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是乳白的湿润的。淡淡的雾气之中,有一些轻微的篾片被割断的声音,还有工人互相的问答。终于,有一根粗大的毛竹被放下去了。当毛竹经过很多工人的手,无声接力之后,最后落到弄堂的水泥地面的时候,发出“咚”的一声是很震动的。脚手架说拆就拆,不知不觉之中小弄堂已经大修好了。弄堂里的“天桥”,也已经没有了。
一个工人从窗口探进头,问:“有火柴没有?”然后就接过火柴点亮了衔在嘴上的烟。他将香烟衔在口上,又是一支粗大的毛竹放下去了。
瑞平没有睡醒,眼睛是红红的。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床,床上还有一张小妹写的纸条。他忽然想起来了,小妹昨晚在家里等了他很久。
他的眼光穿过门穿过对面的两间屋子,见到汪蓓蓓正用叉子将那领席子晾在朝北的阳台上。蓓蓓起来也是很晚的,她的脸是苍白的,头也没有梳过,反而有一种楚楚动人的模样。看到瑞平的时候,看到瑞平的时候,她抿着嘴诡秘地笑了。不过瑞平立刻见到了在她的眼光中出现了一种特别的神色。回身一看,原来是蔡小妹正站在背后。
蔡小妹喊蓓蓓过来,蓓蓓就过来了,她低着头,看着地板。
小妹将手摊开,这是三枚像麻将牌一样的金子。这是旧社会在中国流行的最小金块了,九七金,一两。他们其实是第一次见到金子。
“有人放在我的衣袋中。”
“谁呢?”
“没有别人,只有你妈妈。”
“那你就拿了吧。”蓓蓓两只眼睛一直盯着蔡小妹,她懒懒的,但是有一点失落。
“我爸爸说,不是你的东西,不能要。他不识字,道理是晓得的。”
“我看应该想的是另一个问题,他的妈妈为什么要把金子塞到你的口袋里?而且是在临死之前。”
这时有四个人在讨论的问题,妈妈一直没有出场,妈妈其实一直存在。
“我不知道。”
“希望你转交给陈瑞平,她知道知道陈瑞平现在正好在发呆。”蓓蓓又说,这是她希望的答案。
瑞平就不说话了,他确实有一点感动。妈妈要将金子给我,只要给娘就可以了。妈妈的金子一定是给小妹的。“不像。”他说,“这是妈妈发给你的工钱,你毕竟陪了这样多的日子。那个瞿老师还给我妈倒马桶的钱呢。”瑞平说。
小妹没有再说:“不是吧,你妈妈没有必要将这样多的钱交给我,这里有三两黄金呢。怎么样算都是太多了。”
“资本家最不能欠的是工资。这是工资。一个几乎一无所有的人,将最后的积蓄拿了出来。当儿子已经革命的时候,她害怕最后一个人孤独地死去。于是她很感激一直陪伴着的你。”蓓蓓说,当然她知道这样的解释连她自己也不信。
“我们交给学校吧。”瑞平说。
“你啊,你首先想到的就是如何洗刷自己。你妈妈又没有将黄金放到你的口袋里,住院这样长的日子,难道没有机会?”蓓蓓的嘴一点没有饶人,“学校不知道会怎样处置。况且你又有很多讲不清楚的地方。抄家的时候你为什么不交出来?你啊,还是一个寿头。”
“反正我不能要。”瑞平说。
“但是我也不能留啊。”小妹将黄金放在桌子上,好像怕被烫着一样。
“那就我说了,放在小妹家吧。小妹是工人出身,安全。瑞平你说对不对?”蓓蓓将金子往小妹的手中一塞,小妹连忙将手放到背后。金子就掉在地上了。
蓓蓓就问瑞平,说是信封有没有?瑞平就说“有”。蓓蓓一把抓过来,在上面写上“陈瑞平妈妈”,然后将金子往里放了,交给了蔡小妹。“先放在你这儿,它现在属于你就是属于工人阶级。不能交出去,不能。因为一旦交出去了,它不但不能属于你,最后也不能属于陈瑞平,或许也不能属于国家,已经有很多的抄家物资被人偷了。瑞平你说对不对?”
