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李平原的好消息是突然进入袁枫办公室的。十五分钟之前,董礼宾兴冲冲地跑来告诉袁枫,李平原的书稿有希望了。老董为此事专门向张力行做了汇报,并一再强调不采取应急措施,学术著作的出版量无法达到申报硕士点期待的数字。出乎意料的是,一贯把钱把得特死的老张,这回竟然主动提出,是不是可以设立学术出版专项资金?老董高兴得像个小孩儿一样,三步并做两步跑到袁枫办公室,手舞足蹈地说:
“行了,行了,李平原的书肯定能出了!”
袁枫也跟着高兴,伸手就抓电话。没想到另一只手伸过来,把他按住了。
是身着灰麻布对襟大褂、一脸络腮胡子,手里玩着两枚山核桃的图书馆长邱仪方。
“小伙子,不要急。你的老同学可禁不起折腾了,还是等定下来再说吧。谁知道什么时候又出一个妖蛾子呢?”
说完,哈哈大笑。
在河州学院,老邱绝对是个人物。虽然至今只是中级职称,可满院里大大小小,哪个也不敢轻看他。势利者因为他是张力行的中学同学,当着张力行的面,没有什么话他不敢说,万一要是什么场合惹得他不高兴,喝着小酒给你参上一本,也是保不住的。至于正人君子们,则是仰慕他的学识和洒脱。邱仪方是“文革”以前的老高中生,在老家干了整整十年农活后,1977年考进河州学院,学了中文。1982年毕业留校,论资格,早就应当是教授、处长了。可邱仪方偏偏是个例外。他外语不好,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当了十年地球修理工,把外语就着当咸菜吃了。然而现在职称评定一定要考外语,哪怕是老邱这样研究古典文献的,也不能例外。本来这也没什么大不了,许多人都是上了考场现抄,照葫芦画瓢,画一个及格了事,更有怕麻烦的干脆找个学生代考——他们评职称那会儿外语考试还没现在这么严,太多太多的人都是蒙混过关的。袁枫知道河州学院曾经有一个真实的笑话:某一年职称外语考试,某考场前面坐了几位研究生,外语自是了得。其中一位成绩最好的做完之后,卷子就被悄悄地传到后面,一帮中老年教师(其中不乏现在的院处级领导)立刻开抄。截至交卷前夕,才发现老“难友”——历史系主任梁怀朴竟然连英语字母都写不好,抄也抄不来,于是一名年轻教师挺身而出,急急忙忙帮他抄写若干。不过实在是来不及了,只能草草交卷。可是大家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因为抄得太一致,这个考场绝大部分卷子作废,只有那位抄也不会抄的梁老先生,考试顺利过关,当年就评上正高。
老邱决不肯丢这个人。为了保持“气节”,保有“清高”,他付出了当代知识分子的最高代价:放弃高级职称评定机会。有意思的是,老邱连副教授都不是,可河州学院的许多文科正副教授,一有机会就往老邱家里跑,请教各式各样的问题。终于弄得老邱妻子提出严正抗议,不许老邱随便开家门。可问题总要解决,有人就向院里建议,给老邱一间办公室。这意见实在有点儿不伦不类,没有职务,甚至没有高级职称的老邱,凭什么要给他办公室?去年秋天,机会终于来了。原任图书馆馆长闹情绪,一生气调走了。堂堂河州学院图书馆,怎能没有馆长?那些日子不少中层干部心里都揣着一个小兔子,生怕一不小心自己被派到那个苦寒的地方去,学校里消息灵通的人士曾经预言,院里要加强对图书馆的领导,可能要派一个得力的人物当馆长,比如中文系的乔大海,或者是年轻的博士后封铁林。结果,乔大海第二天就在公众场合宣布,谁要是让他到图书馆去跟那些老娘儿们打交道,他立马辞职走人!另一位民间组织部看中的人选封铁林的语气比较委婉:
“其实也是个不错的岗位,正好安安静静读书。只是我老婆比较保守,不放心我和那么多漂亮女性在一起工作,所以还要请领导考虑考虑家庭安定团结的大问题。”
结果,领导独具慧眼地选中了邱仪方。据说在院务会上,张力行是这样解释这次任命的:
“老邱学问好,人品好,全院人所共知。这样的同志,应当破格任用。别看我和老邱是同学,我多少年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照顾他一点点。我们这个安排完全是从工作考虑,是从发现人才、使用人才的角度考虑。”
大家一致鼓掌通过。
老邱竟真的走马上任了。一开始还有人说:“看看,再清高的人也有功名利禄之心,给个处长,这不也高高兴兴地接着了?”
