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黑幕初揭-底线

九点整,简朴缓步走进小会议室,副院长常志鸿、教务处长刘含之,以及检查组全体成员,正头碰头地小声儿说话,脸上没有一点儿笑模样,简朴似乎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尽量保持着平静的笑容,自自然然地坐到大会议桌的顶端。

随着她的落座,会议室里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虽然来到河州学院仅仅只有个把月,但简朴已经渐渐习惯了这种场面。

袁枫给她端来一杯新沏的绿茶,简朴微笑着点点头,示意会议可以开始了。

简朴一直在等待这次大规模的试卷检查结果,但她也说不清,她究竟是希望发现的问题多一点儿好呢,还是少一点儿好。

也许,问题多了,能证明自己决断的英明;少了,可以减轻工作压力。不过,即使有压力,也不过严令各系限时修改,既然学校连博士马伟都能处理,还有谁敢胡来?要是从这个角度来看,处理马伟也没什么错。

想到这里,简朴不禁摇摇头。小时候,觉得世上所有问题的答案都是唯一的,要么对,要么错。长大了,懂得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但她还是习惯寻找一个标准答案,直到现在,她才隐隐约约地明白,你认为对的事情,可能同时就包含着错的因素,而似乎明显地错了的事情,换一个角度,也许就是对的。

那么,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没有是非呢?

这一次教学检查的汇报整整进行了三个钟头。

袁枫第一个发言,接着就是邱仪方。等到邱仪方的话说到一半儿的时候,袁枫就发现,简朴刚开会时红扑扑的脸色,越变越白,越变越冷,渐渐地,寒得要结冰了。他有点儿后悔,也许,还是应当坚持一下,留有余地,不该把这么多问题一下子兜到简朴面前。虽然素称“钢铁美人儿”,可毕竟是个刚上任的新院长,还是个女的。初出茅庐就面对评估这么一件让多少大学老校长都头痛的事儿,已经够难为她了,现在又端出这么多棘手问题,她能不能撑得住?万一泄了气,河州学院又该怎么办?因此,开会之前,和邱仪方、张帆碰头儿的时候,袁枫的意思是,检查出来的问题肯定要说,但是说到哪一步,哪一层,是不是还要斟酌斟酌?

然而,张帆和邱仪方都不同意。

“这些事情,凡是我们能解决的,院长也不会觉得为难,只有我们解决不了的,才会让他们头痛。可反过来想想,不就是让他们头痛的事儿,才得说,才得抓紧时间解决吗?”

张帆说得十分急切。

邱仪方思忖了一会儿,才说:

“袁枫,我明白你的意思。说多了,上面压力大,心里肯定不痛快。这年头,时兴的就是报喜不报忧,天天喊叫‘狼来了’,没人待见。再说,全兜了底儿,咱们肯定也就得罪了不少系的主管。说实在的,我也想当菩萨,不乐意当二郎神。但是,你得这么想啊,难得有一次机会,把这么多问题查出来,要是不说个底儿掉,不是可惜了这次机遇?”

他停了停,又说:

“还有一句话,也许我不该说。简朴来了快两个月了吧?也该喝了不少迷魂汤了,兜头浇一盆冷水,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但是现在……

袁枫站起来,轻手轻脚地给每个人的茶杯里加了一点开水。走到简朴身边,他把杯里凉透了的茶水全倒了,换上新的,然后悄悄儿地问了一句:

“要不要休息休息?”

简朴坚决地摇摇头,甚至没有抬起眼来看看袁枫。所有的人都瞧出来了,简院长眉宇间的晦暗正在一层层地加重。

会议室里的气氛越来越沉重。

终于,张帆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简朴把手中的笔重重地朝笔记本上一拍,身子沉沉地靠在椅背上。

“完了?”她问。

“我们这个组,就这些。”

简朴昂着头,花了足足两分钟的时间,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

学院广播站的午间播音开始了,一曲高昂激越的《我是河州学院人》,一瞬间使会议室以外的校园沸腾起来,成群结队的学生,潮水般地涌出各个教室。

简朴活动活动僵硬的脖子,重新打起精神儿,努力地笑了笑,她扫视着大家,说:

“问题不少啊!对了,袁主任,你们能不能提供一个本次检查的整体统计情况?”