蓓蓓突然发现蔡小妹的脸上浮起了一阵红晕,那是一种猜想突然和真相吻合之后的疑惑。她这才意识到,她怎么能这样毫无顾忌地责备瑞平呢?她是不是太主动一点了?这样的出格便出卖了自己和瑞平之间的秘密。
蓓蓓的脸突然也红了,于是她脱口而出:“我们没有什么啊,我说的是真话。”
人间的许多秘密都是在不经意间泄露的,泄露之后的弥补就是进一步的泄露。
小妹低下头很久,过了一会,就说:“我到学校去了。”
瑞平就将那个信封交给小妹。小妹迟疑了一下,就接过来了。瑞平就说:“那我送送你。”
不过走下两级楼梯,小妹便眼泪汪汪的了。走到楼梯转弯的地方,小妹说:“你上去吧。你们不是还有事吗?”
“你怎么哭了?”
小妹瞪了他一眼,只说“楼上的那位还在等着你呢”,就下了楼。
小妹的眼光就有了一点异样,一点生分。瑞平突然就感到深深的悔恨,如果小妹对他一点没有什么,那么她为什么要红了眼睛呢?
中午放学,爷叔就等候在家门口,指着一辆黄鱼车说,你就骑这辆车去吧,还说你妈妈在劳动的时候经常骑这辆车车走废铁屑。瑞平的手中还有六十七元九角钱。爷叔将一百八十元丧葬费用交到了他的手中,让他签了字。又说他可以申请救济,也可以回到萧山自己的家中去。有什么决定可以告诉他。这些以前是工会的事情,都由造反队管了。爷叔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不管戴上什么袖章,做什么官衔,他都会做这样的事情,一点一划。
于是爷叔坐上了车子,陈瑞平就踏。顺着斜土路到龙华殡仪馆去。路有一点远,一开始手就不听使换,龙头很重,两个肩膀很酸,手很没有力气。后来双腿也酸了。妈妈要骑这样的车子是很不容易的。瑞平疑心爷叔是对自己进行一种教育,也是为了在长长的路上平静自己的复杂心情。爷叔是一个近视眼,现在大约三十五六岁。他戴一副有黑边的近视眼镜。眼镜是很好的掩饰。他似乎在殡仪馆中流下过泪水,但是实际上没有人能够看见。爷叔买了一个比较大的骨灰箱。将两个布袋交给了陈瑞平,让瑞平将骨灰放进去。这是一个太小的坟墓,却有两个人的生命。瑞平看到很多人领走的布袋是红色的,自己手中的布袋是黑色的,这不言自明。
回来的路上,是爷叔踏的车子。他们把黄鱼车停在路边,走进一家淮海路上的饭馆,名叫成都食府。爷叔点了虾仁豆腐和家常豆腐,两个男人在一起吃饭,就像是死去了父母的两个孤独的兄弟,桌子角上放着那个用牛皮纸包好的骨灰盒。爷叔经常往旁边看一眼。
爷叔说,你的妈妈曾经有一个机会,在你去红卫兵长征的时候,曾经有一个五十七岁的革命老干部希望和你妈妈认识。那个江西来的干部独身一人,有过战功,但是没有文化,所以官做得不大。他并不在乎对方的成分,只感到人老了,需要和人搭搭伴。你妈妈没有愿意。
爷叔说,这也是为了你。这是石库门的传统。这里如果有改嫁,一定被人看不起。
爷叔最后又拿出三十元钱,说是补助,但是并没有要瑞平签名。瑞平默默收下了。爷叔说:“工厂里的保险箱中还有四千元的存款和公债,没有动过。”
瑞平说:“那不是剥削来的吗?”
