失去联系,便投奔马鸿逵的部队。

洗澡时马仲英发现他俩身上伤痕累累,马仲英说:“你们出生入死就为你们的组织?”“为老百姓。你尕司令当初反冯玉样不也是为老百姓吗?”“不全是这样,我想摆脱马步芳兄弟的控制,自创大业,当时国民军横征暴敛,民心可用,我趁机起事。开始老百姓都支持我,人也多了枪也多了,官兵素质太差,经常骚扰百姓,老百姓就不支持我们了。”

②渭华暴动:大革命失败后,中共陕西地下党组织的一次武装暴动,失败后余部退入陕北。

真正打动马仲英的是吴应祺对蒋介石的分析,马仲英问吴应祺西北军为什么那么傲慢,不把蒋介石放在眼里?吴应祺告诉他,刚开始冯玉祥很看重蒋介石,他们结拜为干兄弟,蒋介石搞清党,冯玉祥也跟着盟弟搞清党,打完共产党接着北伐。北伐军到山东济南时,日本军队就想试一下蒋介石的虚实,日军几千人向中央军几万人挑衅,蒋一味忍让,西北军要打,蒋不让西北军到胶东,蒋派外交特使去交涉,日本兵把国民政府的外交特使割鼻割耳,活活钉死在墙上,并袭击中央军,中央军一触即溃,死伤数千人,这就是五卅惨案。西北军一直以日本为假想敌,曾在大沽口跟日军发生炮战,中央军在济南的所作所为让西北军大失所望。马仲英大叫:“蒋总司令怎么这样?”

吴应祺说:“蒋为人精明,擅长权术,哪路军阀都不是他的对手,可精通权术的人只能当政客不能当大国领袖,他没有雄才大略,没有豪迈的气度和魄力,他驾驭不了这个伟大的时代。面对列强怎么能示弱呢?不要说冯玉祥,小民百姓也会小看了他。”

马仲英本人作风很好,能吃苦,爱学习,没有不良嗜好。十五路军驻守的山东济宁,文化相当发达,马仲英在这里一方面交结中共朋友,一方面阅读大量书刊。回想河湟战役的种种失误,不禁发出阵阵感叹。吴应祺说:“你当年的经历就像古罗马的斯巴达克思。”吴应祺说:“斯巴达克思率领角斗士抗击罗马大军,罗马的好多军团被打败。斯巴达克思迅速崛起,变得无比强大令人生畏;但他对形势却有一种清醒的认识,因为他还不能指望推翻罗马的统治,就开始把队伍带向阿尔卑斯山。他认为大家必须翻过山岭回到各自的家乡,一部分人回色雷斯,另一部分人回高卢。可是他的部下自以为人数众多而盲目自信,不听他的命令,继续在意大利各处骚扰劫掠。骄横狂妄而脱离斯巴达克思主力的日耳曼人被罗马军队歼灭。罗马大军把斯巴达克思围在海边三角地带,斯巴达克思回师反击,大败罗马人。这次胜利却断送了斯巴达克思,因为他的部下都充满狂妄的自信,不再听从首领的命令。这正是敌人求之不得的。”民国十九年,在边都口击败国民军主力后,马仲英进入河西,打算攻入新疆,没有人支持他。这样,他们失去了进军新疆的好机会。吴应祺说:“你的部下军纪太坏,兵匪不分,屠戮百姓。”

马仲英问:“这是为什么?”“他们一辈子守在家门口,他们如果听从你的指挥,进行一次远征就好了,大军远征不仅仅是争地盘,重要的是部队能得到锻炼。”

吴应祺说,“在河套平原,大军压境时,你的部下背叛了你,你只剩下七百多名老兵。”马仲英说:“斯巴达克思是不是也有过这种遭遇?”“他就是这样死的,角斗土们不听命令,意气用事,与罗马大军混战,斯巴达克思看到他必须亲自出战,首先,他让人把战马牵到跟前,他拔出剑,声称,如果得胜,他将从敌人那里得到很多良马,如果失败,他就不再需要任何马了。说完他把马刺死,然后冒着飞矢,越过遍地的伤员,直向罗马统帅克拉苏杀去。他杀死了迎面奔来的两名百夫长,却没有达到目标。最后,他的同伴都逃跑了,他独力奋战,在敌人的重重包围下,他被砍倒时还抵抗不止。”

马仲英沉默好久,“很早以前我就渴望着一次远征,穿过中亚荒漠一直到大海。”马仲英说,“那是骑手最后的海洋。”

吴应祺说:“听说你喝过马血,不是用刀而是用牙咬。”

马仲英说:“马血里有海洋的气息,从那里我看见了宽阔的入海口。”

吴应祺说:“你应该回西北召集旧部,重振旗鼓。寄人篱下不是长久之计。”

马仲英说:“我这次来内地最大的收获,就是交了你们这些中共朋友,我还会东山再起,我要改造我的部队,你们要来帮助我。”

吴应祺说:“我们的工作就是组织民众反抗黑暗的社会。”

“多带些朋友多带些书,我知道的革命道理太少啦,我能不能加人你们的组织?”

马仲英加入了共青团。这两个与组织失去联系的共产党员也只能把马仲英发展为团员。

马仲英潜回宁夏。

宁夏省主席马鸿宾得到消息,即派人前往欢迎,马仲英向银川各界表示,这次回来收抚旧部,遣散回家,使其居乐业。大家松了一口气。马鸿宾让马仲英担任宁夏部队的教导队长,选拔下级军官受训。

马仲英生活简朴,与学员同甘共苦,采用西北军的训练方法,配以河湟战役和中原大战的实例,学员领会很快。好多学员表示愿意听马仲英调遣。马鸿宾闻讯大惊。马仲英为了避

人耳目,整个冬天,天天去郊外放鹰抓兔。有时外出很远。

春天快到时,马仲英带着忠于自己的学员离开银川,潜伏在中卫黄河渡口。

马鸿宾的部队四处搜索,毫无踪影,查了一下,跟尕司令走的仅仅七个人。

“带七个兵还想弄事呢。”马鸿宾可以放心地喝茶了,噗儿噗儿,茶越烫越有味道。

参谋长不放心,“当年夺循化县尕司令就带七个兵。”

“本事大让他夺嘛,只要他不夺咱宁夏,管毬他哩。他是马步芳的仇人,又不是我马鸿宾的仇人。”

“那咱把兵撤了。”

“看你笨的,总得给马步芳个面子嘛,尕司令是个咬毬的大王,不要让人家说咱闲话。”

马鸿宾喝一口换个杯子,卫兵不停地给他上烫茶。

参谋长说:“烫嘴哩。”

马鸿宾说:“我也不知道烫谁哩,让它烫嘛!”

