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2-西去的骑手

数年后,舅舅接她去很遥远的地方跟丈夫见面,骑着小毛驴走了好几天,来到祁连山的尽头。丈夫在这里操练军队,准备远征新疆。她这才明白舅舅的良苦用心。古来征战几人回。舅舅要外甥给马家留下一点骨血。那次出行,其悲壮如同孟姜女千里寻夫。

这个强悍的男人与她共度一个礼拜的日子,就一去不回了。他们彼此都明白这个意思,漫长的一生浓缩到六七天之内,生命呈现出奇异的光彩。窗外是古代匈奴人反复歌唱过的胭脂山,是六畜兴旺的大草地。一个礼拜的时辰,她用女人的细心和热血非常清晰非常清晰地记住了丈夫的一切,音容笑貌以及纵马飞驰的雄姿。另一个新生命,丈夫的另一个影子将在她身上诞生!这是一种生命的誓言!是窗前那雄壮无比的山峰所证实了的。她心中涌动着大海般的浪涛,可她的声音很轻很小,她低声问丈夫:“那是什么山呀?”

“祁连山,连着天,就叫祁连山,也连着咱河州的太子山。”

她要证实这座山,她一定要证实这座山!她问丈夫身边的人,那是个汉人,一脸斯文,一看就是有大学问的人。丈夫说:“让他给你谈,他是俄国留学回来的,学问大。”那个学问大的先生告诉她:这是古代匈奴人的故乡,汉朝有个大将军叫霍去病,带兵远征西域,把匈奴赶到了欧洲,欧洲最古老的帝国罗马帝国让匈奴人给挤垮了,“这就叫狗撵兔。”

“我们河州不叫狗撵兔,叫马撵兔。”

“我媳妇厉害吧?知道马撵兔,告诉你洋学生,我十二岁时节骑上大马,河州地方撵兔撵野鸡就没有人能胜过我,我年年赢,一直赢到十七岁上,拉队伍打冯玉祥。”

那正是太阳下山的时候,祁连山沐浴在血海之中。远山传来饱满的马群的嘶叫。

她小声说:“匈奴人离开祁连山很难受啊。”

洋学生随口吟了一首古歌谣: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息。

她回到河州老家,不久就有了身孕,女人的辉煌岁月来临了。她精心养育着丈夫的骨血,孩子虎头虎脑,活脱脱一个小尕司令。一个可爱的孩子,一个能干的女人,整个宅院呈现着兴旺和生机。穆斯林的女人是不抛头露面的。从老人们的交谈中她知道:马步芳马步青做了大官,发了大财,那是河州回回六百年来最大的财富。人们谈起马步青的东公馆、马步芳的宅院就像谈北京的王宫一样。

据说,马步芳当了青海省长后,衣锦还乡,打马仲英家门前过。马仲英的宅子不高不大,但很整洁,砖木土石中有一股子不可轻视的气势,屋顶的烟囱升起一往青烟,笔直的烟直上云霄。马步芳不由自主叫起来:“他们家烟囱还在冒烟呀!”手下兵将拥过来,“长官,拿炮轰,把他灭了,他把咱可害扎了。”马步芳摸摸胡子,把激烈的情绪压下去,口气淡淡的,“把我看成啥人了,我咋能欺负寡妇娃娃嘛,我又不是袁世凯。”

河州人都说是尕司令血脉旺,烟囱壮,把马步芳熏黑了。

东公馆也好,西公馆也好,再高的门楼都没烟囱里的烟高嘛。

过了好几年,从新疆逃回来一群尕司令的兵,河州城的回回汉人都跑到城墙上,跑到大夏河边的千年古渡口古桥头去看啊。城西的大道上,烟尘高高扬起,马蹄声越来越碎。战马,一群战马,都是西域的草原马,焉耆马,伊犁马,驮着一群衣衫破烂的汉子奔向河州古城。

异乡的骏马不能让人小看了它们的主人,它们扬起前蹄,打出优雅至极的突噜,然后轻轻地走进城门。发呆的河州人如梦方醒喊叫着去找他们的儿子,他们的兄弟和亲人。

喝了三炮台热茶。这些老兵清醒过来,反反复复地诉说着,“大沙漠那个大呀,世界上最大的沙漠,老维子说那沙漠是进得去出不来,咱36师进去出来了好几回,老毛子的飞机跟老鸦一样,遮天蔽日呀,在头顶上嗒嗒嗒嗒,机枪子弹比毬还粗,跟胡萝卜一样,嗒嗒嗒嗒,坦克,装甲车,盛世才的东北骑兵,天上地上四面围追堵截,炮弹子弹跟下白雨一样,嗒嗒嗒嗒,我们硬是从大沙漠里跑出来,跑进阿尔金山,顺着祁连山,长长的祁连山呀跑了整整二十年。”

这些伤痕累累的老兵带着一身的光辉回到河州。河州人的意识里,一个男人一辈子一定要活出这么一身光辉。跟炭火一样,跟天上的日头一样。尕司令的兵把几百年来人们心目中根深蒂固的光辉给改变了。过去,河州汉子总是赤手空拳走四方,十年八载,骑着高头大马,带回许许多多东西,大家就把他当好汉,最让人看不起的是空手而归。

人们瞪大双眼,惊讶得说不出话,心中涌动着大海般的热血,嘴拙得就是挣堪不出一句话。孩子们多聪明,孩子们从老兵的肩胛骨上掰下一块闪闪发亮的金属:“我的爷爷,金子疙瘩埋在骨头里啦!”

那是一块弹片,苏联飞机的炸弹留在身上的纪念品。人们呀地叫起来。孩子们从老兵的腮上屁股上拔出粗壮的子弹头,跟孩子的鸡鸡那么大。

“这是啥东西,这是子弹吗?”

老兵们说:“这是苏联的水连珠步枪子弹。”

大家都笑了,“苏联人把子弹造得这么大就是为日你狗子①呀!”

①狗子:西北方言,屁股眼。

老兵们就这样成了英雄好汉。最惹人眼的是那些西域来的骏马,在河州的山川大沟里奔跑,长鬃飘拂,叫声悠扬,老人们情不自禁叫起来:“这就是汉朝皇帝要找的天马呀。”

马步芳马步青的兵将看见这些马,老远站住,低下头,都是穿军装扛钢枪的军人,把兵当到这个份上太有意思了。

马步芳也见过几回伊犁马,羡慕得不得了。后来从新疆逃难到青海的哈萨克人给他送来伊犁名马;他骑上转几圈,转着转着就在马背上发呆。

“挨毯的马仲英呀,你娃这辈子把威风可是耍扎了。”

马步芳吐几口干唾沫,回到办公室查地图,日本人绘制的五十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天山南北尽收眼前。跃马天山的梦想只能留在脑壳里,白手套在手里轻轻地拍打着。

尕司令的消息是卫兵带回来的。只回来一个卫兵,没骑马,拄着一根枣棍,是沙漠里的沙枣树杈。他走到大夏河边,没人的地方,赤条条地下去洗身子,跟剥了层皮一样,从河里上来一个新崭崭的人。坐地上望天呢,望了一顿饭的工夫,好像吃了天上的云。心满意足,抖开羊皮袋子,换上一身新军装,一个干净利落的尕司令的卫兵,腰上别着一把奇怪的手枪。他直直走到尕司令家。

尕司令的夫人在里屋呆着,她隔着门帘听得清清楚楚:丈夫去了苏联,下落不明,队伍被打散了。卫兵只管跟老人谈话,没看见里屋门帘里边的人。卫兵说:“苏联人心瞎②着哩,尕司令怕是活不成啦。”卫兵交给老人一样东西,说了几句安慰话就走了。

②瞎:西北方言,坏,黑。

她不知道自己是咋走出去的。婆媳互相望一眼,就动手解那件东西,一层一层裹在羊皮里,羊皮软得跟绸缎一样,最后一层果然是绸缎,和田地方出产的名贵绸缎;解开绸缎,里边是一块玉佩,跟一团月光一样,像从月亮的心里掏出来的月精,在大白天里都能现出亮光。婆婆说:“这是和田的玉石,你男人给你留下的宝贝,你收下吧。”老人平静得跟水一样,和田的月光玉把光打到老人脸上,老人说:“这是前定的事情,谁也没办法,留下这么一个宝贝也是咱的一个向往。”

她开始收拾东西,到了晚上,安顿全家吃好喝好,她把她的主意告诉老人:“阿娘我走呀,我把屋里安顿好啦,我问候不成你老人家啦,我给你老人家磕头。”

她跪在地上给老人磕头,“往后屋里的事情就托给老三媳妇啦。”

老人惊讶得说不出话,媳妇要做的这件事太大了,老人心里清楚媳妇要做啥,老人还是惊讶得不得了。

媳妇从容大方,跟个将军一样,“我男人我知道,我男人没死,我寻他去呀,孟姜女能寻到长城,我就能寻到昆仑山。”

“娃娃呀,从古到今,出阳关走西域都是男人里的男人呀。”老人揪住面纱捂住脸,“娃娃呀,你男人的卫兵都回来啦,他本人没回来,你还不明白吗?”

