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刀切”-底线

张帆是傍晚接到刘含之电话的。

刘含之的独生女今年要考研,想请张帆指点指点政治课的复习。素来被称为“铁公鸡”的刘含之,破天荒地请张帆吃饭,原打算就他们两个,不会超过五十块钱,没想到大大咧咧的张帆一接到电话,就高兴地说:

“好啊,既然刘老师相请,我一个人赴约太可惜了!这样吧,我马上找袁枫和邱老师,四个人正好一桌!再说,我还有事儿想跟你们商量。就晚上六点半吧,我看咱们也不要跑远了,‘学子酒家’,我去定桌,你情等着吃就成!”

刘含之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这才是真正的“反客为主”呢!哪儿跟哪儿啊,到底是我请客还是他请客?

不过,晚上一进“中庸”厅,刘含之的心情立刻云开雾散。袁枫提了两瓶“孔府家酒”,张帆带来两大盒“汇源”,最后一个进来的是甩着大袖子的邱仪方,屁股坐定,趁酒店“小妹”眼瞅不见,一撩灰布大褂下摆,变戏法儿似的掏出一只肥肥壮壮、酱色红亮,令人垂涎欲滴的大烧鸡。

刘含之笑着说:

“骂我呢,老老少少都骂我呢!这还是我请客吗?”

袁枫和张帆相视一笑。邱仪方毫不客气地伸出筷子,先从烧鸡胸脯上撕下一块肉:

“趁早别说这一套,老东西心里不知怎么偷着乐呢!实话告诉你,这一顿不算,闺女考研那是多大的事儿啊,就‘学子酒家’,太不够意思了吧?”

刘含之得意地敲敲桌子:

“哎,就‘学子酒家’,怎么了?原本我还没请你呢!我请的是张帆,你嘛,充其量不过是个蹭饭的,还轮不着你横挑鼻子竖挑眼!”

张帆在一边儿憨憨地笑着,见邱仪方已经把第一块鸡肉吃到肚里,立刻给他撕下一只翅膀。邱仪方摇摇头:

“不行,我不要那东西。我还是喜欢吃肉。这玩意儿你给刘含之,他大鱼大肉吃腻了,才喜欢啃这劳什子。”

刘含之一听,立马把翅膀夹到自己面前:

“不说自个儿观念落后,老是盯着别人吃喝,老邱,你这思想不对头啊!”

这时,袁枫赶紧举起酒杯:

“来来,两位老师,咱们先喝第一杯,为刘处女儿考研顺利干杯!”

邱仪方一把挡住袁枫:

“今天没你说话的份儿!人家主客还没发话,东道主也没吭声,你就出来抹稀泥!早了点儿吧?再说,这些日子咱们齐心协力地给教务处擦屁股,头都大了几圈儿,就该他先敬我们!”

刘含之慢慢悠悠地啃着鸡翅膀,头都不抬:

“敬你们倒是应该的。说实话,我还真佩服新来的女院长,敢作敢为!不过,千万别让人家架了秧子,弄得不好,可就是黑狗偷了油,打了白狗头,袁枫,你也得提醒提醒!”

袁枫装作没听见,邱仪方把话接过来:

“你这才是说的比唱的好听,你是堂堂的教务处长,你怎么不提醒提醒院长?倒把好事留给人家年轻人!”

刘含之心满意足地放下骨头,抹着油嘴:

“这是自有道理的。俗话说,‘船家的孩子会浮水’,袁枫是你邱仪方的得意弟子,那道行就比我这号儿的高多了!再说,我嘛,自己知道,一个过了气的老处长,早就把脖子伸得长长的,等人家下刀宰呢,我还说什么!”

说着,他又拽下另一只鸡翅膀,谁也没让,自顾自地啃起来:

“说真格儿的,你们也查了这么多日子了,担心不担心下一步啊?怕就怕查出来容易,收摊子难!”

其余几个人似乎也都被眼前的美食吸引了,竟没人接他的话茬儿。

过了好一会儿,刘含之把鸡翅啃得干干净净,还特别把先放下的一只再从口盘里提出来,补啃两下,才放下鸡骨头,端起酒杯:

“来,老邱,张帆,袁枫,我刘含之真心真意地敬你们一杯!”