尕司令潜入河西走廊,骑上大马,一夜间走了千里路,直扑甘州。他的旧部二千多人被马步芳收编在这里,编成一个旅,旅长马谦也是尕司令的老部下。

马谦一见尕司令,嘴张得跟一眼窑一样,眼巴巴看着尕司令走进窑里,马谦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尕司令说:“你是旅长,我是光杆司令,我到你跟前混饭来了。”马谦这才想起来叫司令,赶紧唤人摆席给老长官接风。宴席上一口一个老长官。几个团长都是马谦的亲戚,也跟着马谦一口一个老长官。尕司令说:“你别怕,我不当司令,我跟大家见个面叙叙旧,轰轰烈烈干了一场,出去了好几年,想弟兄们呀!”门口挤满了老兵,黑压压一大片,不出声,眼睛在暗地里放着亮光,尕司令撇下热腾腾的宴席走进那团亮光里。

马谦连夜派人去西宁给马步芳报信,马步芳大叫:“他不是在宁夏吗?就是长了翅膀也飞不这么快!”马步芳给来人下命令:“回去告诉马谦,旅长不是擀面杖,想当官就当得下狠心,把马仲英灭了,灭得死死的。”

马步芳派了最精锐的骑兵团,约好时间,协助马谦灭马仲英。那一团人马潜伏在山窝里,只要马谦发个信号,眨眼就能杀进甘州城。

一连好几天平平静静。

星期四晚上洗澡,军官先洗。马谦邀上老长官还有参谋长副官。尕司令只带他的小兄弟马仲杰,十几岁个碎娃。

洗到一半,澡堂响了一枪,尕司令从热水里出来一看,是朝他开枪,是马谦旅长开的枪。马旅长不知啥时候穿好衣服,提着二把盒子,离尕司令近近的,举起手枪搂一家伙,又搂一家伙,估计死得差不多了。谁也没想到尕司令精身子,跟一条大鱼一样凌空而起扑上去。马旅长双手攥住枪,搂一下又一下,搂着搂着枪就不响了,尕司令立在他跟前,二把盒子扫射的是澡堂的后墙,是一面石头砌的厚墙。尕司令给马谦一脚,马谦扑通跪在地上。“挨毬的心太狠,哪有这么打枪的?两只手把枪捏死啦,你配当军人吗?”尕司令唾马谦一脸。

第一声枪响,城外那一团骑兵就冲进来,在街巷里全被马刀砍死了,血流出城门洞。几匹空马性烈如火,翻过祁连山,回到宁海军的大营里。

马步芳赶快调集大军,全青海的兵倾巢出动。连马步青的那个骑兵军也调上去了,数万大军分两路出山丹和边都口合击甘州。

马仲英最精锐的步兵旅由马仲杰率领攻占肃州,仅仅两天,大半个河西走廊十几县落入马仲英之手。

大战开始前,马步芳对阿哥马步青说:“老祖宗的家业眼看要毁于一旦,阿哥呀,咱是亲兄弟,咱要拚上命把马仲英打下去,他活着,咱就活不安然。”

“他就是老虎咱也不怕,咱兵多将广,他才几个人?不怕他。”

数万大军开上去。被堵在祁连山最险要的地方红水沟。红水沟淌着一条小河,水跟血一样,因为土是红的,石头也是红的。这是前定下的流血的地方。狗日的马仲英呀,你真会挑地方,这么大一座祁连山你偏把爷爷我堵在喉咙眼。

大军一个整团一个整团开上去,死人倒浪浪,把红水沟快要填满啦。

山上枪不响了,马刀一闪一闪跟镜子一样,把人的五脏六腑全照出来了。马步芳拔出手枪,朝天开三枪,“弟兄们冲呀,敌人没子弹啦。”被马刀赶下坡的士兵愣愣地着他们的长官,以军人的习惯,对方跟你拚刀子你就不好意思子弹上膛。他们的长官一马当先,开了一枪,又开了一枪,连打倒两个马仲英的兵。山下的宁海军乒乒乓乓放起枪。

这已经是两天两夜以后了。这也是宁海军青马旅黑马旅损失殆尽之后,调来的援军,由马步芳亲自带领杀上红水沟。机枪夸夸夸夸叫个不停。

“就打马仲英。”

“长官,打死啦。”

“你看清楚了?”

“二百发子弹,跟下白雨一样下到他身上啦,他肯定湿啦。”

“找他的尸首,我要攮他几个窟窿。”

搜索队在死人堆里乱折腾,死的都是硬硬邦邦好小伙,日他妈个个都像马仲英。许多尸首被马步芳卸开了,喷满身血。阿哥马步青稍微冷静些。

“兄弟呀,人死了就算啦,人家笑话哩。”

“我要让他死得踏踏实实。”

“死踏实啦兄弟。”

“我不踏实,我眼皮老跳。”

“你太紧张。”

“不是紧张是警觉,人警觉点好,不吃亏。”

马步青摇摇头一笑。

搜索部队报告,马仲英残部向肃州撤退。

“一个不剩,杀光。”

马步青挡住他疯狂的弟弟,“肃州快到新疆啦,就不追啦。”

“不成,全杀光。”

“兄弟你杀红眼啦,你也不清醒清醒,咱把主力开到肃州就不怕兰州和陇东的军队抄咱后路。”

阿兄的话把马步芳吓一跳。赶快收兵回营。

回西宁后,马步芳哄阿兄去兰州看戏。马步青是个戏迷,听上一曲秦腔,魂都走了。阿兄的兵权一点一点让兄弟给夺光了。阿兄发觉时已来不及了,就在河州城里修一座蝴蝶楼,重金从兰州买一个秦腔名旦做姨太太,在蝴蝶楼给他一个人唱大戏。

马仲杰带残部退回肃州,元气大伤,仅剩数百人。大家四处打探寻找,没有尕司令的消息。马仲杰不相信哥哥会死,他指挥部队照常训练。

一个礼拜后,从戈壁滩上走来一个血人。阳光照射下,血人的身上有一团可怕的光芒。血干在身上,还那么鲜艳,跟裹一层红绸一样。马仲杰大叫:“哥,哥,我哥活着,哈哈,我哥活着。”

尕司令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在祁连山走了三天,在戈壁上走了三天,缆个大圈,从嘉峪关外走回来了。

“我走到马鬃山,那么威风的一座山,石头一绺儿一绺儿在天底下闪亮哩,像风在吹马鬃哩。”大家谁也没见过这么一座山。“马鬃山前边连着昌马儿山,日他妈昌马儿山,那么好一个地方,马能不昌吗?”尕司令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马仲英守住了嘉峪关以及周围四座县城,马步芳的大军三面包围着他。马步芳日夜盼望马仲英溃散。他好收编马仲英的残部。据情报人员报告,马仲英准备进军新疆。马步芳说:“民国十九年他准备打新疆,他的下属都不愿意,他的兵都是河州回回,离不开故土。”

情报人员说:“马仲英招了好多汉民,还有内地大城市来的读书人。”

马步芳说:“幸亏动手早,晚一步就麻烦了。”

马步芳命令情报人员密切注意马仲英的动向,又派人去新疆联络金树仁,夹击马仲英。大漠之中如瓮中捉鳖,马仲英插翅难逃。

这是个凶年。马仲英频临绝境时,盛世才在迪化城也面临绝境。

盛世才在迪化城名声大振,军校学员以结识盛教官为荣。省府举行联席会议,人们翘首以待,希望盛世才能担任师长一类的职务,独挡一面,而省主席金树仁宣布盛世才治军有方,擢升为军政厅参议。人们看见盛教官纵马扬鞭,向郊外飞驰,那真是一匹好马,乌溜闪亮。郊外的哈萨克牧人说:“黑马,黑马,黑马找骑手去了。”牧人们发现马背上有一位骑手

骑手和黑马离开草原,在戈壁上飞驰,戈壁上的红石头像泡胀的牛皮制成的空心大鼓,四野八荒响起来,大鼓发出一种低低的、阴沉的声音,像是野兽的怒吼和粗暴刺耳的雷鸣。后来,黑马驰进沙土地带,马蹄踏裂地表,在深深的沙滩上腾起一阵暴风骤雨般的尘雾,好多次骑手勒住缰绳,马蹄腾空整个马直立在荒原上,发出恢恢的嘶叫,像要吞吃肥大的太阳。缰绳一松开,黑马平窜出来,蹿到妖魔山上。盛世才从山顶俯视迪化全城,山谷里吐出团团黑雾。

盛世才是长子,父亲年迈,他就长兄为父了,他把父母亲四个弟弟一个妹妹还有岳丈一家全接到新疆,看样子要扎根边疆了。他的军衔还是上校,在省政府做上校参议,在军校兼职,两份薪水维持夫妇俩还可以,维持老老少少这么一大摊就很困难。这里不比日本,在日本,邱毓芳还可以出去找事做,中国的官太太是不能出门挣钱的。日子很清苦。