媳妇不说话,媳妇给孩子喂奶。孩子已经两岁啦,早断奶啦,孩子的记忆里还有这么一对热奶头,孩子咬住他阿娘的热奶头,不知世上发生了啥大事情,眼睛睁得圆圆的望阿娘的脸。

媳妇这么抱着孩子坐了一整夜,孩子睡得很熟。天色发亮,天从东方一点一点走近,往西方走。她把睡梦里的孩子放到被窝。她在天光落下来之前,把院落扫净,洒上清水,做好早饭,给老人请个安,夹上个小包袱就出去了。

老人实在是迈不动她那双腿,老人知道娃娃走到那面坡上了,知道娃娃爬上那条沟了,河州的深沟大壑男人走得,女人也走得。媳妇小小的身影一起一落,河州城就远了,老人的耳朵反倒清晰起来,老人隐隐糊糊听见沟梁上回旋起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河州地方的乖女子都能唱这么个调调子:怀抱上人头手提上刀舍上性命与你交。

你死我亡心扯断,妹子不死不叫你受孤单。

佩着月光玉的女子历尽艰险,一直走到玉的产地和田,居住在昆仑山与塔克拉玛干沙漠之间的小村庄里,孤身一人,守着一个干净整洁的黄泥屋子。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份。当地的老人只记得她曾是一个美丽的女子,空手来到这里,给人捻羊毛,做鞋帽度日,后来置了屋子。一个孤身女子,严守妇道,美丽红润,直到高龄,丰韵犹存,当地的维吾尔人、汉人、回回都说她是心中有神的人。人们还知道她的丈夫活着,在遥远的异国他乡,由于种种原因回不到故乡。一个如此热爱丈夫的女人,很容易被和田人所敬重。人们想象着她的丈夫,那一定是个男人里的男人,一个魁力无穷的汉子。

她的口音是河州口音,和田人很熟悉遥远的河州,民国以来的新疆,从杨增新到金树仁到马仲英都是从河州地方来的,可谁也把她跟马仲英想不到一起去。

她微笑着任凭大家去猜测。她身上活着两个人,这就是她的幸福所在,也是她跟大家的区别。她偶尔也跟大家谈起河州,她说那是她娘家,女人对娘家的记忆总是有限的,一个好女人在出嫁以后跟河流汇入大海一样,总是慢慢地融入丈夫的生命。

“你是我们和田人。”

“我在和田活了几十年了,我肯定是个和田人,因为我丈夫是和田人。”

“你丈夫是干什么的?”

“他是个了不起的工匠。”

她吃了一惊,叱咤风云的尕司令一下子变成了采玉石的手艺人,跟淘金客和跑生意的驮夫一样,走西口的男人都是这种角色。她相信丈夫找到月光玉的时候肯定被美丽的群山打动了。高高的昆仑山,寸草不生,冰雪覆盖,连绵起伏的群山只产美玉和安宁,血性男儿来到这里都会收心的。和田人是那么平和,不管男女老少眼神里都闪烁着世所罕见的宁静,在太阳底下流动着清凉的月光,这就是和田人。穿越死亡之海的人来到这里,就身不由己地渴望月光之夜,渴望月光的洗礼。塔克拉玛干里既有高僧的足迹又有伊斯兰圣徒的麻扎①。美玉在群山顶上闪闪发亮,连太阳也要收敛其光芒,跟个熟睡的婴儿一样漂浮在大漠上空。

①麻扎:伊斯兰教徒的墓地。

丈夫一生渴望荒漠里的大海,大海就在这里。从河州高原奔突而起的血性汉子们,一路冲杀,就是为了这么一片安宁平和的土地。

她唱了一首《白牡丹令》,在河州女人的梦想里,女人的情爱会变成戈壁上的牡丹。她肯定是河州第一个来到戈壁沙漠的女子,她唱完《白牡丹令》,她就不是河州人了,她开始和田的生活。在和田人的宅院里,有高大的白杨,有火红的玫瑰。她第一次看到玫瑰时,忍不住拉紧盖头,那么热烈的一簇红花,怒放在太阳底下,毫不掩饰它们的美丽!凭女人的细心她直感到这里是黄土的故乡,粗砺的黄土有一千丈一万丈,也是大风从昆仑山下吹过去的。瞧一眼沙石里生长的玫瑰,泼辣的玫瑰与静谧的玉石,多么奇妙的结合!我的丈夫,我给你唱和田的玫瑰。她唱出很地道的南疆民歌,在维吾尔歌曲的热烈中夹杂着黄土高原的静穆和神秘,她竟然唱出了祁连山;祁连山里也有玫瑰花,这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

在祁连山的深处,有个神马谷,那是骏马的归宿之地,马的灵骨化成一片沃土,生长出如血的玫瑰。女人所吟唱的玫瑰绝不是梦幻,是真实的存在。她的丈夫跟着大阿訇来到这里时也大吃一惊,荒山野岭中的玫瑰园,很容易让人怀疑整个世界的荒谬。丈夫那时只有十几岁,竟然从鲜花中间到一股呛人的血腥味。大阿訇告诉他:“那是你的血,血注定要归于大海,在入海之前血必将散发芳香。”

“可我的血没有芳香。”

“那你就去泅渡苦海,苦海的波涛可以去掉血液的异味生发出生命的芳香。”

“老人家的话不像是穆斯林,倒像个高僧。”

“真主也讲仁爱,没有博大的爱慕,生命还不如一粒露珠。”

“我很想做玫瑰花上的露珠。”

“你可以拥有这本书了,这是生命之书。”

她的丈夫马仲英打开《热什哈尔》,首句是这样描述生命的:当古老的大海朝我们涌动迸溅时,我采撷了爱慕的露珠。在那一天,黄土不再干燥,荒山野岭不再让人绝望,岁月之河随风而逝又随风而来,生命不再与时间偕亡,回旋于深沟大壑中的沉痛悲壮和苍凉顷刻间充满滚烫的诗意……就是这个少年,孤独的荒原骑手,在这一天变得从容不迫,目光冷峻。他不再叫马步英,他的弟弟也把名字改了,他们兄弟从这个血腥的家族中脱离出来。反叛之路近在眼前。

早晨出操,马步芳喝令马步英出列,连喝三声没动静。值日官说:“马步英马步杰改名了,他想做马家军老大。”马步芳又喝一声:“马仲英出列。”马仲英出列立正敬礼,报告全营官兵人数。

马步芳开始训话,训到最后,朝前排士兵一顿耳光,然后命令马仲英照他的样子干。马仲英毫不犹豫,搧七兄弟耳光,搧得货真价实。

弟弟马仲杰问他,“为什么不给马步芳一点颜色看?”马仲英说:“他是师长,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带头违抗军令,以后怎么带兵?”在武备小学时,他就是一名优秀军人了。马仲英说:“违背自己的意志也得服从命令。”

马步芳似乎洞察了他的心思,发往十一营的命令不按马家军的规矩办,而马仲英一一照办。马仲英说:“他在摧残我的意志,经常违背自己的意志就会变成一条狗。”

大灰马把他驮进峡谷,眼看就要融入野马群了,他大吃一惊,拉紧马缰。大灰马昏头昏脑紧追不放,那些野马裂开一个缺口,迎接大灰马。他不能再犹豫了,短刀哗插进马臀,大灰马打着吐噜放慢步子,刀刃开始痛饮马血,发热变软融化;所有的钢刀都熬不过血液。

马仲英把遭遇野马群的情景讲给大家听,大家忧心忡忡,“马家军不容咱,以后只怕当野马了。”“马步芳只要骡子不要马,咱当野马专咬他。”

尕司令和大灰马回到兵营,宁海军官兵一拥而上,他们认出这是传说中的神马。大灰马轻轻跑起来,四蹄如铁,眼含神光,鬃毛飘逸,威风凛凛。大家纷纷拔出河州短刀向尕司令致敬。

马步芳在司令部里看得清清楚楚,宁海军万余官兵没有抽军刀没有行军礼,而是用古老的骑手礼仪向马仲英致敬。军刀是长官的,河州短刀是骑手自己的。

吹号时,骑手没有唱军歌,他们唱那支淳朴悲凉的好汉歌:四股子麻绳背扎下,老爷的大堂上吊下;钢刀子拿来头割下,不死时就这个闹法!马步芳吩咐亲信盯紧马仲英,亲信们说他没犯军纪不好弄。马步芳大叫:“给我盯紧一点。”

亲信们紧紧跟在马仲英后边,一直跟到雪山深处。他们回来报告马步芳,“马营长在观天象。”

“他是诸葛亮?”

