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触礁-底线

柠檬水端来了。盛在两只晶莹透亮的高脚玻璃杯里的柠檬水,被吧厅里柔软朦胧的光线一照,曼妙而玄幽。袁枫轻轻地端起其中的一杯,放到简朴面前,四根骨节分明的长长的手指,在玻璃杯上留下了浅浅的印痕。

简朴小心地用拇指和食指,端起玻璃杯,像鉴赏国宝一样,细细地观赏着袁枫的指印儿,然后,才轻轻地抿了一小口。一股淡淡的清香悠悠入怀,她抬起头来望望袁枫。——来到河州这么多日子,袁枫还是第一次在下班以后,与简朴单独面对。简朴明白袁枫肯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对她说,可她实在不愿过早地进入主题。她悄悄儿地在心底对比着来复和袁枫,奇怪自己为什么一见到袁枫,心中的天平就立刻倾斜到他这一边儿了。

可是,时间毕竟不早了,袁枫把玻璃杯慢慢地放在桌上。简朴知道他要开口了,忙抢着说:

“拜托你了,袁枫。今天晚上,你叫我简朴,行不行?”

袁枫点点头。

“好,我知道你肯定有重要的事,而且不方便在办公室说。其实,我早就希望咱们能单独谈谈。”

袁枫并没有马上说话。他早就看出来,简朴喝酒了,而且喝得不少。一想起简朴跟着来复,与宋天那些人坐在一起,袁枫心里就有些不安。他没法知道今天晚上宋天和来复都对简朴说了什么,但他完全能够想象这些人将对简朴产生什么影响。也许,简朴永远走不到琳琳那一步,因为,只要有刘天宇作为后盾,在河州,不,在全省,都不会有人明目张胆地为难简朴,可这并不意味着简朴没有危险。这是完全不同于琳琳的另一种危险,它会使一个人在飘飘然中被人俘虏,被人操纵,被人偷换灵魂,可简朴知道吗?其实,刚刚放下来复的电话,袁枫就已经意识到,他可能要犯一个严重的错误,他不应当拒绝来复的邀请。但他实在无法命令自己跟污辱琳琳的畜生坐在一起称兄道弟,传杯举盏,他怕自己会跳起来没命地揍宋天一顿,为了琳琳,这是完全可能的。

想起远走他乡的琳琳,袁枫心里又是一阵刀割般的疼痛。简朴不止一次地问过,琳琳为什么离开河州,袁枫都搪塞开了。现在,也许他应该告诉简朴实情?可他怎么能再伤害琳琳?再说,分别了十几年,不同的人生际遇早就将当年的同学送进了不同的人生轨道,袁枫怎么能知道,简朴现在对这些事又会怎么想?

袁枫抚弄着玻璃杯,不由自主地看了简朴一眼,发现简朴的眼睛正热辣辣地盯着自己,脸上也红彤彤的。袁枫突然觉得今天他不应该来。虽然,他有许许多多想法要跟简朴交流,诸如关于河州学院乃至河州市人事关系的复杂性,关于“马伟事件”,关于评估口号,关于刘含之,关于评估工作全面推开以后师生中间可能出现的问题……然而,他现在什么也不想说了。

但是,有些事情却不能再等。

终于,袁枫艰难地开口了:

“简朴,我觉得你对河州学院的情况还不是太了解……”

他看了看简朴的神色。如果对面坐的是任琳琳,这句话可能会让她多少有些不高兴,不过,琳琳会皱着眉头让他说完。按说,简朴比琳琳开朗,应该问题不大吧?

果然,简朴看起来心情还是不错:

“那是当然,我刚刚来嘛!你本来就应当提醒我的,对不对?”

“是啊,”袁枫放心了,也就不再那么字斟句酌:“有些事情,别看赞同的意见多,你恐怕得再琢磨琢磨。千万别太急着拍板,比如马伟的问题,还没有完全调查清楚……”

其实,袁枫开始说出第一句话,简朴已经不太高兴了,只是没有表现出来。现在,一听袁枫要谈的是马伟,简朴就不打算再客气了。这是她来到河州学院的第一个杰作,她不能让别人,哪怕是袁枫,小瞧了自己,更不能一开始就失去权威。

简朴迅速调整了自己的心理状态,一丝不苟地剔除了所有可能存在的温柔。

“你这么认为?卷子不是你们几个人查的吗?问题是不是确实存在呢?历史系的调查结果是梁主任亲自汇报的,不会错吧?”