同僚提醒他到上边走动走动,放一任县长,什么都有啦。新疆前任总督杨增新常常劝诫属下做官要有良心,不能太贪,杨增新的口头禅就是:西出阳关无好人,来的都是发洋财的贪吏。杨增新尽最大力气把属下们的贪欲降到最低线。你不能让大家不贪啊,这叫有限贪污法则。多明智一老头,硬是让肖耀南给杀了。

金树仁主席上台,很直爽。金主席是甘肃河州人,河州正在打仗呢,马仲英拉杆子打冯玉祥,打得天昏地暗,河州难民就跑到新疆投靠金主席。金主席热爱家乡,更爱老乡,大骂冯玉祥我日你妈欺负我们河州人。金主席有义务有责任为乡党排忧解难,尽量满足乡党们的各种要求,从温饱到职业安排,到各个要害部门的位置。金主席管不过来了,叫兄弟管,金老二掌握衙门只有一个标准,会不会河州话,一口流利的河州话就能进衙门当个科员、科长,或者排长、连长。社会上就有“一口河州话,就能把盒子枪挎”的说法。

金主席的官很好做,好做得让人不做一做官就好像你不是人一样,除非你是一匹马。

同僚们很不客气把话说到盛世才面上,盛世才心里冷笑,“我盛某平生宏愿就是铲除军阀铲除贪官污吏解民倒悬,新疆未来的政府将是一个清廉高效的政府。”

盛世才相信他能开出一片光明的天地。他不禁热血沸腾,大家不知盛先生怎么啦,粗脖子红脸的,急吼吼奔出办公室。

“肯定是吃羊肉又吃西瓜,肚子胀,奔茅房,茅房肚子一块儿遭殃。”

盛世才奔到街上,才平静下来,他的自制力很好,脑子再热也能压下来。他还觉得自己不行,这样冲动不行。他走得很慢,他彻底放松了。他看见金老二金老四骑着大马在街上奔驰,小贩们吓得乱躲,他也躲一边,他彻底平静了。

回到家里他又忍不住了,四弟五弟还有妹妹刚放学回来,静静做功课。弟妹们是很听话的,都是学校里的尖子。可他还是对弟弟们吼起来:“你几个听着,你们谁要是以后有一丁点金家兄弟的样子,我非杀了你们不可。”

“你又中什么邪啦。”邱毓芳把丈夫拉到房子里,“你把他们吓坏了,你看你的脸都歪啦,你要吃人呀。”

“我要杀人,我一定要杀很多很多的人,把那些王八蛋们全杀掉,毓芳你记着,我以后当了省主席你提醒我,盛世才你不是什么狗庇主席,你是清道夫,你的使命是清扫这个肮脏的世界,你给我脸上吐唾沫,像越王勾践那样。”

“你也不用对兄弟们发火呀。”

“金主席会毁在他那帮亲兄弟手里的。”

盛世才主掌新疆以后,真的把四弟给杀了,不是因为四弟腐化堕落,而是四弟太革命,这是当初他们谁也没想到的。

盛世才在军队的声望超过省主席金树仁,连伊犁塔城阿勒泰的边防军也在谈论盛世才。

部队的高级将领纷纷来迪化拜见金树仁,大家一致认为:盛某不除,他们难以驾驭部下。盛世才是鲁效祖招聘来的,金树仁问鲁效祖的意见,鲁效祖说:“我们当初招聘人家,是看重人家的才能,军校学员崇拜他,说明他训练得法,确实有一套。”

司令官们说:“下级军官只知道有盛世才,不知道有长官,还要我们这些人做什么?”

金树仁说:“赶人家走外边会笑话,当初只想让他把部队整动一下,像个样子就行了。”

司令官们说:“蒋介石都不敢用他,可见他有多么危险。”

鲁效祖说:“蒋介石也没杀他啊。”

金树仁说:“我们也没给他多大权力,不就是军校教官吗?军政厅参议也是个空架了嘛。嗳,你们怎么就不动动脑筋呢,人家超过你们,你们就知道找我瞎吵吵,你们这些人真没用。”

大家拍拍脑袋,肩膀上都有个挺大的家伙,大家回去动脑筋。

鲁效祖很为难,回府后打电话叫盛世才,盛世才匆匆赶来,鲁效祖叮咛他注意安全。

当天晚上,盛世才卧室遭枪手袭击,床板被手提机关枪打成碎片,盛世才在书桌底下躺着,幸免于难。

傍晚,盛世才骑马去郊外溜达,沙枣从里射来一箭,扎进马的后臀,马颠起来。围观的人发出惊叫,这种情形,骑手会被颠落在地上,被马蹄踩成烂泥。只见马背上的骑手拉紧缰绳,马蹄腾空,骑手从靴子里摸出短刀,从马后颈窝切下去,马头落在地上,马蹄深深插进地层马血发出吼声。骑手下马后马的僵尸凝然不动,骑手转到前面,朝马的胸膛又捅一刀,剖开厚厚的胸壁,马的心脏在冷风中一下子变硬了变成了石头。马尸轰然倒下,灰尘高高扬起,一直到苍穹深处消失。沙枣丛里的射手站起来,走到盛世才跟前,射手扔掉弓箭,拔刀在手,“如果我输了,像杀那匹马一样杀掉我。”盛世才用的是日本刀法,射手的刀被击落地上,盛世才收起刀子,用柔道把对手盘在地上,盘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对手全身发抖,脸色发白,围观的人说:“这是猫追老鼠,盘软了再吃。”

那正是腊月天气,射手的血全缩回心脏了,盛世才把他捆在白杨树上,盛世才说:“马是军人的魂魄,很遗憾我不能用杀马的办法杀你。你不配与马为伍。”

盛世才用关东胡子宰活人的法子宰了他。盛世才扒开他的衣服,用雪刷他的胸口,刷湿后把刀子塞进去,用掌在后心一拍,心跳出来,盛世才连雪带心吞下去,唇上的胡须结了一层冰碴,完全是一个真正的红胡子。

那场面,迪化城的人全看到了。不再有杀手露面,他们不敢接这活。

策划谋杀行动的司令官们又聚在金树仁家里,金树仁说:“军队有啥动静?”

司令官们异口同声,“少壮派快把盛世才吹成拿破仑了。”

金树仁说:“现在想给他找个罪名都不好找了,这样一来,人家会怀疑我们是谋杀案的策划者。”

司令官们一筹莫展。

金树仁说:“这种时候,任何意外事件都能成全盛世才。你们想想,新疆最近会不会出乱子。”

大家首先从政府的法令条文中寻找漏洞,全都无懈可击,所有的条文都能证明金主席无比英明。

大家度过了一个安静的夜晚。

第二天东疆传来急电,哈密维吾尔人造反,反对改土归流。省政府一片混乱,只有少数官员心里清楚,盛世才一显身手的机会到了。

金树仁与司令官们决定派重兵进剿。朱瑞墀师长熊发友师长杜国治旅长率一万多省军开往哈密,暴动的农民败出哈密城,省军大获全胜。东疆战役没有动用军校学员,竟然获胜,金树仁和他的下属们高兴坏了。

盛世才虚惊一场。迪化城在庆祝东疆战役的胜利,金主席给出征将士颁发奖品,军乐队吹洋号敲洋鼓,盛世才也被邀请到主席台上就座。

盛世才绝望到极点。

省军的胜利非常短暂。逃进山里的起义军残部在和加尼牙孜阿吉的率领下又壮大起来。这时,哈密王府的总管虎王饶勒博斯带着一部分王府护兵也起义了。

整个东疆陷入一片混乱。迪化派去的部队大败而回。伊犁的马队上去也败回来了。

迪化城无兵可派,只有军校几百名学员可以一用。整师整旅的老牌子部队都顶不住,将军们想看盛世才的笑话,几百名学生兵顶个蛋,让这位孤傲的留学生见识一下战争吧。据说盛世才还没带过兵呢。