爷叔就不再说话了。
这一天的比赛结束之后,小妹将记分牌放进了储藏室。瑞平等在门口,等待小妹和他说话。小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低着头,在他身边无声地走过。他还能向小妹表达什么?小妹和他之间以前有过了什么?什么也没有,现在又会有什么?什么也没有。
他回家的时候,突然有着一种奇特的感觉。他不仅是走向家,还是在走向一个人。一个现在和他有一点牵连的女生。牵连这个词是很奇特的,那就是说,你可以从此关心另外一方了。而这样,他的生命中就有新的胚芽在生长了。不过,他也有了秘密。他走进弄堂,悄悄地看着别人的眼色,你在弄堂中就是永远在众目睽睽之下,无可遁形。而现在他之所以没有臭名远扬,是因为弄堂还需要酝酿。
他从抽斗中拿出“莱卡”,卷上一个上海牌胶卷,――这个是正品,于是坐在朝北的小间痴痴地望着对窗。他并不知道蓓蓓是否和他有同样的心思。他感到自己似乎有一点无耻,不再拿前天的事当成污秽下流。同样他也有了一点宽容,感受到了蓓蓓的感情。汪蓓蓓发现了他,不时抬起头来,将哀怨的眼睛和陈瑞平对那么一下。他们都很小心,他们的位置,都是整间房间后墙的中间,除了对窗,左邻右舍从窗口的任何角度视线都不能射中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弄堂中很静,他们魂不守舍,心在怦怦跳着。汪蓓蓓的行李其实已经用不着再整理,她还是在这里整理着。他感到了牵连的互动,而且那个人是一个女生。
下午,陈瑞平突然被一注水流击中,抬起头来的时候,正好见到汪蓓蓓在对过捂住嘴笑,手中拿着一个式样很旧的破皮球。瑞平立刻到自己小时候的玩具箱子里去寻找,他找到了一支用竹管做成的“气枪”,那是解放初期小孩最喜欢的玩物。他立刻在面盆里装满了水,将一页大楷纸泡得湿透。蓓蓓失去了飙水的对象,正在张望,瑞平突然就“啪”的一声,射去了一颗纸弹。蓓蓓吓了一跳,立刻将一个皮球的水全部飙了过来。彼此无声地哈哈大笑之后,汪蓓蓓在一个蛋糕盒子上用铅笔写下了“出门”两个字。他的心思被说中了。陈瑞平立刻明白在这样的事情上,女生永远要比男生聪明得多,他立刻到大房间中寻找了很久,找到了一张月份牌。立刻在背面写上了“外滩”。
他感到自己从来没有和一个女孩这样默契过,球场上的默契需要成千上万次的配合,而他们从来没有预演过一次就有了全部的心理感应。他们都想要将彼此之间的那种玷污的沉重挽救成为一种并不肮脏的情感。汪蓓蓓就下楼了。十分钟后,他也下了楼。他背着一个军用背包,里面就是莱卡相机。汪蓓蓓见到他,就轻盈地上了一辆12路,于是他徘徊在车站等下一辆,买了六分钱的票。汪蓓蓓在金陵东路外滩回头见到了他,作了一个眼色,又走。外滩当天有很好的阳光,陈瑞平的布鞋踏在地上,也是很烫的。他见到汪蓓蓓穿的蓝色上衣已经湿了很大的一片,就很心疼。他自己一直在烈日下玩球不在乎太阳,他担心她会在什么时候突然鼻子又淌血。
他们先后进入了延安东路轮渡站。船上的人很多,但是很多的眼睛中,没有他们熟识的。他们感到能接近了。他用眼睛寻找着她,她从他的眼神中见到了在酷暑的太阳底下盼望有一点绿茵有一点雨水的渴望。于是,他们渐渐从不同的方向向船尾挪。最后接近了,汪蓓蓓仰头对他一笑,是他从没见过的妩媚。除了红色的横幅和标语旗帜,黄浦江两岸江景寥落,江风带有很闷的淤泥一样的臭味,江水带着上游漂落下来的菜皮和稻草,从渡船两舷流过。船很多年没有油漆了吧,斑驳陆离。当年人们穿着很旧的衣服,渡船的人骑的自行车也是旧的。渡船的轮机发出如同病人一样呻吟。美丽是一种能穿透物体的发光体,蓓蓓戴着眼镜,但是她的两只眸子是很亮的,女孩那件很浅的蓝布衬衫是特意换上的,和其他人的衬衣不一样,这件是收了腰身的。她胸口的毛主席像章不是金属的而是瓷器的质地,白底上的毛主席正是年轻潇洒“峥嵘岁月稠”的时代。已经褪了颜色的平纹布长裤和旧的搭攀布鞋全掩盖不住她的美丽。蓓蓓裸露在外面的脸蛋和手臂,在阳光之下白得耀眼。陈瑞平看到有几个人在偷偷瞧着罗,其中有相貌堂堂的成人,有带着红卫兵袖章的学生。瑞平现在可以和很多人一样看着罗,美丽是一种现实更是一种感觉,他知道在一路过来见到的所有女孩,全都比不过汪蓓蓓。他很喜欢这样,他是这里唯一和蓓蓓有关的人。
这个公园很僻静,没有人想到三十年后会有林立的高楼和汹涌的人流。
公园门口只有两个人,一个女的卖门票,一个男的看门。蓓蓓和瑞平好奇地看了看这两个人。感觉他们似乎是那种“白头说玄宗”的寂寞人物。罗和陈一起买了门票,并肩走了进去。
