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稍稍凉爽一点,十点又飘过了几点雨,于是在弄堂中乘凉的人们全都回了家。大约在11时30分,三楼亭子间余子建的台灯也熄灭了。陈瑞平到长乐路上看了看。知道二楼校长的灯也已经黑了。再等了一会,他听到弄堂隔壁新娘子家的自鸣钟敲过了十二下。到这个时候,马路安睡了,只有不多的路灯似乎是睡眠中飘荡着的梦。
他悄悄开了门。很好,没有声响。在他反身关门的时候,他似乎闻到一股腐败酸臭的味道,有一个黑色的光溜溜的孩子跟在他的身后。他再定神,又用手触摸了一下。只摸到了挂在门背后的数把马桶宣帚,和擦干净马桶用的抹布。他就以为是惶惑而已。他抬头,上面是一个黑洞,一个深不可测的黑色隧道,他已经被一种魔力控制,身不由己,被黑暗吸引。
一楼的房门开着,一家大大小小六口人,横七竖八,鼾声很浓。他担心自己脚步会发出声音,就做筋做骨地一步一步向上走去。二楼亭子间的门关着,亭子间嫂嫂的男人,一向是睡得很早的。二楼正房门口应是一个灶台。陈瑞平担心自己的人太高了,头会撞上什么东西。楼梯上太黑了,他只能想象以前来这里看到的情形。两只手在前面探着,他摸到了余子建小时候睡过的摇篮,吊在空中的一只饭篓。摸到了转弯扶手的那个圆圆的东西,才放了心。经过三楼亭子间,他在转弯的时候错了方向,一下子额头碰上了门,门是虚掩着的,隙开了一点,有吱呀一声。怎么会撞的?自己家的楼梯全是向左转弯的,而对门的楼梯是向右转的。他迟疑了一会,心跳得很快。一时不知道怎样才好。幸好门里没有什么响动,他才走上最后一段的直楼梯。三楼的正房的门开着,有一点微微的光,一截短短的蜡烛在摇晃着火焰。这是汪蓓蓓在欢迎他。
正房除了光光的四壁,什么都没有了。空旷的房间中,蓓蓓显得很小。但是对他来说,只要有蓓蓓就可以了。蓓蓓光溜溜的手臂像蛇一样钩住了他的脖子。整个身子全部贴上了他的身体,嘴唇就紧紧贴着了他的嘴,他们还不会吻,只是嘴唇撞上了牙齿。蓓蓓在颤抖,瑞平吻到了蓓蓓小巧的耳朵,还有软软的鬓丝。他的手探到了她的脑后,她已经将两根辫子全部解开了,秀发为他而纷披。
“你一身的汗。比打一场球还要吃力吧?衣裳都绞得出水来。”蓓蓓用一块毛巾给他擦着,随手就脱下了他的汗背心。
“你也是。”
“怎么不是?你道是只有你在走楼梯?我在窗口见到了你走进后门,我也和你一起从下面走到了三层楼。很想知道你已经走到哪里了,又怕你走路的声音太响,惊醒了没有睡熟的人。新娘子家的自鸣钟敲一次,我就看一看门口。”她把毛巾递给了瑞平,“你替我揩揩吧。”蓓蓓的衣服就这样委然落地了。
“叮”的一声,石破天惊。钥匙,刚才还给蓓蓓的钥匙,从蓓蓓的袋里落出来了。余音袅袅了好一会,寂静才又恢复了。
两个人顿时分开了手,像罗马的塑像一样,一时不会动了,只有心怦怦跳个不停。石库门的楼板其实只有薄薄的一层。校长如果没有睡死,当然听到了声音。
但是,不急。这声音代表什么呢?