邱仪方悄悄儿地捅了捅身边的张帆:

“看见没有?刘处长表演的是抢食艺术。灾荒年,乞丐在街上抢人家的烧饼,一把抢走两个,就是一个烧饼啃一口,别人不要了,就能稳稳当当坐下来吃。这只鸡两只翅膀,所以刘处长第一只只是象征性地草草一啃,立刻把第二只抓住,然后,哈哈!”

张帆和袁枫忍不住都笑出声儿来,刘含之气恼地给邱仪方撕下一条鸡大腿:

“老邱,这条大腿是我敬你的。我就不信我堵不住你的那张臭嘴!你说你在图书馆猫着多快活,为什么要到评估专家组趟这个浑水?你又不是袁枫和张帆,真干好了,还有个向上的指望?你图什么?”

邱仪方哈哈大笑:

“刘处,你怎么才喝了一杯就说酒话?谁见过敬人用鸡大腿儿的?来吧,我回敬你一杯,不为别的,就为你始终不变的清醒!”

第二杯喝过,邱仪方对刘含之说:

“我估计,我们查的这点儿东西,你肚里早就是一本清账!你恐怕早就把这评估的口号研究透了吧?‘以评促建’,什么意思?就是明知不够斤两,所以才要上称估估,看亏欠多少,该补多少,这才是评估的本意。好了,你说这些问题该怎么办吧?”

“我要是有办法,早办了!不就是没法办,才混到今天嘛!以前,我就是说了,怕也没人相信。你们知道的,前年,学院开教职工代表大会,宁可说教学质量问题太大,说得痛心疾首,领导的评价是‘言过其实’!去年处级干部会,老邱你又说了,指着我刘含之的鼻子说的,我还没觉得怎样,领导不高兴了,张力行和朱至孝一致认为你是‘指桑骂槐,危言耸听,别有用心’!既然如此,我找那个倒霉还有什么必要?”

刘含之自顾自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如今这教学问题,简直就是一个鬼连环,谁也解不开,谁也无奈。你们看到的,试卷错误率过高,能不高吗?扩招以后,不少教师每学期期末得改四五百份试卷。自己忙不过来,只好老婆孩子加学生,一起上阵,那错误率还能不高?有些事儿你们还不知道,现在的中文系,大一学生的作文基本不改,每学期只写两次,过分吧?可要是改的话,任课老师不吃不睡,写一次他就得改两个星期。结果,最应当经常动笔的中文系学生,如今倒成了最少动笔的人。稀奇不稀奇?”

“就不能不扩招吗?我们系也是怨声载道,去年一个青年教师试卷出了问题,宁主任批评他,结果,他一下子给我们甩过来二十几本点名册,你想,一本点名册一百个人,他教了两千多学生,要批两千多卷子,活不活啊!”张帆说。

刘含之摇摇头:

“不行。扩招的政策,不是河州学院的政策,是上面的精神,省里‘十五规划’许给全省老百姓了,高等学校入学率要达到多少多少,你不完成,能行吗?再说,张力行虽然在咱这一亩三分地上霸道,到了省里,也乖得像只哈巴狗,别说厅长、省长了,就是看见个小处长,只要手里有点儿权,他还不是老老实实地人家叫向东,他不敢朝西,人家叫撵狗,他不敢打鸡!得罪了省厅、省政府,不光他自己没好果子吃,就是河州学院,想治治你,领导还不是动动小拇指头的事儿!”

四个人都不说话,酒桌上静悄悄儿的。“小妹”推开门上菜,不知从哪一个包间,飘来一群年轻喉咙凄凉的歌声:

最近比较烦,比较烦,比较烦,

总觉得日子太灰暗,太灰暗。

找不到工作挣不到钱,

陌生的城市何处有我的期盼……

大家都停住了筷子。屋里的气氛顿时沉重起来。袁枫赶紧替“小妹”关上门,刘含之看着他,话中有话地说:

“别忙了,你关不住的。不信,你问问小妹。”

“小妹”皱着眉头:

“是啊,天天这么唱,现在还好,到了夜里,狼嚎似的,听着都?人。”

邱仪方帮着“小妹”摆好盘子:

“你是不知道啊,马上要毕业了,找不到工作,再不让他们唱唱,还不憋坏了?”