“马营长什么都看,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好像那里边藏着什么秘密。”

“他难道是先知?”

“他确实有先知那种罕见的真诚。”

“他真诚别人就虚伪啦。”

马步芳骗腿上了马,夸夸夸向群山跑去,亲信们跟在后边。在群山深处,他们看见了尕司令。那里开满红红的玫瑰,马步芳惊呆了。

马步芳叫起来,“如此粗糙的地方竟然长出玫瑰花,真不可思议。”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马仲英造反你们咋办?”

“我们听军长调遣。”

“有你们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马步芳和他的亲信赶到山下时,野地里的玫瑰花全都调落了,谁也不知道马仲英去了什么地方。

只要是生长玫瑰花的地方,人们都能看到尕司令那张感人至深的面孔。他孤独地骑在马背上,周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他日复一日去冰川里冒险,不带一个卫兵,甚至连最亲的兄弟也不带。他独自一人徜徉在冰山里,仿佛万年不化的冰层中关着他天仙般温柔的灵魂。那幼嫩的精灵从坚冰和岩石的断面横射而出,使人感到那精灵的坚定、倔强和不可动摇。在那震撼人心的面孔上,有一种沉默的痛苦,一种沉默而怨恨的痛苦;他的嘴角翘着像衔着钢刀,对噬咬自己心灵的东西不屑一顾——这些东西只是平庸之辈,他比这些折磨和扼杀自己的东西更伟大。

他在反抗这个世界,毕生都在反抗。他的感情全化作了愤怒,一种难以平息的愤怒,冷漠、深沉、默默无声,就像神的表情那样!还有他那双眼睛,那里边充满惊讶和疑惑,仿佛在问:“这世界怎么了?”

这是一张十七岁少年的脸。

马步芳回头看他的亲信,“我让他当营长,以后还可以升旅长升师长,他自己鬼迷心窍,放着大官他不做,他要当土匪。”

亲信们说:“咱是军人咱不是骑手,当骑手是儿子娃娃的一个梦。”

北塬干旱而荒凉,儿子娃娃渴望成为疾驰如飞的骑手,跟刀融为一体,月亮就从那里升起来。马刀上的月亮,到处都是马刀上的月亮。马步芳吓坏了,赶快找亲阿大马麒,“他要反了,他把名字都改了。”马麒也看到了塬上明晃晃的月亮,马麒就难受,“月亮落在刀子上可不是个好兆头啊!”

“他是个黑虎星,趁早把他解决了,省得以后咱遭殃。”

“十几岁个尕娃娃,他能翻起多大浪。”

“那不吉利的月亮照谁哩?”

父子俩站在月光地里,东张西望,看不出个所以然。

第二天,从宁夏传来消息,冯玉祥的军队要开往西北。马家军的首领绥远都统马福祥被冯玉祥调任为西北边防会办,做冯玉祥的助手,绥远都统换成冯军的师长李鸣钟。冯军刘郁芬部已经进入宁夏。

马麒叫起来:“冯玉祥不是在北京吗,跑大西北干什么?”

幕僚说:“老冯善变,捅了吴佩孚一刀子,把曹琨都赶走了,老冯成了革命党,把军队改成国民军,迎接孙中山,段祺瑞吴佩孚张作霖合起来打老冯,给老冯一个西北边防督办,老冯就到咱西北抢地盘来了。”

“全西北都归他管呀?”

“中央政府任命的,谁不听话他就收拾谁,他的兵歪①得很。”

①歪:西北方言,厉害,能干。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马福祥的两个儿子马鸿逵马鸿宾乖乖地听从冯玉祥改编,当了师长。冯的大将刘郁芬开进兰州,把甘肃陆军第一师师长李长清活埋,改编了李长清的军队。陇东陇南四镇军队不堪一击。国民军收拾完宁夏陕西陇东陇南后,挥兵河州凉州肃州甘州②,战斧一下子搁在马家军的脖子上。马家兄弟血誓联手反击冯玉祥。可他们谁也不是儿子娃娃,他们没有反抗的勇气。自马占鳌降左宗棠以后,马家军格外珍惜头上的红顶子,他们不再习惯于反抗。马家兄弟畏首畏尾,战和不定。

②凉州即武威,肃州即酒泉,甘州即张掖马步芳说:“冯玉祥治军不在左宗棠之下,何必硬碰硬,最好让第三者发难,咱从中斡旋,坐收渔人之利。”马麒在马步芳脑袋上弹一下,“我的儿哇,红瓤西瓜熟透了。”马步芳说:“咱马家老先人当年投靠左宗棠,就因为有白彦虎这个二百五。”

马麒说:“这回恐怕没谁敢当二百五了,国民军是最硬邦的队伍。”

马步芳说:“马仲英就是二百五,不用芭蕉扇,吹一口气就能烧起来。”

“你敢肯定?”

“不信你试试。”

“凉侄儿最忌讳啥话?”

“最怕说他不是儿子娃娃。”

当时西北连年大旱,民不聊生,甘肃督军刘郁芬只知催粮逼款,征兵服役,不管老百姓的死活。

1928年春天,在宁海军宴会上,镇守使马麒祝酒辞刚说两句,胡子就抖成一团火,“国民军要吃掉咱马家军,要把甘肃全都吃掉;我们老了,当不成儿子娃娃了。”

马廷勷说:“陕西有名的刀客郭坚被冯玉祥骗去喝酒,老郭没到酒桌跟前就被机枪搅成马蜂窝。”军官们轰一声乱了,马廷勷说:“老郭没带刀没带枪,一身白府绸衫一把檀香扇,老郭还想跟冯玉祥比书法呢。”

军官们骂开了,“狗日的冯玉祥,刀对刀枪对枪明干嘛,人家老郭是刀客,冯玉祥不是个东西,儿子娃娃不干这号缺德事。”

马麒说:“还有哩,冯玉祥在西北要学兵,每县一千人,每个兵老百姓要花上二三百元,还要地亩款,富户款,老百姓都恨死了。有血性的汉子能引个头杀杀老冯的威风,大家没有不响应的。”

少壮派军人身上黑血翻滚,尤其是十一营营长马仲英,三营营长马腾,眼瞳里滋啦滋啦蓝光闪射,火焰汹涌势如海水,年老的镇守使看呆了,“咱们在祁连山下扎根六百余年,该出一匹好马了。”镇守使走到小侄儿跟前,向他敬酒,马仲英和马腾忙站起来,不知所措。马家军没有老人向小辈敬酒的规矩,宁海军所有的军官张大嘴巴,大家被这种空前的荣耀震撼了,都盯着马仲英马腾。马仲英跨前一步,“小侄儿受用不起,该敬酒的是我。”马麒说:“年轻人里边没几个儿子娃娃,你好好干吧。冯玉祥盼着咱马家完蛋,咱有人哩!”

马仲英很激动,饭后单独找镇守使借兵造反,镇守使先一怔,“尕侄儿,刘郁芬歪得很,惹不成,你能惹你就惹,惹不成就算啦,就乖乖呆兵营里当你的营长,阿大又没赶你嘛。”马仲英鼻子一哼,“不要你的兵,带上你的宁海军给国民军当孙子去!侄儿我一条胳膊就能当旗杆用!”马仲英拔下手枪拍在桌子上,“你的枪你收好!”

