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石南是在回家的路上遇到姜文珠的。一开始他想绕过去,可姜文珠却高高地扬起胳膊,大声叫着:
“石主任!石主任!”
石南没辙,只好迎上去。
姜文珠走到石南身边,靠得近近的,没说话先捏起兰花指,给石南拍拍身上似有若无的灰。石南往后躲,她就再往前,大庭广众之下,石南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眼皮儿都不敢抬。
姜文珠“扑哧”一声笑了:
“石主任,你不要紧张嘛,我可是真心给你帮个忙,就怕你不领情呢!”
没等石南做出反应,姜文珠又故作调皮地眨了眨眼儿:
“当然,如果你同意了,对我也有好处。一举两得的事儿,我先说,你不忙着答应,明天咱们再聊,行不?”
石南只好点点头,他还真摸不清姜文珠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不是说这个学期臧卫国留下的课没人上吗?我倒是想上,特别是新闻班的‘新闻评论’、‘公关与礼仪’,还有文秘班的‘秘书学’,我都能上!”
石南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能上?”
“当然!”
姜文珠又一次斜靠在石南肩膀上,对着他的耳朵故作神秘地说:
“石主任,你是不知道啊,我上大学的时候,不就是学校广播站的播音员?干了整整一年呢!后来实在是太忙了,我才不干的!以后,我到后勤勤工俭学,主要就是陪李总跑业务,你问问他,他那些合同里,有我多少功劳!别的不说,光说喝酒的规矩……”
石南脑子里立即有了丰富的联想,他赶忙打断姜文珠的话:
“好,好,姜老师,我知道了,知道了!”
姜文珠这才不对石南的耳朵继续吹气:
“你要是同意,我马上备课,保证不耽误事儿!我的表达能力是没问题的,众所周知!就说每星期三下午的‘形势政策’课,你打听打听,几年了,我训那帮学生,一连两个钟头,就从来没打过一个咯噔!好,我说完了,石主任,您回家再考虑考虑!明天,行不行您可都得给我个信儿!”
姜文珠挤挤眼,丢下一个多情的微笑,转身跑了,三十几岁的女人,跑起来一颠一跳的,还像个活泼的小姑娘,看得石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这回石南彻底没想法了。一个从来没有学过新闻、从来没有干过新闻的人,现在,不,马上就要教“新闻评论”,她知道“新闻评论”是什么东西吗?这可真是“没有办不到的事,只有想不到的事”了!至于另外两门课,石南更是想想都害怕,要真是让她教,学生会学点儿什么歪七歪八的路数啊?
石南是农村苦孩子出身,没有人比他更知道苦孩子求学的不易。他永远记得自己在寒风中排队卖血的日子。苦孩子的学费,一分一毛都是血汗换来的,他怎么忍心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把他们的钱骗走?与那些有钱有势的学生相比,他们入学难,就业更难,没有人会为他们打开一点点后面的门缝儿,他们全得靠自己的真本事。如果学不到本事,他们就将永远沉沦在社会的最底层,甚至还不如根本就没上大学,那样,他们至少不必比别人多花几万块钱!几万块钱哪,石南想想都心疼,那是一个普通农民家庭多少年的收入,他怎么能视而不见呢?因此,虽说两种选择只是五十步与百步的差别,但能多一步也是好的,也能使石南的良心好受一点!
但是,他没有时间再犹豫了,明天……
电话响了。是常志鸿。
小常和蔼亲切地问候了石南开学的工作安排,然后放低声音对石南说:
“石主任,我向你通报一个消息,这可是秘密的,千万不能告诉其他人!明天早上第一节,简院长就要和各位院领导一起,深入各系听课,中文系一定不要出问题哟!”
石南连声答着:
“谢谢常院长!谢谢!”
小常这才说:
“听说臧卫国留下几门课,你挺为难的?”
石南说:
“是的。”
这会儿,他心里都明白了。
小常接着说:
“我家小姜倒挺想给系里解决解决困难的,她怎么说也是本科毕业,工作不少年头儿了,就是不安心搞行政,还想搞教学。大学里,年轻人想做点学问也是好事,你看看,能不能就这个机会让她上点儿课?也是一举两得嘛!”
石南没吭声。
小常也停了半刻,再说话的时候,声音有点儿喑哑:
“石主任,你知道,我也为难……我明白你的难处,你给我帮帮忙,我……”
小常把电话挂了。
石南沉吟半天,才喊来邓克:
“告诉姜文珠,同意她上‘新闻评论’。‘广告学’和‘公关礼仪’,停掉!”