跟军校学员一起开赴前线的还有一个团的警察。

盛世才被任命为东路军参谋长,鲁效祖任总指挥,盛世才是鲁效祖介绍来的,他们做搭档正好。邱毓芳恨恨地说:“金树仁真不是玩意,这种时候还不给你放权,参谋长还是幕僚呀,给人当一辈子幕僚这不是欺负人吗?不去,不稀罕妈拉巴子的参谋长。”

这回盛世才可没听夫人的。

“拿破仑当年为了政权,把一支大军留在埃及,只身逃回巴黎。为什么?因为他建立过战功,巴黎需要一位铁腕人物。迪化同样需要铁腕人物,需要战功和胜利安定人心。”

盛世才从墙上取下东洋刀,战马在外边嘶鸣,他飞身上马,扬蹄而去。邱毓芳脸色苍白,这么苍白!她很久以后才发觉丈夫已经出征打仗去了。磨炼了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这是什么样的一天呀,战马把丈夫从她身边带走了,她的心越抽越紧,她呼地站起来,像被马蹄子踩了一下,她对着镜子稍稍打扮一下,去看望老人,一大家子就靠她支撑了。

大战在山脚展开。盛世才把军校学生摆在第一线,那一团警察由总指挥鲁效祖掌握摆在后方,若是败了,军校学生兵一个也逃不了,鲁效祖可以从容撤退。

盛世才一马当先发起冲锋,他很快把部队甩在后边,单人单骑冲上去。迎面而来的铁塔般的壮汉连同坐骑被东洋刀劈为两半,马的半拉身子落在地上,马蹄子还立着,骑手的脑袋在地上翻滚。盛世才一口气砍翻八个壮汉,再也没有人敢上来拼刀子了。对方开始放枪,他们胆怯了。子弹打穿衣服,流弹从头发里擦过去,血从鬓角流淌下来,耀眼夺目就像戴了一个面具。“血,血。”敌人在叫,盛世才冲上去,从容不迫,日本刀在他手里跟鞭子一样运用自如,发出嚓嚓、格铮格铮的声音,刀锋在筋肉与骨头上的声音是不同的。刀锋贴着骨缝走,中刀的人惊讶万分,嘴巴和眼睛要么睁好大,要么紧紧闭着,冰凉飞快的刀锋跟鸟儿一样欢叫。他已经忘了腰间的王八盒子。后来他从卫兵手里抓过一支步枪,敌人已经崩溃逃窜,军校学员杀得性起,喊起号子。一直在后方山岗上观望的那一团警察终于激起沉睡的雄性之力,冲上来投入战斗。

和加尼牙孜和虎王饶勒博斯全垮了,垮得一塌糊涂。

盛世才半跪在土丘上,卫兵给他压子弹,两杆步枪换着打,弹无虚发,顺着弹道,摆开长长一溜人,变硬变僵成为尸体。

盛世才收起枪,枪口冒着青烟,有一股呛人的硫磺味,他闻着硝烟的气息就兴奋无比。

鲁效祖过来哈哈大笑,“打得好哇打得好,老盛,你放手指挥吧。”

那一团警察全交给盛世才了。

又打几仗,暴动的农民全被赶进山里。官军缴获甚丰,士兵们在羊肠子里发现黄金,盛世才当场分给大家,论功行赏。他自己分文未取。归来时,一团人马加上军校学生已经成为一支劲旅。迪化人狂欢东疆大捷,盛世才表情淡漠,这些人能欢呼你也能打倒你。他拉紧马缰,跟在鲁效祖后边。鲁效祖不交兵权,这支劲旅就是他的后盾。

自冯玉祥东下以后,甘肃又形成割据局面。陕西杨虎城派军长孙蔚如攻占兰州,控制陇东陇南,河西一带由马步芳控制。杨虎城向南京请求任孙蔚如为甘肃省主席。蒋介石识破杨虎城独霸西北的意图,只宣布孙蔚如为甘肃宣慰使,准许马步芳驻军河西。

孙蔚如为了抗衡马步芳,派人与马仲英联络,并转给杨虎城向蒋介石申请,改编马仲英部队。蒋介石满口答应,“杨虎城很狡猾,可他没想到中央了解马仲英。”

马仲英部被改编为新编第36师。

马仲英将所部五千余人进行整编。以马仲杰马虎山为旅长,马占祥马生贵为步兵团长,马如龙为骑兵团长,另编手枪机枪工兵特务四个直属营。杨虎城派来的中共党员杨波清任36师政训处长。

政训处和政治部全是中共朋友。还有一个军事参谋部,五花八门什么人都有,有土耳其的陆军中将,有各地投奔而来的冒险分子,尕司令太好奇了,来者不拒。

尕司令用西北军的练兵办法操练士兵。尕司令在中原大战中真正体会到西北军的战斗力。据说,西北军在大沽口与日军对峙,冯玉祥下令齐步走,口令一出,一千多人的团队很悲壮地走进大海,日军一下子被震住了,中国竟然有这么硬的军队。

“我就要练出这么一支军队。”

尕司令依西北军的体制,挑选最优秀的士兵组成学兵队,自己亲自训练。学兵队各民族都有,回汉撒拉东乡,只要是血性汉子都要。因为有中共朋友的大力宣传,酒泉周围的四个县掌握在36师手里,大街小巷到处是标语,革命口号让这偏远的一隅面貌一新。马仲英自任甘青宁联军总司令,旗号是“三行省苛政猛虎,七条枪吊民伐罪”。其革命热情比1926年1927年的大革命还要激烈。中共的朋友们离开组织太久,只言片语知道中央在南方建立了武装和根据地。他们依托马仲英在遥远的大西北也拥有了一支武装和一块地盘。这块地盘稍微扩展就能进入新疆,与伟大的苏联连成一片,世界将是赤旗飞扬的世界呀。他们相信他们能改造马仲英,把他改造成中国的夏伯阳,中国的莱奋生。他们给马仲英介绍《毁灭》和《夏伯阳》。张雅韶和吴应祺在苏联时看过电影《夏伯阳》。尕司令听得很入迷,突然蹦出一句:“哥萨克骑兵这么厉害,我们跟他干一仗,跟打西北军一样。”

“他们是苏联红军,支援全世界的革命,不可能跟我们打仗。”

尕司令大笑,“你们白上军校啦,军人的交情是打出来的。”

“都二十世纪了,你还满脑子的《三国演义》。”

“不要看不起《三国演义》。”马仲英鞭子一挥,指着操场龙腾虎跃的小伙子们说,“他们血管里翻腾的就是张飞马超就是丈八蛇矛青龙偃月刀,我马仲英凭什么当司令,凭的就是马超之勇,凭的就是反西凉打得他曹孟德丢盔卸甲脱袍割胡子。”

马仲英提上鞭子到操场去训练士兵,队列训练早已结束,士兵们进行单杠越野训练。最要命的是跳墙,一队队士兵走上古长城,一声口令,奋勇而下,不少人趴在地上,很久以后挣扎着起来,第二次、第三次,直到稳稳落地,一阵小跑去拼刺。

有一天凌晨,学兵队悄悄摸进马虎山马占林马黑鹰的团队,三个凶悍的绿林好汉骑兵团,被几百人的学兵队解除武装,集中在大操场。大家大眼瞪小眼,揉着发麻的手腕和胳膊肘。他们的团长马虎山马占林马黑鹰垂头丧气站在土台子上听尕司令讲话。三个歪人服服贴贴,交出兵权,表示愿意听尕司令发落。三个歪人一时间成了闲人。三个精锐骑兵团由学兵队接管,开始严酷的整军训练。

“这伙挨毬的能打仗,缺的是笼头,是铁嚼子,把牙口给勒住勒紧。”

尕司令毫不手软,对他姐夫马虎山更不客气,稍息,立正!马虎山骑马骑成了罗圈腿,咋都站不直,尕司令上去就是一马鞭子,又是一脚。马虎山抱住肚子,慢慢往下弯,弯到地上又慢慢弹起来。

“你这笨牛,再来!再来!”