公园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地落叶,很久没有人扫了。走进去,像进了一个古院落。一个很破败的地方。当年这里居民不多,公园几乎没有什么特点,几乎没有招徕游人的地方。这里没有水池,没有巨大的花圃,没有动物园,沿江一带又没有好好布置,冷落也是在情理之中。树很多,已经到了绿色溢出了叶片时候,知了成了群在势无忌惮地聒噪,这也正是他们所企盼的那种喧闹中的幽静。他们漫无目的地闲逛,实际上是有目的的寻找。他们走到儿童公园,两个人再也不愿分开了,在空无一人的地方分开是很残酷的。蓓蓓拿下了眼镜,这是一个没有预约的信号。他们战战兢兢将两只手互相牵着,继而抱在一起了。这似乎舒缓了两个人惶恐,给他们增加了胆量。
“其实我今天是要对你说对不起的。”蓓蓓的脸红了一阵,“那天晚上我是故意的。我把你拖下水了。”
“我想你是不用说了。应该是我来说对不起。我到底是男的。”
“是我自己。”
“我知道要说也已经晚了。”过了一回,蓓蓓又说:“谢谢你。”
“你要谢些什么啊?”
“因为你也说了对不起。”
这样的对话之后,瑞平的情绪就好了起来。“给你照几张照片吧?刚才在渡船上很多人都在看你呢。”
“好的,你的照片一直是拍得很好看的。”蓓蓓说。
瑞平初学照相的时候,还是在小学里,一个小孩胸口有着一个小小的照相机是很令人羡慕的。他经常拍妈妈。他感到女性进照片总比男性好看。他让蓓蓓摆了几个姿势。这里风光其实是一点也没有,黄浦江正在退潮,比黄水更丑陋的是江岸裸露的黑色的淤泥,还有散落在淤泥上的断砖烂瓦。他们不能下去走上一走。只是外滩百年不变的背景有一点纪念意义。蓓蓓的脸总带着戚戚的神色,拍照的人是看得出来的。瑞平有点不忍,就叫蓓蓓笑一笑。
蓓蓓笑了。瑞平就说:“你总还是好的,比起另外那些还在新疆的人,不知道要好上多少。”
“好是好,总比不上留在上海的人。”
“你现在不是也在上海吗?”
“我的户口又在哪里?户口簿已经收了上去。证明已经开给了我。我一个人活不下去。”汪蓓蓓的眼泪奔涌而出。陈瑞平从短裤口袋里摸出一块手绢,一看是好几天没有洗了。就笨拙的动手要想用手指抹去汪蓓蓓的眼泪。只是粗大的手指与细致如磁器一样的脸反差太大,他立时手足无措。
蓓蓓继续流着泪,“你不知道。我现在很担心很担心,有一种预感,总觉得会出什么事情。瑞平,我们这两天就不要再见面了,不过刚才我就是做不到。”
瑞平说:“我也想过要这样的。不过我也没有做到。”他没有话好说了,只是偷偷看着蓓蓓的脸色,希望她不要发怒。放下水壶,蓓蓓两只大大的眼睛紧紧盯着瑞平看:“瑞平,你对你妈说话的那个晚上,我简直不认识了你,你一向是那么温和,那么待人好的,你一点也没有对人的恶意,我不相信你是在对你的妈妈说话。后来,我才一点点了解了你,你是在用一种革命的样子说话。所以那不是你。”
瑞平就表白:“那就是我,就是我。我应该招人恨。首先我的父母在地底下就要恨我。我自己也在恨我自己。我是那么傻啊。”
汪蓓蓓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你这个人,就是太认真,做什么事情全部像是在课堂中回答问题一样。以后记住,认真也会憨的。你对你妈,就是太认真了。现在没有必要这样认真了。”
陈瑞平看她笑了,自己也笑了。他们两个人就渐渐将脸贴近了。
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人咳嗽了一声。两个人很吃了一惊,这就是公园那个收票的男人。他穿一件蓝格子的土布衣服,胸口上有一个很大的毛主席像章。脸上黑黑的,手臂上套了一只红色的袖章。原来他一直跟着他们,并且他容忍了他们刚才的亲热。他咳嗽了之后就将眼光看着天上,似乎在看银杏树的顶端有什么鸟在叫。
他用道地的浦东话说:“年纪这样小香面孔勿好的。”随后就往回走了。
两个人于是也尾随着他走了,走出了他的公园。那个卖票的女人正在门口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们看。
这才注意到门口不远有一张告示,上面写着:
最高指示
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
最近,本兵团了解到不少流氓阿飞利用浦东公园地处偏僻地段,游园的革命群众较少,以为有机可趁。在公园内进行种种流氓活动。还有不少未成年的中学生在园内非法恋爱。是可忍熟不可忍!
