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角力

袁枫这几天的情绪一直很好。任琳琳的主意实在是高,国庆长假期间,夫妇俩连天加夜,终于将袁枫数年来为张力行写的各种讲稿编辑、整理完毕,分门别类,标上标题,说不上有多好,但也马马虎虎像那么回事。美中不足的是集子薄了点儿,分量差了点儿。袁枫一拍脑袋:

“我怎么这么糊涂!档案室里肯定还有以前的材料。老张十年前就是副院长了,以前的文章也可以用啊!”

任琳琳冷冷地看着他:

“你是糊涂了。第一,以前的文章是你写的吗?不是。不是你写的,收进来就不全是你的劳动了。第二,十年前跟现在的形势能一样吗?十年前的教育思想是什么观念,现在是什么观念?把落后的观念收进来,不是让老张出丑啊?”

袁枫不吭声了。琳琳总是比他想得全面,真是怪事!但眼下的问题还是要解决,真正说到解决的方法,琳琳虽然精明,也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最后,两人商定,先把现在的书稿送给张力行过目,然后征求他的意见。如果他觉得分量少一些没有关系,那就大功告成。如果他认为应当增加一些内容,再商量。

长假后上班第一天,袁枫早早地坐在办公室里,等着张力行露面。八点半的样子,老张夹着公文包,气宇轩昂地登上楼梯。袁枫的听力、眼神儿都是一等一的,老张从眼前一过,他就判断出老板今天情绪颇佳:步点有力,这是其一;肩背挺直,这是其二;走过袁枫办公室的时候甚至向袁枫点了点头,似有若无地笑了笑。还说什么!袁枫立刻跳起来,迅速整理整理手边的书稿,用一个大号文件袋装了,步履轻捷地走向张力行办公室。

果然,老张一见书稿,十分高兴。但并不是袁枫所期待的那种大喜过望。袁枫暗暗钦佩老板的定力,同时也分外仔细地观察他的表情变化。

“好,好,难得你有这份心。材料收集得很全面,整理得很有思路。能够体现我的办学思想,嗯,不错,不错!”

说着,张力行望后一仰,身子靠在高高的转椅背上,若有所思地张开五指梳了梳染得黑漆漆的头发。

“我这些年哪,关于高校建设,真是考虑了很多很多,平时呢,也就是对你谈得最充分。你是能够理解我的思想的,所以才能整理成这个样子。当然,还有其他的一些文章、一些思想,你不是很了解。这样吧,书稿放在我这儿,我有几篇大部头、重量级的文章马上发表,到时候一起收进去。袁枫啊,你是个有心的年轻人,我没有看错你!”

说到这儿,张力行向袁枫重重地点点头,眼里眼外满是信任。

袁枫立时觉得心里温暖如春。可一进自己的办公室,他好像品出了老张话语中的另外一种滋味。怎么说呢?听老张的话音儿,倒好像这些文章本来就是他的,自己只不过当了一回收集材料的“有心人”!另外,“其他的文章”又是什么?难道在河州除了他袁枫以外,老张还有别的捉刀代笔之人?而且最近还写出了“重量级、大部头”的文章!

他越想越觉得此事不可小觑,正打算坐下来仔细琢磨琢磨,远远地听见一群年轻人闹闹嚷嚷地冲上楼来。袁枫敏捷地跳起来,飞快地跑到张力行办公室门口,牢牢地带上门。然后站在楼梯口,等着闹事的学生。

其实袁枫早有思想准备。节前已经有好几个系书记、主任叫苦连天,说是新生节后如果还是住不进学生公寓,一直困在周边民房,系里很难稳定学生情绪。基建的问题出在什么地方,谁也说不清。只知道最后几批建筑材料总是运不进校园,被黑社会的一帮人盯住了,无论如何摆不平。老处长冯青山急得住了医院,学院里上上下下净是一帮读书人,教书写文章是内行,遇到此类事情,真是无人抵挡。再加上分管后勤的庞院长退休,没有一个得力的人出来协调,本来说好在新生入校前竣工的学生公寓,竟然停工整整一个月。正在院领导一筹莫展的时候,不知什么人推荐了李来复。既然别人都没辙,院领导也只好让来复试试。不过,说实话,就连来复的老同学袁枫也觉得不是十分稳妥。留校以后,来复的所作所为常常有些出格,特别是与宋天的频繁往来,在学校里引起不少异议。但学校里要是没有这么一个人,许多事情又仿佛无能为力。所以,李来复是河州学院的一个特例:你明明知道他的思想行为方式与一所正规大学格格不入,但你不能不承认他的存在的必要性,甚至有人预料,河州学院要是少了李来复,可能正常运转都会出问题。

“一群书呆子能成什么事!”

