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生逢1966

带着一个空白的脑袋,瑞平正和蓓蓓一起走在淮海路上。

已经是傍晚,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以前,瑞平从来不和女孩子一起走在淮海路上,即使是和一个同学一起帮助老师拿些什么东西,也必然是一个在前面,一个在五六米的后面。走路的时候还要东张西望。生怕谁会添油加醋地编一个故事出来。今天是一个例外,他和蓓蓓两个人一人一只手拿着很多的杂物,蓓蓓腾出了右手,瑞平腾出了左手,一起拎着一个很大的网线袋。蓓蓓很喜欢能这样和瑞平一起拎着网线袋,那样她就有机会和瑞平说说话。

“校长的儿子从精神病医院出来了,现在还是住在亭子间里。”

“唔,这两天没有听见他到弄堂里来喊。”瑞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回答蓓蓓:“不过他还活着。”

汪蓓蓓突然哭了。瑞平看着她红红的眼睛。就说:“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汪蓓蓓还是在哭。

“在路上哭让人家全看见了,回家哭吧。”

蓓蓓有点哀怨地瞪了他一眼,站住了,将身子往边上车转,说:“你就是怕你和一个哭了的女生在一起,让人看见了不好意思。你就没有问一问我究竟是为什么才哭。”

瑞平被一下子抢白得有一点迟钝,“那我,现在问你了。”

“我偏不说。”

瑞平就低下了头,默默地走着。蓓蓓恨得一跺脚,就抢过大网线袋,一溜小跑,顾自往大同坊走了。蓓蓓的脾气很大,瑞平知道。他的脑子立刻又空白了。

他家的门虚掩着,楼梯的灯亮着,蓓蓓已经先进去了。瑞平赶上楼,只见网线袋放在房间正中,妈妈的换洗衣服和牙刷梳子什么的,全散乱地扔在床上。蓓蓓早已经过了脚手架,到对过去了。

他更惊讶的是,家中其它的一切已经井井有条,镜子擦得晶亮,地板也已经拖过。有一张纸条,被扔在了地上:“陈瑞平同学,今天下午来找你,你还没有回来。回来之后,你能到我家来一次吗?”没有署名。连写一张纸条也这样工整的,只有蔡小妹了。小妹好像已经在家里等了他一会了。她经常是这样的,在等着什么的时候,手脚也不会闲着。瑞平到了北间,看到拖把已经绞干,搁在水斗上。两块抹布也用肥皂洗过,晾在水斗边的铁丝上。洗湿了的固本肥皂立着吹风,畚箕斜斜地架在墙角,和扫帚在一起。他闻到了一阵淡淡的桂花香味。

但是,他又闻到了一阵冷冷的檀香味道。汪蓓蓓的那对大眼在对过的窗口注视着他,似乎在等待着他,在那样幽淡的灯光之中。汪蓓蓓还在抽泣着,他见到对过小间黄黄的暗淡的灯光中,有一条红色的虫在檀香的味道中爬行。

“你出鼻血了?”几乎想也没有想,瑞平就越过了自家窗口。

蓓蓓一闪,就走到了前间,瑞平便也进了前间。前间黑黑的,没有开灯。

“你出鼻血了?”瑞平看见汪蓓蓓站在大橱前。

汪蓓蓓说没有。瑞平说看见的,蓓蓓说你再看一看。瑞平就走了过去。蓓蓓确实没有流出鼻血。他闻到了汪蓓蓓身上的味道,那是一种医院里的消毒药水味道混合着女孩汗水的体味。完全不是刚才闻到的檀香味道,这是一种令男人心跳的味道。蓓蓓满脸通红,汗水涔涔。

瑞平忽然发现蓓蓓是一个绝色的姑娘。瑞平空白的脑子里走进了一个女孩。

“你难道不问问我为什么哭吗?”蓓蓓声音低得像是耳语。

“我问。我现在就问。”

