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正月,塬上的儿子娃娃跟着尕①司令马仲英打进新疆,将迪化②城团团围住。这是他们第二次远征新疆,36师兵强马壮,锐不可挡。尕司令骑着大灰马,一马当先,骑手们成扇形紧随其后。
①尕(音嘎):西北方言,小,马仲英起义时年仅十七岁,人称尕司令。
②迪化:即乌鲁木齐。
飞机场和电台被36师占领,迪化城指日可待。尕司令下令暂缓攻城,等候盛世才举城投降。这时,侦察人员报告,苏联边防军应盛世才邀请,从霍尔果斯攻入伊犁,抄了张培元师长的后路。张培元将军在果子沟自杀。祸不单行,36师派往塔城的联络分队在额敏河畔全军覆没,只跑回来一群河州战马。大家心里一紧:无法与苏联方面取得联系,与伊犁陆军第八师合击盛世才的计划顿成泡影。另一路苏军顿河骑兵师从塔城攻入新疆,直扑迪化,在头屯河与36师相遇。幕僚们提议:明智的办法是撤回哈密,以观静变。尕司令血红的眼睛盯着望远镜。
“我马仲英可以跟盛世才演《三国演义》,苏联人插手干什么?驴槽多个马嘴,摆开阵势让他们退出国境。”
36师全线摆开,白马旅紧跟尕司令身后,越过白雪覆盖的头屯河河滩,黑马旅,青马旅,成两翼展开,大地微微颤动。顿河马和顿河哥萨克越来越近,哥萨克骑兵师长是布琼尼元帅的部下。骑兵师在莫斯科郊外与白军作战,布琼尼一刀将白军师长劈于马下,那是顿河哥萨克最辉煌的日子。骑兵师军纪太差,内战结束后被调往中亚。这是他们第二次出国作战,第一次他们进入波兰兵临华沙,这次斯大林叫他们帮盛世才打土匪。
进入中国好几百公里不见老百姓,牧民们知道大鼻子来了,远远躲开。迪化城出现在望远镜里,城里安安静静,没有硝烟和枪炮声。这时,望远镜里出现身穿黑色军装的骑兵,领头的军官二十来岁,是个中将。哥萨克们叫起来。
“中国军队的司令官是个娃娃。”
娃娃司令纵马疾驰,黄尘拔地而起,仿佛大地心中的怒气。哥萨克兵潮水般涌过来。双方相隔八百米。参谋长吴应祺请求向苏联提出严重抗议,吴应祺毕业于苏联基辅军校懂俄语。尕司令摆摆手,“现在是战刀说话的时候,中共的朋友若不方便可以退出战列。”中共的朋友手按刀柄,没人怯阵。
太阳垂落下来,冰凉无比,战刀开始在鞘中喘息。哥萨克骑兵师长告诉部下:“他们不是土匪,他们是正规骑兵。”师长带马出列,停在队伍前边二百米处,战刀出鞘,竖在胸前,马头刀锋与他的鼻尖成一条直线。第一师师长用俄语大声喝道:“36师师长,36师师长。”
最先激起这股波浪的是左宗棠,大清王朝的最后一位铁血将军,率领精悍的湘军,在剿灭太平天国之后,挥师西北,势如破竹,陕西回民义军白彦虎率部远走新疆退入俄国,甘肃回民义军退守河州大河家。谁也没想到大军压境之际,回军首领马占鳌能举兵反攻,用黑虎掏心战术掏掉湘军十营。太子山麓大夏河畔就这样被血水浇灌成沃野,黄土滋儿滋儿,仿佛痛饮甘霖。左帅站在河州高高的旱塬上目瞪口呆。
马占鳌率得胜之军投降,成了左宗棠的部将,随军远征新疆,剿灭阿古柏。
马占鳌的子侄们封官进爵,这就是后来西北五马②的开始。后来,八国联军打北京,骁勇凶悍的蒙古王爷僧格林沁被捻军打死在山东,湘军淮军溃不成军,河州马家军奉旨进京,用叉子枪顶住洋鬼子的大炮机关枪,护送光绪皇帝和西太后逃出北京,“西巡”古长安。
负责护驾“西巡”的七老太爷马海渊,成为西军最有威望的军人。
②西北五马:马安良、马福祥、马麒、马麟、马廷勷。
大阿訇应七老太爷邀请来到西宁。宁海军的武备学校设在这里,学生全是马家军的军官子弟。宁海镇镇守使的官职是马麒花钱买的。同族中的马福祥中了武举,靠功名做了宁夏镇镇守使,算是改门换户,马福祥的儿子马鸿逵就一直看不起马步芳,逢人就说:“马子香①跟我比不成,我是官宦之后,他的先人是土匪。”
马氏家族一直忌讳土匪出身,满清垮台,民国初立,正好是改换门庭的时候。侄儿马步英看不起伯父的做法。“土匪就土匪,刘邦朱元璋哪个不是土匪?”他父亲马宝在宁海军当营长,儿子的话把马营长吓一跳,“娃娃不敢胡说,伯父是为大家好。”
①马子香:马步芳字子香。
“为他还是为大家?”
“对长辈不许这样!”马营长还特意叮咛儿子,“不要跟堂兄争高低,能让就让。”
“我不能让到沟里去!”