他忙着将照片拿出来,交到蓓蓓的手中,蓓蓓将照片放到了席子底下,给了瑞平一个笑容:“我以后再看。”完全是无师自通,他们又抱在一起很粗笨地亲吻。
蓓蓓向瑞平的手中塞了个什么,瑞平一摸就知道是那个压箱底。蓓蓓总是这样,最难说的话她永远不用说。
他们躺到了席子上。席子还是那张席子。瑞平有一点迟疑,他惶惑地以为,背后好像有着两只眼睛,在跟随着他们。
倒是蓓蓓坦然,她的双眼微闭着,嘴角笑着,小小的下巴向上仰着,在等待。把眼睛闭上是一个女孩最勾魂的时刻。当瑞平的手触摸到她双脚的时候,她似乎觉得痒,脚动了动,随后把那双手缓缓拉了过来,放在了胸口。
他的心脏再次激烈撞击着胸膛。几天来,他们身体急切的渴望和灵魂的恐惧抵抗,都是在等待这一刻。
晚上十二点。
余子建在刚刚睡下的时候,一点也没有倦意。B配件设计中的一个难题,还是没有解开,最后使他对自己选择的公式产生了怀疑。于是他在自己的脑海中将几乎所有的公式重新回复了一遍。他发觉自己竟然在一开始就忽视了一个最简单的“帕努里定律”的再一次使用。他从床上爬起来。正要打开台灯的时候,他听见门轻微的一声撞击。他立刻警惕了起来,过度的警惕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使他想到了远在西北的设计院是不是派人赶到上海来寻找他了。他的雄辩像滔滔流水在他的胸中酝酿起来了,口中喃喃说着。他想,开头第一句,他要称呼他们“亲爱的同志们”。
但是黑暗中并没有人进房来,只有轻轻地,像他这样敏感的人才能听得出的脚步声向上走去了。他躲在门口向上望去,他见到了摇曳的烛光,和烛光中的瑞平。后来,是两个变换姿势的身影。一个科学工作者能从影子上推算出里面的人在干什么。他忽然切切笑起来了。至少他也是一个成年男人。
他觉得他有一种责任,制止这样的流氓行为发生。于是他构思了一个方案,用三两分钟的时间进行了证明和验证,确信无误。他下楼了。他疯狂而又清醒,他错乱而又理智。按照他的方案,他首先必须寻找到一支戴藤帽的“文攻武卫”队伍。然后用五人的小队伍包围后门,并且在前门设立一个防止楼上人从阳台跳下自杀的装置,如果没有气垫的话,就用三到四层棉花胎,有二十个人抓住最上面的棉花胎,进行第一轮的缓冲,他迅速计算了一下,就算一个下落成人男子的质量约等于六十五公斤,f=ma,……而拉住棉花胎男子的臂力等于……横向拉力实际上是一个合力……够了,五个人就够了。是否要分两个场合,要是两人分开来跳怎么办?不会,一定是有先后的。然后喊话:“光屁股,搞腐化,拉出去枪毙!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死不悔改,死路一条!文化大革命万岁!万万岁!!”然后上楼抓获,让他们自首,游街示众,然后他将向围观的人群发表演说,说明走资派还在走,革命还要进行下去……
他走路比瑞平还要精细,尽管他的动作很夸张,而且有些像电影里的匪兵,但是他确实做到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当他斜背着那个须臾不离身的装着他所有资料的书包走在弄堂里的时候,他很像是一个广场活报剧中的人物。
走进里委他探头一看,里面正有两个“文攻武卫”和一个红卫兵。里弄干部一个都没有。他们正在吃夜点心:每人两个豆沙馒头。旁边是一副下到一半的象棋,地下是一地烟头。里委办公室本来是一种充满生活气息的地方,现在这里平添了一种肃杀之气,钩子上挂着四顶藤帽,藤帽下面是四件雨衣。墙上靠着四根三角刮刀做的长矛。以往居委会总有一种卫生药水的味道,现在这里全部是飞马烟味。余子建的进来让他们吓了一跳。
“我是革命群众,我来揭发一桩腐化流氓事件。”
三人中,只有红卫兵眼睛像闪光灯一样闪了一下。这是一个初中生,还在不谙风情的年龄。两个工总司并不起劲,抓流氓是多余的事情。只要过了二点,他们就可以在另一间屋里呼呼大睡。明天就可以拿到四只角子的深夜班津贴。“流氓?什么地方还有流氓?上只角会有什么流氓?”他们嚷。
余子建很有一点失望,他的革命热情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于是他就说:“我要汇报上去,说你们完全丧失了革命战士应有的立场。”
“好好好,去去。”