“已经做好了。”

袁枫打开手边的另一个文件夹:

“我们初步统计了一下,全院十四个系的试卷,都存在一定问题。一般的问题就不说了,经过整改可以纠正。所谓严重问题,是指严重影响了对学生的评价、严重违背了教学规定的。比如,不该重修的重修了,原本不及格的,却得了优良……这一类大约占百分之二十五。其中错误率在百分之五十以上,根本无法见人的试卷,大约有百分之十。另外,有三十一门专业课,不及格比例在百分之三十以上,而历史系近两年所有专业课考试,及格率都是百分之百,还有……”

他停下来,看了看简朴。

简朴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说:

“说吧,现在也没什么不能承受的了。”

“有三个系丢失了部分专业课试卷。对照教学计划,有十一个系,缺少一共二十六门必修课试卷,因为,这些课程根本没开。”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小常心里最不是滋味。过去的日子,虽然是张力行主政,但他毕竟是分工主管教学的副院长。学校的教学有问题,他心里明白。可是,他做梦也没想到,问题已经严重到如此程度!这几年,学校想的是效益,争的是地位,要的是规模,年复一年的扩招,确实把学校这块“蛋糕”做大了,可谁能想到,这“蛋糕”看起来有脸盆那么大,金黄蓬松,令人垂涎欲滴,可轻轻一捏,就变成了手心里的一小团儿面疙瘩呢。常志鸿悄悄儿地用眼角瞥瞥大家,他害怕所有人的目光会集中到自己身上。可是,没有,甚至没有一个人认真地看他一眼。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许,大家仍然觉得自己不过是只“花瓶”,无须看重?小常感到自己的身子一直在缩小,他情愿大家责怪他,批评他,那才是把自己当成一个人,一个副院长,然而,他再次看看四周,依然没有……

刘含之像以往一样,一直坐在窗户边上,一语不发,平静得像一座远山。今天他破天荒地没有抽烟,而是把邱仪方的那对大核桃拿在自己手里,前后左右地转着玩儿。他从心眼儿里高兴,天地良心,今天到底有人把这个遮丑的破布帘子掀开了一个角儿,很好。即便因此免去他的教务处长的职务,他也高兴。当然,他还担心两件事:第一,简朴有没有勇气继续揭?第二,揭开了以后,她会怎么办?看不明白这两件事,刘含之会依然保持沉默。

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十二点半,简朴双手扶着会议桌,说:

“上午的会就到这里吧,下午,领导班子碰头,我想,检查组的工作还得要继续做下去!”

她手上一使劲儿,身子就挺起来了,人站得笔直。

晚上,袁枫随便在外面找了一口吃的,肚子填得半饱不饱。一个人回到家,他连鞋也没有换,径直进了房间。几个月前任琳琳为他买的那双漂亮的皮拖鞋,已经被他擦得像新的一样,整整齐齐地摆在玄关的鞋柜上,他发誓,只要琳琳一天不回来,他就一天不会再碰这双拖鞋。

袁枫漫不经心地把公文包扔在沙发上。早上打开的窗户吹进阵阵春风,也吹进家属区里孩子大人的欢声笑语。袁枫立刻把窗户关上——别人家的温馨,此时此刻只能更深切地衬托他的孤独。他在空荡荡的家里转了一圈儿,没有任琳琳的家,寂寞而又荒凉。地上、桌子上,甚至连客厅里的布艺沙发,都蒙上了一层灰,所有的家具、摆设,全都憋憋屈屈地望着主人,似乎总是闹不明白,他们究竟犯了什么错,被冷落到如此地步。

七点钟了,袁枫几乎是扑到电脑边上的。他急急地打开电脑,再打开QQ,琳琳的头像依然是一片灰暗。琳琳已经很久不上线了,手机也难得打通,即便通了,她也总是匆匆地说上一两句,就挂断了。不知道琳琳在那遥远的地方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是病了,还是受了什么委屈?结婚十几年来,袁枫最不放心的就是任琳琳的这种个性,太要强,太要面子,任何时候,她都不会把自己的不顺告诉别人,任何时候,她出现在别人面前,都必须是神采奕奕的成功者,哪怕是面对自己的丈夫女儿。正因为如此,袁枫才觉得她一定过得不好,离家这么多日子,她至今不肯告诉袁枫,她究竟在广州的哪一家单位上班,在什么地方住宿。

袁枫颓丧地歪倒在转椅中,身子向后一靠,就闭上了眼睛。连续多日的试卷检查,早已搞得他身心疲惫,也让他更加忧心忡忡。多少年一直在学院办公室里,忙忙乱乱地应付各种各样的事情,袁枫曾经以为自己是最了解河州学院的人,可是,现在他才明白,自己了解的,其实不过是滚动在学院上空的阵阵烟云,它们你推我拥,你翻我滚,看上去喧闹不已,实际上,远远地离开了学校真实的存在,离开了河州学院办学的根本。在这一点上,他得感谢朱至孝,如果不是老朱提议,他怎么能有这样一个真切地触摸学院生活底里的机会?虽然,朱至孝的本意……