“你这我儿①,人没长大哩心先长大啦,大得没边边啦。”
①你这我儿:西北方言,第二人称,常做口头禅。
马营长操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那时,马仲英上武备小学,堂兄马步芳马步青上武备中学。马仲英当时的名字叫马步英,与堂兄闹翻后改名为马仲英。
兄弟几个端坐在厅堂里静候贵客来临。这里来过德国和日本的教官,洋教官对大西北的尚武精神非常钦佩,认为它可以跟大和武士道和日耳曼条顿骑士团相媲美。日本教官告诉他的德国同事:这荒凉的土塬产生过中国历史上最强盛的汉唐王朝,中国的重心南移后再也没强大过。德国教官说,这里坚硬的黄土跟我们北欧的冰雪一样,能产生军人气魄。
兄弟几个都在猜测贵客是哪一国人,在他们的印象中,德国和日本的军人是最优秀的。他们的长辈一身戎装陪大阿訇走进来,娃娃们起身致礼。宁海镇守使马麒告诉娃娃们:大阿訇要看你们的功夫,看看谁是儿子娃娃。
马麒希望自己的儿子马步芳或马步青能被大阿訇看中,可大阿訇的目光停在侄儿马步英脸上。七老太爷手捻白须,眯着眼睛一声不吭。七老太爷的关公眼常年眯着,一旦睁开便电闪雷鸣石破天惊。
马步芳马步英操起河州刀,刀尖对着刀尖,像两条豹子搅在一起,杀得难解难分。第一局平手,第二局刚开始,年幼的马步英主动进攻,不给堂兄以喘息之机,像汹涌的海浪连续向堂兄的要害部位劈去,动作准确有力配合紧密。马步芳虽然截住了左右两边的进攻,却暴露了自己的门户,以致对方的刀口横在自己的脖根,急得嘴唇发青。比试结束,马步芳还呆在原地。镇守使说:“步英比你小,可刀法比你强。”马步芳说:“刀有枪厉害吗?”镇守使啪啪抽儿子几个耳光,儿子嘴角流血,血水中有一颗被打脱的牙齿。镇守使说:“咽下去。”马步芳咕噜咕噜连血带牙咽进肚里。镇守使说:“军人的魂魄胆略全在刀上,练好刀法才能领兵。”镇守使拔刀在手,嘿嘿哈哈给娃娃们表演一番,娃娃们大开眼界。镇守使摸摸侄儿的光脑壳,“步英才是乖娃娃。”镇守使把佩带的河州刀奖给小侄儿。
镇守使的意图很明显,侄儿马步英已经得到他的奖赏,大阿訇也应该对马步芳马步青有所表示。七老太爷的眼睛睁开了,眼冒血光,瞳人红如玫瑰,镶在如此狭峭的眼睛里令人不寒而栗。七老太爷用这种目光把镇守使严严实实罩起来,镇守使像被人点了穴位,眼睁睁看着七老太爷和大阿訇走进经堂。
大阿訇说:“马步芳马步青将掌握宁海军,可儿子娃娃是马步英。”
七老太爷说:“河州能出一匹骏马,我老汉高兴。”
大阿訇说:“我要带他进祁连山神马谷住三年,让他见识一下祁连山。往后他在宁海军就难以立足了。”
“宁海军呆不住咱不靠宁海军,塬上有的是儿子娃娃。”
“祁连山能给娃避祸,可娃就变成野马啦,野马注定要流浪荒野。”
“民国了,野马也能扬眉吐气了。”
“娃娃确实是乖娃娃,刀法跟海水一样,一浪接一浪。经书《热什哈尔》里说的大海就是那种样子。”
大阿訇带马步英进祁连山神马谷。
宁海军秋操演习时,马步芳勇冠三军,镇守使把心爱的东洋刀奖给他。马步芳还没忘记那次比刀失败,他大声对台下官兵说:“河州刀是土匪用的家伙,军人应该挂这个。”
那时,中国军界流行东洋刀。
那时,北洋和民国的将领纷纷到日本国学军事,挎东洋刀。
盛世才也离开辽东故乡,到日本军事学院深造。他不是来挎东洋刀的,他渴望成为真正的军人。
盛世才跨海东渡时带着叔父的日记本。叔父年轻时去西伯利亚为沙皇修铁路,在西伯利
亚荒漠苦战三年,修通了欧亚大陆桥。火车从彼得堡鸣一声直开哈尔滨。
后来是日俄战争,大鼻子和小鼻子干起来,把东北变成火海。叔父留在西伯利亚。
十月革命,叔父跟中国劳工一起组织中国兵团,杀出西伯利亚,大败邓尼金和高尔察克,以后又转战南俄草原。他们的首领受到列宁接见。叔父就这样成为少年盛世才的偶像。那时,张作霖已在东北崭露头角,盛世才要投张作霖。叔父说:“要带兵就得上军校,有文化的人带兵才能干大事。”好多同学进了张大帅的东北讲武堂当小排长小连长。叔父告诉他,最好的军事学院在国外,在那里才能学到真正的本领。
叔父临死前把日记本交给他。日记其实是一本散乱的战地笔记。少年盛世才在辽东大地的木屋里,借着松明子的光亮读那遥远的故事。他读到斯大林的名字,读到布琼尼、伏罗希诺夫。盛世才被斯大林的名字吸引住了,尽管报纸上常常见到这个名字,但从这本杂乱的战地笔记中读出来却别有意味。一种神秘的东西把他与斯大林连在一起,后来斯大林支持他当上新疆边防督办,他在辽阔的西北边疆轰轰烈烈干了十多年。
十七岁那年,他没法再呆在东北了,一个非常遥远而辽阔的疆域冥冥中出现在他的梦幻里,那是属于他的世界。大草甸子和大森林再也遮挡不住他狂乱的目光了,他登上山冈,遥望北方,那是成吉思汗建功立业的地方,蒙古大军从那里出发征服了全世界。可现实生活没法证实他的梦想。他反复查看地图,新疆在他眼中一扫而过,没留下任何印象。地图上的热点地区与他无缘啊。他的梦想充满了强悍的生命力却无处落身,他的脑袋快成孕妇的肚子了,他已经听见了新生命的声音,他已经领悟到从古至今伟大人物的某些特征:那就是必须给你的生命找到辽阔而自由的空间。成吉思汗的疆域就是用战马和弓箭开拓出来的,在这块大野上叱咤风云的还有契丹女真和努尔哈赤。
他显露出前所未有的聪明和机警,浑浊呆滞的眼睛突然间也变清澈了。寺里的方丈说,那是前世的灵光落在了他身上。
他惊恐万状,在大野上疯跑。关东自古便是龙气很足的地方,大小兴安岭长白山横空出世,黑龙江松花江乌苏里江一泻千里,耶律阿保机完颜阿骨打成吉思汗努尔哈赤跃马扬鞭呼啸其间,这些豪杰就是他生命的前世灵光。
开学那天,军界有名的战术家原田中将来校讲课,全体学员起立致敬。原田中将一眼发现队列中的盛世才,原田中将询问了他的姓名和籍贯,说:“中国学生大多数是学成后发财,而盛先生是为了建功立业来日本求学。”
那天,原田将军讲了许多令人激动的话。原田将军说:“日清战争时我在满洲作战,我们在大兴安岭遭到猎户袭击,师团主力损失殆尽。关东人的剽悍不下于成吉思汗,盛君来自辽东,大概是那些猎手的后代吧。”
盛世才激动得发抖。下课后,日本同学拍他的肩膀,“盛君不要紧张,将军赞扬你才说这样的话。”日本同学说,“我们日本人跟你们中国人不一样,我们给打败过我们的西方列强修建塑像,你们中国人不可能这么干。”
“原田将军不认识我,怎么能知道我的志向?”