这话连许多教师都默认了。

李来复接过基建一摊子事以后,谁也说不清他用了什么招数,建材很快运进学校,施工立刻恢复正常,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报到一个多月、也在民房里打了一个多月地铺的新生忍耐不住了,终于闹到院里。

袁枫拦住打头的学生,高声喊着:

“同学们,不要急,不要激动,听我解释,听我解释!”

可学生一见他年轻,就知道他不是院领导,一边大声喊着:

“我们要见院领导!我们要见院领导!”一边一浪一浪地往楼上冲。

袁枫努力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学生,可他势单力薄,根本起不了多大作用。让他气愤的是身边只有院办的几个年轻人跟他一起努力,其他楼内的工作人员竟然瞧热闹似的站在一边,看得津津有味。

“唉,扩招啊,没有房子没设备,扩招就是惹祸!”

“谁家的孩子打地铺谁能愿意?搁我,我也得吵!”

“就是,自小儿都是宝贝似的宠着,上了大学受这份苦……”

“不容易,小袁不容易!头儿呢?怎么不出来说话?”……

袁枫这时候真希望石书记或者朱院长在家,不管怎样,他们都不会袖手旁观,可今天在家的领导除了张力行,就是小常。张力行早有话在先,出了此类事件,他只负责最后定夺;至于小常嘛,唉,不出头也就罢了,出来还得要人照应他。

就在袁枫大张着两只胳膊,喊得声嘶力竭的时候,李来复不知从哪条路钻了出来,搬了一张椅子,高高地站在上边,很有气魄地挥了挥手臂,然后两手叉腰,冷峻地扫视众人。来复本来就长得老相,再来这么一个架势,平时吊儿郎当的劲头儿全不见了,看上去还真有点儿大领导味道。楼梯上下的学生们逐渐安静下来。

“同学们!我是现在负责你们的公寓楼建设的。前一阶段,我们工作有失误,没能按时完成工程,我在这里对同学们说一声‘对不起’!但是,我希望同学们相信,学院已经采取了有力措施,你们看,施工正在日夜加班加点地进行!我负责地向同学们保证,如果半个月之内你们还住不了新房,我就和你们一起打地铺,我们全家和你们一起打地铺!”

一阵热烈的掌声。但掌声过后,还是有一个男生不依不饶地质问:

“你说话算数吗?我们凭什么相信你?你叫什么名字?你会不会因为我们今天的行动以后找我们算账?”

李来复朗声大笑:

“我叫李来复!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今天的事过去就拉倒,我不认识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只知道你们是我们的学生。学生交了学费,理所当然要有房子住,我没有按时把房子盖好,是我对不起大家,我怎么会报复你们?老天爷保佑你们别报复我就行了……”

袁枫发现来复要“走板儿”,赶快把话头接过来:

“同学们,你们要相信学校,这次的问题完全是意外事故!我们会分秒必争地加紧施工,你们很快就要住进新公寓了,而且是河州学院历史上最漂亮、最舒适的公寓!”

这时候,袁枫派人给各系领导打的电话已经有了效果。十几个系分管学生的书记气喘吁吁地挤到楼梯口,招呼自己的学生回系。李来复不失时机地补上一句:

“各位领导,今天的事故责任在我们,请大家务必不要为难同学们!”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李来复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行政楼里一时议论纷纷:

“看不出噢,来复关键时刻还真是个人物!”

“那是,我早说过,别一天到晚老是‘小福子,小福子’地叫,人家来复虽说不是硕士、博士,也是人才!”