袁枫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其实,朱至孝完全不必这么费心,一定要把他和简朴分开。人当了官儿,自然会找到当官儿的感觉,自然会另有一个人间群落,哪儿还能受老同学多少影响?几个月来,简朴基本上没有再和当年的老师同学有什么特殊交往,尽管她确实是忙,但是,这绝不是唯一的原因。不过,袁枫还是免不了为简朴担心,河州学院方方面面的问题,积重难返,多年的旧账,现在要一个刚刚上任的女院长来还,确实太不公平。今天上午,他们不过是把学校教学的真实情况撩开了一个角儿,暴露出来的问题已经触目惊心,假如调查继续深入下去,还会有什么情况出现?

这时,大门“嘭嘭嘭”地响起来了。袁枫听了一会儿,像是欣赏一曲颇具南非风情的打击乐,直到那声音连续不断地响起来,他才懒洋洋地站起来,朝门口走去。不会有别人。不打电话,就这么直冲冲地往别人家里闯的,在袁枫认识的人中间,只有庞贝贝。

果然,袁枫刚把门拉开一条缝儿,庞贝贝就像一阵风似的卷进来了,手上还提着一个硕大的保温饭盒。

“快,袁枫,快接着呀,还是热的呢,羊肉馅饺子,好着呢,我才煮熟,就给你送来了!哎,还有呢,我在路上碰到采薇姐,她说她烧了一锅酸辣汤,可家里没人爱喝,我一看,这是你最爱喝的呀,这不,整整一小锅,全给你端来了!”

袁枫心里一热,赶紧从贝贝手里接过小沙锅,一股扑鼻的辣香直扑到五脏六腑之间。他笑着说:

“贝贝,实在不好意思,我已经吃过了,你看,多麻烦啊,以后千万别送了!”

庞贝贝脸一绷:

“那怎么行?我们来复说了,一定要让你吃好喝好!这几天,我实在忙不过来呀,整理学生档案,忙得我呀,四脚朝天!对了,你还不知道吧?我调动工作了,采薇都离开图书馆了,我为什么还在那儿?在图书馆上班,没人看得起!好在邱馆长什么话都没说,立马给我签了字,我现在到学工处了,全校最好的单位!”

庞贝贝喜笑颜开,得意洋洋,袁枫只好陪着她傻笑。

进了门的庞贝贝熟门熟路,一边儿手脚麻利地把饺子一个一个地夹出来,摊在盘子里,一边儿不住嘴儿地唠叨:

“你看,你看,琳琳这一走,你这厨房里还能进人吗?少油没盐的,净是灰!你都是怎么混着吃的?日子长了,身子垮了,谁心疼你?以后,你还是到我家来吧,多做一碗饭,什么都有了,也省得我替你操心!”

袁枫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刚刚走到厨房门口,庞贝贝突然一个转身,手里捏着一个饺子,满满当当地塞在袁枫嘴里。袁枫吓得连退几步,庞贝贝却笑得腰都弯了:

“你瞧你,至于吗?我又没有下毒!毒死你,我还活不活?心疼就心疼死了!”

正在这时,袁枫的手机响了。

是张帆。

“袁主任,开门吧,我在你家门口。”

袁枫像遇到救星似的,一个箭步蹿出去,把张帆迎进门,手拉手地让在沙发上。

张帆心事重重。几天来,他都觉得心里仿佛长了草,一坐下就直奔主题,根本顾不上想别的,呼呼啦啦就把自己的一肚子想法倒了出来:

“袁主任,我这两天没事儿的时候,怎么越琢磨刘处长那天的话,越不是滋味儿呢?说句掏心窝子的话,邱老师,刘处长,这都是我敬重的人,可我就不明白了,要查一个学生是不是冒牌的,他至于跟我发那么大的火吗?我那天吃饭的时候就看出来了,表面上,他跟邱老师甩脸子,其实,还是冲着我!这个王栋栋本来就是来历不明,怎么就不能查了?我是为学校好!你想想,这样的人将来出去也打着河州学院的牌子,河州学院还是个正经学校吗?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袁枫按住张帆的手:

“别激动,你听我说,王栋栋的问题……”

“我知道你是怕我惹事儿,可我就想不明白能惹什么事儿!王栋栋的爸爸有势力,可他管得着我吗?我又不靠他发工资!再说,他这么一个水平,混个大学本科学历,对其他人公平吗?别的不说,咱就说评估,王栋栋的问题我都能发现,人家专家会看不出来?人家要是真问起来,袁枫,你可是评估办主任,你能回答吗?”