“军人的志向在脸上写着,这是原田将军的格言。蒋介石蔡锷吴禄贞就是原田将军第一堂课发现的。盛君你很幸运,能得到原田将军的夸奖。”
父亲马宝因病退职,按马家军的规矩,营长职位由儿子马步英顶替。马步英告别大阿訇,骑着大灰马,走进宁海军大营。
堂兄马步芳已经当了旅长。
旅长叫他等候安排。他这个营长跟兵差不多,每天自己遛马喂料,很辛苦,不像个军官
。可马营长军装整洁,靴子很亮。
冬天到了,下雪前父亲捎话让他回去。他单人单骑,连个护兵都没有,他在野地里转到天黑,才进庄子。
父亲告诉他:“按宁海军的规矩,下雪后要空手围猎。比刀子你占了上风,围猎是集体活动,小心吃亏。”
“三四年前的事情,谁还记这个。”
“你娃年轻你不懂世道人心,你伯父给娃铺路呀,把你这凉①侄儿当黑虎星,过几天围猎你千万要当心。要么你别去啦,在屋里歇几天。”
①凉:傻的意思。
阿娘门帘一揭出来了,“我养的是儿子不是女子,好男儿空手打天下,不指望你大,都不指望自己吗!”阿娘说完拧身就走。
父亲忽站地上,“你大这辈子给你娃没留下啥家业,你大干不出惊天动地的事情,你大还有一口气,给你娃当个垫脚石没一点麻达。”
退职军官马宝在西宁的大营里很一般,在庄子百姓里还是有威望的。他招呼相邻十几个庄子的精干小伙,骑上大马,到野地去围猎。这是河州人古老的传统,不管汉人回回都爱冒这个险。按老规矩下雪后野鸡野兔好抓,既然马营长想冒更大的风险,大家都是热血汉子,齐声叫好,骑上马,一群接一群拥到野地里。
先是纵马疾驰,把草窝里的野鸡野兔赶出来。河州地区深沟大壑纵横,崖又高又陡,烈汉子骑上烈马直突突从陡崖上冲下去,又从崖跟纵马而上,直上直下,越跑劲越大,心越狂,跟打鼓一样。马蹄子把大地擂得咚咚响,心脏把人的胸腔擂得咚咚响,野鸡野兔惊惶万状,拚命往旮旯里钻,往大地的裤裆里钻。那都是地形极其险要的地方。千百年来,生活在河州地区的野物都练出来啦,一有动静,反应极为灵敏,落脚的地方很巧妙,用铁勾子掏都掏不出来。飞驰而来的骑手在一刹那间要探身下去,捕获野物,几乎是奋不顾身,是沟是崖,是刀山火海,啥都不顾了,直往上扑。多少壮士猎物到手,人成了残废。更多的人相撞在一起,马死或人亡,血光冲天,现出男人的一身豪气!河州人每年冬天都要玩一次命。
正在飞窜的猎物尚有勇力,是不能抓的,一定要让猎物筋疲力尽,隐藏得严严实实,骑手才能去抢去夺。
马步英的鞍子上挂满了猎物,大家拥着他回家。
父亲空手而归,空手的不是父亲一个,有许多人,大家垂头丧气,跟在胜者的后边。
回到家里,邻里街坊,家族亲人全聚在马步英屋里,大声谈笑。父亲躲在冷房子里长吁短叹。
第二天,马步英坐在上房的小炕桌前,阿娘端上茶饭,从今往后,他就是一家之主。
他要回部队,他走到院子里,喊一声:“大,我走啦。”
他就走了。他知道河州人的规矩,他不能抬头看父亲一眼,出了门,他眼泪一下就下来了。
军队围猎更残酷。上了猎场就不分长官士兵了,谁厉害谁是王。宁海军最精悍的几个军官死盯着马步英。那匹神奇的大灰马配合着主人,把迎面冲来的壮汉和烈马撞翻,一连撞翻五个,有两个当场断气。马步芳冲上来,坐骑被马步英的大灰马踢跪下,一下子把马步芳摔出几十米远。马步芳打个滚起来,腿有点瘸。
幸好抓获的猎物跟马步英一样多。
这远远不能平息马步芳的愤怒,他叫来心腹,“把大灰马给废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大灰马倒在马厩里,草料里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即使很出色的马也难以辨认出来,一下子就把它放倒了。
一群汉子把马搬到车上,拉到野外,旅长说过了,“撇远远的,撇到青海湖喂鱼去。”
一伙人把车拉到西宁城外,简直像拉一座山。长官的命令顶一万座山。心腹们不敢懈怠,掏银元买蒙古人的好马,几匹好马拉上车。青海湖越来越近,心腹一心想把事情办圆满,竟然不用鞭子,黑下心,用刀捅蒙古马的后臀,他要连马带骨头撂进湖里。蒙古马喷着血,连吼带叫跳进去,水溅得很高,刮大风都刮不起这么高的浪,浪头跟山一样,一上一下,把马给吞了。心腹满心欢喜,报告旅长时说得很详细,旅长不停地拍他脊背。
秋操那天,旅长把兵带到青海湖边,打靶劈刺,大家干劲十足。压轴戏在后边,是军官们表演。马营长的坐骑比大家差一大截,大家想看他热闹。旅长知道他刀法好,偏不叫他比刀,偏要他试试马上功夫。马营长请示旅长,要做祷告,那正是午祷的时候,旅长不好反对,准许他祈祷。
马营长离开队伍,走到湖边的沙滩上,盘腿坐在那里。奇迹就这样出现了,大灰马从青纯的大海里喷薄而出,它的光芒超过了太阳;太阳薄得跟纸一样,跟娃娃们玩的风筝一样。官兵们把旅长撂到一边,呼啦全过去了,全都跪在海水里。
海底全是马骨头,千年万年了,骨架不散,依然保持着奔跑的姿势。老兵们说,那是古代英雄骑过的马。汉朝的卫青霍去病李广窦宪,唐朝的李靖薛仁贵哥舒翰,全都到过这里,西夏王李元昊,李自成的部下也来过。青海湖里全是他们流的血,经过千年万年,发酵成一片青纯。官兵们眼睁睁看着马骨长出肉,长出筋络和血;它的皮毛竟然是灰色的,跟蒙了灰尘的白雪一样,跟祁连山的雪峰一样,从头到脚散发着苍凉和悲怆。大灰马吁吁叫着从海水里奔过来,卧在马营长身边,把马营长驮起来向靶场跑去。马营长空着两只手,大家以为他要拔那些木桩,可木桩全都断了,马营长手里有锋刃的利光,快得像风,忽倏一闪,木桩就断了。后来大家才发现马营长拿的是一尺五寸的河州短刀。
旅长心事重重,回去找镇守使,镇守使也感到事情不妙,千万不能让他带兵,他有了兵就麻烦了。镇守使想不出什么高招,骑马去找马步英的父亲马宝。马宝在家赋闲,跟镇守使是同宗兄弟。镇守使打半天哈哈,打锣听音,马宝说:“步英是你侄儿,又是个下属,不用问我,让步芳安排算了;十四岁的小娃娃,顶职当营长带不带兵无所谓。”有了这句话,镇守使安心了,以年纪小为由让马营长当光杆司令,只领饷不带兵。
父亲把底细告诉他,他竟然不生气,“我的兵刚从空气变成水,我给他们上色,等他们有了血,大西北全是我的兵。”
父亲说:“从古到今,兵全在营里,你胡说八道什么?”
