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宾馆陪几个客人吃过晚饭,袁枫来到李平原家。李平原出去散步了,正在洗碗的王采薇张着两只湿淋淋的手把他迎进门。袁枫一提早上的事儿,王采薇眼圈儿就红了,嘴上却一个劲儿地说没什么,没什么,明年去是一样的。
“明年?明年又不知道他打什么鬼主意呢!我再去找他!”
“别,袁枫,千万别。找也没用,乔主任说了,都得顾大局,你也一样。”
王采薇擦擦手,解下围裙,陪着袁枫坐下。
袁枫想起上午开会的情景,也觉得有些为难。李平原迟迟不回来,袁枫和王采薇对坐了半个小时的光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袁枫说不清为什么,只要单独和王采薇在一起,心里总是有点儿慌,眼睛不敢和王采薇对视。王采薇也似乎有些不自在,两只手不停地互相揉搓着。灯光下,袁枫打量着这间书房,房间并不是十分窄小,但书太多了,满满一面墙的书架已经容纳不下,又把对面一面墙挤满,从地上一直摞起来,直摞到一人多高。除了书,房间里还有一床一桌,床和桌的大小形成鲜明的对比:一般人家里比较大的床在这里十分的窄小,窄小得刚刚能躺下一个个子不高、身材瘦小的人,若是三围稍大一点儿,翻个身都可能出问题。而床边的书桌却宽大得令人咋舌,袁枫一眼就认出那是王老练书法时曾经用过的,只不过当年的绿呢台布现在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袁枫记忆中那些品格甚高的文房四宝也踪影全无,替代它们的是一堆堆沉重的书刊、卡片和手稿,只是在旁边一个角落里,增加了一台计算机。
看着袁枫的眼神,王采薇不好意思地说:
“我们家太乱了。我和琳琳不能比,她是真能干。”
袁枫想看看李平原摊在桌上的书,刚伸出手,王采薇就像条件反射似的叫了一声:
“别动!”
吓得袁枫一愣。
王采薇难为情地笑了:“平原不许任何人动他的东西,要不然他就发火。他的火气可大了。你别生气,我都让他骂得有点儿神经质了。”
袁枫惊讶地望着王采薇。眼前的女人眼角眉梢处处是愁苦的印记,哪里还有一星半点儿当年的才女风貌?
沉默了一会儿,袁枫指着电脑,没话找话地说:
“平原真是可以,科研教学搞得那么好,还学会用电脑了。”
王采薇却苦笑着回答:
“什么呀,他根本不会用。写了稿子还得我替他打。”
袁枫惊讶地问:
“那几十万字都是你打的?”
“是啊。总不能送出去,太贵了。我拿他没办法,他就是不肯学,说是找不到感觉,浪费时间。不过这样也好,我再看一遍,还能提点儿意见。”
王采薇说着,神情渐渐自然起来,随手打开电脑,熟练地找到标着“老子研究”字样的文档。袁枫不经意间瞥见了另一个“河州古代妇女文学研究”的文件,好奇地问:
“平原还研究妇女文学?”
王采薇脸一红,微微透出些羞涩,冲着袁枫调皮地一笑:
“怎么?我就不能有点儿研究课题?”