邓克摸摸自己的脸,似乎为了弄明白自己是不是真的听清了石南的话:
“姜文珠上‘新闻评论’?”
“对。”
“那两门停掉?”
“对!”
石南答应得很干脆。他已经用学生的利益做了一个交易,不能再做第二个。
“还有‘古典文论’呢?”邓克接着问。
“我去找人!”
说完,石南扭头就走。“古典文论”是大三的课,一旦停下来,就等于被“灭”掉了。大四的学生只顾找工作,连论文都没心思做,哪儿还能给你坐在板凳上听课?可“古典文论”不是别的,不是什么人都能糊弄的,起码,最最起码,得能看懂古文吧?
没有办法,他还得去请李平原。这学期中文系只有李平原一周上四节课,尚有潜力可挖。再说,以李平原的学问,只要他登上讲台,就不会让学生吃大亏。石南已经是第四次去李平原家求救了,前三次,李平原的态度一次比一次恶劣,石南脸上早就挂不住了,可实在没有别的选择啊,为了学生……
石南脚步匆匆地赶往行知园。他不能让自己有任何停顿,他怕一旦停下来,自己就会失去见李平原的勇气。上一次他去找李平原,李平原居然连门儿都没让他进。隔着上了锁的破旧的防盗门,李平原站在屋里,石南站在外面。楼道里的西北风吹得石南哆哆嗦嗦的,看上去不像个系主任,更像一个伸手要饭的叫花子。
石南可怜巴巴地请求:
“李老师,能不能让我进去说呢?”
李平原冷冷地问:
“进来说和在外面说,内容不一样吗?”
“一样。”
“那就抓紧时间。我没空陪着你们闲聊。如果还是‘古典文论’,那就免谈,我不想上,我没空备课。”
“李老师,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哪,您看……”
“我更不合适。”
李平原说着,抬脚一踢,“哐当”一声,里面的一道木门也关上了,剩下裹着一件旧羽绒服的石南,傻乎乎地站在风口里。
现在,石南一路走一路琢磨,怎样才能说服李平原。听说李平原也是苦出身,也许,说说学生的苦处能起作用?不,石南立刻对自己摇摇头。学生的情况,当了十几年老师的李平原不比他更清楚?那就说说钱,河州地处欠发达地区,可一节课毕竟还能挣个几十块,也算可以。如果李平原同意开“古典文论”,他打算自作主张,期末由系里再贴一点儿,给他教授级别的课时费,这样就能比副教授增加五块钱,拿到三十了。但愿李平原能够认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石南实在不知道了。
说话就到了李平原的家门口,石南这才一拍脑袋:问题的关键首先在于,怎么才能进得去李平原的家门!
石南举起手来,轻轻地敲了三下,没有动静。再敲,还是没人应答。第三次,他想稍微用点力气,可手举起来,又放下了。上一次来的时候,就因为敲门敲得太响,惹李老师生了那么大的气,连门都不让进。
石南低着头转了一圈儿,实在没想起什么好办法。看看手机,快到十一点半了,行政机关的人马上就要下班,要是有人问起他在这儿转悠什么,他可怎么说呢?这些行政机关,特别是图书馆的女人,嘴巴那个厉害,学校里一丁点儿大的事情,一旦让他们知道,立刻传得风风雨雨……突然,一个念头撞进石南脑袋里:图书馆王老师,对,李平原的夫人王采薇以前就在中文系,而且还教过“古典文论”,虽然石南没有听过她的课,可师兄们都说,王老师的课极好!对了,为什么不去找找王老师?王老师是院办袁主任的大学同学……石南心里一亮,扭头就走,直奔行政楼。
石南不知道的是,他的一举一动,其实都在李平原的监视之中。李平原就躲在防盗门的“猫眼”后面。石南第一次敲门,他就蹑手蹑脚地走过来,看清楚外面的人,立刻悄悄地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等到石南第二次敲门,李平原心里更是涌起一种交织着快乐与恼怒,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好啊,石南你这小子,求我了,是不是?你当你是谁啊?乳臭未干的娃娃,也人模狗样地当什么主任了!给我抄稿子我都看不上!请我上课?你是教授我是副教授,我听你的?没门儿!再说了,你以为我是当年那个没见过世面的穷教书匠?我李平原也当过科研处处长,知道你们那点儿弯弯绕儿!”