袁枫沉思着说:

“我总觉得这里面的问题,好像不那么简单……具体是什么,我现在也说不清。何况马伟还是个博士,如果处理得太武断,可能会引起一些问题。”

武断?简朴一晚上的好心情被这两个字打扫得无影无踪。她放下手中的玲珑剔透的玻璃杯,仔细看了最后一眼,然后,眼皮儿一抬,问:

“袁枫,你和马伟的关系不错吧?”

袁枫一愣,他立刻在简朴冷冷的微笑中读出了另外一种含义。但是来不及了,简朴的反驳简直就像疾风暴雨,没有给他留下一点儿余地。

“我知道河州学院太偏僻,没有多少博士愿意来,引进马伟,学校肯定付出不少,可马伟无视教学纪律,对学生不负责任,你能看得过去吗?你怎么能为他说情呢?

“我知道你心软,你富于同情心!这么晚了,你巴巴地来等着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而且,那么难于启口!我倒是更想知道,除了为马伟说情,今后是不是还要为更多的人说情?你在河州待了十几年,如果你要为你所有的朋友说情的话,还能办什么事?袁枫,我没想到你的好人缘儿都是这么来的!”

袁枫明白自己的错误犯大了,今天晚上,怎么这么鬼使神差地,一错再错!

“简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明天到办公室再谈吧!”

说完,简朴果断地推开椅子,掏出两张十块的钞票,压在自己的那只杯子下,礼貌地跟服务员打了个招呼,头也不回地上楼了。小小的圆桌上,只留下两个境遇不同,却一样冷冰冰的高脚玻璃杯,嘲讽地对着袁枫张开大嘴。

马伟最终被给予记大过处分。这个处分,不亚于一场轻量级的地震,虽然不至于翻江倒海,也让整个河州学院小小地震动了几天。这是河州学院建校以来第一次处分博士,而且是因受贿被处分。新院长的魄力与正义感得到一部分教师的赞扬,不知是谁披露了简朴大学时代的绰号“钢铁美人儿”,更使简朴的威信大大提高。但是,在另一部分教师和行政人员那里,反应却十分微妙。他们不说对,也不说不对,只是路上与简朴相遇,打招呼更加彬彬有礼,有的,干脆远远地就站住了,装作和别人说话,或者四处看风景,直到简朴走过,他们才慢慢地跟上。

简朴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马伟被处分半个月之后,就从河州学院消失了。对于他的消失,所有的人都不奇怪,认为这是必然。现在是什么年月?是评估高潮,上点儿高潮,不论是评估还是上点儿,博士数量都是一个重要标准,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高潮也就是争抢高学历人才的高潮。至于这些高学历人才教学态度怎样,实际水平怎样,全都不在考虑范围之内,重要的只是他们手里的文凭,或者说是招牌。

消失了的马伟很快出现在南方一所即将进入评估的大学网页上,笑容可掬的马伟神采奕奕,介绍文字中赫然在目的是:著名青年学者,博士,省级科研立项带头人……而这些,恰恰是河州学院特别需要的。现在,简朴看着马伟的照片,心里实在是堵得慌,觉得他脸上的每一个笑纹儿里,都往外流淌着对自己的嘲讽。

是啊,河州学院处分了马伟,马伟现在的收入却比在河州学院翻了一番!河州学院当初为他解决了妻子、儿子的城市户口,为他根本没有职业的老婆安排了工作,这都是以前南方那所大学办不到的。现在,他得到了所有想得到的东西,远走高飞了,因此,从实际意义上讲,究竟是河州学院抛弃了马伟,还是马伟戏耍了河州学院,真的不好说了。总而言之,只有一点似乎是明白无误的,那就是河州学院干了一次彻底赔本的买卖!

简朴后悔莫及,她觉得对不起河州学院,更对不起袁枫。当初,要是能多听袁枫一句话就好了,就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被动。但是,当简朴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向袁枫说明这个意思的时候,袁枫却十分严肃地声明,他并不是主张包庇马伟。他要说的,是请简朴注意这件事背后的一些问题。至于这“一些问题”究竟是什么,他摇摇头,没有再说。简朴只能怅然地看着袁枫的身影渐行渐远。

袁枫已经没有心思再跟简朴说起河州学院的人事纠葛,不是觉得没有必要,而是实在没时间,没精力。这些日子,他和张帆、邱仪方带着两个检查组,连天加夜地泡在系里,倒腾积满灰尘也积满问题的考试试卷。三个人当中,袁枫是最不熟悉教学的一个,别说理科各系和音、体、美,就连文科系里的弯弯绕,他也弄不大清楚,邱仪方建议他还是和张帆一起,先去中文系——大家都知道石南是个老实人,何况袁枫毕竟是中文系出来的,而张帆呢,政法系的教学本来是他分管的,回避一下也在情理之中。

临下去之前,邱仪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

“不是我倚老卖老,我毕竟比你们多活了几岁,古人云:人生四十曰强,而仕。五十曰艾,服官政。六十曰耆,指使。你们正是‘仕’的岁数,我可是‘奔六’的人了,也差不多可以‘指使’了,所以,摆摆老资格,当在情理之中。”

袁枫和张帆都笑了:

“您何必说这么多呢?倒好像我们什么时候不买您的账了!”