七兄弟①聚在西宁南梢门外名叫尕店的小铺,马仲英说:“脱离伯父自创大业的机会到了,黑马来了,就看咱敢不敢骑!成吉思汗的骑手都备有两匹马,一匹驮着骑手,另一匹驮着骑手的命运。”

①七兄弟:马仲英起义时的主要骨干,弟弟马仲杰,姐夫马虎山,宁海军军官马仪等。

七个儿子娃忽站起来,走到马跟前抽出刀子,扑轰!扑轰!插进战马圆实的后臀,战马一声长啸,抖断缰绳冲出城门,黄尘拔地而起。战马驮着他们的命去了远方。

骑手出征前要放一次空马,空马驮着鞍子和钢刀,在旷野奔驰七天七夜,再回到骑手身边。

马鞍子太荒凉了,骑手都活不长。

七兄弟全都进人迷幻状态,老板按时送来干粮和水。第七天,年龄最小的马仲杰说:“我的血响起来了,跟河水一样。”尕司令说:“那是你到了最后的海洋,骑手的血都要流到那里。”

店老板跑进来说:“你们的马回来了。”

战马驮着钢刀穿城而过,来到尕店。七兄弟见到了刀柄,刀刃被战马的血液化掉了。他们不知道战马去了什么地方,但那里一定有沙漠戈壁雪山草原;风沙和阳光会把骑手的命磨成飞快的锋刃。

他们回到军营,值日官知道他们不是兵了,战马把他们的命驮走了,他们已成为真正的骑手。值日官没有执行军事条例。

主麻日(星期五),宁海军的军官们上西宁东关礼拜寺做礼拜。马仲英吐了些血,就对大家说我有病不能礼拜,退出寺外,直奔尕店,跟七兄弟会合。他们骑上马,穿城而过,将沿途电话线割了。

“尕司令去哪?”

“到循化,过黄河。”

“那里太险。”

“听说过撒拉汉子的誓言吗?割了头也要走到黄河边喝一口黄河水。”

从西宁往循化,有许多大山,七兄弟和他们的马不怕高山一路狂奔。一天一夜,天明时,从远方奔来一团亮光,亮得出奇的一团光啊。

“看到了吗,那里就是黄河。”

谁都知道那不是天上的光,那是一条大河在群山里闪烁。他们奔过去,他们快飞起来了。马也看见那神奇的白光,马低头窜啊,马跟长了翅膀似的。他们闻到了黄河特有的那股带有胎液味的清香。黄河出雪山草地,还是个婴儿,在群山里很清澈地奔流着。七兄弟就跟婴儿一样扑到水边,念了经,然后从容不迫地撩起黄河水痛饮,嘴里不停地啊啊叫着,自己把自己喝大了,喝成一条壮汉,站起来摸摸脖子,那颗脑袋还在,他们比传说里的无头汉子强多了,他们的脑袋还在。

他们抬头就看见积石山,赤褐色巨石垒起来的一座大山,黄河在大峡谷里开始吼叫。这里有禹王庙,据说是大禹王的巨斧劈开一道口子,黄河出积石直扑大海。

“上山,到山上去。”

“他们把马放在山下,爬到积石山顶。

“这里是大禹王的神迹所在,有他老先人保佑,咱一定能成功。”

七兄弟从山顶上可以看见山下的积石镇,循化县衙就在积石镇上。山的另一侧是河的左岸,是大河家。一队国民军牵着牲畜从大河家方向往循化县城走。他们是一支运输队,押送着枪枝弹药,刚走到黄河大峡谷的深处,黄河浪震得人头皮发麻,山上响枪,根本听不见枪响,子弹好像是从河浪里卷出来的,飞溅到士兵的身上,他们全都湿了,是那种鲜红鲜红的湿,就好像是黄河的巨浪把他们拍破了一样。另一些士兵惊叫,“我的爷呀,黄河决堤啦。”那是几个河南兵,没跑几步就栽倒在河边。

七兄弟夺了运输队,就赶到循化县城。尕司令骑着马在城外狂奔尖叫,跟老鹰一样。县长说:“谁在外边捣蛋哩?”县长上城墙上一看,就笑了,“谁家的尕娃娃,小心从马上摔下来。”尕娃娃叫县长开门,县长说:“我拧你耳朵,看你听话不听话。”县长喊几个警察下去把娃捉上来,好好管教管教。警察和尕娃一搭个进来了,警察的枪在尕娃身上挎着,警察蔫头耷脑,县长跳起来,尕娃用枪指他呢,他不能不跳。

“县老爷,把钥匙给我。”

尕娃司令缴了警察的枪,开监放出牢犯,开仓放粮。

最先响应的是撒拉回回,来了五百人,大家跪下,“没个头人反不成,你带上我们扫官灭汉!”尕司令一听就燥下了,脸抽成黑地垯②,大手一挥发布命令:②地垯:草地上的菌类植物,似黑木耳,可食用。

我们起兵造反打国民军,汉人你一个逗③不成,杀官劫兵抢富汉,③逗:动,招惹。

与你穷人莫相干,我们要当英雄汉,穷人贵贱不要犯,阿一个杀下汉民的老百姓,一个人哈十个人抵命。

尕司令的命令写成帖子,立马传遍积石山太子山。

积石山周围的穷汉呼啦过来一大帮。财主们气得乱叫唤,“土匪贼娃子抢人哩,赶紧跑。”财主们往河州城里跑,跟牲口一样边跑边叫唤:“我的爷爷,回回出了李瞎子①,李瞎子过来了,不得了。”

①李瞎子:即李自成,明末李自成部曾远征积石山太子山一带。

“我就是李瞎子。”尕司令骑着高头大马,挥着鞭子,大声嚷嚷:“你们大伙看嘛,我瞎不瞎?我不瞎,是这挨毯的世道瞎啦。”

尕司令随口编了一曲花儿:骑大马来背钢枪,富户门前要粮饷,大姑娘捎在马上。

尕司令到循化县下了警察的枪,身边跟的就不是七兄弟了,是几百号硬邦小伙,有回回有汉人有撒拉啥人都有。大家血热得很,黄河峡谷的索道被毁了,黄河刚从雪山下来,冰凉的水渗骨头。撒拉汉子不怯冰冷的黄河水,撒拉汉子用羊皮筏子渡黄河,险要处他们就下到水里拖着皮筏子。尕司令不下马,也不上皮筏子,尕司令夹着马往后退,退到山跟脚,就让马跑快,跑成一股风,马就看不见黄河了,黄河一浪高过一浪,马把它们当成石头堆堆,马扬起蹄子踩上去,扑轰扑轰,马在破黄河阵,岸上的人叫起来,“嘿,封神榜,黄河阵,尕司令破黄河阵哩,姜子牙帮咱来了。”尕司令端坐在马背上,稳得很,腰板直直的,肩头稍微晃一下。大伙就说:“这就叫将军不下马,过个河嘛,能把尕司令难住吗?”

大伙心急,等不得羊皮筏子啦。大伙儿扒下衣服捆起来,背在背上,把枪往脖子上一套,身上光溜溜的,精狗子往黄河里跳,跟鱼一样,憋足劲一声不吭,下去一个又一个,岸上的人都这么下去了。

对岸是甘肃省的大河家。大河家的保安人和汉民围在河滩看稀罕。尕司令夺循化县的消息早传到大河家,大河家的财主们跑了,穷汉们不怕,围在河滩上攥紧锤头绾起袖子跟尕司令干呀。一个尕老汉,尕尕的一个干老汉,在河滩上扯嗓子唱起来,唱的是保安人的刀子。从河州到青海以至藏区,最好的刀子是大河家保安人的刀子。尕司令在西宁武备学校时就喜欢上这种刀子。尕司令有一把保安腰刀,他把保安刀当作真正的河州刀。

相传有叫波日季的保安青年,打刀子的手艺举世无双,他打刀子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专门接济穷人。财主们受不了啦,劝波日季不要白白给穷人钱,波日季不干,财主就雇杀手砍掉波日季的右手,波日季成了残废。为了纪念好汉波日季,保安人在刀子上刻下一把手的图案,这种刀叫波日季刀,也叫一把手刀。

尕司令歪得很七个兵,夺了循化城开仓放粮救穷人财主把你当土匪穷人喊你一把手“一把手!一把手!”