本兵团特此警告,革命群众今后发现上述情况,一律扭送到本兵团团部处理。本兵团也要加强巡逻,严厉打击一切流氓阿飞。
上体司搏斗兵团黄浦分团
一九六七年八月三十日
陈瑞平一眼就看出了“熟不可忍”应该是“孰不可忍”,再看一眼就有了后怕,背后就冒出了汗。这个“搏斗兵团”的厉害他是知道的。这个看门的男人显然是善意的提醒。不知道是因为他们脸上的忧郁还是他们的年轻和清纯使那位看门人心软了?还是因为看门人身边有一个乡下女人在卖票?上海乡下女人心是很软的。
他们平平安安离开了公园。
然而,瑞平的心并不再平安。以前他看到搏斗兵团的告示从来没有害怕过,现在他要问自己了:“我们还是正派人吗?”
回家。他们洗澡,吃饭。然后又是残酷地空闲了起来。他们又用蛋糕盒子和月份牌进行了交流。利用夜幕的掩护,他们又出门了。这回他们要到苏州河边去碰碰运气。
他们的运气依然不好。不仅是苏州河像乌贼汁水一样墨黑的河水中有一种如坏了的鸡蛋一样让人窒息的气味。他们走进的是一个不设门的小码头。卷扬机闲散在一边,又有高高的沙子堆可以掩护。此刻正好没有什么驳船靠岸,工人已经下班。
两个人正要一先一后坐下的时候,不料背后有人说话:“给我五分钱。”这是一个小孩,一个几乎没有穿衣服的小孩,他大约十岁,浑身粘满了灰尘。他走近了,能闻到一股很久没有洗澡的隔宿腐败气息。小孩完全像是一个精灵,他说的不是上海口音,不知道他是怎样到上海了的,不知道这个小孩今后会是怎样。也不知道他是怎样逃过了警察和治安队员的。在黑暗中,他伸出一只手来,手臂上满是沙子。汪蓓蓓从裤袋中拿出一个五分硬币,想了一想,又拿出一个,她将钱放在堤岸上。两个人又走了出来。
他们漫无目的地在马路上走着。这个接近裸体的小孩就跟在他们的背后,手中紧紧捏着两枚硬币,赤裸的脚走得飞快。汪蓓蓓于是很后悔给他钱。他们像逃一样在福建路乘上了一四路。小孩很心疼钱,没有上车。突然是一片喧哗,可能小孩拿走了正在乘风凉的人的什么东西,满街的喊打声。小孩黑黑的身影在暗淡的灯光下逃遁。
当一四路到东新桥的时候,他们对看了一眼。知道整整一天就这样过去了,余下的只有回家。上海当年商店已经在五点关门了,每条路上除了革命的人们,很少有人在走路。只有很多的耐不住热的人们,将自己的长椅、帆布床、门板、放在外面乘凉。没有麻将,打扑克也被禁止。于是他们用传递种种小道消息歌颂文化大革命。先后穿行在这样的人群中间的陈和罗显然非常的紧张,他们连接近的机会都没有。还时时怕有同学认出他们来。他们在人群中是很孤寂的两个。
黑黑的夜色。陈瑞平被一个恶梦惊醒。其实不是什么恶梦,只是他再次梦见了他的父母。他已经忘记了梦是怎样叙述的,这是怎样一个征兆他也不知道。他觉得这是一个恶梦是因为他不敢梦见他们。最后是父母的手中牵着一个黑黑的小孩,这小孩可能是当年的他,也可能是今天他们遇到的那个混身散发着腐败气味的赃孩子。他惊讶孩子怎么这样频繁出现,他没有探究出什么来,只感到自己身上已经有着那种腐败的气味。
他望着天花板,没有看见对过的灯光。不知道汪蓓蓓睡得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