但很快大家就发现事情有些蹊跷:老邱很少参加处级干部会议,也从来不以图书馆馆长的身份安排任何餐饮活动,惟一的特权似乎就是获得了随意查阅所有馆藏图书的方便。每天一大早他就上班,整天整天地泡在各个书库里,如鱼得水。
袁枫既佩服老邱的气节,也对他怀揣着敬畏,所以在邱馆长面前,特别加着小心。趁着邱仪方朗声大笑的工夫,他先递过一支烟,取出抽屉里的打火机,恭恭敬敬地给邱仪方点上。邱仪方转身对董礼宾说:
“有人敬烟的滋味果然不错!就不知道是什么烟,得认真看看。听说过吗?‘茶,上茶,上好茶’!现在是‘烟,敬烟,敬好烟’!我得看看袁枫给我敬的什么烟!”
袁枫笑了:“没有好烟,您瞅瞅,只有院办招待客人的硬黄河。”
“老邱,你不要难为人,袁枫自己不抽烟,我比你先来,都没享受这个待遇,你凭什么挑三拣四!”
“你看,你看,急眼了不是?我和你不一样,我是现任院长的同年,这要放到光绪年间,厉害!”
“你已经够厉害了,欺负人家年轻人!”
“哎,这又得考证考证了,我和袁枫谁厉害?袁枫手里握着堂堂河州学院的大印,结交往来,都是院里院外的官宦士族。我呢?最大的权力不过是掌管几本破书。如今的河州学院,连院长先生都不办借书证,遑论其余?袁枫,我说得不假吧?”
邱仪方转过身来问袁枫,袁枫的脸腾地一下热了。他真的没有借书证。算一算,起码有四五年没进过图书馆了。
老董叹了一口气,把话题扯回出版基金上来。
“老邱,不管怎样,设一个出版基金总是好事。”
“好事不好事,难说。”
邱仪方两只眼睛眨巴眨巴,吐出一个美丽的烟圈,看着它袅袅上升,然后慢慢消散。
“你什么意思?”正在兴头上的老董有些恼火。
“这不明摆着?饥不择食,忙着上硕士点嘛,只要码起来的是字儿,管他说的是什么,统统出版,先凑个数再说。可惜呀可惜,又不知道有多少棵大树要毁于一旦!”
“不过,书稿还是要严格审查的。”老董不以为然。
“老兄,就怕到时候由不得你喽!”
“邱老师,您这次有没有著作?”袁枫恭恭敬敬地问。
“我吗?废话!”邱仪方又一阵哈哈大笑,“我是个环保主义者,绝对的环保主义!”
说着,他站起身来,冲着董礼宾一拱拳:
“老董,我代表全世界环保主义者拜托你了,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的时候,就靠你把关了,千万,千万!”
“你呀,你呀!”老董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上楼去了。
邱仪方笑着转过脸来,问袁枫:
“我那老同学哪里去了?”
袁枫一下子陷入窘境。张力行早就有过吩咐,如果邱仪方找他,就说他出去了。
袁枫正琢磨应当编个什么谎话,可是,他这边儿还没想好,邱仪方那边儿一串笑声又已经响起:
“算了,算了。袁枫,别编了,太费劲。你要是一天编十个瞎话,就不要想着当副院长了,还不如写小说去!写侦探小说!哈哈哈!”
袁枫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被别人扒下了裤子,急着要解释。邱仪方摆摆手:
“袁枫啊,其实,学校里的事情,大家都很明白,什么硕士点,副院长等等,等等。这年头谁是傻瓜?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你以为你比谁都高明的时候,你在大家心里,已经是个笨蛋,大大的笨蛋了!当然,我不是说你,别疑心,千万别疑心。”
说到这儿,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过脸来问袁枫:
“对了,你喜欢下棋吗?喜欢下什么棋?”
袁枫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只会下几步象棋。”
“围棋呢?”
“不会。”
“你要学学围棋。你知道围棋和象棋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围棋要的是全局形势,象棋可就悲多了,折马损炮丢爱车,就是为了保证那位无能的老帅,将一人之存亡凌驾于群体安危之上,典型的封建主义!是不是?”