河滩上全是一把手,跟天上打雷一样,把尕司令弄得很激动,尕司令勒紧马缰大声吆喝,“我尕司令是西北民众的尕司令,我尕司令就用这把尕刀刀杀军阀杀财主,让穷人过上太平日子。”

尕司令的队伍成了几千人的大军,尕司令成立执法队,号令全军,“杀一回民一人抵命,杀一汉民十人抵命”。严禁民族仇杀。

大军到刘家集,先拿马家军的老窝开刀,收了绥远都统马福祥马鸿逵父子的庄园,枪支归队伍,粮草归百姓。住在虬藏的马麒的族人哇呜一声跑了,老先人积攒几辈子的家产被抢得光光的。

消息传到西宁,马麒气得直跳,“这瞎熊把我害扎了,这活活一个李瞎子嘛,咱马家出土匪贼娃子了,咱愧对老先人呀。”老马麒胡子乱抖抖。

马步芳说:“当初就该把他除了。”

“让你阿大落个残害子侄的恶名?”

“他是土匪他不是咱马家人,你也不要把他当侄儿,你没见过侄儿吗?咱马家又不缺人。”

马步芳第一次在阿大跟前耍了威风。阿大不计较,阿大到底是阿大,阿大捻着胡子想心思哩。

马步芳说:“等他翅膀没硬起,折断,迟了就来不及啦。”

马麒说:“让他娃先打冯玉祥,土匪终归是土匪。”

“打下河州城,就收不住摊子了。”

“他能攻下河州?”

“攻下河州就能称王称霸,阿大呀你想好了。”

“娃呀你甭怕他,阿大有法子哩,叫他娃死活进不了河州城。”

“把他阿大交给国民军,看他娃咋办?”

“能成嘛,这是好法子,咱不出面,咱叫国民军出面。”

尕司令的父亲叫国民军抓到兰州给枪毙了。

尕司令的队伍没乱阵脚,整整齐齐往河州城开拔,执法队骑着高头大马来回窜,谁要扰民,枭首示众。

消息传到西宁,马麒马步芳父子慌了神。

“杀父之仇都能忍,这挨毬的想干啥?你说他想干啥?”

老阿大问儿子,儿子马步芳眼都不眨,“口外贼头翻天还想干啥?把咱马家军跟冯玉祥一锅煮了,他好重搭台子重唱戏嘛。”

“他能把冯玉祥煮了?日本人都怕冯玉祥哩。”

‘他眼里还有谁,莫说日本人、德国人、英国人。美国人,八国联军都放不到他娃眼睛里,娃眼窝大,我早早就看清楚了,娃眼窝子又深又大。“老马麒捻胡子,花白胡子捻成线绳,绽开又捻,捻了三遍,大腿一拍,“哈哈哈哈,娃呀莫怕,阿大想出了好法子。几千人打不了河州城,起码得万把人,司令嘛,虽说是个嘴上没毛的尕司令,统上一万二万个兵也就像司令啦。”

“阿大?”

阿大摆摆手,“把咱营盘里的土匪兵打发过去嘛,把山上的土匪叫下来嘛,把牢里的犯人放出去嘛,叫他们跟上尕司令发横财去。”

“阿大呀,他夺了循化县就这么干的。”

“循化县长给我说了,娃脑子不笨,牢房是打开了,娃不要歹人,只要好人。

他开牢跟咱开牢不一样。”

“阿大呀,还是你老人家厉害。”

“这叫顺水推舟,顺坡赶驴,跟风扬碌碡。”

马步芳不住地点头。

马麒说:“人身上啥最大?毬大不如胆大,胆大不如头大。遇事多用脑子,天大的难事咱都能解决。”

河州以及岷洮陇南陇东的好汉们纷纷投奔尕司令,西宁的军队也大批大批哗变而来。队伍一下子成了上万人的大军,尕司令一声号令,地动山摇,整个太子山和北塬都在欢呼“尕司令尕司令”。十七岁的娃娃尕司令,骑上大灰马,带上一队虎背熊腰的卫兵,歪得不得了。这些西北汉子满脑子的《杨家将》。《金沙滩》、《三国演义》、《薛仁贵征西》。他们举着枪,有枪的人不到十分之一,大多数人拿着刀子长矛棍棒,跟唱花儿会一样,军营热闹非凡。大家既是有血性的儿子娃娃,又是唱花儿的好把式,大家再也不唱那些悲凉的砍头血

身子的花儿,大家当英雄呀,就唱慷慨激昂的《杨家将》,唱《杨家将》的还都是岷洮地区的杨氏后人,这里的汉人自称杨家将后代,这里有二郎山,有穆桂英的点将台,有杨六郎庙和三关口,连藏族酋长也都姓杨,回族也姓杨,那是个充满英雄气息的大姓,一曲《杨家将》,你就成了这里最受欢迎的人。

石崖头上抱凤凰,鹰落紫荆树上;杨家唱了唱宋王,我两人对着唱上。

……千里的大路上红旗绕,辕门上斩宗保哩;明白①的尕妹妹领的个教,相思病怎么好哩。

长寿山出下的灵芝草,五曲山出下的紫草;六郎的儿子杨宗保,穆桂英搂上者睡了。

穆桂英大雨里招亲哩,活拿个杨宗保哩;你死时陪你者去死哩!不死时陪着你老哩。

前门上挂的红灯笼,后门上要挂个匾哩;杨宗保绑在辕门上,穆桂英为谁反哩?乱箭射死的杨七邮,背绑在悬标的杆上;你死了不要喝迷魂汤,回转到阳间的世上。

①明白:西北方言,聪明。

满山遍野的“扎刀令②腔”,唱起来高而尖,好像在人身上猛扎一刀,疼痛难忍的喊叫声。大家唱红了脖子唱红了脸,唱得青筋暴起眼冒血光。尕司令骑在马上,马都激动了,热血“扑咚扑咚”翻浪呢,身上筋肉突突跳哩,尕司令吊一声高腔,唱《三国》唱《千里走单骑》。

②扎刀令:西北花儿的一种曲调。

曹操气得大抖呢,张辽哭得牛吼呢。

把关公怎么丢手呢,关公单骑就走呢!第一关是东岭关,守关将军在里面。

孙秀把关把者呢,手提双枪要者呢。

关公接战一回合,刀起孙秀朵脑③落。

③朵脑:西北方言,脑袋。

尕司令的高腔把大家听呆了,一万人的队伍,鸦雀儿无声。“呼啦啦”一个大个儿卫兵打出一杆旗,这是他们的军旗,跟鹞子一样在天上翻身子,卫兵一把抓住旗穗穗,大家看清了旗上的字,斗大的一行好书法:“黑虎吸冯军”。尕司令在西宁当营长时,民间就传说他是个黑虎星,专克马步芳。这是老百姓从《封神榜》里的黑虎编排出来的,气马麒马步芳父子呢。国民军开到甘肃省,要粮要款,马麒马步芳屁都不敢放,西宁兵营里几万兵马,静悄悄的,只出来尕司令一行七个人。七个好汉起兵造反,尕司令就成了传说里的黑虎星。

黑色大旗在太子山下大夏河畔“哗哗”飘展,尕司令和他的兵也都是黑衣黑裤。西北老百姓从古到今就爱穿黑衣黑裤,盖的宅子也是黑门扇黑柱子,金黄峭拔的高原行走着古拙质朴的黑色生命。相传周秦的大军就是黑色军服,秦太子扶苏曾率大军北扫匈奴至河州,秦长城也延伸到洮河岸边,那青黑色的群山困扶苏的缘故叫做太子山。“黑虎吸冯军”浩浩荡荡沿太子山猛进,西北大山里的黑虎——猛虎下山,不吃你,吸你,跟吸一锅烟一样,把你吸下去吐出来,气吞八荒,勇不可挡。

消息传到西宁,马麒坐不住了,“气这么盛?吃人呀!”

探子回报,“不是吃人,是吸,黑虎吸冯军,谁也没见过这么可笑的队伍,黑虎吸冯军,老百姓都说尕司令人歪,队伍歪,打出的旗号歪得没边边。”

马麒声音小小的,“他娃能歪到啥程度?”

马步芳说:“我不知道。”

马麒声音越来越小,“他娃能歪到阿搭①去?”