张帆愤怒地将筷子往桌上一拍:

“就是!学生明明找不到工作,学校公布的就业率还动不动就是百分之八十、九十,不干实事,光会说瞎话!”

刘含之笑了:

“看看,还是年轻吧?谁说学校不干实事了?瞎话是说了,实事也干了,最起码,”他朝自己嘴里扔了一颗花生米,“学校早就给每个系都打了招呼,老师们给学生打分,不要打得太低,太低了影响就业!要不然,系里的师资状况一天不如一天,你们检查的试卷里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百分之百的及格率?”

袁枫说:

“学校也是难啊。及格率公布得低了,立刻影响新生质量。一开始咱们没做手脚,人家做了,那一年第一志愿报河州学院的,是历年最低,录取的时候,第三志愿开过,还差好几百。没办法,第二年就把就业率抬到百分之八十,结果上网一看,人家报的都是百分之九十,咱们只好闭着眼睛往上加……不说了,不说了,邱老师,我再敬您一杯!”

邱仪方一抬头,喝干了杯中酒,然后把杯子重重地一放:

“‘大块是劳生之机,小智非周身之务’!早晚有一天,假话都会被揭穿,只可惜这些学生,也许他们真的觉得自己的成绩应当如此,不知道他们只是一场骗局中的牺牲品!要从这一点说,马伟也没什么大错,不过是更随便了一点儿!”

一提起马伟,张帆立刻想起什么:

“我可是在中文系的卷子里发现一个奇人。”

大家都等着他说下去。

“中文系学生里有一个王栋栋。我查了这个班的全部试卷,王栋栋所有的卷子里,准确地说,除了‘王栋栋’三个字没写错,其他东西,能写对的没多少。‘瀑布’写成‘暴布’,‘曹禺’写成‘曹鱼’,这倒还罢了。最让人受不了的是,松赞干布娶的不是文成公主,而是章子怡,文学研究会的成员里头居然有曹孟德!”

邱仪方“扑哧”一声笑出来,被一口羊肉汤呛住了,“咳咳”地咳嗽了好一会儿,才笑着说:

“这孩子!这不是最新版的‘关公战秦琼’吗!”

刘含之和袁枫却没吭声,只管一个劲儿地夹菜。

“更绝的是,鲁迅《阿Q正传》和《药》总结的辛亥革命的历史教训,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你们能相信这是中文系大四的学生吗?我就不明白了,这么一个活宝,到底是怎么念到大四的?像马伟那样收礼送分儿的当然有,但我看了,大部分老师还是给他不及格。那他就得重修,参加重修考试。怪就怪在中文系没有王栋栋重修的任何记录,连重修考试卷子都没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邱仪方瞥了一眼刘含之,刘含之正在用一根牙签专心致志地剔牙,一点儿不动声色。

“我看,应当查查这个王栋栋是怎么考进大学的,我就不信他那水平能达到录取分数线!”

刘含之把牙签一扔,抄起筷子:

“张帆,来,吃菜,吃菜!什么七百年谷子八百年糠,咱不管!现在学校不就是让下去查卷子吗?查查就是。谁命题不合适,谁批的有问题,记下来,报上去,完事儿!管那么多干什么?咸吃萝卜淡操心!”

张帆一听就不乐意了,手里的筷子停下来,一本正经地说:

“刘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评估也不能光检查试卷命题和批改吧?还得看看学生到底学得怎么样!要是王栋栋这号学生多了,当老师的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没能耐点石成金!那不就影响学校评估了!”

刘含之差不多吃饱了,眯缝着眼睛,揉摩着自己的肚子:

“张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再劝你一句,卷子里的问题,教学质量的问题,哪怕你像老邱似的,指着我的鼻子骂,都不要紧。王栋栋的事,不是你管得了的,我劝你还是离远点儿,别整到后来,吃不着羊肉惹身臊!”

袁枫也说:

“张帆,别多事儿了。你就听刘处长的,大家省点儿心!”

包间里沉默了一会儿。

邱仪方掏出口袋里的大核桃,一边儿转着,一边儿打量刘含之和袁枫。

菜冷了,酒也差不多干了,“小妹”端上了餐后果盘。邱仪方这才意味深长地问刘含之:

“王栋栋的父亲,就是那个大方集团的王总?”