说完,邱仪方把一对山核桃转得嘎嘎响,笑眯眯扬长而去。
袁枫竟然没有送邱仪方出门。邱仪方的话不好听,句句像石头一样伤人,可句句也像石头一样实在。袁枫不能不承认,自从当了学院办公室主任,袁枫很少再与普通教师打交道,每天迎来送往的,主要是学院领导、机关干部,最多,也就是加上各系主任。留校十几年,他所关心的,他努力去办的事情,有几件是为了教师和学生?当然,今天他还在想着李平原的著作,但帮助李平原的初衷又是什么?他想挤进学院领导班子,他以为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思,可邱老师分明已经告诉他,此事路人皆知。
当天下午,学院领导班子又一次会议以后,科研处正式文件很快下发:学院设立学术著作出版专项基金,立即投入运作。现在的关键问题是,究竟有多少已经写成的书稿?
这样,李平原的问题应当是迎刃而解。老董激动得拉着袁枫的手:“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没有书,可我还是高兴!我在科研处待这么多年,这是我经手办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大学啊,不抓科研,不抓教学,办什么大学!快告诉李平原,这回可是铁板钉钉了!”
李平原大概上课去了,家里没人。袁枫又把电话打到图书馆古籍库,王采薇接到电话竟然哭起来了。袁枫没有劝她,轻轻地放下话筒。他知道,这件事对王采薇来说,实在是意义重大。
然而,袁枫怎么也没想到,晚上回到家里,当他把李平原出书的事表功似的说给任琳琳听的时候,任琳琳半晌没吭声。
“怎么了,琳琳?”
袁枫立刻敏感地觉察到自己肯定什么地方又考虑不周,他仔细地想想,并不明白中间会有什么问题。
“你呀!”琳琳回身瞪了他一眼,“总是不动脑筋。你是不是已经告诉李平原,或者王采薇了?”
“当然。”
“你难道一点儿都没想到这是个机会吗?”
“……”
“老张没有书呀!他肯定希望第一批推出的书稿里有他的著作。你想想看,他是院长,应当在学术上做出榜样,这是其一;其二,有了著作,当硕导也有资本。为什么不能跟李平原商量商量,把老张的名字署上?就告诉他们,这样比较容易出版。李平原急于出书,还能让老张欠他一个人情,今后他评正高、分房子,有什么事也好办。你急急忙忙就向他们报了喜,改口的话可不那么好说了。”
“你怎么想出这么一个办法?太损。”
“损?损谁?是损了你,还是损了张力行?损了李平原?”
任琳琳显然生气了,白皙的脸上升起一朵红云。
“当然是李平原!你不会不知道,那本书是平原整整十年的心血!”“哼!”
任琳琳冷笑了一声,让袁枫的心一紧:
“不信你去问问王采薇,问问李平原,说不定他们还巴不得呢!没想到你现在还这么幼稚!”
任琳琳转身去书房了,扔下袁枫一个人在客厅里。
袁枫想了很久,还是不能接受任琳琳的看法。这种事他无论如何做不出来,就是当不成副院长他也不能在李平原和王采薇身上做如此手脚。他下定决心,不管任琳琳今天晚上怎样做他的工作,他都不能松口。他知道自己在任琳琳面前一贯“定力”不足,这一次,千万千万!他一再鼓励自己。
终于到了上床的时间。以往,这也是袁枫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任琳琳投降的时刻。任琳琳的温柔妩媚、任琳琳的性感诱惑,是袁枫抵挡不了的。果然,袁枫洗过澡,走进卧室的时候,一盏淡粉色的夜灯配合着琳琳嫩红透明的睡衣,已经明确地告诉袁枫,妻子要使用“原子武器”了。
任琳琳半靠在床上,乌黑的头发披散开来,瀑布一样地垂在肩上,明亮的眼睛痴痴地望着袁枫,好像刚才什么争执都没有发生。她已经脱去胸罩,透明的睡衣里面,高高地耸起两座诱人的乳峰,连峰之上那动人心魄的一点,都清晰可见。袁枫只看了一眼,顿时觉得所有的决心、所有的意志马上就要崩溃了。他努力把持着自己,不要扑到任琳琳身上。当他小心翼翼地坐到任琳琳身边的时候,任琳琳“扑哧”一声笑了:
“我又不会吃你,你那么小心干什么?”
“我怕你提条件呀!”
袁枫一半是玩笑,一半也是试探。
任琳琳把柔软的身子靠在袁枫胸前:
“我又为了谁?倒好像副院长是我想当!”
“琳琳,”袁枫抚摸着妻子的长发,“我还是不能伤害平原。咱们毕竟是同学。”
“你把人家当同学,就怕人家早不把你当同学了!”
说着,任琳琳抬起身来,直直地盯着袁枫的眼睛:“是不愿意伤害王采薇吧?”