袁枫心头一热。整个晚上,王采薇第一次笑得如此生动、活泼,特别是她眼里瞬间闪过的光亮,又让袁枫见到了当年那个温柔娴静、智慧多才的王采薇!但是,他的心很快又变得沉重:眼前的王采薇,仿佛已经被岁月抽干了水分,就连操作键盘的一双手也显得干巴巴的。这么多年,他刻骨铭心地爱过的女人,侍奉双亲、辅佐丈夫、生养儿子、承担工作,自己还默默地从事研究,她付出了多少?得到了多少?想到这里,他决定无论如何,都要给王采薇,不,给李平原帮这个忙,他要王采薇明天想办法把李平原的书稿复印一份给他送去:
“说不定哪天有什么运气,我比你们消息总要灵通一点。”
王采薇送袁枫出门,天已经完全黑了。初秋晴朗的夜空中,星星有如满天的棋子,一颗颗茫然地眨着眼睛,不知道上帝将会如何摆布它们。李平原家距离袁枫住的处长楼大约也就几百米,却分明是两重天地。一边灯火辉煌,高大的楼房直插云天,身躯伟岸而又高傲;另一边稀稀落落昏黄的路灯下,一座座建于七十年代末的四层楼房,无精打采地迎候着下班归来的人们,像极了历尽沧桑、难以振作的老人。行走在如此夜色中,袁枫觉得事情实在有些荒唐:以讲师为主的居民区取名“行知园”,优雅的名字人人皆知,内部环境却极差;而远处那几栋处长楼也有过一个动听的名字,叫榴园——盖楼以前,那里曾经长满了石榴,即便是现在,一到夏天,残存的石榴花还是红彤彤的一片,但学院老老少少,坚持把它叫做处长楼,俗气得无可复加。
掏出钥匙捅开自己家门的时候,袁枫的心情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从李平原家回来,自己的家显得格外漂亮、温馨。一进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束时时散发着玫瑰香气的干花,高雅、孤洁,就像任琳琳一样青春常在。结婚十五年,袁枫越来越感到任琳琳的非同寻常。发生在她身上的许多事情,都使袁枫觉得不可思议。比如,一般的女人结婚生子、操劳家务,很快会苍老,会不拘小节,任琳琳却不知有什么法术,把青春和美丽牢牢地固定在自己身上。如果说十五年里也有变化,那就是当别的女人变出了皱纹、变丢了俊美的时候,琳琳却变得更具成熟女性的独到风韵:上得厅堂,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大家风范;下得厨房,锅碗瓢勺,件件得心应手;而一旦到了夫妻恩爱的当儿,则活脱脱一个销魂的冤家。再比如,与一般女人不同,任琳琳从来都极力支持袁枫的工作,不让他操心一星半点家务,更不要袁枫围着自己转。只要袁枫说有事,她永远是一路绿灯;说到需要她出马帮忙,她也没有一个“不”字。更加可贵的是,每当袁枫遇到什么问题,琳琳似乎永远胸有成竹,总能提出令袁枫不能不佩服的解决方案。慢慢地,袁枫觉得自己越来越离不开任琳琳。他愿意和琳琳一起出现在公众场合,吸引大家艳羡的目光;他愿意把为难的事情告诉琳琳,请琳琳帮他出谋划策;他更愿意坐在琳琳精心整理的家里,听着悠扬的乐曲,品着美味咖啡水果,享受人生的舒适宁静。但让他始终感到困惑的是,他需要琳琳,但从来没有澎湃的激情,没有当年追求王采薇的那种冲动。也许,真实的夫妻生活原本就是如此?
更让他困惑的是,偶尔会从心底最隐秘的地方冒出隐隐的不安。往往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或一个人独处的刹那间,这种不安就会像蛇一样悄悄地钻出来,悄悄地吐出长长的红色芯子,在他脑海一闪,让他打个激灵。一闪就过去了,每一次袁枫都摇摇头,觉得自己真是享福享过了头,过了头才会有如此奇怪的幻觉。
这幻觉今天来得特别清晰。
袁枫刚进门,琳琳立即笑吟吟地迎过来:
“上午的会开得怎么样?”
说着,一碗冰镇绿豆汤已经送到丈夫手上。
袁枫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琳琳微笑着抿住了嘴唇。今天,任琳琳穿了一件淡粉色的家居服,蓬松的黑发高高地挽作云髻,随意而又优雅。袁枫眼睛一亮,冷不丁地抱住她亲了一口:
“就这个样!”
任琳琳从袁枫怀里脱出身来,轻轻地打了他一巴掌:
“到处都传呢,你就没有想法?”
“什么想法?”
“副院长嘛。”
袁枫沉默了。说不想,当然是假话。可今天忙了整整一天,晚上又去李平原家,他还真没来得及好好琢磨这个事。
“真不想?真不想就算了。”
任琳琳依然笑得生动,“又给人家帮忙去了,自己的事不急。结果,当事人还不在,白让你和王采薇傻坐着。”
袁枫心里一动:“你怎么知道?”
“有什么奇怪的?我先遇到来复,听说开会的事。吃完晚饭想出去走走,在行知园门口见到李平原,他说你到他家去了。”
“那他为什么不回去?”