儿子说:“这是我在神马谷中看到的,山谷里全是马骨头。山风那么大,吹不垮;夏天雪水跟海一样,也淹不了它们;它们全是生前奔跑的姿势,它们活着的时候驮的全是古代的英雄。壮士身托黄沙,可他们的战马全到了山里。大阿訇说,战马不是空着身来的,它们驮来了英雄的魂魄。魂魄不散,战马就不会倒。
神马谷的骨头全是奔驰状态。”
父亲说:“你是个娃娃,能当营长就不错了。”
马步英脱下军装,一声不吭出去了。他赶着自家的羊上了北塬,塬上那么荒凉,羊群找不到草,那是黄土裂口子的地方,羊群找到草根,跟钓鱼一样一根一根把它们钓上来,吃得很仔细。后来,他翻过大梁,往祁连山里走。那里很少去牧人,那里草很高,可那是豹子出没的地方。马步英硬是把羊赶到那里,羊见了草也不吃。不是草不好吃,而是深草里卧着豹子。豹子跟大火一样,又亮又猛。
马步英没带刀子没带枪,他掂两块石头,跟原始人一样。他和豹子在深草里搏斗。
羊全趴在地上,像躲飞机上的炸弹。豹子的呜呜声全在天上,山谷容纳不下它的吼声,它就把它威风凛凛的声音放到天上,它的声音跟鹞子一样,翻得又快又猛。
后来鹞子不见了,天上静静的一片瓦蓝。马步英从深草里走出来,身上全是伤,血又粘又亮跟树脂一样。他肩上扛着死豹子,豹子脑袋不见了,脖腔里塞一块尖石头。羊开始动弹,开始吃草,羊到底是羊,那么好的草,吃得斯斯文文,可眨眼间它们肚子就大了,奶子又红又亮。马步英把豹子扛回来,乡党们吓得吐舌头,乡党们想不通石头是咋塞进去的。马步英说:石头长翅膀,膀子一搧,就把豹子头拍碎了,石头在里边垒了窝。
有一天,鹞子从源顶飞下来抓小鸡,马步英撩一块碎石片,齐茬茬把鹞子翅膀打掉一半,鹞子飞不起来,连颠带跑,跟小脚老太太一样,弄得鹞子兀鹫这类猛禽全躲到山里不敢出来。后来,他又用石子打狼,打野鸡野兔。百步以外,狡兔跟风一样,猎枪都没法打,他胳膊一扬,石子长了眼睛似的,死追不放,硬是把野兔追上了,叭一声打碎半个脑壳。老年人说:这娃跟邓艾石勒一样,能飞石击人,塬上的土坷垃都能当兵器使,日后塬上的儿子娃娃都是他的兵。
消息传到军营,旅长马步芳很紧张。官兵们议论纷纷,弄不好要出事。镇守使马麒当机立断,新设一个营,传令马步英走马上任。那一营兵全是老弱病残,枪是破枪,马是驽马。
镇守使在军官会议上故意让儿子马步芳宣布这个决定,大家都怪怪地看马步英。镇守使情绪很好,话很多,语重心长,老汉说着说着就说到他们当年护送光绪皇帝和西太后“西狩”西安的往事,这是老汉一生最荣耀的一件事,“过黄河时我亲手撑舵,风急浪高,船在浪尖上打秋千,太后老佛爷就坐在轿里,上岸时我一个人抬起一根轿杠。”宁海镇的军官们照例议论一番,流露出极羡慕的神情和惊叹。侄儿马步英鼻子一哼,“给那老婆娘抬一回轿还好意思卖派①?”镇守使脸拉下来了,“尕侄儿嘀咕啥哩?”
①卖派:炫耀。
“亲阿大,你护送西太后时节就二十出头嘛,血气方刚的英雄汉嘛,为啥不一刀劈了那老婆娘保光绪皇帝呢?”
大家全吓白了脸。
尕侄儿就笑,“西太后逛西安时节,于右任②是个念书的娃娃,就敢上书陕西巡抚,要巡抚趁机兵谏,诛杀太后保光绪皇帝,你老阿大还不如人家念书的陕西娃嘛!”
②于右任:陕西反清义士,靖国军总司令,曾任国民政府审计院院长、监察院院长等职,后在台湾去世。
镇守使被噎得翻白眼,再也不提那段光荣历史了。
马营长请了长假,回神马谷见大阿訇。大阿訇知道他被埋在乌云里,看不到银月的光辉,大阿訇说:“先知用手一指,乌云散开,月亮就出来了。那是大海潮动进溅的最佳时刻。先知让有作为的人到沙漠里去,那些干燥的沙子就是生命的露珠。先知的子民来到旱塬,在世界最荒凉的地方住下来;越是荒凉干燥的地方,生命的露珠越鲜洌烁亮。”
马营长二话没说就回去了。出操时他把队伍拉进沙漠,三天三夜不见踪影,镇守使以为他上山为寇了。第三天晚夕,他带队伍回到军营,旅长吓一跳,三百人只剩下二三十个,旅长问:其他人呢?马营长说,喂沙子了。旅长再问,他就说他是汉将李广,逮不住匈奴走了冤枉路。下次出操,他还把队伍往沙漠里带;三十个人进去,出来剩下七个人了。旅长说,步英你当班长算了,七个人刚好一个班。马步英不吭声。旅长问那七个兵,不怕马营长要了你们的小命?那七个大冷熊齐茬茬吼叫:命牢不怕要,越要越值钱。
那七个兵成了马营长的铁杆队伍。马营长又带他们进了几次沙漠,从青海进去打甘肃出来。人们把他们叫金刚真身。
留学生学西洋剑者居多。那是一种高雅的技艺,将来回国可以交游于上流社会。
盛世才潜心学习日本刀。日本刀是弯的,又窄又长又软活,可以缠在腰间。
没有高超的技艺,别说进攻,舞都舞不起来。刚开始他吃尽了苦头,刀子常常砍在自己身上,伤痕累累。日本教官很严厉,动作稍有闪失,耳光随之即来,而且掴得货真价实。