“你……”
袁枫急了,身体向下一滑,躺在床上,措不及防的任琳琳被闪了一下。
其实袁枫一躺下就后悔了。任琳琳触动了他内心深处自己都不愿触及的隐秘,若不然,他何必有如此强烈的反应?想到这儿,他觉得应当弥补一下,又不知道怎么办才可以不露痕迹。
任琳琳话一出口,也自知失言。她比任何人都明白,十五年的岁月其实并没有完全冲淡袁枫对王采薇的情感。每当看到袁枫为李平原家的事忙前忙后,她都有点儿不是滋味。她太清楚袁枫的忙碌究竟是为什么,只是她不想说,不愿说。她怕一切说出来以后,就会成为事实,那么,她失去的岂不是更多?
她必须挽回这个局面。
任琳琳也躺下了,白嫩的手,自自然然地搭在袁枫身上,她想知道袁枫的态度。袁枫没说话,同样自然地握住琳琳的手。一旦握住,他就想起那天晚上琳琳的哭诉,顿时愧疚不已,手上的力量不由自主地加大了。
任琳琳心里有数了。她轻声细语地对袁枫说:
“我也想过了,这样对李平原确实不好,是我错了。”
袁枫一个翻身,把琳琳搂在怀里。
“不过还有一个主意,你看怎样?”
袁枫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他真不知道任琳琳的主意怎么这么多。
任琳琳笑了:
“你看你,神经过敏!我是想啊,你平时给老张写过那么多文章,虽然大多数是讲话稿,可也有一些分量。为什么不能把这些稿子整理一下,作为高等教育的专著出版?你不动声色地给他做好,署上他的大名,他只要写个序言什么的,不就行了,要不然,连序言你也替他完成?”
袁枫大喜过望。
这一晚,他们一直紧紧相拥,仿佛又回到新婚之夜。
乔大海心事重重地上路了。赴京列车车厢刚刚经过改造,条件比以往好多了,软卧车厢里,天蓝色的窗帘轻柔飘逸,淡黄色的灯光柔和地送上亲切与舒适,处处洁净温馨。乔大海本是一个十分注重生活情调的人,要在以往,他肯定会上上下下、前后左右地欣赏一番,选上最具有描述性的语言,回家向周围的人显摆。然而今天不一样。上车以后,他把随身的行李随便一丢,立即歪靠在坐位上,对着窗外黑糊糊的夜色想心事。出发之前,他已经得知院领导确定的师德标兵名单。老朱在这一点上十分仗义。多年的邻居,彼此往来不断,加上老朱夫人患有严重的心脏病,全靠吴丹精心照料,所以,只要见面,老朱总是把乔大海希望了解的高层秘密,以闲聊的方式予以通报,这让乔大海十分满意。
由于这一次会议内容涉及乔大海本人,因此老朱的介绍十分详细,详细到各人的表情动作,包括他怎样极力为朋友争取,又如何被石廷飞搅乱,最后张力行如何画出神来之笔等等。对于自己能不能当上本年度全省师德标兵,老乔并不很在意,他还不至于目光如此短浅。何况现在入围的,两位是院级领导,剩下一个明摆着是给点儿草料,撵着他好好拉套的。真正让他感到威胁的还是袁枫。这小子居然能够一次次摆平学院与市里的关系,太厉害了。看来,自己的老婆虽然有心,虽然能干,可还不能与任琳琳相比。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只能说袁枫有福。看来,要想战胜袁枫,必须尽快在硕士点的工作上拿出成绩。乔大海又一次掏出硕士点申报表格,仔仔细细地再看一遍。这东西实在烦人,你越是着急想把它填好,它就越显得复杂。前几天老乔似乎还颇有信心,今天再看一遍,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简直没法见人!首先,抛开别人的材料不说,自己的文章级别、数量就不能叫人满意。著作目前只有一部,怎么能说得过去!他真是恨自己,前些年评上教授就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现在急了吧?急也没办法,还来得及写书吗?就是写了,谁给你这么快出版?著作不行,只有想办法多发文章,但是,即便此行能够顺利地拿下《中国文学月报》,也不过是一篇呀!唉,要是自己的材料不过关,说不定学院会逼他让出带头人的位置,那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再说,目前中文系能够取代他的人还没有产生。不过,这也恰恰是另一个难点。中文系可以拉出来填在表格上的人,博士太少,勉勉强强只有两个在读的,连台面都撑不起来。怪谁呢?还得怪自己。当初不是不能引进博士,只因为乔大海不积极。别的系主任拼命四处劝说博士生来就业的时候,乔大海还在心里暗暗嘲笑他们,他可不愿意费劲巴拉地招来几个年轻的博士取代自己。因此,见到人事处介绍的博士生,他总是像说梯己话似的,把河州学院的种种劣行陈述一遍。吓跑一个,他就在心里乐一回,庆幸自己的江山又一次抵御了外来力量的入侵。然而,现在他可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也没法说了!