其中一个瘦瘦的“文攻武卫”将馒头塞进嘴里,胡乱嚼着,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抓起一顶藤帽套在头上,拿了一根长矛,对另一个说:“老刘,你看家。你,”他指指红卫兵,“去开开洋荤吧。”
三个人走在寂静的弄堂里,瘦瘦的“文攻武卫”毕竟不是军人,他将长矛拖在地上,发出啷啷的响声。余子建很生气,当他向瘦瘦的“文攻武卫”说明自己的方案的时候,那人哼了一声说:“等你将人召集拢来,那两个人已经走了。长矛一根,一根长矛,够了。”
当余子建打开后门出去的时候,校长正扶着墙挪到了门口。
他是听到楼上那一声钥匙掉地的声音醒来的。这几个月,校长一直在紧张之中生活,他的觉像淡淡的灯光一样轻,半夜一般要醒来五六次。为此,他的脸色因为神经衰弱经常苍白浮肿。他总是在写检查。现在桌上还有一份检查正写到一半。每当淮海路锣鼓喧天的声音从前弄堂传来的时候,他知道那里一定有红旗招展的游行队伍。他知道,又有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又发表了。他就很注意地收听电台广播,他就彻夜拟稿。根据最新的精神写成思想汇报请人送到学校去。他以前是不抽烟的,他的香烟票全给了别人。现在他学会了抽烟。他最寂寞的时光总是在云雾缭绕之中度过的,他这才知道香烟是孤独者的朋友,他很珍惜每一根香烟,所以他的手指已经熏成了咖啡色。他当年的难友,不管是生还是死,一个个全在烟雾之中出来了,他怀念他们。他甚至还在怀念当年审讯他的特务,“怀念狼”。他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只要他们说出事实真相。
正是楼上那一声金属响声。又让他睡不着了。他明白,他毕生最对不起的,就是三年前到新疆去的二十四名学生。他树起了数个典型,有优秀成绩但是放弃高考下乡的高三学生,有像汪蓓蓓这样坚决和资产阶级家庭决裂的典型。也有优秀的学生团干部。还有那个“未来的华罗庚”。天花板像电影一样,他们的脸一张张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们曾经红极一时,当年的党报解放日报和团报青年报全登载过他们的事迹。他们歌唱,他们登上列车,他们向他挥手。他们写来的信歌颂边疆。他们确实是自觉自愿去的新疆,而他也真的是在执行教育和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方针。他完全彻底的贯彻无产阶级教育路线,这还有错吗?
但是,谁都没有感觉到的东西,只有良心会时时提醒。他一直有一点隐痛在胸,教师确实不是诗人,教师也永远做不了诗人。因为这二十四人,可以考上全中国全世界最好的学校。他有什么资格不让他们考试?
当汪蓓蓓回到上海的时候,他首先是一种恼怒,以为她是败坏了68中赫赫有名的校风。但是当汪蓓蓓在新疆的真实生活一点点展示开来的时候,他才感到自己背上了债。二十四名学生却像断了线的风筝,不能再将户口迁回到上海了,大学不会再开门了。现在当他平躺在床上,已经没有任何权力,他这才会后悔,后悔自己那样坚决地代替那些学生选择了去新疆。他甚至想,如果他自己带队到新疆去,那就好了。殊不知后面还有文化革命,他没有挽回的丁点机会。当汪家好婆告诉他蓓蓓要回香港嫁人的时候,他先没有回答。后来,他想到这样聪明美丽的一个女生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不去香港还能怎样呢?于是他便告诉汪家好婆。还是去了的好。去了说不定还有机会念大学。这样的回答已经背叛了他当年在主席台上高昂调子的动员报告。
他听到了楼上“笃”的一声。他的中年人已经开始衰退的听力突然有一点恢复了。他听到了赤脚在走路的声音,他听到不真切但是很明白的说话声音。他知道楼上应该有一些特别的事情。前两天,他见到对面楼的陈瑞平曾经走过来,也曾听汪家好婆说,在陈瑞平妈妈住院的时候,汪蓓蓓几乎天天到医院去。教师是天然的心理学家。从青年心理学的角度来看,校长已经准确推算出楼上正在发生了什么。从教育心理学的角度,教师需要行动。