邱仪方一脸正色:

“这不是买账不买账的问题。你们都是多年当官的人,脸上不免挂着‘官色’,尤其是袁枫,常年高高在上,别看你一脸的和气,那‘官色’就藏在你的‘和气’之中,看见教师,不由自主地就觉得你是管人的,教师都是你的管理对象,要带着这种念头儿下去,什么事儿也办不成,不让人家撵出来就是你们的福气!我告诉你们,学校是靠教师办学的,这话不能挂在口头上,得记在你们心里,特别是你!”

说着,邱仪方伸出手指,毫不客气地戳了戳袁枫的心窝。这一指头直戳得袁枫倒退一步,但他当时并不明白,邱仪方究竟要说什么。

第二天早上八点整,袁枫、张帆带着检查组的成员准时来到中文系所在的教学主楼。虽说在同一所学校里,袁枫还是很久没进主楼的大门了。当年凝重、高耸,气势雄伟,在全省高校中堪称一流的教学主楼,经过十几年风霜雪雨,犹如一个过度操劳的母亲,疲惫而忧伤地望着往来如梭的孩子们。与遥遥相对的行政楼相比,这里人气虽旺,却车马冷落,几乎没有多少衣着光鲜的人物。除了拥挤不堪的学生,就是身上沾着粉笔灰,肩上背着大包讲义,衣襟上别着一个麦克风,左手握着大号茶杯,右手提着音响的教师。知道的说他们是去上课,往往一上午要打两个连场,不能不带足两场的讲稿和开水,不知道的,准会以为这些文质彬彬的书生,都改行卖大力丸了。袁枫伸头往两边的教室里看了看,大吃一惊,十几年前一间一间的小教室,都被一口气打通两堵隔墙,足足能装两百多人,难怪老师们离不开麦克风和小喇叭!他心里暗暗庆幸这楼房的设计者有先见之明,采用的全部是当时最先进的框架式结构,要不然……

一早就在楼口迎接他们的中文系代主任石南,一边儿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一一跟大家握手,一边儿微笑着对袁枫笑着说:

“袁主任,有日子没来了吧?一箭之遥,两番风景啊!”

袁枫自然品出了石南话中韵味,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点点头。十年前,河州学院最漂亮、最气派的是教学主楼,行政机关也都在主楼里,袁枫上班下班,经常能听到老师们在上课。那时候,学校里谁的课讲得好,谁的课一塌糊涂,领导根本不用听汇报,人人心里一本清账。后来就不一样了。校园里大楼越盖越多,越盖越高级、越现代,教学主楼终于成了明日黄花,风光不再。行政楼里的人们生活、工作在拥有中央空调的舒适整洁的环境中,很少有人还能想起到这里走一走。

一阵恶臭迎面扑来,石南微笑着回头告诉大家:

“到了,各位请进!”

闻着这股臭味,袁枫想起来一件不知道该怎样评说的往事。十几年前,中文系就在主楼最底层,还紧紧靠着阶梯教室的学生厕所,阴暗潮湿,臭味扑鼻,于是,被调皮的女大学生简朴戏称为“文史(闻屎)系”。这一绰号很快不胫而走,不仅学生人人皆知,就连老师们,也觉得这称呼十分的恰切有趣。乔大海甚至还在课堂上当作一个文学范例来讲,简朴为此神气了足足一个月!现在,物是人非,中文系的学生比当初多了五倍还拐弯儿,“史(屎)味”自然更浓,可调皮的大学女生简朴,已经当了河州学院大院长,而教师中间第一个为这个绰号击节叫好的乔大海,却到另一个世界报到了。

走进中文系狭小的会议室,袁枫心里更不是滋味。这么多年,他这个院办主任分过多少房子,过手多少房屋维修、设备维修方案,可真正为教学单位考虑过多少?