马虎山一遍接一遍,咬着牙,气恨恨地站直了。

“你肚子胀,是你吃得太多,屙上几回就没事啦。”

大家轰一声笑了。半年多的强化训练把五千号人马训成了铁胳膊铁腿铁脑瓜。

古城酒泉,当年卫青霍去病马踏匈奴的血性之地,兵马欢腾,千里大漠在无限荒凉中显露出悲壮和生机。

这支生机勃勃的部队吸引着千里河西的进步青年,而且都是念过几天书,对动乱黑暗的世道不满的有为青年,许多与组织失去联络的中共党员从陇东陇南陇西,甚至从陕西,来投奔36师。早在山东时,张雅韶吴应祺就介绍马仲英加人少共——共青团。只要打进新疆,他们就有把握把马仲英培养成中国的夏伯阳,大西北的红军司令。

马仲英拥有一批思想进步才华横溢的政治军事人才。但部队的带兵官还是绿林英雄马虎山,有才干的幕僚起的作用不大,幕僚的话他听不进去。幕僚们便对他讲十月革命,讲中山学院讲伏龙芝军事学院基辅军校,那些学校培养的都是世界的叛逆者。他的家族从老五马到小五马都是西北望族,只有他一个叛逆者,他反抗伯父堂兄的羁绊,反抗冯玉祥的欺压。他对幕僚们谈关里爷的遭遇,谈血脖子一代接一代的反抗。“太平天国和捻军,在中原在江南血气很旺,到西北就不行了,这里大旱,没有水,水全在自己的命里,只有儿子娃娃才能活下去。你们的革命要在西北扎下根,没有这血不成。”

那些受过高等教育的幕僚难以理解这块土地,也难以理解神秘的哲学。

“沙石和清水是一样的,只有去过最后海洋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眼光,群山和沙漠就是这样存在的。”幕僚们像惊讶的孩子,像在听天书。但他们是真诚的。

他们说:“我们观念上有差别,我们能为36师工作而感到高兴。”马仲英说:“这我相信,杨虎城冯玉祥能用你们,说明你们是够朋友的。”

大灰马把他驮到荒滩上,斜阳落在他的背上,像箭囊。

放羊的老回回说:“当年瘸子拔都①就是这样子。”

①拔都:成吉思汗的孙子,东欧及俄罗斯的征服者,建立金帐汗国。

幕僚说:“他是个好骑手,好军人,按西北人的说法是了不起的儿子娃娃,可他太年轻了。”

1931年夏天,新疆哈密的和加尼牙孜阿吉和虎王饶勒博斯武装反抗金树仁的压迫,无奈势单力薄,难以抵抗省军的进攻,他们联名邀请尕司令进疆助战,平分金树仁的江山。他们谁也没有注意盛世才。当时嘉峪关以东整个河西走廊落入马步芳之手,马步芳为自身安全,也希望尕司令进军新疆。36师里那些公开不公开的中共党员一下子兴奋起来,他们与党组织失去联络很久了,到了新疆就能去苏联。自民国以来,新疆一直孤悬塞外,中央政府鞭长莫及,南京方面也电告马仲英进军新疆。整个36师处于亢奋状态。

傍晚,红红的太阳被祁连山吞到肚子里,山嘴嘴血溜溜个红呀,天顶上青苍苍的。大道上由远而近一个男人,后边一头驴,驴背上驮着一个小媳妇,俊得让人眼睛痛,眼眶骨格铮铮裂开一道缝。

“尕司令的女人,尕司令的女人。”

“你嘴臭是夫人。”

“夫人,对,是夫人。”

牵牲口的男人是尕司令的舅舅。舅舅喝两缸子热茶。

“你这我儿,进新疆呀你进嘛,进去了是活是死就说不来了,你甭叫老人操心嘛。国民军把你大给害了,你不能叫马家绝后嘛,你给人家媳妇把事办了,人家媳妇往后守寡呀也好守嘛。”

媳妇脸红红的,头都不敢抬。尕司令把她娶进门,就撇下她,去打冯玉祥,打得鸡飞狗跳天昏地暗,差不多把她给忘了。

舅舅咳嗽一声,“我不打扰你们,你们抓紧时间把事办好办稳当,我出去呀。”

舅舅拉上门就出去了。

整整一个星期,事情办完了。尕司令精神得很。舅舅笑,“这挨毬的年轻,身体好,我还操心你打不成仗哩。”

“我日金树仁去呀。”

“娃呀,金树仁是咱河州乡党哩,手下留点情。”

“知道知道。”

“就怕你不知道,你娃年轻,做事没轻重,到了新疆可不敢胡来。”

他舅回呀,他舅的任务就是给马家留下点血脉。尕司令要派兵护送,他舅不要。

“怕我把你媳妇遗失了?”

“甘州凉州都是马步芳的地盘。”

“马步芳咋啦?他娃敢梢轻我把他毬割了,他娃敢惹你可不敢惹我,我是谁?我是尕司令他舅。”

他舅牵上驴回呀,尕司令能让他舅牵驴吗?尕司令让人牵来两匹马,他舅一匹他媳妇一匹。

“女人能骑马?”

“马仲英的女人嘛,不骑骡子不骑驴,就骑马,高头大马。”

尕司令夹起女人,跟农民丢麦捆一样把女人丢到马背上。马高高跳起来,女人长叫一声,就不叫了,女人抓紧缰绳,又松开,马奔上山冈,祁连山红膛膛的,把女人也照红了。女人拧过身看丈夫一眼,一抖缰绳,踢咵踢咵向东方奔去。

队伍里的老兵唱起花儿,地地道道的尕司令队伍里的花儿。

山坡坡哟溜溜儿长,红红的牡丹开在嘴上。

钢枪快枪都扛上,大姑娘捎在马鞍上。

本来计划让团长马世明带兵去新疆。部队集合整装待发,马仲英给大家讲话,他问士兵们:“金树仁怕不怕?”

“不怕。”士兵们吼。

“还有大戈壁大沙漠,比咱甘肃的旱塬还要荒凉怕不怕?”

“不怕。”士兵们越吼越凶。都是十八九岁的楞头小伙,天不怕地不怕。

“马步芳日你娘,害得老子走新疆……”

马仲英的尕劲就上来了,他跟着士兵一起吼。

“老子还是尕司令,老子不老,老子领着弟兄们跃马天山,跃到山尖尖上,让金树仁尿裤裆。”

士兵们轰一声笑了,跟地雷一样。尕司令就爱这种大嗡声,士兵放一个很响的屁他都要表扬一番:“这小伙,屁眼跟大炮一样。”参谋提醒地,是马世明去新疆不是你。

“不成,头茬面应该留给本司令,马世明马世明。”

马世明喊:“到!”