①阿搭:西北方言,哪里。

马步芳说:“我不知道。”

探子叫起来:“我知道我知道,尕司令啊要歪到大海里去,我听他唱《千里走单骑》。我就站在他背后,他唱完后边喝水边嘀咕,古老的大海,他爱慕那大海,他迟早要去海里边。”

马步芳拉开军事地图,大海在东边,在天边边,马步芳说:“他是不是疯了?给他娃安翅膀叫他飞他都飞不到海边,他去海边死呀!”

马麒早年做过脚户走四川下宁夏去内蒙见过大世面,“娃呀,蒙古人把戈壁里的湖不叫湖叫海,海子,咱青海湖就是个大海子,他谋咱的青海呢。”

马步芳跳起来,“阿大好眼力,他娃拿下河州就回头吃咱青海。”

探子说:“不对不对,尕司令的帖子上说得明明白白,先打河州的赵席聘,再打兰州的刘郁芬,最后吸吞冯玉祥。”

“我的爷爷,他娃拿下兰州城,把大西北都吸吞了,还用打青海吗,咱投降都来不及。”老马麒气急败坏,不停地拍大腿,“娃娃,快告诉阿大,他要找的那个海是阿门②回事?青海在他娃眼里顶多是个涝池,他到底想干啥?”

②阿门:西北方言,怎么。

马步芳说:“他是海量,把全世界都想吸到肚子里。”老阿大说:“他总不能吸石头沙子吧?”马步芳赶快给亲大大鼓上一把劲,“石头沙子把他塞死!雷把他击死!大炮把他轰死!飞机撩炸弹把他炸死。”

马步芳刚刚从图片上看到飞机,他就想象着那种最新式的武器,跟鸡下蛋一样下一大堆炸弹,把死对头炸死、炸烂。父子两个咬牙切齿唾沫飞溅,终于在飞机上达成共识,“飞机就是飞机,叫飞机炸你挨毬的黑虎星。”

谁也没想到这奇妙的咒语几年后会变成现实。

1934年正月,在天山北麓头屯河战场。

苏联人的飞机越来越多,又来了二十架,总共七十架大型轰炸机轮番轰炸。

第八天,36师终于垮了,白马旅断后,主力绕过迪化城进入天山。白马旅拼到最后一兵一卒,连最后一匹战马,失去骑手的空马也被飞机截住了。那是头屯河边的一块台地,愤怒

的白马不离开台地,不停地站立,前蹄伸向天空嘶叫着;在爆炸声中马的嘶叫饱满潮润悠扬而高贵。马在欢叫声里四蹄变成白色的翅膀,马在腾飞,在上升,垂直上升。太阳,那颗古老而新鲜的太阳,终于被马蹄敲响了,钟声浩荡,庄严而神圣的青铜声!亚洲腹地古老的声音,被这最后的飞马驮到苍穹之顶,炸弹再也找不到它了,连它的影子也没有了,辽阔的天幕上,马静静地走着,甩着漂亮的尾巴俯视那些可笑的飞机。飞机跟苍蝇一样嗡嗡地盘旋着,它们比苍蝇更恶心,苍蝇寻找污秽,而飞机制造污秽。连那块台地也被炸平了。

在河谷的拐弯处,摆放着六百具苏军突击队员的尸体,整整齐齐脸上盖着一小块白布,脖子上有一道勒痕。简直不可思议,六百名特种兵,没放一枪,连刀子都没来得及拔出来,就被勒死了,死得那么安详,压根就没怎么反抗,跟宿营似地整整齐齐躺在一起,36师以军人的礼仪把他们安置在远离炮火的地方。“够了!”苏军指挥官一声大吼,所有的官兵都离开死者,指挥官大叫,“这些亚洲人,野蛮人,毫不留情地杀死他们,一个也不要放过!”指挥官亲自驾上坦克,冲向雪地上的尸体,那些36师阵亡官兵被坦克压碎,所有的坦克装甲车从尸体上压过去。失去抵抗力的36师伤兵被捆在坦克装甲车上,疯狂的装甲部队拚命追赶,还是追不上36师。空军就顺利多了。

36师四列纵队整整齐齐,进人后峡。苏军的飞机被天山冰峰挡一下,再次扑上去时,先朝山路上的36师扫射,投弹。地面上的军队不但不乱,反而喊起一二一,一二一,飞行员以为是省军,就往回飞。追击部队远在百里以外,飞行员得到通知,前边急行军的就是36师。炸弹跟白雨一样落下来。没人躲闪,炸死算毬!许多没头的官兵直突突立在群山的环抱里,飞机只好绕着圈反复轰炸,跟削平一座山头一样,一点一点把他们削下去,直到看不见。

有几架飞机专门寻找尕司令,大群大群的炸弹呼啸而来。苏军指挥官从望远镜里看见马仲英和他的参谋变成一片火海,便向边防军司令部发报:36师溃逃南疆,师长马仲英被炮火击中。

战报同时发往迪化苏联领事馆,领事马上通知盛世才。盛世才不相信。领事说:“飞机投弹五分钟,机关炮把地面犁了几遍,他能钻到地心里去?”

“他会死而复生。”

“你的恐惧心理太严重了,放松一下,你要明白,马仲英败了,他在逃命,一个逃命的英雄是不可怕的。”

盛世才命令他的装甲分队加速前进,盯住36师,“对匪首马仲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总领事笑,“这就是中国人所谓的轿草除根。”

盛世才告诉总领事,“我们中国人从古就讲究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东山再起,死灰复燃,一个人只要有三寸气在,就能扭转乾坤。”

“噢哟,多么可怕的复仇精神,我完全理解督办的心情。”

迪化新政府已不是金树仁当主席时的烂摊子了,甚至连那个精明能干的第一任边防督办杨增新也比不上新政府。新政府全是进步青年,思想活跃,在军事之外,更注重宣传和教育。新政府的政工人员成功地策反了马仲英的盟友和加尼牙孜阿吉与虎王饶勒博斯。

36师刚进入天山,就遭到饶勒博斯哈密军队的袭击。在飞机坦克追击下逃命的36师跟一头受伤的猛兽一样,被拦路的小猎狗激怒了,吼叫着扑上去,不到一个小时就把哈密军队打垮了。从激战的场面来看,没有发现马仲英,马仲英和他的大灰马太醒目了。但也没有发现担架或者哀悼的迹象。盛世才几乎要相信马仲英死亡了,36师虽败,但尚有实力,群龙无首,收编他们就是了。

盛世才过了一个安宁之日。仅仅一天一夜,他什么也没干,倒床就睡,他的弦绷得太紧啦,稍一松懈就一松到底,漫无边际地沉下去,一片漆黑,闷头往下沉,跟无底洞一样。他正在飞速下坠,无底洞有了底,他大叫叫不出声,他被人猛地摇醒,是夫人邱毓芳,有重要情报,机要参谋就在客厅等着。盛世才不顾一切冲出去,看电文。36师在铁门关与和加尼牙孜血战一天一夜,双方死伤惨重,激战最关键的时候马仲英和他的大灰马出现在阵地上,36师士气大振,一鼓作气攻克天山最险要的雄关铁门关,和加尼牙孜的部队损失数千人马,逃向尤都鲁斯大草原。这只猛禽又浮出了水面。铁门关之战跟头屯河之战一样将会传遍天山南北,传遍整个中亚细亚。从古到今,破铁门关者只有清朝的左宗棠和这个娃娃司令马仲英。中亚有两个铁门关,一个在新疆,另一个在乌兹别克,据说当年马其顿王亚历山大大帝征服世界时在铁门关前遭到惨败,马其顿军队进攻的狂潮终于平息下来。盛世才慢慢地品味着这场出色的战役,他简直难以容忍自己的脑袋,想什么问题都想得那么精辟那么透彻。也只有他这种军事专家才能体会到铁门关之战的深远影响。在这块尚武的土地上,一场气壮山河的大战就意味着一切。在盛世才心潮起伏的时间里,夫人和参谋悄悄地站在一旁,盛世才终于平静下来,“给我电话,接苏联领事馆。”总领事已经知道铁门关之战。盛世才说:“马仲英活着,亲自指挥这场战斗。”总领事说:“我也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36师已经被强大的红军赶出天山,平坦的塔里木盆地没有任何屏障,飞机和装甲部队将大显身手,古老而神秘的塔里木马上要变成屠场,变成墓地,多么辽阔的墓地呀!”