还有科研立项。一想起来就恨得乔大海牙痒痒。每个学术带头人都预留了三个项目,乔大海却只能凑上一个,还是学院立项。这不明摆着让他出丑吗?平时在院里,出来进去,我老乔都是挺着胸脯走路的,谁不说我是文科系的大腕儿?这可好了,这张表要是送上去,真要坏了一世英名啊!
特快列车飞速地掠过平原山川,乔大海只觉得心乱如麻。胸口也莫名其妙地阵阵发紧,
像有一只小手在里面捏着。
对面床上的年轻人轻轻地给他倒了一杯水,同时,用关切的目光询问着。
乔大海摇摇头,闭上眼睛。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肯定非常难看,他也明白自己需要帮助,可他已经难受得说不出话了。
蒙目龙之中,他听到包厢的门响了一下。这时候,他的脸上已经布满黄豆大的汗珠。捏着他心脏的小手越来越使劲,乔大海竟然觉得眼前阵阵发黑。他不甘心地想,难道老天就让我这么完蛋了吗?
门又一次开了,有人小心翼翼地将乔大海的身体放好,然后迅速地往他嘴里塞了一片药,嘱咐他含在舌下。
“看样子是比较严重的心绞痛。如果能够缓解,暂时没有大问题。”“要不要把病人搬到医务室呢?”一个年轻女人问。
“不能搬动。病人需要安静。我应当留在这儿,但是我护送的那个病人实在离不开人……小伙子,你和病人是什么关系?”
“我们不认识。哦,没关系,我可以在这儿照看他。我父亲也有冠心病,我还是很有经验的。如果十分钟以后不能缓解,我再去找你们,我知道这病很危险。”
“好,好。我就在三号包厢。千万记住,有问题立刻来找!”
包厢里安静下来。大约过了两三分钟,乔大海感到心里舒服多了,慢慢地睁开眼睛。
一个身材瘦削,面孔清俊的小伙子,静静地坐在对面床上看着他。发现乔大海醒了,小伙子露出温和的微笑,细细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倒像一个羞涩的大姑娘。
“好些了?不要紧,再休息休息就过去了。您大概是第一次发病吧?不然的话,肯定会带药的。”
乔大海感激地说:
“谢谢,谢谢,多亏你,要不然……”
年轻人又一次笑了,笑得更加腼腆:
“看您说的,要是在一个学校里,我可能就是您的学生。学生照顾老师,那是应当应份的。”
“你知道我是老师?”
小伙子点了点老乔摊在小桌上的材料。
乔大海不好意思地将粗粗填过的表格收起来,开始了与年轻人的攀谈。
十几分钟以后,他们竟熟络得像一家人了。当乔大海得知这位帮助自己脱险的年轻人竟然与自己是一个专业,而且是京华大学刚刚毕业的博士生,至今还没有最后决定到哪里就业的时候,他立刻兴奋起来,先是以从未有过的热情宣传当大学教师的优越性,然后掰着指头,一一历数河州学院现在的好处与将来的辉煌前景,透彻分析博士生到名牌大学和到地方院校的利弊所在。小伙子一开始静静地听着,后来几次关切地要老乔注意休息,可老乔正在兴头上,早把刚才的危机抛到脑后,哪儿还停得住嘴巴?滔滔不绝地讲了将近一个钟头以后,老乔自己都被自己的描述感动了。这时,他也觉得确实累了,看看对面的小伙子,正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乔大海心下十分得意,他就不信,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说不动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家伙!
果然,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小伙子开始小心谨慎地打听河州情况,乔大海知道有希望了。
然而,列车恰恰也就在这个时候驶入北京站。临下车的时候,老乔提出与小伙子互换名片。小伙子犹豫了一下,在老乔的笔记本上写下名字:林一南。
林一南走远了。依依不舍地目送着林一南瘦削的背影,老乔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把这个年轻人弄到手。他认定,将来的林一南,必定是中文系的台柱子。他已经用自己好使的脑袋瓜精确地算出,年方二十九周岁的林一南,按部就班地评上正高职称起码在五年之后,乔大海今年五十三岁,五年以后也该退居二线了,到那时林一南接班正好合适:他不挡林一南的路,林一南也不会对他构成任何威胁。
这才叫“天作之合”!乔大海拍着大腿离开车站,完全忘记曾经发生的心绞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