结业那天,教官在讲台上向盛世才连连鞠躬,教官说:“盛君是一个中国人,学日本刀的劲头实在令人钦佩,我们日本人要向他学习。现在请盛君给大家讲几句话。”
盛世才啪立正,向教官致礼,“我之所以学日本刀原因有二,一是日本刀长于实战没有花架子,刀法朴实凶猛;二是日本刀最能体现军人的气魄。柔而刚烈,这是军人最高的素质。”
教官说:“盛君说下去,你有好多话,我教你的时候就感觉到了。”
盛世才说:“我是满洲人,日本军界有句话叫做宁可失去本土,也不放弃满洲。日俄战争期间,俄国人和日本人在我的家乡投人几十万大军互相拼杀。作为中国人我不会忘记国耻。我的祖先越王勾践卧薪尝胆,雪耻国仇,我正是怀着洗刷国耻的决心到日本来的。”
盛世才说:“原田将军曾讲过,他在辽东不曾遇过中国军队的有力抵抗,却见识了东北的猎手。我们东北真正的英雄是红胡子。红胡子常常把对手打翻捆在树上,扒开衣服用刀剜出心脏,拌着白雪大口嚼咽,血水沾满胡须。红胡子就是这样和敌人干的,他们比军队有力量。”
盛世才说:“我在东京帝国大学校园里,听过日本国会议员的讲演。议员先生说,中国地域辽阔土壤肥沃,气候温和,雨水丰沛,大和民族应该开发那里,为日本夺取一块优越的生存空间。日本政界的意见与军界不谋而合,中日两国交战是不可避免的。诸位,我盛某东渡扶桑是为了拯救我的国家,也是为了日本军队进攻中国时能遇到真正的对手。”
教官和学员们围上来拍他肩膀,“盛君,你是好样的,跟你这样的中国人在一起真高兴呀。”
那时,日本陆军中的少壮派军人成立不少秘密组织,他们倾慕本国的神道以及纯粹的日本精神。士官生以参加这些组织为最高荣誉。士官生太田黑要给大家引见中国人盛世才,大家一时不知所措。军校来的人一致认为,这个中国人具有真正武士的气质。大家为之一惊。
士官生说:“大家不要以为中国被我们打败过,中国有不少英雄嘛。”
大家表示愿意结识这位中国人。盛世才一出现,武士们击着剑唱起日本古歌:执矛望明月,何时照骸骨?追随白鸟翱天去,空留骸骨在人间。
盛世才被异国武士的歌声煽起来了,武士们说:“盛君热血沸腾了。”“盛君,我们闻到你血液的香味了。”武士们拔出刀子,刀口在动,刀口仿佛大海里的铁锚,将沉入武士的躯体,在流出鲜血的地方,凝结着生命的壮美。
盛世才说:“很遗憾,中国军界没有贵国这样的组织,权力人物全是军阀。
军队下层不乏热血男儿,一旦他们青云直上,就血管干涸脸色发黄,成为不中用的家伙。”大家都说,中国自古出英雄,请盛君讲讲中国的英雄。
盛世才就给大家介绍中国东北的盖世英雄,讲女真人的祖先完颜阿骨打如何崛起于长白山,以血气之勇凭数千人击败几十万辽军,从辽东直扑中原灭了北宋。
成吉思汗崛起于大漠之后,女真人归隐山林,经过数百年休养生息,又出现一个大英雄努尔哈赤。努尔哈赤不读圣贤书,只读《三国演义》。《三国演义》大家知道吧,那是我们中国人的英雄史诗,跟英国的《贝奥武甫》,西班牙的《熙德之歌》,法兰西的《罗兰之歌》,俄罗斯的《伊戈尔远征记》一样崇尚血气之勇,又有我们中国人的智慧,是智慧之书又是英雄之书。可惜中国的读书人都不读这部书,不登大雅之堂。努尔哈赤把《三国演义》带回东北,给八旗将领人手一册,作为民族复兴的宝典和用兵方略。——辽东一战,六万多长于野战的八旗兵一鼓作气击溃二十万装备精良的明军,开始入主中原。满洲人在中国开创了一个伟大的时代。
武士们叫道:“你这样的中国人太少见了,到日本来留学的中国人都是反清分子,都痛恨满清王朝呀。”
盛世才告诉他们,那是以前的事情,现在民国了,满清也是我们中国呀,如果努尔哈赤再世,不要说甲午日清战争,就是中英鸦片战争也绝不会发生的。
“乱世出英雄,中国要出大英雄了。”
“绝对不是北洋军阀。”
“蒋介石怎么样?”
盛世才神色诡秘,日本武士们摸不透他的心思,士官生就岔开话题,谈古代的英雄,我们喜欢中国古代的英雄,“盛君你城府太深了,你心中隐藏着另一位大英雄你为什么不说出来,我们日本人是很崇拜英雄的。”
“辽国被金灭了以后,辽国皇帝都丧失了斗志,皇族耶律大石带二百个家兵远征一万里,从辽东直扑西域,大败阿拉伯帝国建立西辽王朝,我就是辽东人,我做梦都能听见二百壮士征西域的马蹄声。”
“大家注意到没有,盛君对那些报仇雪耻的英雄情有独钟。”
“报仇雪耻是几代中国人的梦想,我们东北人更激烈,东北夹在日俄两个帝国主义之间,重压之下必有勇夫,血性男儿都是胯下一匹马手中一杆枪,血染红胡子,不枉活一场。”
武士们情不自禁叫起来,“红胡子,好样的红胡子,盛君大概是唯一一个出国留洋的红胡子吧。”盛世才哈哈大笑,连喝十几下清酒,放在跟前的清酒都是用小木勺舀着喝,喝一下要停好半天,大家被盛世才的豪饮吓坏了。士官生嘿嘿笑,“喝得好喝得好,盛君露出了英雄本色,真人不露相,太难得了!”