庞贝贝闻声从厨房出来,扎煞着两只油乎乎的手,冷不丁儿地插了一句:

“你们说的就是那个中文系的王栋栋,那个特时髦的小痞子吧?查,一定要查!那家伙忒不是东西,一进图书馆电子阅览室就要打游戏,谁说他,他就开骂,那回我值班,他还骂我是狗拿耗子,是婊子养的,可气不可气!我长这么大,还没人这么糟践我,好歹我也是个副研究馆员了!哼,不就仗着他老子吗?他老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张帆不太熟悉庞贝贝,一听有人支持,劲头儿更大了,全没看见袁枫的眼色:

“是啊,我想了很久,最好的办法,就是查他的档案,只要看看档案,就全明白了。我想过了,明天,我就去找人,调出王栋栋的档案材料!”

袁枫立刻说:

“不行,这是有纪律的。你不是中文系书记,也不是辅导员,你不能看。”

站在一边儿的庞贝贝一拍巴掌:

“袁枫,你的规矩也太多了点儿,走啊,张老师,找什么人?不用费那事儿,我这就带你去!你看,”她掏出一串儿挂着五彩小铃铛的钥匙,摇了摇,“最管用的人,就在这儿哪!反正我也没事儿,咱们这就去!”

袁枫心里一急,这算哪门子事儿呢,怎么就偏偏让这两个人撵在一块儿了,庞贝贝就是一个惹祸精,真出了什么麻烦,她顶多是哭一场拉倒,看在李来复的面儿上,谁也不会拿她怎么着,张帆可就是没罪找枷扛了!

这么想着,袁枫一个箭步冲上去,就要挡门。

谁知张帆还就是个天生的犟脾气,你越说不行,他越要干到底,话一出口,就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袁主任,你怎么了?王栋栋不是你走后门搞进来的吧?你今天不让我看,大不了明天我拉上石南一起看!我倒不相信了,查一查歪门邪道有什么不对?亏你还是全校公认的正派人!”

袁枫无可奈何地让开:

“我只求你们一件事儿,不管查到什么,千万不要随便乱说,特别是贝贝。”

庞贝贝一听就来劲儿了,觉得那档案里一定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好奇心顶得她一分钟都不能停了,一手拉着张帆,另一只手开了门:

“没事儿,袁枫,你放心吧!你又不是不知道,只要是不该说的,我的嘴严实着呢,你拿钢钎都撬不开!”

看着张帆和庞贝贝的身影下了楼,袁枫立刻抓起电话,拨通邱仪方家。

邱仪方还在图书馆。

夜间的河州学院,图书馆是最具魅力的所在,左右两栋连接起来的大楼,宛如两座手挽手挺立在学校最高处的神奇城堡,巍峨高大,灯火通明,向整个河州傲然昭示着“大学”特征。以往每次从它脚下走过,袁枫总是不由自主地多看两眼,可是,今天他心里发急,三步两步就登上高高的台阶,满头大汗地在东楼西楼转了几个圈儿,最后,才在电子阅览室找到邱仪方。

邱仪方似乎正在里面“闲庭信步”。行走在一台台计算机之间,他优哉游哉地一会儿瞥眼看看这台机子,一会儿又仿佛对另一台电脑产生了兴趣,弯腰撅屁股地瞅上两眼,然后,什么也不说,晃晃悠悠地继续前行。正在值班的工作人员发现袁枫来了,笑着一指:

“你快看看吧,我们邱馆长这几天古怪着呢,一上班就泡在这屋里,下班吃过饭又来了,谁也闹不清他要干什么!”

袁枫点点头。一见邱仪方背着手,两只核桃转得溜溜的,他就明白,这老头儿又在琢磨点儿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

不过,现在袁枫顾不上研究这些,他急急忙忙地赶上去,站在邱仪方背后轻轻喊了一声:

“邱老师!”

邱仪方慢慢地回过头儿来,一根中指竖在嘴边,努了努嘴。

袁枫明白了,自己先退出来,站在楼道里老老实实地等着。

又过了好一会儿,邱仪方才背着手儿,迈着四方步,不紧不慢地走出来,脸上带着一种奇奇怪怪的微笑。这时候,袁枫心里已经急得着火了,可又不敢在老师面前造次,只能一个劲儿地忍着、再忍着。

邱仪方默不出声地一直在前头走,直到远远地离开了阅览区,他才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不紧不慢地问:

“怎么了?天塌了?地陷了?看把你急的!”