“一点不错!大学里要都是傻博士、呆硕士,大家饭都吃不上!”……

人群散了之后,筋疲力尽的袁枫靠在沙发上,无可奈何地苦笑着。来复或许是真有福气?关键时刻上演了如此精彩的一幕,现在在老张心里,不知道自己和来复究竟哪一个更重要?说不定他和琳琳国庆七天里费劲巴拉整理的书稿,还没有来复十几分钟的演出管用!想到这儿,他突然灵机一动,联想起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李来复得以取代冯青山,成为实际上的基建处处长兼后勤处处长,是不是偶然?如果不是,那么……

袁枫的联想很有道理。来复表面上大大咧咧,心思却相当缜密。

李来复原名来福,老家和李平原是一个庄上的,平原的父亲是村小教师,来福的老爹是村长,两个人一起长大。来福从小学习上就没少麻烦平原,考大学的时候,来福爹托了在县里工作的来福叔,终于让来福坐到平原后面,说好了平原给来福提供一点儿方便,今后四年大学的路费全由来福家提供。平原也希望来福大学仍然是他的同学,来福个子大,力气大,从小性格内向、多少有点儿懦弱的平原,一直是他的重点保护对象。结果,天遂人愿,他们终于又成了河州学院的同班同学。报到以后,土里土气的来福悄悄儿把平原拉到一边,气鼓鼓地说:

“刚才,我听那两个接咱的高班学生说,‘来福,一听名字就是农村的!’该不是笑俺?”

平原点点头。

“那你说咋办?”

“改个名儿。”

“咋改哩?那老师不认不中呗?”

平原想了想,说:

“好办!就把你那‘福’改成‘复’,文得很!”

“对,依你!”

于是,李来福就成了李来复。成了来复的来福很快就与平原一样,迅速取得全班的青睐。虽然学习上差点劲儿,可来复好交朋友,出手大方,脸皮也比一般的文弱书生厚。平时有谁缺课了,请他打个掩护什么的,从来不打回票。每到期末,更是来复一展身手的好机会。他可以不怕老师的斥责,一遍遍敲开任课老师的家门,苦歪歪地对这个老师说,某某同学要是不及格,家长就不许他回家,所以托他看看分数。然后再对另一位老师讲,某某同学突然重病住院,高烧不止还念叨着自己考坏了,请老师开恩,先替她看看成绩。一听这话,一般老师都撑不住劲儿,再看这孩子一脸憨厚的样子,又不是为自己查分,也就让他看了。来复天生的好记性,一遍扫过,班上大多数同学的成绩都能记个八九不离十,接下来就是飞速报告,赢得全班同学的欢迎。

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李来复结识了市委书记的儿子宋天。那是因为宋天带着书记的司机小刘在夜总会唱歌,不知怎么一来,跟两个外地客商打起来了。来复正好从旁边过,一见刘明亮在其中,而且眼看要吃亏,立刻奔上去,挥起老拳,打得两个外地人拔腿就跑。事情还没有到此为止,因为两个外地客人是投资来的,在河州挨了打,自然是影响了投资大事,不可能不处理当事人。李来复听小刘如此这般一说,拔腿就去了公安局,又是自首,又是检讨,痛哭流涕,完全没有提到宋天和刘明亮。结果,来复被拘留十五天。因为正值寒假,加上宋天和小刘的活动,来复被拘留的事学校居然一点儿不知道,出了拘留所,来复已经成为宋天割头换颈的朋友,然后,自自然然地由宋天导演了一出好戏,轻而易举地将李来复留在河州学院。

来复留校没多久,认识了副院长庞嘉仪的女儿庞贝贝。贝贝从小学习不好,不可能考上大学,也没有上大学的愿望,父母一合计,既然女儿这么不争气,干脆趁父亲手里还有点儿小权力,就让她上班吧。好在丫头长得不错,将来能嫁个有出息的男人,也是一条出路。于是,庞贝贝进了图书馆,成了一名资料管理员。来复和袁枫刚刚留校的时候,还常常到平原家去看看老同学,当时平原住在王老家里,恰好与庞院长对门。一来二去,庞贝贝认识了他们,还时常聊上几句。她由衷地崇拜袁枫,袁枫在她心里简直比什么刘德华、成龙,或者蔡国庆更有魅力,但袁枫偏偏已经有了任琳琳。失望之中,她觉得自己和李来复也挺对路:都不怎么喜欢念书,都希望过快乐轻松的日子,虽然他是农村来的,可自己的老爹当年不也是农村人吗?再说来复老爸又是村长,家里经济情况也挺好。庞贝贝悄悄儿把心思说给了爹妈,庞院长找了个机会,见到来复,仔细瞅瞅,小伙子愣是愣了点儿,但分明很有眼色,人又长得五大三粗,听说书念得一般化,这倒也没什么,大学里有钱有势的,常常不是那些念书的,关键在于人是不是放得开,心眼子活不活,如果这两条占全了,那就只差一个施展抱负的平台。庞院长觉得自己还来得及给他搭建这个平台。