盛世才说:“胡子有他们自己的规矩,他们蔑视政府和法律。胡子的规矩是在拼杀中用血凝成的,大家都要遵守,首领也不得例外。而政府的法律是官僚们为欺压穷人制定的,有钱有势就可以使法律失效。”
武士们感谢军校的人带来这样的朋友,让他们大开眼界。中国人盛世才所讲的红胡子气概与武士道不谋而合。这些故事充满异国情调,很适合年轻人的心理。
盛世才回国后,在粤军中混过,给张作霖当过团长,他是郭松龄派出去的,不可能有出头的机会。张大帅的部队胡子气太重,玩命可以,打正规战稀里哗啦。
盛世才神情灰暗,对朋友说:“日本有武士道,武士道把死亡和流血看作是生命的一种荣耀,看作是人生的一种道行。中国武道始终在民间,上不了台面。”
那年,老帅死在皇姑屯,少帅除掉大帅府总参议杨宇霆,总揽东北大权;军校生压过了绿林出身的老军人,那正是盛世才崭露头角的好机会。盛世才跟少帅谈了几分钟就出来了,亲友们眼巴巴盼好消息,盛世才说:“少帅弄不成事,是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娃娃。”
盛世才离开东北,赴南京找出路。蒋介石翻了他的档案,感到不放心。汤恩伯说:“日本陆大对他很器重,把他与吴禄贞蒋百里相提并论。”蒋介石说:“既然是个干才,就让他当师长吧。”汤恩伯说:“他是东北人,让他去张学良部工作,他能为中央效力的。”
“让他来见我。”
会见只用了五分钟。蒋介石改变了主意,“他不能去东北,他血气太旺,他会把张学良赶下台。”汤恩伯说:“赶走张学良,东北军就可以改编为中央军了。”
蒋介石笑,“恩伯,你自比曹孟德,可你小看了盛世才,他会把东北军变成自己的军队,当张作霖第二。”蒋介石说,“对有才干的人我们尽量发挥他的才干,同时要遏制他的野心。盛世才是个野心勃勃的人,让他远离权力中心,他还是很不错的。”
盛世才被任命为总参谋部作战科科长,整天跟地图打交道。
同僚们很羡慕他,他们奋斗半辈子才挤进总部机关,他刚出校门就当科长。
他用鼻腔笑,“当科长有什么好羡慕的,吴禄贞一出校门就当师长。”师长是带兵官可以独立作战。大家噢一声合上嘴巴。他们当初也是怀将相之才奔南京来的,如今白白胖胖,军人所具有的粗犷和剽悍早已消失殆尽,有人跟他们谈军人的光荣与梦想,他们黯然神伤。
到了升迁的时候,盛世才还当科长,处长局长的位置全让那些平庸之辈占了。
有人偷偷告诉他,“刚来总部的人总司令都要亲自召见,总司令的眼睛是杆秤啊。
你是日本陆大的高材生,当科长最多半年,不是师长就是军长。”
“我当科长都两年了。”
“你跟汤恩伯胡宗南他们不一样,你不是久居人下之人。”
总司令问情报人员:“盛科长忙什么?”
“他在看《曾胡用兵方略》、《国防新论》。”
“很好很好,说明他开始脱胎换骨了。”
“他是共党吗?”
“不仅仅对共党脱胎换骨,对留学生和旧军人也要脱胎换骨,使他们一心一意忠于领袖。盛世才这个人,既有东北红胡子的劲头又有日本武士道的道行,这些都符合我们黄埔精神。他应该学习汤恩伯,汤恩伯是江南人,很机灵,北方军人太倔强太野蛮太感情用事太英雄主义。”总司令对北方军人没好印象。总司令说:“盛世才我们还是要用的,中日迟早要开仗,到那时再让他带兵吧。”
总司令生性倔强,做事干脆从不拖泥带水,却在盛世才身上打了折扣。大家由此而断定盛世才是个厉害角色,至少在陈诚胡宗南他们之上。大家都有崇拜英雄的心理,有人把这些情况告诉盛世才,盛世才说:“总司令不会叫我带兵的,做一辈子幕僚算了,我都心灰意冷了。”同僚说:“盛科长是个真正的军人,不会心灰意冷的。”
“你真这么看?”
“大家都这么看,总司令也这么看。”
“其实我已经不是真正的军人了,我徒有其名。”
“你越是这样,别人越相信你,大家以为你是卧薪尝胆的勾践。”
“我都不相信自己,别人信我什么?凭什么信我?”
“凭你的形象,你在日本陆军大学求学时,就很成功地为自己树立了标准的军人形象。别人只看你的形象,并不看你本人。”
“这是政客行径,不是军人。”
“盛科长才开窍啊,纯粹的军人是不存在的。黄埔学生好几万,成功者有几个是纯粹的军人?”
盛世才说:“日本人至今保持着武士道的真髓,明治维新引进西方军事体制和兵器,有识之士成立神风连,竭力维护日本刀的荣誉,军界一直把刀作为军人的魂魄。技术的改进没有削弱武士的纯粹精神。”
“技术就是一切。”
盛世才目瞪口呆。
“他们说技术就是一切。”
盛世才在家里咆哮,从墙上取下东洋刀,他要折断军人之魂。他折出一把血;刀子是软的,是湿的,跟一根甘蔗一样,散出甜丝丝的芳香。垫在刀刃上的是夫人邱毓芳的一双白手,手指破裂,鲜血直流。夫人忘了自己受伤的手,用纱布擦丈夫身上的血,血把丈夫的军服弄湿了。盛世才跟木头一样瞪着眼睛,看夫人忙这忙那,好像夫人在干家务、在擦桌椅、擦窗户。夫人叫他换衣服,他就换衣服,换一身新军装。“叫我看看。”他就左转右转让夫人看。他狂躁的心静下来,他眼睛里的光跳跃着,“我把你砍伤了。”“这把刀沾过你的血,这回又沾我的血,这才是名副其实的好刀。”
邱毓芳攥着日本弯刀,告诫她的丈夫:“军人任何时候都不能毁坏武器呀。”
夫人把刀擦亮,上油,入鞘,挂在墙上。
“人家的夫人都在学钢琴,我没这个兴致。”
“我们可以去听音乐会。”
“南京的音乐不适合一个军人。夜深人静的时候,月光照进屋子,照到墙上,那把刀就会发出清脆的声音,一种很纯的钢的声音。”
他少年时梦寐以求的理想就是去日本陆军大学学习。有这种理想的人太多了。
他们家是辽东的小地主,父亲愿意卖地供他去日本,他不想以这种方式东渡日本。
他投东北军郭松龄部当兵,郭很赏识他。他的军人气质不但赢得上司和同僚的好感,而且赢得了郭的干女儿邱毓芳的一颗芳心。盛世才是结过婚的人,妻子病故。
邱毓芳正在上中学。盛世才曾到中学看过学生的演出,他不知道台上的那个让男人们怦然心动的少女是郭松龄将军的干女儿。盛世才的喜悦之情藏在心里,表情是很淡漠的。当有一天,郭松龄出面要为他做媒时,他也只是点点头。一个小军官还能有什么要求呢?当邱毓芳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就显得有些慌乱。他接过少女递上的茶水,整个人是硬的。婚后他从未对妻子流露过自己的志向。他比邱毓芳大十多岁,早过了夸夸其谈的年龄。前妻是个贤慧的女人,很温顺地侍候他,很少说话。他不习惯对女人谈什么雄心壮志。邱毓芳是个新潮的女性,受过教育。