他晃动了一下白发苍苍的脑袋,如同一只冬眠的熊,他又伸伸自己那条被老虎凳咬过的腿,他是一个刚刚开始走路的小孩。这些天,他坚持照着《赤脚医生手册》,用手指狠掐穴位,有些效果。现在他要站起来,于是他用一支圆珠笔对着膝盖上下的穴位使劲戳去。几乎要将这几个穴位弄出了血,他才四肢并用从床上下来了。他听见余子建从门口走过。他不敢去喊醒他。他觉得儿子一定在梦游之中。
校长摸到了五斗橱,摸到了墙,他只能说是能挪步而已。他还担心,在这样深的夜里,最近一年几乎从来没有出过门的他,会不会因为长长的头发和鬼一样苍白的脸色吓着两个孩子?他一步又一步走上了扶梯,在转弯的时刻,他实在不能支持住他无力的双腿,突然跌倒了。他的跌倒弄出了很大的声响,然后他听见了楼上一阵带着颤抖的悉悉声。他站立了起来,用一双威严的眼睛看着楼上。
这样的眼神久违了,以往在做全校形势报告时,只要他这样威严一扫,大礼堂鸦雀无声。
后门又是一响,校长听到儿子发疯时候的尖利笑声,接着电筒的光柱照亮了楼梯,楼梯栏杆和顶上挂着的东西化作影子在墙上移动。接着,他看见了一顶晃动着的藤帽,后来又看见了红袖章。一张激动得红成猪肝的孩子脸。
电筒的光亮像箭一样射来,校长的眼睛眯起来了,瘦瘦的“文攻武卫”用手臂将他挡开,像是赶走一只蟑螂。接着他们上了楼。灯光大作。“文攻武卫”只说了一句:“哈……”蓓蓓的美丽象一颗子弹一下将他击得哑口无言,随后他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最兴奋的是余子建,他手舞足蹈,高八度地大喊:“抓起来!抓起来!抓起来!光屁股,搞腐化,流氓,阿飞,拉出去批判,专政!枪毙!枪毙!”他背着手在屋子里大幅度摇晃着肩膀走来走去,很像是一个革命派。
可是,你能说什么呢?房间里只有一个人,一个女生。
这个女生低着头站着,她赤着脚,穿着汗衫,穿着家常短裤。
那个“文攻武卫”以阶级斗争的观点出发,很敏锐地注意到汪蓓蓓的汗衫被汗水全部弄湿了,短裤中间也是湿的,他很专业地注意到房间里有着一种暧昧的腥气。他很愤怒。如果一个人神色不定,那么这个人一定有事,可是他几乎没有机会当场捉奸定罪。
“文攻武卫”很不甘心,他和红卫兵拿着长矛到处转悠,连晒台和阳台上都去捅过。他什么都没有找到。其实,汪蓓蓓家已经四壁空空,只有两只箱子。“文攻”不行,他就举起了手,可是他凭什么可以劈头盖脑对这个女孩“武卫”呢?再加上这个女孩又是绝色的。恋恋不舍的他咽下一口唾沫,转身做了一个结束的手势。
还是余子建,他打开了所有的电灯。他走到窗口狂喊:“不要脸的男的就在对过,对过90号!我看到的,那个长子。那个打篮球的。他逃走了。他们在第三实验室里,在那个沙发上,两个人一点衣服也没有穿,连裤子都没有穿。他们搞腐化,搞资产阶级修正主义那一套,他们腐败了,他们堕落了。他们要让帝国主义和平演变的梦想实现了。他们是伟大的时代的叛徒。”
文攻武卫感到很没有面子。他已经彻底知道那个人是一个疯子,而他跟随着疯子指引的道路来到了这里。于是他恼羞成怒,大吼一声:“闭嘴!”
尽管疯子天天晚上都要叫喊,但是今天的喊叫毕竟不一般。这个性饥渴而病态的年代啊!余子建的喊声使弄堂里灯光一片又一片亮起来了,90号又有新的故事了。
校长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不得不跌跌撞撞让出路来。文攻武卫和红卫兵正在执行革命的任务,他的儿子是一个正在发疯的病人。现在他是一个正在被批斗的人。他几次要想说话,但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总有一种力量禁止他开口。
他也没有力量用自己的手掌狠狠打一下疯子,这个空气动力学专家。
他站不住了,唯一能做的事情是重新躺在床上。
谢大姐半夜再次被人喊醒。现在她实在太忙了,以前里委的各委员,在清队中三个因为成份有问题被撤换了,另外几个变很索然。她实际上是一个光杆司令。她穿一件短杉,很艰难地挤进人群。还没有听人将事情描述完,她就变了脸色。他非常沮丧,这条弄堂她不能再了解了。她是解放初期入党的,她也是一个善良的家庭妇女,他喜欢这条弄堂中的每一个孩子。她没有小孩,她将弄堂中的所有孩子全当成自己的孩子。她办公室抽斗中一直有很多的椰子糖,专门留给跟母亲一起来到里委的孩子们。在口中化掉之后毛茸茸有渣的那种是小孩最喜欢吃的。这条弄堂的孩子一向很争气,不断会听到某某在学校和区里得奖的消息。现在,她所爱的孩子们竟然会这样!