李平原早在家里算过一笔账。学校里副教授上一节课二十五块,可在国家级期刊发一篇论文奖励一千块,要是能发在国家重点期刊上,那就再翻一番,奖励两千块。一门“古典文论”,一共三十六节课,忙里忙外一个学期,不过挣个九百块钱,再没有别的意思,可文章就不一样了,即便是买个版面,不过花三四百,还有奖励,还有名气,更关键的问题在于还能评职称!难怪前些年乔大海一帮人都把课让给别人上,口口声声说是把课时费让给老师们挣,其实,他们的算盘打得比谁都精!现在,这些人一个个都混上了教授,李平原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他早已下定决心,一定要在明年把正高拿到手,当然,还得搞个博士。京华大学的博导方静吾当初真心诚意地说过,要想读博,就去找他!看来他跟王采薇的老爹确实不是一般关系,到时候拉上王采薇去一次北京,不愁办不成!至于古典文论课嘛,哼哼,对不起喽!
但是,拿定了主意的李平原并没有拂袖而去,他依然靠在门边儿,耐心地等待着石南的第三次敲门。眼见得石南就在自己的眼皮儿底下转来转去,窝窝囊囊地,要走,走不了,要敲,不敢敲,心里真是像有一只小手儿慢慢地、上下左右地挠着,舒服极了。他准备好了,只要石南再敲一下,他就冲出去,好好吼上一阵,发泄发泄积攒了多少日子的晦气,当然,不能动手。君子嘛,李平原从来恪守君子之道!
然而,就在李平原精心构思骂人不吐脏字之文辞的时候,他看见石南走了。大失所望的李平原,怏怏地回到书房。坐在已经被自己的屁股磨出两个半圆的椅子上,他突然感到一阵孤独。一阵刻骨铭心的孤独,潮水般地漫上心头。
常志鸿一大早就从家里逃出来了。没办法,整整一夜,就为了上课不上课的事,姜文珠把他折腾得上吐下泻!在别人眼里,常志鸿可以说是一帆风顺,年轻轻的就当上了副院长,虽说不大管事,但级别是放在那里了,别的不讲,至少开会的时候,主席台上少不了人家的位置!可是,“上帝为你关上一个门,必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这句话有时候就得反过来用,上帝既然为你打开了门,那理所当然地得把窗户关上,否则,人生的好处都让你一个人占完了,别人还活不活?
小常的命运不断地从正反两个方面证实着上帝的公平。
昨天晚上一到家,小常就发现形势不好。没等他下厨房,饭桌上居然已经摆出四菜一汤!这阵势准确无误地证明,今天姜文珠将要有重大要求。果不其然,小常满脸堆着笑,小心翼翼地刚刚举起筷子,故作垂涎欲滴状,可惜还没瞅准具体目标,姜文珠“啪”的一筷子打过来,就把小常的筷子打飞了:
“你以为这饭、这菜是这么好吃的?我告诉你,今天石南那小子没给我面子!我要上课他不给我上,这件事不能就这么拉倒!”
小常笑着拾起筷子:
“咳,我当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不就是上课吗?你要上课干什么?那么累!我还舍不得让你受累呢!没事儿在家歇歇,不是挺好的?我挣的钱还不够你花吗?”
姜文珠“砰”地一拍桌子:
“什么屁话!你以为我眼里就只有钱?你也把人看得太低了!我还得要个名分,我得让大家伙儿都高看一眼!我要不上课,怎么挣个副教授?你又没有人家李来复的本事,给老婆混个副教授,三两力气都用不着,轻飘飘吹口仙气儿似的!亏了你还是个副院长,你看你老婆在系里说话可能顶上个屁?连臭味儿都没有!”
“是不是副教授又怎么样?不就是那么一个职称嘛?其实,学校里科级干部,比副教授得的好处一点儿也不少。”小常嗫嚅地说。
“常志鸿,你还是放屁!你看过狗打架吗?一只狗,被链子拴了,要是没有别的狗在它眼前吃肉,它也忍了,可要是有另一只狗自由自在地就在它眼前啃肉骨头,它就受不了!我就是被拴着的那只狗!在这所大学里,要是再被拴几年,我就死定了!哼,好歹我还是本科毕业,庞贝贝算什么?连个大专都考不上,她现在倒成了副高,人模狗样儿的,我可好,什么都不是!我这辅导员还得干多少年才算个头儿?学生当面哄得你团团转,一掉屁股就骂你是白痴,我受不了了!我没有强求你走后门弄职称,我就想自己上点儿课,我自己熬个职称不行吗?”