婚后不到半年,小妻子就斩钉截铁地说:“干爹要改造东北军,要选派军官到日本去。”他的心猛跳,一匹马在里边狂奔,他快喘不过气了。“收拾一下,我们现在就去干爹家。”东北女人干脆利落,给丈夫换上一身戎装,靴子擦得锃亮。
盛世才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傍晚,娇小姐出身的邱毓芳跪在地上,那么认真细致地给他的靴子上油,用刷子刷用布条打。他热血奔涌,他跟一匹穿越在茫茫草原的马一样喷着粗气。邱毓芳站起来时,他的粗气喷到邱毓芳脸上,她用手挡一下,手背顶着脸笑,就像个孩子。
事情很顺利,妻子与丈夫一起出国。妻子怕丈夫寂寞,在寓所潜心日本饮食,很快能做出地道的日本菜。因为丈夫从外边回来很不经意地说了一句:“日本饭简单,却有营养,中国菜太铺张了。”不久,灾难降临。郭松龄组织东北国民军反戈一击,进攻张作霖失败被杀。盛世才的学费中断,他们夫妇陷入绝境。那是一段很清苦的日子。到处奔波,渴望得到国内的支持以完成学业。正赶上国内的反日浪潮,留日学生分成两派,爱国派和逍遥派。盛世才手持大棒,谁敢妥协先吃我一捧!声嘶力竭,好像在自己的国家一样,对日本警察大声呵斥。邱毓芳在人群里流下眼泪,她不敢相信贫困潦倒的丈夫爱国热情如此强烈。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熬过来的。邱毓芳给人洗过衣服,看过铺子,最体面的工作是给日本夜校讲授汉语。她不但供丈夫完成了学业,自己也在一所大学进修两年,学习社会学和经济学。
“想想当初在日本,那么困难我们都挺过来了,你现在什么都不缺,缺的就是机会,有作为的人不怕没有机会。”
有一天,他喝醉了。南京这地方很容易让人醉倒。秦淮河上,浆声灯影,几杯酒下去,盛世才的舌头就大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讨厌南京。”
同僚们很吃惊,都不吭声望着他。
“南京是个大妓院,军人呆在这里统统都会烂掉。”
“盛科长你喝多了。”
“你嫌我说多了吧,我无所谓,反正我不会在南京呆下去的,我要去西藏,我要去新疆,给部落首领当幕僚,在边陲线上训练一支劲旅,绝不是南京这种样子的草包军队,跟棉花一样软绵绵的军队,那也叫军队?你,你,还有你,一个一个吃得白白胖胖,跟猪一样,只会在长官跟前哼哼,不知道怎么上刺刀怎么拉枪栓,真可怜那些子弹啊,黄澄澄的金子一样的子弹啊。”
盛世才在众人的惊讶中,掏出手枪,取出子弹,卸下弹头,跟吃炒面一样将里边的火药全吞吃掉了。勃郎宁手枪的八粒子弹,全吃下去了。一粒子弹一大口酒。
“怎么样?花生米佐餐好味道啊,好味道!”
谁也没在意盛科长的话,一个醉汉的话不就是胡言乱语嘛。
这时候新疆省主席金树仁的代表鲁效祖到南京来延揽人才,支援边疆建设。
新疆地处边陲,强邻环伺,急需军事人才。大家这才想起盛科长曾说过什么。盛世才自己也打个激灵,新疆招聘人才的消息首都各大报头条登着呐,中央对新疆也很重视呀,要不能上头条吗?可你也不想想大漠雪山戈壁之可怕,南京城里大家议论一番,连新闻记者也懒得去西域采访,不要说是去生活去闯业。大家只知道林则徐禁鸦片,让皇上给流放到新疆去了。那里自古是流放地呀。
盛世才的心跳得别儿别儿的,他的记忆一下子清晰起来,他的那些狂言是很麻烦的。他给夫人说个大概,邱毓芳也傻了。谁不知道总司令对盛世才特别关照呢。邱毓芳真急了,急得直揪头发,看丈夫时满眼忧怨,盛世才恨不得把舌头撅下来。
“本来这是个机会呀,丈夫!”
“新疆太苦,我怕你受不了。”
“就是地狱我也跟你下呀,何况那里生活着几百万人,我们就生活不下去?林则徐流放新疆,不是还有个降旨扫长毛的机会吗?”
“总司令会放我一马的。”
“但愿如此。”
邱毓芳从来没有对丈夫生过气,这回她再也按捺不住了,一连几天讽刺挖苦,盛世才脸上的肉突突直跳。
盛科长瘦了一大圈。能不瘦吗?夫人越闹越凶,女人再贤慧遇上这种事会没完没了的。盛科长继续往下瘦,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显得更大了,双眉紧锁,眼神忧郁,在南京总部出出进进,大家都不由自主地看盛科长一眼。大家基本上都知道盛科长的故事,酒后狂言,要出阳关,金树仁主席立马派人来请,去做现代班超,多好的事情呀。有人就对上峰说:“让人家盛科长去嘛,去新疆又不是去北平上海当封疆大吏。”上峰笑笑不吭声。总司令不吭声谁敢吭声。
盛世才要去新疆的消息传到总司令那里,同时也传遍了南京城。总司令忽站起来,“值得这么大惊小怪吗?一个小小的科长去边疆服务也是为国家效力嘛,很正常嘛。”
陈诚说:“要削平北方军阀,就不能丢掉盛世才,有点有点太可惜了,他是很优秀的军人,应该留在总部,或者中央军里。”
“整个南京沸沸扬扬,不放他走,好像我蒋某人不支持边疆建设。”
“另选一个人也行啊,黄埔学员有的是。”
“他们都不行,他们会在戈壁滩上销声匿迹,盛世才跟他们不一样,盛世才是日本陆大高材生,据说在东京还热衷于社会主义,有左派思想,新疆与苏俄相邻,张学良比不上他,金树仁更差。”
“这种阴鸷之人,非总司令驾驭不可。”
“大家为什么对他这么感兴趣?”
“他的夫人很了不起,坚决支持丈夫去西域做现代班超。”
“她可要独守空房喽。”
“她跟丈夫一起去新疆。”
“有这种女人?”
“南京的妇女界闹翻了天,她们把邱毓芳比做俄罗斯十二月党人的妻子。”
“娘希匹,我是沙皇吗?我流放盛世才了吗?赶快想个稳妥的办法,平息这件事。”
“学生想好了,盛世才一生的抱负就是当将军,他现在是上校,我们可以给他升一级,给个师长干,有兵权的师长,他会满意的。”
“让他到江西去剿匪吧。”
“我们哪儿也不去,就去新疆。”邱毓芳跟个将军一样,大手一挥,“我们已经答应金主席了,我这几天翻地图查资料,西域太神秘了,刘曼卿①能独身闯西藏,我们是两个人不能闯新疆吗?”
①刘曼卿:1930年孤身一人闯西藏,恢复了中央政府与西藏地方的直接联系,成为轰动一时的巾帼英雄。
“陈诚可是亲口对我讲的,正规师的师长。”盛世才很不甘心。
邱毓芳声嘶力竭,“你的志向就是一个师长吗?”