这时候,石南和小邓忙进忙出,张罗着给检查组的每个人倒水,廉价的塑料杯里浮起的几片粗茶,漂上来,又沉下去,像极了袁枫此刻的心情。

几句寒暄之后,石南送上一份报告。袁枫和张帆接过来一看,吓了一跳:报告上明明白白地列出中文系无法提交的试卷,足足有十几门!——近三年来,中文系共有六门专业必修课没能开出,一个学期的试卷在教学秘书手中遗失。

“这是怎么回事?”

袁枫看了一眼,心一下子就被提起来了。可他没有声张,立刻把张帆和石南拽到走廊里。

“石南,你可千万想明白,这次检查,能不能查出问题是一回事儿,让不让查,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你可千万不能遮着盖着,不让看,肯定是行不通的!”

石南拉着一张苦脸说:

“袁主任,你是我的大师兄,我不会对你撒谎的。我的处境你知道,你就是借我一个胆子,我也不敢对抗评估啊!说实话,我巴不得在评估当中做出点贡献呢!可是,我说的都是实际情况。新专业的课不必说了,当初上马的时候列出的师资单子,十个里面要是有七个是真的,我现在也不会这么为难。就是老专业,扩招以后也是一个人当几个人用,今年开学以后,臧卫国一跑,不就撂了四门课?你又不是不知道,要不是你帮我们请来王老师,这学期挂起来的课何止两门?”

“那就没有别的办法?”

“有啊,随便找个人上,拉个兔子来驾辕。可我宁肯把课撂在那儿,下学期再想办法,也不能这么昧良心地骗学生!”

张帆也摇摇头:

“袁主任,这事儿你不能怪石南,就连政法系,宁主任抓得那么紧,也有开不出来的课。人跑了,系里有什么办法?”

石南脸都涨红了,站在高大魁梧的袁枫身边,他越发显得矮小瘦弱。可这个外表矮小瘦弱,甚至显得有些怯懦的年轻人,却让袁枫感觉到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顽强。

“那,遗失的试卷是怎么回事?”

“教学秘书没人愿意干哪,你想想,一九九九年的时候,全院不过三千多学生,现在一个中文系就有三千,一个教学秘书差不多等于当年一个教务处,待遇低,任务重,谁干?去年,前一个跑了,什么都不要,回家做生意去了,所有的教学资料都没移交。新抓来的邓克是外语系一个硕士生带来的家属,以前没干过。乔老师那阵子忙硕士点,也顾不上管他,小伙子工作倒是主动,见那么多卷子堆在会议室里,小山似的,大家开会都磨不过身儿,他就趁星期天加了个班,把里面最老的一部分试卷倒腾出来,卖给收破烂的了。等我们知道,那批卷子早变成纸浆了,有什么办法?回天无力啊!”

袁枫什么都没再说,只是重重地拍了拍石南的肩膀。

连续三天,检查组一直泡在中文系,一个个筋疲力尽。好不容易盼到“拨开乌云见太阳”的一天,大家伙儿都松了一口气。有人提议,今天中文系无论如何要出出血,请全体检查组成员撮一顿儿,石南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只是傻笑着看看袁枫。袁枫立刻明白了这位小师弟肚里的那点儿弯弯绕,觉得他也实在为难——这两年学校要集中财力办“大事儿”,盖大楼,攻大关,早把各个系都掏空了,总不见得真的让石南自己掏腰包……因此,他立刻把脸一板:

“不行!咱们是下来检查的,吃了人家的嘴短,不能开这个先例!”

石南一听,瘦小的脸上立刻涌出一股按捺不住的笑意,但他还是故作遗憾地一摊双手:

“看看,看看,这可不是中文系小气,学校的规矩,不好办哪!回头别再说我们系贿赂各位!这样吧,各位手头儿的活儿也差不多了,袁主任,我请大家休息休息,搞个小节目,河州学院大名鼎鼎的幽默大师陈墨卿就在隔壁办公室呢!”

一片热烈的掌声。

一眨眼儿的工夫,瘦瘦高高的陈墨卿就绷着脸出现在大家面前。这个人轻易不笑,但在河州学院的各种演出场合,只要他一上台,大家必然要笑。这会儿,只见他先是将脑袋顶上的紫红色毛线帽摘下来,右手放在胸前,颇有点儿绅士风度地一鞠躬,一皱眉,一句话没说,在场的人已经笑起来。

陈墨卿高高地举起帽子,模仿着当红主持人李咏的样子,潇洒地一挥手,说:

“河州学院中文系‘有奖竞猜’现在开始!第一题,今日河州学院教师上课时面临的最大矛盾是什么?”