刘含之点点头。

邱仪方对着张帆一挤眼睛,诡秘地凑近刘含之,又问:

“老刘,告诉老哥,收了多少?拿出来,大家用用?”

刘含之脸一板:

“老邱,你别诈我,我刘含之不能说样样事情行得端、坐得正,但大关节上绝无问题!你放心,我要是拿过王锦渡的一根鬼毛儿,吃过这顿饭,我立马死在你眼前!我不让张帆管闲事,是为他好,也是为了这所学校!张帆是年轻人,眼里揉不进沙子,我理解,你这老东西这么说,简直就是别有用心!”

说完,他看也不看邱仪方,只对袁枫说:

“怎么样?结束吧?”

没等袁枫回答,他就站起来。这时候,大家才发现,袁枫已经结过账了。刘含之什么也没说,只是冲着袁枫拱了拱手,一个人扬长而去。

这些日子,简朴的心情一直很沉重。评估指标当中很重要的一项,是师资结构,换句话说,就是教师中有多少正高,多少副高。这倒还罢了,这两年,河州学院真的假的,混了不少高级职称。要命的就是高学历教师的数量。为了多引进几个博士,常志鸿、石廷飞分别带队,一个到东北,一个到西北,风尘仆仆跑了一大圈儿,只有四个人表示愿意来看看。一个月里,这四个人每来一个,河州学院在家的领导都是全体出动,陪着他们参观、吃饭,甚至游览了方圆三百里范围内所有的旅游景点儿,最后,还奉送一张返程机票。可惜,黄鹤一去不复返,连一根尾巴毛都没给河州学院留下。简朴不甘心,一封两封邮件追过去,其中一位终于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回答:

“贵校十分热情,但其他学校实际待遇更好,除了安家费、科研启动费,还有职务方面的考虑……”

这可把简朴鼻子都气歪了。“博士”明明只是个学位,凭什么是个博士就得给官儿当?难道所有的博士都有管理能力吗?

但是,死不让步,显然过不了这个坎儿。朱至孝告诉简朴,省内好几所大学都给引进博士安排了处长、副处长位子:

“现在的年轻人,小算盘打得精着呢!你给十万、八万安家费,只是一次性的。可你要是给个官儿,效益才是绵绵不绝,细水长流,谁让咱们活在官本位社会里呢?”

简朴依然怒气不减:

“我也是博士,我知道博士是怎么回事!一流的本科生,二流的硕士,三流的博士,这在清华、北大谁不知道!本来博士就是个学术头衔儿,现在倒成了当官的资本,这样的博士,就没把读书做学问当真事儿,不要也罢!”

老朱笑眯眯地看着她,像一个耐心的兄长开导任性的小妹妹:

“简院长啊,你说的当然是实情。可是,这不是事出无奈吗?现在这就是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碰上什么人说什么话,上头评估找你要数字,你没有就能过关吗?不过,话又说回来,简院长,地在人种,事在人为,你这个博士,当院长不也当得呱呱叫?怎见得别的博士就干不好呢?我这个人没那么高的学历,可我就喜欢高学历的人!书不是白念的,要不然,为什么上头的政策一直强调干部的年轻化、专业化呢?”

虽说朱至孝是不同意简朴的意见,但是,他这话反倒说得简朴心里熨熨帖帖,三伏天吃了冰激凌一般,说不出的凉爽和甘甜。

党委会上,讨论到给博士处级干部职务的问题,石廷飞一听就炸了:

“这叫什么话?博士就是博士,要什么级别?有本事自个儿挣教授去,那才是正路!动不动就要当官儿,咱河州学院缺的是好教师,不是官儿!”

朱至孝翘起一根小指头轻轻挑去茶杯里一片浮起来的茶叶,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

“大学里的干部,不也得专业化吗?不矛盾啊!再说,也不是我和简院长非要如此,如果各位有引进人才的好主意,也都说说看!”石廷飞哪儿会有什么好主意?他只好退一步:

“就是非要给个职务,也得有空位子呀?这年头儿,学校里,社会上,到处一样,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当官儿的!你们掰着指头算算,看我说的对不对!”

“对,当然是对的,正因为是个问题,所以才要研究研究嘛!”