“夫人你想想啊,我一直给人当幕僚,做梦都想带兵,师长可是独当一面的司令官呀。”
邱毓芳冷笑,“活人要有志气,把你搁冷板凳上这么多年,现在才想起来用你,姑奶奶我不稀罕,没有这个鸟师长我兴许会留下来。给个师长大爷我偏要远走高飞,叫新疆方面看看,我盛世才是放弃了将军的位置到大西北来的。”
盛世才还在嘟囔,夫人不客气了,“你咋像个娘儿一样,你再嘟囔小心我拿大耳光子贴你。”
马营长比大家都小,大家都听他的,把他当自己的首领。他们唱那首黄土旱塬的悲怆的花儿:花儿本是心上的话,不唱了由不得个家(自己);刀刀儿拿来头割下,不死还这个唱法。
古歌的旋律掠过黄土黄沙黄草黄风,掠过滔滔的黄河和无垠的蓝天,跌宕起伏,呈现着一种朴素而鲜烈的美。
马营长说:“命苦的汉子才唱花儿,跟我马仲英干事要流血掉脑袋。”
弟兄们把手纷纷摞在他手上,好多手摞在一起跟城垛一样。弟兄们说:“你是我们的尕司令,我们跟你干。”
尕司令这个称呼就这样叫开了。
那年春天,塬上儿子娃娃都闻到自己骨头的芳香。老人们大叫:娃娃们要反了。
那年春天,塬上的女娃娃小小年纪就显露出少女的天颜。河冰刚刚消散,柳枝依然黑着,野草依然是枯黄色,女娃娃已经艳若夭桃。她们很小的时候就由父母做主许配人家。她们是有主的人。
那年春天,儿子娃娃的骨头长硬了,像灌浆的麦穗,显出钢刀的锋利;眉毛长成了一把刀,嘴角长成了一把刀,整个人寒光闪闪,唤醒了少女夭桃般的梦幻。
父亲告诉女儿:“本该等你十六岁再送婆家,你男人要开杀戒,得提前过门。”
少女沉默不语,她十四岁,懂事了。母亲利利索索收拾嫁妆。父亲说:“你男人对你动刀子你不要躲闪,你是他妻子,你的血是属于他的,他用刀子喝你的血就算跟你过了一辈子。”少女脸色苍白,血全聚在胸口,鼓鼓囊囊绾成了花苞。父亲说:“男人杀你的时候,你要望着他。在妻子的注视下能拔出刀子的都是血性汉子。”父亲说:“记牢!”少女说:“记住了。”父亲拍拍手到窑外晒太阳,就像干完一桩轻松活。
那年春天,儿子娃娃们穿上黑衣黑裤,去岳丈家行大礼。订亲后每年都要拜见岳父岳母,只有行大礼时才跟未婚妻见面。少女端上茶,递给未婚夫时互相瞪—眼,对方的品貌由这短暂的一瞬间来判断。
这一辈子的幸福迅如闪电,双方都使出生命全部的悟性来解读这短短的一瞬。
回家路上,小伙子和父母侧耳倾听。要是塬上没有歌儿响起,男人的一生免不了是荒凉的。因为少女情不遂愿,嫁给他是父命难违,忧怨是两个人的。丈夫的钢刀快而不柔,与对手拚杀时随时都会折为两截。丈夫只能用半截钢刀去浴血奋战。那半截钢刀便是男人残缺不全的人生。
回家路上,父母会把儿子丢在沟里,叫儿子再等等。父母是过来人,知道花儿是荒原的生命之所在。花儿萦回飘转,儿子的生命才有光亮。
大多男人体验到的是孤独。沟梁上除了嗖嗖飞窜的冷风别无他物,更不要说那艳若桃花的女子了。你赢不到女子的歌声只能怨你自己。你遭受孤独的同时还要照顾战马和钢刀。没有女子之爱的骑手是石头中的石头。他们没有生命的春天,破阵时最先倒下的往往是他们。他们带着残损的生命去破阵,敌人的兵刃就会从残缺的地方给他致命一击。歌手是这样唱他们的:没有芬芳没有睡眠大气中的火焰焚烧我的家园席卷烈火的乌鸦静穆地滚过沙漠骆驼流着古老的泪水发出血的声音和烈火自尽的声音这首古歌最早没有歌词。歌手们唱了好多世纪,唱不出确定的词来排解骑手的孤独和悲怆。那是一种真正的孤独,上天给了他女人,他却无力从身上抽出那根肋骨。他冲向敌阵时没有铠甲,他去拚杀时后背是敞开的;他是那么易于受到伤害。没有女人之爱的骑手跟没有淬火的钢刀一样易于折裂。女人是上天降给骑手的清水。骑手没喝到水,却要去横越大戈壁,这样,他的血液便少了一半;别人是血水,他必须是血块。
歌手们只能唱出一些断断续续的曲调,谁也无法捕捉曲调的内容。
那年春天,尕司令去行大礼,看见未婚妻时,他暗暗吃惊,心中陡然响起那支《白牡丹令》:白牡丹者赛雪哩;红牡丹红者破哩。
塬上的甜瓜(者)实在甜,戈壁上开下的牡丹;想了想尕妹心里酸,独个儿活下可怜!回家时父母把他丢在沟里,母亲对儿子充满信心,“我儿不会受孤单的。”
父母放心地走了。一只红雀落在树上,尕司令挥手飞石,红雀落下,血渍斑斑,如灿烂的桃花。塬那边传来女子的歌声:自从那日你走了,悠悠沉沉魂丢了。
瞭见旁人瞭不见你,背转身儿泪花花滴。
侧楞楞睡觉仰面听,听见哥哥的骆驼铃。
听见路上驼铃响,扫炕铺毡换衣裳。
要吃长面妹妹给你擀,要喝酽茶妹妹给你端。
做不上好嘛做不了赖,妹妹给你做双可脚的鞋。
尕司令翻过土塬,在路边的石头上看到一双新鞋袜。没过门的媳妇胆子再大,也不会跟自己男人见面的。尕司令刚赶回原路,又听见女子在塬那边唱歌,那曲调把黄土深沟粉刷得静穆辉煌:焦头筷子泥糊糊碗,心思对了妹妹我不嫌。
宁叫他皇帝江山乱,不叫咱俩的关系断。
怀抱上人头手提刀,舍上性命与你交。
你死我亡心扯断,妹子不死不叫你受孤单。
那女子过门没几天,尕司令就拉起队伍四处飘荡。炮声在她心里引起久远的回响,马蹄声喊杀声,悠扬的军号,常常从梦中突如其来,她一次一次惊醒于黑暗中,整个身子冻得冰凉。北塬寒气凝重,她热血奔涌,连个喷嚏都没打过。
炮声消失了,丈夫音信全无。准确地说,丈夫从来没有给她捎过任何音信。
河州男人的心啊比铁都硬。听到的全是马仲英的死讯。她根本不相信这种死亡,她口气坚决告诉大家:那是谣言,不要相信谣言。家里人从恐慌中镇定下来。对他们来说,不相信灾难是最明智的办法。不久远方战事又起,尕司令又活来啦。
她的判断得到证实。相信一个永生的生命是妻子对丈夫的一种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