“马世明你狗日的不能占这个便宜,我去新疆呀,你给我当助手。”

马世明成了副司令。36师的部队,从连长到师长都叫司令。

尕司令开始挑兵,他嫌人多,打金树仁用不了一个团,半个团就够了。一千多小伙子站在大操场,每人挨尕司令一铁拳,打趔趄的都退后一步。尕司令挑出五百名精壮小伙,携带轻武器,开始他的新疆之行。

那正是炎热的夏季,从肃州到哈密的千里之地,全是大戈壁。黑石头无边无际,看不见一棵树,连枯木都没有,戈壁滩上一尘不染,石头滚烫。部队就像在烙铁上行走。尕司令不停地催着大家,他跟士兵一样斜挎着一杆来福枪,胯下一支驳壳手枪,跟儿马一样一跳一跃。荒凉的戈壁就像脚下的跷跷板,他在前边一路领先,大家紧跟在后边。五百个精壮小伙,跟轻捷迅猛的狂飙一样穿行在大漠深处。

一口气急行军一百多公里,他们看到野骆驼。他们进入大漠连一只蚂蚁都没看到,连沙漠里常有的蜥蜴都没有。他们朝野骆驼奔去,野骆驼在吃东西,他们要看着野骆驼吃啥东西,该不是吃石头吧!野骆驼见人就跑,士兵们“哗”全举起枪,枪栓拉动如同暴雨,枪口黑幽幽一声不吭盯着野骆驼,枪比他们还喜欢野骆驼。他们看到了野骆驼的食物,甘肃宁夏的西北边也有沙漠,沙漠里长着骆驼刺,生长在沙窝子里,多少有些水分。这里的骆驼刺跟一团火一样,长在石头缝里,石头滚烫,骆驼刺更烫,尖刺上像是要喷火。大家扒开根,根下全是沙石,散着热气。尕司令说:“看它的叶子,嘴长在叶子上。”叶片跟纽扣一样又圆又光,上边挡太阳,下边吸水分。从空气里吸。士兵们叫起来:“吸汗哩,咱身上的汗都叫它吸了。”“咱离开肃州它就开始吸了。”

大家感到饿,端起葫芦水壶一人只喝一口水,尕司令说了,一顿饭一口水。

润润嗓子,就吃锅盔炒面饼子。有人带了鸡蛋,听人说过新疆热天沙子里能煮鸡蛋,带鸡蛋的人就扒一个坑,埋上鸡蛋,过十分钟鸡蛋果然熟了。尕司令吃了一个,太香,噎得人翻白眼。吃饭休息十五分钟,尕司令说走,大手一挥,大家一拥而上,戈壁滩一大片一大片往下掉,跟踏烂的席子一样。日头在天上转圈圈。

长长的一队人马,跟刀子一样,从肃州的西端到新疆的东边划一道,大戈壁被截成两半。天山就是这样出现的,当碎裂的戈壁漂移时一股神力一下子把大地掀到天上,全是大块大块的石头,石头顶着雪帽跟银盔一样闪闪发亮。有人叫起来:“祁连山,祁连山跟着我们。”

祁连山在甘肃与新疆交界处消失了,跟一群狂暴的野马一样,在天尽头扬起一绺褐色的长鬃。他们向南边瞻望,只看见天尽头的褐色石阵,跟马脊背一样。

谁也没想到这是一群潜行的山脉,与他们遥相呼应,猛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了,雪峰和冰川闪烁银光,山谷一片幽蓝,跟枪管子上的烤蓝一样,那些没用过的新枪就是这种光泽。

“这么新的山,我的爷爷!”

“跟新媳妇一样。”

“怪不得叫新疆,新疆日他妈就是新。”

“马世明这我儿想吃头茬面。”

马世明嘿嘿笑,“你尕司令的命令嘛,我又没抢。”

“没抢你回去,去咱甘省吃洋芋吃炒面去。”

“我不去。”

马世明挨了一脚还是不去。尕司令跟他耍哩,尕司令跟谁都能耍,这么一耍,大家不累了,耍耍闹闹比啥都解乏。大家又说又笑,戈壁滩上的石头跟马脊背一样噗溜噗溜往前窜。在天山脚下急行军,越行越急,群山一起一伏跟人赛跑哩。

长长的队伍也是一起一伏,队伍跟山一样,山肩上扛着宝剑似的冰峰,士兵肩上晃动着刺刀和枪管子,他们在追一样东西。山也在追一样东西。

“山追啥?”

“山追金树仁哩,追上就把他老东西颠下马鞍子。”

“山上有马鞍子?”

“山上有马鞍子。”

“谁腿上有劲谁就能骑。”

大家都抬起头看山,这么美的山,谁都想骑。

“那五百个瓜熊①亏死了。”

①瓜熊:西北方言,即傻瓜。

“挨不起尕司令那一拳嘛,挨不起就提着裤子走。”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雄奇的山脉,这很符合他们的浪漫心理。他们一次次仰望那高傲威严的山峰。

“它就像个将军。”

“当将军就要到这搭来当。”

“薛仁贵征西就是这搭。”

“快看,前边有个樊梨花。”

“是穆桂英。”

他们就这样急行军三天三夜,走了四百多公里,穿越大漠,突然出现在哈密以东的绿洲上,全疆震惊。这简直是鹞鹰的速度。数千年来这条用兵绝境都是半个月的时间。省军原想以逸待劳,尕司令的五百壮汉根本不疲劳,欢实得跟马驹一样,就像踢一场足球。大家经常跟尕司令踢足球。大戈壁平平坦坦,尕司令一路踢踏过来,一个射门,就破了哈密的门户黄卢冈。驻守黄卢冈的一团省军没招儿,散伙了。省军又派两个团在西耀泉阻击,数千人马占据有利地形,枪炮齐鸣。

那五百名壮汉从洼地里一口气冲到山顶,连气都不喘,抡刀就砍,手里的枪不紧不慢,弹无虚发,跟铁锤钉钉子一样,钉倒一大片。省军的枪炮就这样被压下去了,那些不紧不慢的枪声一下子拉长了,子弹在追击逃敌。省军的枪炮彻底哑了,大炮丢在阵地上,枪还拖着,没心思打枪了。徒步也好,骑马也好,漫山遍野全是受惊的败兵,跟黄蜂一样全是喘息声和杂乱的脚步声,不断有人栽倒,也有绝望至极一屁股坐倒不起的人,歪着脑袋伸着腿,跟干枯的树一样。两团人马就这样溃散了。尕司令收缴的武器堆一座小山,大家换上好枪,余下的武器掩藏起来,肃州的大部队缺武器。

镇西守军不战而降。尕司令多了一千人。和加尼牙孜阿吉跟尕司令在瞭墩会师,维吾尔部队编成一个团。阿吉跟尕司令合影,就像父子两个,大胡子司令和一脸稚气的娃娃司令。不要说打仗,光那急行军就把和加尼牙孜阿吉给震了!“那个地方,野骆驼都要跑十天八天,你们三天就过来了,太了不起了。”

阿吉很高兴,哈密起义后,一直被省军堵在山里,到处躲,快要顶不住了。

尕司令限狂风一样呼啦一下把哈密吹干净了。阿吉哈哈大笑。

“咱们打迪化去,抓金树仁这个老混蛋。”

尕司令告诉阿吉,金树仁已经尿裤裆了,他一定要派大军到哈密来晒裤子。

在迪化坐了好多年冷板凳的盛世才开始执掌兵权,再糊涂的主子也不敢给这种家臣一丝权力。盛世才仍然是东路军参谋长,协助鲁效祖迎击马仲英。快到哈密时,盛世才建议沿山布防,守住主要关口,寻找战机。旅长杜治国根本不把尕司令放在眼里,“没毛的娃娃嘛,跟大人调皮捣蛋,我给他娃上一课。我不打他娃,我扯他耳朵吓唬他,只要他娃流眼泪,我就放他娃回甘省吃炒面吃洋芋蛋。”

“冯玉祥不是娃娃吧,西北军五万人马才把他压下去。”

“老盛狗子松,多吃点花生,花生补狗子哩。”

杜旅长带着他手下五千人马浩浩荡荡杀向瞭墩,找不见尕司令。

“娃躲起来啦,到底是个娃娃嘛,新疆不是甘肃,戈壁滩就把你娃吓住了。”

杜旅长在平坦坦的野地扎营,不扯娃耳朵把娃赶回甘肃也行!半夜三更娃来了,来了五百个娃,把大营掀个底朝天,火光、枪声、战马的嘶叫。杜旅长刚出帐篷就被流弹击中,躺在地上哼哼唧唧,两个卫兵守着。五千人部队眨眼不见人影。尕司令手下一个连长跑过来问这是谁?卫兵说是我们旅长。

杜旅长还有气,尕司令的连长一心想着立功,就割下杜旅长的首级,押着两个卫兵去见尕司令。尕司令听完报告,拍两个卫兵肩膀,“难得你两个有心人,长官没白带你们。”

队伍集合起来,尕司令叫连长把事情重说一遍,连长刚说完,尕司令就一刀卸下他的首级扔到地上。

“呸!我嫌恶心。”

杜治国全军覆没,盛世才却要大举进攻。鲁效祖是个文人,早已吓破胆,无心再战。

“你是军事专家,你给我想办法撤退,只要能脱身就是胜利。”

“骄兵必败,马仲英做梦也想不到我们会进攻。”

“你看我的腿在干什么?”