“这就要问你了,”任琳琳温柔地靠在袁枫身边,轻轻地抚着他的头发,“有时候啊,你热心过分人家也会有想法。男人的自尊哪,‘你有、我有、全都有’,是不是?”
“……”
“算了,不说这个了,要是还想副院长的事,就跟我来。”
袁枫本来要追问任琳琳李平原的事,追问究竟什么是“过分”,转念一想,觉得还是少问为好,也就随着任琳琳,肩并肩坐在书桌前。
其实,早在庞院长还没退休的时候,任琳琳就委婉地对袁枫说过这事,提醒他处处小心,低调做人。现在她的目标已经十分明确:袁枫这一次必须争得河州学院副院长的位置。他毕竟已经四十岁,很快将失去年龄优势,再加上只有本科学历、副高职称……总之,从各方面的情况来看,这是袁枫最后一次机会。严肃地说明前提之后,任琳琳打开自己独用的笔记本电脑,手指飞一样输入一串密码,一份标着“绝密”字样的文件展开了。
袁枫傻了。这里竟有全院中层干部的年龄、简历、任职情况,甚至还有他们的亲属、朋友、同学关系!在乔大海、宁可、封铁林,甚至李来复后面,都标着星号。
“能看清吗?有记号的,都是你的竞争对手。乔大海的优势,在他的魄力,在他的职称,在他的资格,如果能拿下硕士点,他就能再加一分。不过这家伙目中无人,上下级关系都不怎么样!宁可群众关系最好,可惜没有闯劲儿,多少有点儿不求上进。小封嘛,优势大了,博士后,很厉害的!但他刚回来没多久,根基不如你。你呢?不利因素是职称,才是个副高,但你有的他们谁都没有,对,老张是个王牌!你跟随他这么多年,鞍前马后哎……噢,看这里……这里……你看,你可千万不能忽略你的老同学,李来复可是个憨脸雕!你不会忘记他是怎么留校的吧?……”
袁枫觉得背上掠过一阵寒气。
“现在,我认为你应当继续扬长避短,进一步发挥你的优势。第一,千万要和乔大海、小封搞好关系……”
“乔大海已经在叫板了。”袁枫说了王采薇的遭遇。
任琳琳沉吟片刻,说:
“我劝你不要再为李平原的事找他。就要让他觉得在这件事上你输了,你没有办法,他才不会继续把你当做对手。袁枫,咱们现在打的就是‘出奇制胜’牌啊。当然,李平原的事你还不能不管。不管了,人家反而觉得你这个人不仗义。要尽可能地关心,只是……”
“什么?”
“千万不要让人说你和采薇的闲话。”任琳琳笑了,笑得意味深长。
“还有,老张最关心的莫过于硕士点的事,你能发挥什么作用?”
“我一个办公室主任,除了迎来送往,硕士点和我可没大关系。”袁枫十分懊恼。
“傻呀,迎来送往都是机会……有一个问题你要记住,老张自己不是已经弄了个教授职称吗……”
“不错,是人事处老马帮他弄的。”
“老马!”
任琳琳一拍脑袋,马上将电脑里马光华的资料调出来,加上星号:“怎么把这个人忘记了?该死,该死!”
“老张有了教授职称,他能不想当硕士生导师?你肯定是有机会的,好好想想。要在这里做点文章,不会错的。”
另一个房间里,女儿大声喊着妈妈。任琳琳意味深长地看了袁枫一眼,合上笔记本电脑,安排女儿睡觉。
这一夜,袁枫迟迟难以入睡。
“硕士点,硕士点……”一开始,袁枫被这三个字死死纠缠着,一筹莫展。接着,就是任琳琳电脑里的名单。那名单很快变成了一张张他熟悉的脸庞,笑眯眯的,怒冲冲的,面无表情的,呼啦啦闪过来,又呼啦啦闪过去。一会儿是乔大海,一会儿是封铁林,一会儿是宁可,一会儿又是李来复。想到李来复,袁枫突然又想起琳琳那句话:
“你不会忘记他是怎么留校的吧?”