天山南麓塔里木盆地边缘,古城库尔勒,与城池相连的是闻名中亚的大海子博斯腾湖,大草原一般辽阔无垠的芦苇包围着滚滚波涛,很容易被人看成大海。

鸟儿都飞不过去的辽阔水域。长途征战的36师官兵伫立在潮润的海风里,一场荡涤灵魂的沐浴,默默地祈祷。追击而来的苏军装甲部队看到这景象惊呆了,飞机坦克的轰鸣声根本不存在。

“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在祈求真主安拉。”

“谁也保佑不了他们,该死的野蛮人,飞机坦克要好好教训他们。”

苏军官兵的谈论很快被打断了,是那些被俘的36师伤兵。俘虏从晕目中苏醒,苏醒后的生命平静而安详,“大海朝我们涌动,我们爱慕大海。”

“去爱慕死亡吧!”一名苏军军官拔出手枪,顶在俘虏的脑门上。俘虏失去了一条腿,双手被捆在炮塔上,他的神情矜持而孤傲,他根本不看军官和那把枪,他眼瞳里很平静地展开了整个博斯腾湖,他脸上露出微笑,一下子把军官惹火了,“你爱慕的是死亡!”“死亡是最深邃最古老的大海。”枪响了,挨枪的人仅仅偏了一下脑袋,好像故意抛掉了另一半脑袋,剩下的这一半酣然入睡,根本不理这个疯子。疯子又放一枪,竟然打偏了,连打三枪,都没打着。上司及时制止了他的疯狂,不能在中国人面前露出蠢相。上司开始用另一种方式显露蠢相:他一定要让自己的官兵亲手教训中国人。跟一个勇士一样,不能光靠飞机坦克装甲车,俄罗斯有的是小伙子。

骑兵一直在后边跟着,现在赶上来了。每个骑兵前面带一个36师的俘虏,枪顶着俘虏的后心。骑兵列队向前,逼近36师。36师阵地上没有动静。第一排枪响之后,一百多俘虏栽倒在血泊里,另外三百多俘虏喊着扑向马蹄子,扑向马背上的骑兵。36师阵地上机枪猛烈扫射,青马旅跃出战壕,暴雨般的子弹击落大批骑手。那匹大灰马最先冲上去,冲进苏军骑兵部队,更多的36师骑手冲上来,真正的骑兵之战拉开序幕,在坦克装甲车前边展开激战,不到一小时,红色骑兵团全被砍掉了。

坦克装甲车愣了片刻,在等飞机。飞机很快过来了。飞机盯着大灰马。大灰马很快跑远了。

在博斯腾湖南边,塔克拉玛干沙漠横在眼前,无路可逃。维吾尔人告诉大家这是死亡之海,进去出不来。尕司令勒紧马缰,马要冲进大沙漠,尕司令得问清楚塔克拉玛干到底有多大?维吾尔汉子指指天指指地,天有多大死亡之海就有多大,地有多大,死亡之海就有多大。尕司令放心了,“弟兄们,我们从河州起兵找的就是这条路,儿子娃娃跟我上啊。”36师官兵以战斗队形冲进死亡之海。

尾随而来的飞机盘旋一下,请示后方指挥官,指挥官大叫,“骑兵能去你们不能去吗?冲进去,狠狠地打。”飞机坦克很快就追了上来。

飞机果然有大用场,骑兵能摆脱坦克装甲车,却摆脱不了飞机。飞机放开手脚低空飞行,专打大灰马和马背上的尕司令。所有的飞机都认识尕司令,这个傲慢的家伙,炸弹和机关炮老逮不住他。现在飞机从四个方向围上来,织起一张火网跟捕鱼一样撒出去,罩住了大灰马,大灰马栽倒了,机关炮打出一团血光,炸弹紧随其后,大灰马被炸没了。硝烟慢慢散尽,在远方失去骏马的骑手甩开双腿狂奔,飞机大吃一惊,绕圈子冲上去。还是四架,很快就到了骑手的头顶,弹雨泼下去,在骑手的腿脚间溅起一团团白烟,这个家伙跟羚羊一样敏捷灵活,又窜出去了。飞机俯冲盘旋,火网撒下去,方圆几百米,硝烟弥漫,这个家伙正爬一道沙梁呢,飞行员连他的领章都看清楚了,接着是他的面孔,一张英武漂亮的面孔,一个佩剑的美男子,竟然是个美男子。长眠在死亡之海吧!飞行员按下按钮,炸弹跟鸟群一样飞向金黄的沙梁,沙浪翻滚散开,沙漠换了个样子,跟一张大床换了床单一样,所有的痕迹全被抹平了。塔克拉玛干,真正的大海,比海更真实更神秘。飞行员给上司的报告简洁明了,“我亲手埋葬了马仲英!”

1934年春天,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被飞机坦克打破宁静的那一年,也是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①最后一次中国之行。赫定先生用五十年时间五次深入中亚腹地,寻找罗布泊的准确位置。他的一切融人这片土地。当他意识到英国和俄国要夺取这块土地时,他向国民政府建议,尽快修筑内地到新疆的国防公路,重新开通古丝绸之路。赫定先生受国民政府委托,以七十岁高龄最后一次进疆进行勘察活动。

①斯文?赫定(1865-1952):瑞典探险家。

在哈密吐鲁番,赫定勘察队受到马仲英的热情接待。

当勘察队抵达库尔勒时,到处都是溃兵,人们都在谈论马仲英的死亡,苏联飞机撒下的传单跟雪片一样一飞舞。溃兵沿大山往库车奔跑。赫定问这些士兵:“你们已经没有指挥官了,为什么不回甘肃老家去?”

“我们的司令是马仲英。”

“马仲英已经死了。”

“胡说哩,苏联人跟盛世才一个裤裆里放屁,他们说尕司令死,尕司令就死呀?没那么容易!”

一拨士兵又一拨士兵,他们口气坚定,根本不相信尕司令会死。这些壮健红润的甘肃小伙子,毫无失败后的沮丧和绝望,像去赶庙会,从沙漠深处返回大路。

那条沿天山南麓伸向库车的丝绸古道跟河流一样汇聚着越来越多的36师士兵。他们把赫定先生称作尕司令的洋朋友。在哈密城外的戈壁滩上,赫定和他的勘察队竟然发现尕司令和士兵在一起踢足球,偏远的中亚大漠竟然有足球!洋朋友喜出望外,两个瑞典小伙子技痒难忍,加人其中,兴奋得跟马一样嗷嗷直叫。那么辽阔的足球场!球门就在地平线上,太阳守在那里左晃右晃。对准太阳——射门!当听说这位七旬高龄的老人从少年时代就向往中国,数次进入死亡之海,穿越欧亚大陆,尕司令佩服得五体投地,亲手泡上二炮台茶端给这位瑞典老人。老人用洋点心请客,老人发现这个娃娃司令是个严格的穆斯林,不喝酒不抽烟,只吃少量饼干和牛肉,饮食很节制。清瘦修长却体格剽悍,一个标准的斯巴达式的古典武士。

“什么是斯巴达?”

老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干脆用《三国》里的马超来解释,“将军就像反西凉的白袍将军马超。”

“哈哈哈,马超,马仲英,好好好!就是马超。你简直就是我的父亲,我父亲要活到你这年龄我就安然了。”

“你父亲去世了?”

“叫国民军给害了。”

“对不起,我引起你的悲伤。”

“我不悲伤,这有啥悲伤的,人的生死都是前定的。”

尕司令扬起脑袋吼了两声河州花儿:丢下个尕妹子走西口,离河州又过个兰州;血泪债装在了心里头,儿子娃要报个冤仇。

唱红了脖子唱红了脸,尕司令扒下军装,皮带里扎着白衬衣,带上一帮小伙子又冲上戈壁滩,一个射门,足球跟炮弹一样“轰”一下把太阳击落!大地上漫开一大摊红红的血。辉煌的大漠黄昏。

“他还是个孩子,我的小儿子跟他一样大。”

老人泪花闪闪。一定是上帝伸出奇妙的大手,在北欧童话般的森林王国和中亚荒凉的土地之间划了一道线。老人又拦住一群士兵,“你们的指挥官死了,快去找他的尸体,给他举行葬礼。”

“尕司令死不了,能死也就不是尕司令了,老爷爷你是尕司令的洋朋友,你就不该信这破传单。”

“可你们进去的是死亡之海。”

“我们出来进去好几回了,飞机撵不上,我们从这边进去,从那边出来跟喝凉水一样。”赫定先生快晕了,赫定进去过好几次,每次都要经历死亡的劫难。

连他自己都不相信是怎么活着出来的,这些士兵跟小孩捉迷藏一样兴致勃勃面无惧色,赫定小声问他们,“你们吃什么?”