鲁效祖司令的腿跟蛇一样摇曳不止。盛世才不能不考虑这个问题,他当年在南京混不下去的时候,鲁效祖介绍他来新疆,他不能坐上热板凳忘了老朋友。他只能放弃这次机会,他以参谋长的名义下令焚毁七角井军火库,大军趁机撤至奇台。尕司令难以探测省军虚实没有追击。

金树仁又从伊犁调来陆军第八师,仍以盛世才为参谋长,迎击马仲英。鲁效祖不敢出战,盛世才率部迎击马仲英。

盛世才的部队有好几千白俄大兵,全是剽悍的哥萨克。尕司令看见哥萨克明晃晃的马刀就两眼放光。他不想打仗了,跟金树仁打仗太没意思了,比打西北军差远了,比横穿大戈壁差得更远。他要打道回府时,冲来一群威风凛凛的哥萨克兵,他又觉得新疆有意思了。他砍倒两个哥萨克兵,兴奋得直叫,兵就应该这样子,经打经砍,筋道。他嘴里嘿嘿叫着号子,刀锋相撞,火花四溅。那个哥萨克活着回去了,哥萨克兵抖着缰绳,吃惊地看着尕司令,眼中一片茫然。很少有人从尕司令刀下活着回去。尕司令一带缰绳猛冲过去,第八师和白俄大军全垮了。

盛世才收缩兵力,缩进奇台城。马仲英率部猛攻,城上拚死抵抗。火力交叉织起一道火墙。马仲英太熟悉这种打法了,“城上指挥官是谁?”和加尼牙孜阿吉说:“东路军的参谋长盛世才。”

“他是干什么的?”

“不清楚。”

哈密的维吾尔人只知道金树仁,金树仁的手下全是河州人,一口河州话可以把盒子枪挂。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盛世才也是河州老乡?河州城里出这样的能人,莫非我马仲英眼睛瞎了。”

马仲英不相信盛世才是河州人,河州除了汉民就是回民,盛世才这样的河州汉民太叫人吃惊了。马仲英派人去抓活口,最好是军官。特务营派人很快抓一条活口,是省军的一个连长,军校学生兵,盛世才的铁杆兵。盛世才原来是东北人,日本留学生。马仲英“腾楞”一下来了精神,“哈哈,老子来对地方啦,金树仁手下有这么一个宝贝,金树仁这老狗子才有味道。先弄盛世才,再弄金树仁。”

马仲英等不及了,大叫:“盛世才盛世才你出来!”盛世才乖得很,盛世才在城头闪一下,马仲英还没看清楚就听见城门一响,盛世才骑着高头大马领着一群骑兵冲过来。别人都举着马刀,盛世才举着奇形怪状的弯弯刀,马步芳身上挎的就是这种洋刀。马仲英朝盛世才一指,“捉住他,把弯弯刀夺下,折断!”两个马仲英的兵冲上去,只见盛世才的弯弯刀轻轻一晃,两个骑兵连人带马一起栽倒,人头跟马头一齐滚。马仲英大吼一声冲上去,战马交错,刀锋相撞,彼此的臂力一下子清楚了,两人跟猛兽一样往后退,谁也不敢小看对方;下一个回合两人再也不使牛力气了,用技术取对方的要害。乒乓十几个回合,不分胜负。盛世才的卫兵都是军校老学员,心目中只有恩师没有金树仁,更容不下马仲英。一个卫兵大吼着从侧面冲上去保护老师,死在马仲英刀下,栽下马时突然不顾一切抱住马仲英坐骑的前蹄,另一铁蹄踏碎了这个忠勇卫士的脑袋,失去头颅的卫士一下子僵硬在马蹄上,马跪倒在地下,一下子把马仲英摔出去。马仲英就地打滚,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双方再也不玩古典式拼杀了,手里的枪不由自主响起来。一群卫兵挡住子弹掩护盛世才进城。那些骁勇的白俄大兵把守城门,城门还开着。马仲英来不及上马,朝城门奔去,白俄兵朝他乒乓开枪,他撕开枪弹的火网,打个趔趄,流弹击中右脚,尕司令成了瘸子,他一瘸一拐砍倒冲上来的哥萨克兵,他追着砍,把城门口的守军全砍光了,幸好大门关着,否则这只瘸狼会冲进去。

这只瘸狼根本不在乎子弹,他在弹雨中奔来奔去,拖着受伤的腿,不断地砍啊,射击啊,不断有人从城上掉下去。大家连看他的勇气都没有了。

尕司令流血过多,一瘸一拐从东疆绿洲消失了。

那个凶悍的影子还徘徊在天山上空。人们就像看到曾经活跃在中亚腹地的瘸子帖木儿①,马仲英就是另一个帖木儿。瘸子帖木儿。

①帖木儿:中亚突厥人,自称成吉思汗继承人,曾威震欧亚,建立帖木儿帝国,明朝时欲征服中原,于途中神秘死去。

尕司令撤到半路就听到这个光荣的称号,他太喜欢这个地方了,这个荒蛮之地,出产沙子石头暴风冰雪,也出产世所罕见的英雄豪杰。他在汉唐以及左宗棠走过的那条宽敞的官道上竖了许多木牌,上边写着:马仲英部于5月23日开走,将来还要回来。马世明留下来跟和加尼牙孜阿吉一起战斗。尕司令说:“这么好一块地方留给你狗日的,你不要嫌金树仁老,你就日他狗子,把老狗子日烂,日不烂我不回来。”

马世明下保证。尕司令不听这些,尕司令要他的行动,要他日烂金树仁。

尕司令带五百人出嘉峪关,给马世明留二百人,回肃甘州时已经是四千人的大军和八千支枪。

马世明放弃平川,进入天山。几百人的队伍,加上快马,在山里窜来窜去,几次差点攻进迪化。金树仁不得安然。盛世才能打仗,金树仁不得不用盛世才。

马世明闹得越欢,盛世才的官越大,盛世才升为东路总指挥,金树仁把吐鲁番、哈密全交给盛世才了。盛世才带兵收复了东疆失地。马世明又窜到迪化郊外专劫省军粮草。

最厉害的一次,马世明的部队冲到红山脚下,守城的省军连招架之势都没有,盛世才从哈密及时赶到才保住了迪化。和加尼牙孜和饶勒博斯在哈密吐鲁番的大山里死死地拖住盛世才,马世明与之呼应,全新疆只有盛世才一个人能带兵周旋。

省主席金树仁的两个弟弟把持军政大权,把新疆搞得乌烟瘴气,又胆小如鼠不敢出城作战。天山南北怨声载道。这时,大批东北义勇军抗日失败后退入苏联,从塔城边卡入境云集迪化,省军中的白俄大兵无法忍受金家兄弟的傲慢无礼,也蠢蠢欲动。1933年4月12日,金树仁手下的陶明樾、李笑天、陈中联合白俄大兵发动政变,杀掉金树仁的两个弟弟。金树仁在卫队的保护下退守迪化城最险要的红山要塞,双方僵持着。