小常愣愣地看着姜文珠,听着她的“狗论”,不禁大为惊诧。这才叫“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几天没有认真交流,姜文珠哪儿来了这么一套理论?
姜文珠见他还不吭声,大叫一声,抛出撒手锏:
“我告诉你,常志鸿!你明天要是不去把课给我拿下来,你爱到哪儿去到哪儿去,我不跟你守这个活寡!”
姜文珠一刀戳在小常要命的地方。小常立刻蔫了。
常志鸿大学毕业分到河州学院,因为没有地位,一怒之下考了研,这大概是第一次上帝为他关门开窗。硕士毕业后他继续读博,终于从丑小鸭变成了一个“香饽饽”,纷至沓来的姑娘们都被他的学历吸引,一个个绕在身边儿舍不得离开。小常千挑万拣选了其中最美丽的一个,可惜,婚后连蜜月都没度完,新娘子就哭哭啼啼地跑了,打死也不肯说出内中缘由。河州学院众多“闲人”茶余饭后有过千奇百怪的猜测,可没有多久,精明过人、从不吃亏的姜文珠嫁给常志鸿,太太平平过了七八年,还养了一个胖丫头。小常走在众人面前腰杆子挺得直直的,谁还能说长道短?
然而,姜文珠却付出了重大代价。常志鸿性能力的障碍,使得姜文珠至今还是一个处女。当年嫁给常志鸿的时候,小姜确实打过小算盘儿,她是听在医院工作的王老师说起小常的秘密,主动送上门的。那时候,她只是想凭借常志鸿的力量跳进大学,然后离婚。蜜月度完,姜文珠如愿以偿,三个月后,当“离婚”议案摆上桌面的时候,小常哭得泪流满面,婆婆也跪在姜文珠面前:
“姜姑娘,我们志鸿是委屈你了,可他还得做人!求求你发发善心,等我悄悄儿领一个孩子回来,就说是你养的,到时候你说走就走,说留就留,我们娘儿俩不说半个‘不’字!可你要现在就这么走了,志鸿也就从此别想成家,从此没脸活下去!他不活,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你一人身上挂着我们两条命,我求求你了!”
姜文珠眼看老人家哭得鼻涕眼泪糊了满脸,颤颤抖抖的像一片即将飘零的落叶,一咬牙,同意了。第二年暑假,老太太把姜文珠接到老家,好吃好喝供养了几个月,回头买了一个超生的小姑娘,就算是常志鸿和姜文珠的闺女,高高兴兴回到河州。不料老太太一到家突然中风,连句囫囵话都没说出来,眼泪汪汪地死了,姜文珠眼前,一边儿是哭得昏天黑地的常志鸿,一边儿是嗷嗷待哺的小闺女,要说走,也实在下不了这个狠心。
小姜跺了跺脚,一把从地上拖起常志鸿:
“别嚎了!我不走了,我这辈子豁出去就给你糟践了!只要你对我好,对这个没爹没妈的小丫头好,我就不会离开你!”
小常抹了抹眼泪,定定地看着姜文珠,发现几个月前还觉得卑鄙丑陋的这个女人,突然变得圣母一样的纯洁高贵。他扑上去搂住姜文珠的腿:
“文珠,我要是对你不好,对孩子不好,我就不是人!你满学校去嚷嚷,就说我不是男人!”
从此,姜文珠安安稳稳地和常志鸿过上了日子,起名乐乐的女儿一天天长大,一天比一天更招人喜欢,依偎在姜文珠的怀里时,让从未生育过的她体味到了母亲的幸福。特别是每当乐乐把自己的小脸紧紧贴在姜文珠脸上,伸出湿甜温暖的小舌头,一下下舔着姜文珠的泪水的时候,姜文珠明白,她再也离不开这孩子了,更何况常志鸿也始终像孩子一样依恋她,听从她的每一个要求。夜深人静时,青春年少的姜文珠也有过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的时候,万不得已,她就坐起来看星星,看月亮,看身边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日子就这么流水似的过去,姜文珠的脾气越来越大,有的时候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了什么,就会劈头盖脸地痛打小常一顿,过后,又像母亲似的给他疗伤。在河州学院,姜文珠是出了名儿的“河州狮吼”,谁也不能理解堂堂的院长、博士、教授常志鸿,为什么看见姜文珠就乖得有如三岁的孩子。到这时候,常志鸿才更明白,姜文珠为他做出的牺牲有多大!那确实是他一辈子,乃至下辈子都无法偿还的。
几乎没有选择余地。尽管常志鸿完全了解姜文珠不适合教书,可他还能怎么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