朱至孝说着,看看常志鸿。那意思很明白了,常志鸿不是不知道,可他实在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正掂量,反琢磨,他觉得怎么都不错,也怎么都不对,与其叽叽咕咕说半天,最后让人家笑话,还不如老办法,装傻。

最后,还是朱至孝给大家分析了分析,算了算账。首先,博士不引进是不行的,别人做了初一,你要不做十五,你就过不了年,这是整个形势逼的,没有办法。至于石廷飞的担心,也是明摆在那里。——整个河州学院,处级干部职务一共就那么多,又没有空缺,平白无故地让谁下来,话怎么说?理怎么顺?总不能让简院长初来乍到,就闹个驴踢马叫,天翻地覆!最好的办法,只有一刀切,谁到岁数谁下台,大家一样齐步走,谁也说不出什么。

石廷飞还是不放心,他隐隐约约地觉得朱至孝提出这么个方案,是另有意图,可这意图究竟是什么,他还没想出来。于是,他拣了一个最容易突破的口子表示反对:

“一刀切当然省事。可是,马上就要评估了呀!临阵换将,能行吗?开学那几天,我好不容易才稳住邱仪方,要是‘一刀切’,顶头一个要下来的就是他,还有教务处长刘含之,别人不说,这两个人,可是在学校稳着大半个江山呢?怕是不好吧?”

常志鸿一想,可不就是!再说,自己分管教学,其实教学管理的名堂他并不清楚,万一刘含之走了,谁来撑这个台面?于是,他赶紧说:

“还是石书记想得周到!临阵换将肯定不合适,特别是刘处长!”

朱至孝瞥了他一眼:

“刘含之这些年都做了什么?把河州学院的教学搞得一塌糊涂!这几个人,个个都会摆老资格,你说一句,他们倒有十句等在那里!就是从评估的角度讲,也得上几个年轻有为的干部,听将令的干部!”

老朱的话一下子就说到简朴心上。自从来到河州,简朴对刘含之印象一直不好,总觉得这个人太有心计,说话从来就没有一捅到底的时候,每次都是闪烁其词,等着看你的脸色。想到这儿,她也觉得,是该换上些新人,否则的话,自己这么年轻,见到老先生,别说否定他们的意见,有一丁点儿的不恭敬,别人还没说什么,自己就先不好意思了,这怎么指挥?怎么贯彻院里领导班子的精神?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石廷飞立刻瘪了。

最后,领导班子决定按照朱至孝的提议,痛下决心,把干部退居二线的年龄提前三年。这样一来,邱仪方、刘含之、梁怀朴、马光华,几乎一个不落地全在其中。

一想起退下去的干部里,首当其冲就有邱仪方,简朴又实在不忍。

十几年前,简朴未必是邱仪方最欣赏的学生,邱仪方却是简朴最敬佩的老师。简朴原本在班里成绩平平,她能表演,会唱歌,打篮球、打乒乓,参加长跑、短跑,都信心十足,只是一进教室,特别是中文系的教室,就脑袋发紧。用简朴当年的话说,她根本就不是学中文的料!

可是,邱仪方却改变了简朴对自己的认识。简朴清楚地记得,那是唐代文学的课外作业,题目是分析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简朴突然心血来潮,把老师在课堂上讲的一套全部丢开,联系着她自己的感受,从民乐合奏的角度大侃了一番。可作业一交上去,她就害怕了,生怕邱老师给她一个不及格。然而她怎么也没想到,评讲课上,邱老师一反常规,没有讲李平原的、王采薇的、袁枫的,第一个被表扬的居然就是她!邱老师说,简朴的作业灵性十足,想象力丰富,是不可多得的一篇好文章,可惜的是功夫下得不到。他还特别强调,如果简朴同学能够在学业上再努力一些,一定可以取得令人瞩目的成绩。

简朴差不多就是在那一时刻,决定考研的。

现在,一旦执行处级干部提前离岗的政策,别人至少不会在经济上受什么损失,学院里大大小小的处级干部,谁没混上个正高副高?只有学问最好的邱仪方,至今仍然是个讲师。而且,是个正在为学校的评估卖力的老讲师。

简朴真不知道文件下来的那一天,她该怎样面对邱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