东北义勇军因为是路过客军,只想安全返回内地,无意插手地方事务。手握重兵的盛世才成为举足轻重的力量。盛军开到迪化北郊的一炮成功①不再前进,坐山观虎斗。城内政变部队不再害怕盛世才,放开手脚猛攻红山,金树仁只好突围而去。省府大权空缺,各方组成的临时政府邀请盛世才入城。政变发动者陶明樾李笑天陈中想大权独揽,但资历声望和实力都无法与盛世才相比,盛的副官首先发言,提议由东北军旅长郑润成担任临时督办,郑旅长表示我们是客军我们要回内地不干不干。郑旅长希望老乡盛世才掌权,可以得到帮助,政变所依靠的部队白俄首领大声咆哮:我们只想过和平安宁的生活,有能力保护我们新疆的只有盛将军,不要再争论了,如果没有盛将军到处征战,迪化早陷落啦。盛世才不动声色而定迪化,就任临时边防督办。政变的发动者陶明樾三人只好忍气吞声,至少给我们省主席、秘书长或者师长城防司令干干吧?盛世才公布的领导班子里,陶明樾只得到副秘书长职务,李笑天会开飞机,就给航空处长,黄埔军校的高才生陈中年轻气盛剽悍有为,盛世才就让他当东路军参谋长,协助总指挥去剿灭马世明。这三个人气得直跳,又无可奈何。新疆军政大权落人盛世才之手,盛开始放手改革弊政,迪化城的气象为之一新。盛世才就把4月12日这一天定为革命节日,四一二政变成为四一二革命。

①一炮成功:今乌鲁木齐市北郊,左宗棠收复新疆时,其大将刘锦棠在此地架起大炮,还未开炮阿古柏政权就垮了,故名一炮成功。

谁都看见金树仁的狼狈相,金树仁跑到乌苏,苏联人就找他,答应帮他反攻迪化夺回江山。金树仁系好裤子,多少有点尊严,“我不能仰仗洋人的力量坐江山。”老汉衣冠整齐,假道苏联回国。马世明给尕司令捎信:司令快来,金树仁挨不起了,提着裤子跑啦。

远在甘肃嘉峪关的马仲英接到消息大叫:“马世明锤子硬,两年工夫终于把金树仁的狗子给日烂了。盛世才是个硬核桃,咱去砸盛世才!”

1933年夏天,马仲英率新编36师一万人马,再次进疆。这次行动隐秘而迅速,一万人的大军在戈壁里急行军,迪化方面毫无察觉。36师一个月内连克哈密吐鲁番,一下子冲到最险要的重镇——奇台。

马仲英的弟弟马仲杰担任步兵旅长,看到骑兵旅连连获胜,小伙子急了,要用他的步兵旅攻奇台。马仲英就答应了。奇台是东疆重镇,守军四千人大多都是骁勇善战的白俄哥萨克。

攻坚战打了五天五夜,部队冲进去又退出来七进七出。马仲杰亲自带敢死队上阵。攻进东城门。那里正好是白俄大兵的机枪阵地,子弹暴雨般扫过来,冲在最前边的马仲杰顿时成了血人,直挺挺站着,来福枪垂到地上。趁弟弟未倒下,马仲英大吼一声,窜上去,一大群士兵紧随身后,从马仲杰身边疾步而过。马仲杰撕开的口子一下被拉开了,整个奇台城碎裂了。狂暴的马仲英跃上机枪阵地,跟切西瓜一样把所有的机枪手全都切开,尸体上的脑壳子冒白汽,跟热馒头一样。

战斗已经停止了,马仲杰还挺着,血都淌干了,马仲英带着哭腔:“兄弟你已血脖子了,你歇啦!”

兄弟不歇,兄弟还在赶路哩。

马仲英端起机枪朝白俄军官“突突突”猛射,射倒二十七个,马仲杰才倒。

兄弟葬在天山脚下金黄的草滩上,那是骏马的天堂,“兄弟你天天听马叫唤,你想骑就骑。”

马仲英睡了三天,又活蹦乱跳精神抖擞起来。他对幕僚杨波清说:“兄弟阵亡,精神不好,杀那么多白俄军官,省军会拚死抵抗的。”

杨波清说:“我们的对手是个老狐狸,远非金树仁可比。”

“先把他打软再说。”

奇台失陷,全疆震动。

盛世才正忙着巩固政权呢,金树仁时代的权贵们不服气,天山南北的各路诸侯更是虎视眈眈,马仲英又刮起一场风暴,迪化新政府危在旦夕。盛世才毅然出征,率军校学生迎战马仲英。

一连三战,打得盛世才落花流水,龟缩迪化。伊犁张培元站在马仲英一边,和加尼牙孜的维吾尔部队也在马仲英一边,36师的先头部队越过天山,控制了塔里木,整个新疆除迪化周围全在马仲英手中。

36师另一支三百人的分队直扑塔城,联络苏联的力量,要在新疆打开局面非借助苏联不可。

做完这一切以后,马仲英的主力大军开始逼近迪化。这一次不是马世明的乌合之众围攻迪化,是一万多人的精锐之师。伊犁张培元的第八师正日夜兼程向迪化杀来。

迪化几乎没有能够野战的部队了,马仲英跟啃骨头一样把他们啃得干干净净,人们想不起来迪化还有什么军队。省军的劲旅白俄大兵,因为不是主人,会在这种江山易主的时刻保持中立的。仅有的部队就是假道苏联归国的东北抗日义勇军,他们肯不肯出兵很难说。

盛世才硬着头皮出门迎战,他终于说动了东北老乡义勇军,也说动了白俄大兵。盛世才亲自上阵。那正是炎热的七月天,马仲英的部队全身白色单衣,在大漠急行军。两军在紫泥泉接火。打到黄昏,盛军招架不住,跟以往的战争一样,部队溃散了。盛世才和几个卫兵躲在一个破房子里不敢动。外边36师的骑兵来回奔驰,打听盛世才,大喊活捉盛世才。一群骑兵冲过来问:“盛世才在哪?出来!出来不出来?”卫兵指指那边,说往那跑了。骑兵打马去追。那是盛世才一生最惊险的一次。突然气温降至零下三十度,冰雹砸来,接着狂风四起,搅着飞雪。

36师的官兵全被冻僵了,耐力好的看不清对方,互相开火,自己人跟自己人打到天亮,只好撤出战场。盛军备有皮衣,脱险。

这就是紫泥泉大战。七月飞雪,史所罕见。

盛军在达坂城一带与36师对峙。盛世才悄悄返回迪化。后院起火,陶明樾、李笑天、陈中赶金树仁下台,却上来个盛世才,他们趁盛马交战之际,再政变一次;还没等他们动手,盛世才突然从前线返回,将三人枪毙在督办公署的院子里。

在场的官员全吓瘫了,其中包括南京政府派来接收整个新疆政权的干部班子。房顶架着机枪,中央大员仓皇而逃。南京很快公布盛世才担任新疆边防督办的任命。

这几个月太重要了,政权抓到手,截击马仲英派往塔城的联络分队,盛世才如法炮制,亲自与苏联领事会谈。他在日本留学时翻阅的社会主义书籍有了用场,他很快就跟领事成了同志。红军从伊犁抄张培元的老窝,张培元的主力在迪化途中。另一路红军从塔城入境直扑迪化。

1934年正月,红色骑兵军的一个师在迪化郊外头屯河与马仲英交战,全军覆没。苏军的装甲摩托化部队和空军开过来,炸弹跟雨点一样落到36师阵地上。36师溃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