她就如同河马一样喘气,对文攻武卫和红卫兵说,现在外面很乱,为严防阶级敌人破坏,你们立即去驱散人群,让大家回去睡觉,明天还要抓革命促生产。然后,她看了一眼疯子。对文攻武卫说,他神经有点不正常,送他回家吧。
她仰起了头,对着空中喊:“回家了,回家了。”一面往四周推人。不过她今天明显缺乏威信,因为好奇的人群一直没有散开。
狼狈不堪,狼狈不堪啊!这就是这条弄堂书读得最好的两个小人。这就是弄堂里球打得最好的男生。这就是弄堂中最美丽的女生。她的眼泪忽然委屈得自己流了出来。将心比心,这是两个正在绝望中挣扎的孩子。她为他们羞愧,难道不要为自己羞愧吗?她没有去帮助他们,她完全可以将他们交代给邻居照顾,完全可以让他们在弄堂中按照习俗认“过房娘”。她可以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领到自己家中来。但是她没有,她是党员,而且继续要当一个过好文化革命“关”的党员,她是黄浦区一个三结合干部的妻子,她更要支持她的男人。
于是,她从自己家里端了一张方凳出来,坐在小弄堂口头。不料她此举令人们感到新奇。更多的人出来了。
陈瑞平从三楼偷偷看下去,只看到许多人,和人一样多的正在发出声音的嘴,人数乘以二的贪婪的眼睛在夜色中转动着。
他们什么也没有做成。刚才校长在楼梯口跌倒,他立刻胡乱套上裤子,抓过汗衫就冲下楼梯。他被校长威严的眼神镇住,一路心口噗噗乱跳。他到底在疯子和文攻武卫到来之前回到了自己的家。他和蓓蓓没有被文攻武卫抓住,他偷偷看看对过,蓓蓓正好也在看他。蓓蓓伸了伸舌头,好像还笑了一笑。
陈瑞平只好指一指下面。蓓蓓的脸色才凝重起来。
一弄堂的人快点散开啊,散开啊!
他们不会散开,或许他们散开之后是丑闻添油加醋地扩散。弄堂不是法院,弄堂“处理”这样的事情有自己的方式。陈瑞平的腿骨就不由自主地打颤。他很惊讶,他竟然没有去死的念头。他好像在等待这个结果。而且他在盘算着,明天如何穿过眼睛的长廊,走出去。
这不是一种镇静,而是一种无奈,因为他的双腿一直在颤抖,一刻没有停过。对面有一个女生,同样也在发抖。
彻夜未眠。楼下的人一直到三点才渐渐散去。他不需要再往下面看,只要听着谢大姐诲人不倦的声音,渐渐嘶哑,渐渐轻了。他和蓓蓓就知道人群终于散开了。
他和蓓蓓一直站在窗口,互相用眼睛慰问着,交换着忐忑不安的感觉,也交换着那种终生的遗憾。蓓蓓的泪水一直在流淌,不时用毛巾擦拭一下。
人群散开的时候,他们都把手放在心口拍着。这是石库门的肢体语言,可是,他们能宽慰了自己吗?瑞平在无声地说:“还好,这一夜过去了。”蓓蓓无声回答:“今生今世还会有这样一夜吗?”瑞平再说:“可惜,我们没有做成。”
他们意识到他们已经没有任何机会了。蓓蓓靠在门框上,整张脸上全都写着遗憾。
早上7点,对面亭子间嫂嫂上楼来了,送给蓓蓓一碗馄饨,也用竹竿“渡”了一碗给瑞平。瑞平接过碗,说:“慢点,我还有钱和粮票要给你。”亭子间嫂嫂收起竹竿,说:“不要紧,一碗馄饨还是吃得起的。”亭子间嫂嫂显然在她下班走进弄堂的一段路上已经全部知道了事情。蓓蓓的眼睛红着,亭子间嫂嫂转身对蓓蓓说:“来,我替你把头梳一梳。这样好看的小姑娘。又是到香港去,哭什么呀。”
亭子间嫂嫂以往看多少有点钱的汪家和陈家总带有一点醋意。前些日子听说汪家要搬走了,便又觉得自己将房子弄大一点有了希望。现在轮到她来劝蓓蓓、瑞平,她就很有点面子了。所以她在女人软软的心肠之外,还有一点能够参与其间的得意。何况,等她下楼之后,自然会有人向她打听一切。她也当然有事情可以讲。
“蓓蓓,不是我说你,心总要放宽一点。很多的事情是不能急的。我听人家说,香港霓虹灯要比上海多,香港人要比上海人有钱。你啊,就不要再留恋上海了。对面的这个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忘掉他好了!”