确实,李来复的留校一直是同学们猜不透的谜,谜底最终还是任琳琳的父亲揭开的。原来,李来复读到大三的时候,不知通过什么途径,与河州市市委书记的司机刘明亮攀上了老乡,然后又成了市委书记大公子宋天的朋友。毕业在即,成绩不怎么样、表现也相当一般的来复急得抓耳挠腮,宋天给他出了一个百发百中,却也有点儿犯馊的主意:跟自己的妹妹宋萍谈恋爱。书记膝下一儿一女,儿子宋天聪明能干得有点儿过火,女儿宋萍却是半个痴呆,念了十几年书还弄不懂加减乘除四则运算,说起话来没有一个完整的句子,看人的眼光也常常发直,稍不留意口水就会顺着嘴角流下来。袁枫他们大学毕业那年,宋萍已经二十五六,实实在在是宋书记的一大心病。现在儿子介绍妹妹和朋友恋爱,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让宋书记满意的事:一来看到儿子不管怎样胡闹,关键时刻还是顾家的,竟然能够帮父母解决如此棘手的问题;二来宋萍的对象还是个大学毕业生,虽然家在农村,可人长的高大健壮,说不上仪表堂堂,也称得起魁梧威风。于是,宋书记一家以最快的速度确定了来复与宋萍的关系,然后由宋书记亲自出马,将李来复留在河州学院。但是,经历了无数大风大浪的宋书记这次竟然在两个小浑蛋设计的阴沟里翻了船。大学毕业几个月后,宋天就“发现”李来复与妹妹“性格不合”,没多久,来复就离开了宋萍。宋书记到这时候才明白,为什么李来复当初坚定地要留在学院而不肯到市里工作。老头子虽然恨得牙痒痒,却有苦说不出——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与人家合谋坑了自己!再以后,宋书记调到省里任职,与副院长庞嘉仪的女儿庞贝贝结了婚的李来复,一步步登上学院后勤集团老总的位子,与身为物价局局长的宋天仍是割头换颈的兄弟。
袁枫从老丈人嘴里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头皮都发麻。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看起来大大咧咧的李来复干得出这样下作的事!
那么,这一回来复又会怎样,其他人又会怎样?自己呢?袁枫答不上来。
好不容易有了点儿睡意,袁枫刚刚合上眼睛,眼前又来了那鲜红可怕的蛇芯子,咝咝地晃动。他极力躲避,可怎么也躲不开,七绕八绕,不知怎么一弄,毒蛇不见了,变成一张人脸,碧青碧青的,狰狞无比。
恍惚之中,袁枫觉得那张脸很熟悉:一会儿像是女人,一会儿又像是男人,它咝咝地叫着:
“我阴险?我是阴险!你不阴险?你不想往上爬?我告诉你,你也想当副院长,你还想当院长呢!要不然,你一天到晚那么小心干什么?你装孙子为什么?别人看不透你,我还看不透你?你那点儿小心思,想瞒我?我是谁?我们是利益共同体,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袁枫惊醒过来,一身冷汗。他摸起一杯冷水,咕噜噜灌进肚里,看看身边,熟睡的任琳琳安静得像一只温顺的小猫。梦是荒唐的,但他不能不承认,梦也是真实的。是的,要不是想往上爬,他何必天天脸上堆着笑,应付那些让他看了就来气的家伙?他何必起早摸黑,上班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下班还得陪着领导喝酒、替领导干杯?他又想起硕士点,硕士点与他袁枫将永远无缘。十五年过去了,李平原过得够窝囊,可他还有十五年的教学经历,还有眼前厚厚的书稿,说不定哪一天时来运转,混上个教授、硕导什么的,而袁枫呢?如果说袁枫也有长进,他最大的长进是学会了揣摩领导心思,领会领导意图,然后,该写成讲话稿的,急急忙忙写下来;不该写的,全把它们变成官场上的你来我往,拳打脚踢。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多久,也许自己的一生就将如此消磨。如果他不能如愿以偿地再上一步、两步,他的人生路途已经十分明了。他也想过到系里去工作,但只是想想而已。十五年没搞专业,他学的那点儿东西,早就忘得差不多了,真要是到了系里,除了出洋相,还能干什么?其实学校里真正应当被怜悯的不该是李平原,而是他袁枫!李平原固然有李平原的窝囊,但李平原的苦处是人人都能看见的,而自己呢?
袁枫抓了一个靠垫盖在头上。他不想看见任何亮光。他希望天永远不要再亮,他愿意一个人永远静静地躲在黑暗中,保有一份难得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