袁枫自然答不出来,但来自各系的检查组成员异口同声地说:

“喝水与不喝水。”

袁枫奇怪地看着他们。

“怎么样,不知道了吧,袁大主任?其实很简单,教师上课,必然口渴,何况都是一两百人的大课!但是,喝多了就要上厕所,课间休息只有五分钟,厕所里十个蹲位倒有五个是坏的,剩下五个要在五分钟内接待上百名学生,教师自然挤不进去,也不能为此迟到啊,所以是最大的矛盾!说来我们简朴院长在这一点上可真是洞若观火,明察秋毫。”

陈墨卿绷着脸扫视一周,看大家都不明白其中缘由,他才以一个魔术师揭开谜底的口吻说:

“简院长提出的口号是:‘人人是评估对象,事事是评估内容’,肯定包含了我们‘内急’的问题!”

在场的人顿时笑作一团。可陈墨卿却把脸一板:

“下一个题目:身为人民教师,我们不能一味向上伸手,在现有条件下,该如何自力更生解决这一难题?”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没人回答。

“告诉你们吧,本人现在要公布一项专利,大公无私啊,我可是苦心研究,多次试验,最后才有了这么一个良方,百试不爽!”

说到这儿,他故意卖个关子,停了停,见大家的目光都已集中到他的身上,才慢悠悠地开口:

“最复杂的问题,往往有最简单的答案。我的办法是,教师口渴了尽管喝水,不过,下课之前,要先走到教室门口,等到把门拉开以后,再回头宣布:休息!”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袁枫笑得涩涩的。

临走之前,陈墨卿笑吟吟地掏出手机:

“诸位,我这里有一条短信,愿与诸位共享、共勉,如何?”

大家一致叫起来:

“念念,不念怎么共享?”

陈墨卿拿腔拿调地读起来:

“驴拉车不前,鞭之;仍不前,再鞭,乃卧地!学者路见此,附驴耳道:‘再不好好拉车,就送你当老师,累死你!’驴即起,狂奔。好,万望诸位在敝系高抬贵手,理解万岁!”

说完最后一句,陈墨卿回身就走,瘦高瘦高的背影,电线杆子一样,两个肩胛骨明显地凸成两块高地,整个身架,与机关里来来往往、触目可见的大肚菩萨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袁枫追出去,陈墨卿早已踪影全无,他却差一点儿撞倒一位刚下课的老先生。待到双手扶住老人,袁枫才又惊又喜地叫起来:

“沈老师!”

不错,肯定是久违的沈明力老师,后面跟着教学秘书邓克,替沈老师搬着一把木头椅子。十几年前,沈老师教过袁枫这个班的古代汉语,而且是袁枫毕业论文的指导老师,给过他一个大大的“优”!后来,沈老师得了乙肝和糖尿病,很少再上课。老先生平日里深居简出,与外界交往极少,连行政楼的门槛儿都没迈过,而袁枫毕业后,整天价忙得东一头西一头,师生自然见不上面。看到沈老师张着两只沾满粉笔灰的手来到系里,袁枫高兴极了:

“沈老师,您的身体好了?”

沈明力愣了一下,才犹犹豫豫地说:

“是袁枫吧?你不是在院里吗?怎么到中文系来了?”

袁枫双手搀着沈明力坐下,又赶紧给老师端来洗手水:

“沈老师,我现在到评估办了。”

“好,好。是要评估评估了,学校不评估,不行了,唉!”

老先生似乎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自己的身子摆舒坦。等到喘着气说完这句话,就微微地闭上眼,靠在椅子上,不动了,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石南悄悄儿地把袁枫拉到一边儿:

“别打扰了,沈老师病还没好。这两年教学实在拉不开栓,系里才动员沈老师出来上课。每次上课都得搬一把椅子坐下讲,可就这样,他也撑不下来两节课,每上一节就得出来歇歇,坚持上到期中,恐怕就得换王采薇老师顶班了。”

“王采薇不是教古代文论吗?”

“嗨,能沾上一个‘古’字就不错了。这年头儿,老师们不都是跨学科上课?再说,王老师工作特别认真,没有比她更合适的,袁主任,这还真得谢谢你,不是别的意思,我是替我们中文系的学生谢你了!”

袁枫摆摆手。提起王采薇,袁枫一时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开学不久听说中文系想要采薇,他竭尽全力说服邱仪方,一来当然是为系里的教学考虑;二来,还是希望王采薇能在学术上有所发展;第三,说到底,还有一个不太好明说的原因,在行政楼,老是听说系里教师如何如何挣钱,他也盼着采薇能过得宽裕一点儿。现在看来,自己说不定就把王采薇给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