袁枫撵上一步,跟邱仪方肩并着肩,刚要开口,邱仪方又指指脚底下:

“慢着,这地方人来人往的,你想说的话,方便说吗?要是能在大庭广众之中敞开了说,恐怕你也就不会急吼吼地跑来了。”

袁枫只好继续跟在他后边儿,一直进了馆长办公室,看着邱仪方掏出钥匙,打开门,又摸摸索索地开了灯,然后稳稳当当地坐下、抬起头,他才捞着机会,三言两语地说了王栋栋的来龙去脉,又说了今晚张帆和庞贝贝的去向。本来,他还想说,希望邱老师现在就和他一起去行政楼,说不定还能拦住他们。可是,这么东楼西楼一折腾,一溜达,不知怎的,他突然觉得,说和不说,似乎已经不重要了,就连他这么急急忙忙地跑来找邱老师,似乎也纯属多余之举。

果然,邱仪方“呵呵”地笑了。他端起桌上的大罐头瓶,自顾自地喝了一口不知是什么树叶子泡出来的黄水,斜着眼睛瞅了袁枫一眼:

“袁枫啊袁枫,你看你,怎么过得还没人家庞贝贝有出息,不就是个冒牌儿学生吗?查出来好啊,体现教育公平嘛!”

“可是,邱老师,您不了解王栋栋这件事。这里面有学校的利益,不是哪一个人的问题……”

邱仪方摆摆手,打断了袁枫的话:

“我知道,你,还有刘含之,你们要藏着掖着这件事,都不是为自己。刘含之那家伙虽然爱财,却绝对取之有道,非分的东西,他一点儿也不会要。你就更不用说了。我不清楚王栋栋背后究竟藏着什么猫腻儿、狗腻儿,我也不想打听,至于张帆要做的事,我劝你任其自然。俗话说,纸里包不住火,该出的脓头迟早得拱出来,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怕什么?我倒不信河州学院没有了这个王栋栋,就得天塌地陷!再者说了,要是有人为难张帆,大不了他也拔腿走路,另谋高就,毕竟不是‘文化大革命’的时代了,是不是?至于庞贝贝,你就更不用担心了,自然有人会保护她,对吧?”

袁枫还要说什么,被邱仪方抬抬手挡住了:

“来,来,来,咱不说那些没用的话,我可要让你开开眼,看看咱们学生的‘杰作’,你们评估办要是不了解这点儿招数,可就大大地落后于形势了!”

邱仪方打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几张纸,往袁枫手上一拍:

“看看吧,我估摸着你跟我一样,都不一定在行!”

袁枫疑疑惑惑地接过来,只见第一张纸上打着一行大字:《河州唐代诗歌简论》。

袁枫放下那几张纸,心不在焉地说:

“邱老师,您又开玩笑了,这篇文章是乔老师去世前写的,在《中国文学月报》上买版面发的,咱们都看过,您怎么又翻出来了?”老邱抬了抬下巴:

“你仔细看看,看看署名!”

袁枫再把第一张纸拿起来,这才发现,作者姓名居然是“鲁方圆”!

“鲁方圆是谁?这不是抄袭吗?”

袁枫有点儿沉不住气了。

“别气,别气,”邱仪方走过来,把论文接过去,放在手里掂了掂,“人家也没想着再发表一次,不过是想过关而已……这个鲁方圆,是中文系的应届毕业生,文章嘛,他是从电子阅览室下载的,马上要交毕业论文了,他就找了这么一篇。那天我问他:‘你知不知道这文章作者是谁?’他说:‘反正这东西都没人看,是谁不都一样?’我告诉他:‘你抄得太近了,这是你们乔主任的!’他居然满不在乎地说:‘谢谢你,老师,我赶紧再换一篇!’你看,这一篇他也不要了,扭头就走!”

袁枫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邱仪方将文章放进自己的抽屉,叹了一口气:

“这可就是老百姓常说的,‘上梁不正下梁歪,中梁不正倒下来’,我这几天到电子阅览室转了转,那么多学生都在那里‘拼’论文,我可是眼瞅着,有些人一个钟头都用不了,一篇论文就新鲜出炉,署上自己的名字,连犹豫都不犹豫!袁枫,我是真的担心啊……”

袁枫点点头:

“邱老师,您放心,我回去就安排各系的论文复查。评估指标体系里,这是非常重要的一项,您要是不提醒,我只想到要检查论文写得实在不像话的,还真忽略了抄袭的!”

邱仪方摆摆手:

“不,不是,我最担心的还不是你们的评估能不能过,我是担心这些孩子啊,现在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弄虚作假,以后可怎么得了!都说反腐败,依我看,没什么比教育腐败更可怕了!学校里这些当官儿的,多吃点儿多喝点儿倒也罢了,就这么办教育,耽误的可是一个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