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亭子间嫂嫂扭过身子,向瑞平飞了个眼色。不料瑞平已经躲到前楼去了。
蓓蓓被亭子间嫂嫂打扮得山青水绿,心情就有一点平静了。亭子间嫂嫂说:“现在我要去困一歇了。是明天上午的车吧?我和你二楼叔叔送你。”二楼“叔叔”其实是“嫂嫂”的丈夫,“叔叔”是瑞平这一辈人喊出来的,“嫂嫂”是从校长对她的尊称开始的。
瑞平其实一直不愿意离开后间,只是因为蓓蓓家的人一直不断。他们实际上已经被监视,不能再有接触。下午三时,他张望了一下,发现蓓蓓正在等他。一肚子的话用文字描绘不出来,他们就放弃了用纸版对话。蓓蓓举起了一只手,让瑞平猜。
瑞平故意不猜。她将手张开,这还是一个“压箱底”!“这个是男人,这个是女人;这个是你,这个是我……”这就越发撩拨了他的遗憾。他们昨夜铸成了终生遗憾,让那种饥渴越发强烈。
蓓蓓将门关上,放下保险,用手势要瑞平也将门插上。
这是在大白天,蓓蓓是什么全顾不上了!她脱下她的短裤,放在一边,然后又脱下上衣。最后,她毫无羞涩地裸体站在瑞平的对面,像昨夜一样。她含着眼泪,挺着她狐狸一样的细腰,执着地在等待。她胸口的白鼠随着她沉重的呼吸缓慢起伏。瑞平十分惊讶,远远地,竟然闻到了她身上的淡淡的檀香味还有汗味,手指已经抚到了柔软的肌肤。
他心脏非常紧迫地跳动着,他的气管丝丝作响,还是那股铁锈味道,正如他在篮球赛最惊心动魄的瞬间。
咬着牙,他用胀满青筋的手解开了衬衣的扣子,脱下了丑陋的裤子。
他们只能这样很笨拙地继续昨夜的激情。这是一种无声的赠言,他们知道告别之后两个灵魂将重新回到孤独中间,但是,他们还要互相致谢。她知道陈瑞平喜欢看她走路,婀娜多姿地走路。于是,蓓蓓就翘起粉红的脚趾,鬼魅一样的膝盖幽雅地晃动,她慢慢在屋里走着,一面扭着腰身。虽然是没有伴奏平常的几步,瑞平看来是非常美丽的青春之舞。想着蓓蓓从此之后天高水长,纵有一肚子委屈,哪里可以去说,瑞平的眼睛很快就模糊了。窗和窗之间,已经是咫尺天涯。他想伸出双手,可是他的手再长,怎么够得着呢?泪水漾出了眼眶,淌了一地,他没有什么能够相赠,只有19岁男孩的泪。
一向喜欢在瑞平面前流泪的蓓蓓今天一直忍住不哭,直到最后。她站住,看着瑞平,突然就反身离开后间。门蓬的一下关上,惊天动地的嚎啕就传了过来。
夜晚是怎样到来的,瑞平不知道。对面房间里嘤嘤的哭声,停停行行,像连绵的秋雨,没有一个尽头。他只能坐在窗口干着急。
他就这样睡着了。半夜,他突然惊醒。像是一个梦,是妈妈在对他说:“你啊,哼!你能做什么?你已经不认我这个娘了,我们的家也全被你败光了!”醒来心还在怦怦剧跳。
不知是几点了,对面还是四扇打开的窗户,在窗户的一角,有一个白白的身影。这是蓓蓓。女孩总是藕断丝连,蓓蓓如果等不到他醒来,或许会这样站到天亮。这天有浅浅的月光,蓓蓓俏丽的眉眼能依稀辨出,她不哭了,她的神态很安祥,人像是一张照片一样轻盈。两人相视着,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点动作。蓓蓓将一样什么很轻的东西扔了过来,这次她扔得很果断,“的”的一声,东西落到了地板上。瑞平循声在地上摸了一会,捡起来,知道是一个他曾经朝思暮想的团徽。
蓓蓓的团徽在他的手中。向往、盼望和努力、争取,那时的青年人全是这样的。有很多的东西拿在手里就是得到了,唯有团徽不是这样的。在瑞平手中的团徽还是蓓蓓的,蓓蓓付出了改变一生的代价才得到了它。这就是蓓蓓留给他青春的证明。
蓓蓓先是惨然一笑,然后开始关窗,一扇又一扇,将四扇全部关上了。墙上就只剩月光,霜白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