“吃四脚蛇①,吃胡杨。”

①四脚蛇:即蜥蜴。

“沙漠没有水,你们喝什么?”

“喝马尿喝人尿咂人身上的汗。”

现在老人相信尕司令没有死,无法战胜的死亡,简直就是神话。

最后一个走出死亡之海的是尕司令。老天有眼,一场暴风,把他从沙层里吹出来,耳朵鼻子里的沙子也被吹净了。“洗了个沙子澡,跟磨刀石一样,把人磨得闪光哩。”

从库尔勒逃往库车的路上,马仲英终于坐上了汽车。“我在南京坐过汽车,到西北一直骑马,大戈壁需要汽车,有飞机更好。”赫定对马仲英的乐观劲感到吃惊,“你在逃命,将军。”“我在逃,我还会起来,我起来不只一次了。”

马仲英给赫定讲他大战冯玉祥横越东疆戈壁。“太不可思议了,一只水壶一袋炒面。”“要没有苏联人帮助,盛世才绝对赢不了,我还会起来的。”马仲英看见了天山,其实他们一直是沿山脚走的,“我们就是看着天山急行军的。”

马仲英给老人谈他的计划,在他那个雄心勃勃的蓝图里,他要联合斯大林、墨索里尼、希特勒,必要的话还可以考虑英国和法国。老人听明白了,在这个伟大蓝图里,主角理所当然是他马仲英,一切都得听从马仲英指挥。老人忍不住拍他的肩膀,“孩子,你太可爱了,年轻就是好啊。”

在库车,碰到从伊犁逃亡的张培元的残部,这些在严寒、风暴和穷困交迫的情况下,翻越天山的伊犁士兵,听到了尕司令那令人神往的讲演:“同胞们,朋友们!欢迎你们到我的军队里来!我们要在一起打垮那些依然敢于阻止我们前进的敌人。你们在北军领导人的手下,除了饥饿、痛苦和奴役外,什么也得不到。

你们听说过甘肃的尕司令吧?我就是尕司令!把这些地方所有民族联合成一个伟大领地的是我。我要在你们的支持和帮助下,为整个人民的幸福而工作。我保证给你们自由,康乐,使你们一切绰绰有余。我们将在一起,把这个地区组织起来,使它成为一个伟大的强有力的富有声望的地方。”

伊犁军队恢复了斗志,被编成步兵师,36师壮大了一倍,一支大军又出现在塔里木大地,马仲英重新崛起。

苏联总领事走进盛世才的办公室。有关马仲英死亡的电文有好几份,总领事手里这份最新的电文是马仲英复活的消息,真不知道军方指挥官如何口授这些电文的?盛世才手里也有一份情报,比总领事的电文更详细更生动,那个情报员混在36师队伍中倾听了马仲英讲演的全过程,情报的字里行间还保留着马仲英讲话时的某种气势。总领事就是弄不明白,马仲英残部是从库尔勒南边进人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飞机装甲车追击了一天一夜,几十万平方公里的大沙漠,比法国还要大的地域,就是一支大军渴也渴死了,怎么可能从库车冒出来?盛世才说:“他碰上了斯文?赫定勘察队,搭勘察队的汽车到达库车。”总领事大声咆哮,“赫定是英国间谍,他支持马仲英,他们都是帝国主义分子,要坚决消灭他们!”

“赫定是国民政府聘请的专家,是勘察公路建设的。”

“什么,在新疆修公路?”

“是国防公路,日本侵占我国东北,中央要把西北作为战略后方。”

“那更应该消灭他们,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这不是阴谋,这是国防建设。我们还是研究一下如何对付马仲英吧,马仲英不灭,我们都不得安宁。”

苏军和新疆部队分两路扑向库车。

36师没有动静,谁也摸不清他们下一个目标是什么地方。马仲英派一个骑兵排护送赫定先生。赫定老人对这个神话般的年轻人太感兴趣了,他一定要多呆一天,听年轻人讲河湟事变。尕司令就把作战计划推迟一天,跟老人长谈。当他讲到大战西北军名将吉鸿昌时,老人叫起来,“你跟吉鸿昌打过仗?两个勇士搏斗太有意思了,阿喀琉斯与阿加门农,令人可怕的愤怒!不过孩子我要告诉你,按照我们北欧人的习惯,强大的对手遭到不幸也是你的不幸。”

“什么意思?”

“我相信你是个真正的勇士,你一定会伤心的,你的对手吉鸿昌将军成了政府通缉的要犯,随时都可能被杀掉。”

“这不是开玩笑吧?”

“不是开玩笑,孩子,你的祖国危在旦夕,日本人侵占东北,已经越过古老的长城,向华北挺进。政府一味退让。冯玉祥将军在察哈尔组织抗日同盟军,吉鸿昌是最能干的一员大将,一举攻克多伦,把日本人赶出蒙古草原,轰动全世界。

中央军竟然与日本军队联手进攻抗日同盟军,冯玉祥上了泰山,抗日同盟军解散,只剩下吉鸿昌和方振军孤军作战。他们一直攻到北平城下,进入八国联军当年划定的非武装区,遭到日本空军和最糟锐的第八师团猛烈的攻击,中央军东北军背后夹击。吉将军竟然以一个师与二十万大军血战两个月,他亲自率大刀队消灭日军一个联队,日本人如果没有飞机和坦克的优势,很可能会被吉将军赶出华北。

他的残部被堵在长城脚下,被中央军缴械,吉将军只身逃到天津,日本特务和国民党特务正在追杀他。我的勘察队路过北平时,听到老百姓很悲伤地唱一支歌谣:抗日同盟一百天,轰轰烈烈化灰烟。在北平这座古城,数十年前发生的戊戌变法也是轰轰烈烈一百天,吉鸿昌将军有可能走谭嗣同的路。”

“谭嗣同是谁?”

“你们中国的英雄,一个具有军人气质的读书人。维新运动失败后,他的同伴全都逃了,他放弃逃跑,发誓要以热血唤醒民众,复兴你们的国家。”

“吉鸿昌,狗日的吉鸿昌,他超过我了。”

“你妒嫉他。”

“不是一点点,我们回民有句话,血性男儿要活出一身辉煌,瞧他多辉煌,从头到脚满身的辉煌!在蒙古草原喋①日本人,在长城底下喋日本人,差点夺了北京城,好像全中国人都死光了,就他吉鸿昌一个能成,全世界都知道就他一个抗日哩。”

①喋:西北方言,狠吃狠打。

“世界各大通讯社都报道了吉将军抗战的消息,一个古老而伟大的民族是不可征服的。”

“河湟事变快结束时,我收到吉鸿昌的信函和照片,按中国军人的习惯,照片是名片,是交朋友用的,我不服气,他能赢我是他武器好,我一直不服气,就没理识①他。”

①理识:即结识,理睬。

“你想结识他?”

“劳您大驾给我照个相,您回内地找机会把我的相片送给他,凭我尕司令的相片他吉鸿昌不用在租界里东躲西藏,他往清真寺里躲,往甘肃宁夏躲,只要到了甘肃宁夏,谁也害不了他。”

照相机照了两次,一个是马仲英骑着大马,一个是很自信地背着手站在库车的原野上。赫定要给自己留一张。其实两个相片都归他了。他在勘察国防公路的同时最后一次进人死亡之海,终于找到了罗布泊——那个移动的古老的大泽,追寻了半个世纪的古泽终于在他七十岁这一年找到了。赫定返回内地时,吉鸿昌刚刚被枪决,被何应钦将军秘密杀害于天桥监狱。中国的报纸不敢披露真相,吉将军的夫人把详情告诉外国记者,英国《泰晤士报》报道了吉将军血战日寇,以及被捕后被严刑拷打从容就义的全过程。赫定先生遥望新疆,喃喃自语:“吉鸿昌死了,孩子,但愿你能战胜死亡,你这么年轻,生机勃勃,死神不会找你麻烦的。”

我活着,我将永生!老人惊讶万分。从大地深处,从苍穹顶上传来滚滚声浪……当古老的大海朝我们涌动迸溅时,我采撷了爱慕的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