正在为自己的婚事急得像无头苍蝇一样的李来复,突然得知有可能成为院长大人的女婿,高兴得不知怎么办才好,立马将情况报告宋天。宋天也不含糊,快刀斩乱麻结束了来复与妹妹的婚约。即将退居二线的宋书记虽然明白自己上了当,可做套让他钻的是自己的儿子,来复将来的老丈人又是河州学院的副院长,只好自认倒霉。

来复与贝贝结婚以后,也曾有过换个单位的想法。像袁枫和李平原一样,他自知不能。

但找个挣钱多又体面的地方应当不是太难,比如成教院什么的。可庞院长不愿麻烦别人,坚持让他继续留在后勤。来复苦着脸去找宋天,想让他给自己出个主意,谁知宋天一拍大腿,对着来复竖起大拇指,连叫三个“高”!经过宋天的指点分析,来复才明白庞院长的考虑十分长远。第一,来复毕竟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大学本科生,现在继续在后勤任职,谁也说不出庞院长什么;第二,后勤虽然在大学里是个被一般知识分子看不起的地方,但是这些清高人物的吃喝拉撒睡,谁能离开后勤?谁能保证一辈子不去后勤求人;第三,经管了多年后勤工作的庞院长深知后勤的底细,教师上课挣一分钱都是明的,后勤的油水都沉在泥巴里头,不知情的外人永远扒不明白;第四,更重要的,大学里知识分子成堆,放在教学单位、机关里,像来复这号的,基本上没有升迁的指望,只有到了后勤,大家都是初高中文化,大学生才显得稀罕。果然,在此之前,庞院长嫌大学生难弄,从来不主动要本科生,本科生觉得进后勤丢脸,也没人愿去。此后,庞院长以李来复在后勤“屈才”为名,表示再也不会委屈别人家的孩子,这样一来,来复就成了河州师院后勤集团惟一一个本科大学毕业生。

岳父大人的安排很快就显出成绩。李来复顺风顺水地一路副科、正科、副处地前进。庞院长最后建议安排的后勤集团一把手是个病秧子,一年上不了三个月的班,到庞院长退休的时候,来复已经是后勤集团名正言顺的老总了。每天除了喝喝小酒,打打扑克,也不用多动什么脑子,惟一需要认真对待的一件事,就是时不早晚地跟宋天联系,由宋天的弟兄们出面,跟河州学院做生意,大到各单位设备采购、每年新生床上用具的添置,小到中秋节发给学生的月饼。万把人的河州学院,简直就是财源滚滚的聚宝盆,来复一家小日子过得真是优哉游哉。今年暑假,庞院长退休,后勤副院长缺位,按道理怎么也轮不到李来复,可庞院长还是希望来复“搏”一回。宋天也戳着来复的脑门子骂:

“你个不求上进的东西!有几个臭钱你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告诉你,你要是当了院长,弟兄们发大财的日子在后边!”

然后,宋天就如此这般地与李来复策划了一回,于是,来复不费吹灰之力,接手基建,并在张力行眼皮子底下,行政楼众人喝彩声中,演出了精彩的一幕。

当然,这只是可以为大家观赏的一幕。其余的,只能暗中操作。

三天后,又一个问题提交到院领导办公会上。各单位上报的学术著作虽然不多,但加起来也有八部了,包括李平原、封铁林、张帆以及张力行和小常的。从目前情况看,如果不抓紧操作,就很难赶上硕士点材料的申报。因此科研处建议,抓到一批是一批,赶紧出版。至于联系出版社的事,老董觉得不成问题,无论是个人联系,还是科研处统一操作,都好办,关键是资金必须到位。

张力行沉吟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说:

“钱是有的。但是,务必要省着花。学校用钱的地方多啊,能省一个是一个。我看还是集中联系出版社,可以砍砍价儿嘛。老董啊,你是个老实人,办这种事儿不行,别让人家坑了你。要不,咱让小封或者来复试试?”

石廷飞立刻说:“来复是能干,但出书他恐怕不在行,还是袁枫和老董一起办吧,小封当然还是可以的。”

从来不大说话的小常突然冒出一句:

“让他们都去找嘛,谁的价钱低、质量高就是谁,行不行?”

说完,他看着张力行,活像小孩儿看着大人的脸色。

张力行笑了:

“不错,不错,小常现在把数学脑瓜儿拿来算账了,就这么办!”

散会了,袁枫心里挺别扭。以往这类事情,肯定是由他来安排的。今天张力行的打算,是不是另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