蓓蓓永远是这样的精怪,她现在一眼就看穿了瑞平的敷衍。“你坐下吧。”蓓蓓的手里有一只小方凳。

瑞平没有理由不坐下。蓓蓓家的地板很清爽,好婆和蓓蓓夏天向来是赤脚走在地板上的。瑞平在越过了脚手架之后,就将鞋子脱了放在门口。等他坐下之后,就闻到了一股煮熟蚕豆的气味,那是从他的脚上发出来的,陈瑞平的脚经常裹在球鞋里,大脚趾明显要长出很多。他把自己的脚往回缩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看了看蓓蓓的脚。蓓蓓的踝骨细细的,和她的身子一样苗条。她的脚很小,脚趾粉红,修长,舒展。顶端圆圆的,趾甲很小,狭长,一抹浅红。走起来,她的大脚趾先要翘一下,每个脚趾都像是在舞蹈。

蓓蓓的脚往里收了收。瑞平知道她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就往上面一点看。蓓蓓的膝盖也是很优美的浑圆,坐在凳子上的时候很让人想起女生的肩膀。他不敢看蓓蓓的腿和蓓蓓的脸,因为他自己的脸已经发烫了。

“我要走了。到香港去了。”蓓蓓的话像是飘荡在梦中一样。

“好婆走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那时候是要走,现在是马上要走了。”

“就是这两天吗?”瑞平一惊,就抬起头来看了蓓蓓一眼,

蓓蓓又哭起来了。瑞平就搓着手,很笨拙地劝着:“香港也好,就是那里是资本主义的地方,只要自己能站稳立场,到哪里都一样。香港也有劳苦大众的。”

“你真心说这样的话?你这书呆子。”蓓蓓从身后抽出一张照片,扔到地板上。“我马上就要结婚了。”这是一个香港人的相片,一个三十多岁的戴眼镜的胖子。他嘴唇很厚,眼镜的片子也很厚。穿着一件衬衣,虽然是一张黑白的照片,也能想见那件衬衣是花花绿绿的。他的小腹圆滚滚的突起。

“很忠厚的样子?”

“花花公子。他已经结过两次婚了,和我是第三次。八月里这个人还写信来,说是我是他见到最漂亮的女人。呸呸呸,嬉皮塌脸,不要面孔的猪头三!”

“这样的人,不配啊!如果有一千个人可以选择,也不能选择到他这样的人。”

“这是我的事情,你有什么资格说他呢?”

瑞平吓了一跳,他惊愕地看着蓓蓓。蓓蓓的眼睛闭上了,泪水就从眼角涌出来。

“可是不结婚我怎么才能到香港去呢?你抬头看看,再低头看看,然后左看看,右看看,这个世界没有我的容身之地。这人是一个小开,家里老有钞票的。他还说,可以供我读书,读大学。”

瑞平小心翼翼地说:“你不要上人家的当。旧社会这样的事情多得很,一旦他把你骗到手,就不会管你了。香港不是和旧社会一样吗?”

“你才上了人家当呢。”蓓蓓恶狠狠地说:“我给他写信的时候就说,我在新疆和人家已经住在一起了。最好他就不要我了。”

“9月20日。没有几天了。”蓓蓓恋恋不舍地说。“本来8月底就要走的。”

“你是特为留下来陪我妈妈?”

“没有良心的东西。我就知道你没有良心。”

瑞平脑子里“轰”的一声。他直直地把眼睛瞪着蓓蓓。突然有一种很想哭的感觉。他感到自己从来没有完全认识过他的这个对窗的美丽邻居。他把手伸出去,握住了蓓蓓的小手。后来他曾经很后悔,如果自己没有这样一伸手,或许以后什么也不会发生。

“你还是没有良心!世界上如果只有一个傻子,那么这个傻子就是你。世界上如果还有一个傻子,那么这个傻子就是我。”

“我是的。你不是傻子。”喃喃的,瑞平说。

“成天面对着一个傻子,痴痴地相信了一个傻子的人,不是傻子是什么?”

蓓蓓站起来,背过身去,说:“世界上如果只有一个疯子,那就是我。”她说得很轻很轻,但是瑞平明明听到了话音的颤抖。

“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第二个疯子……”她不说话了,背过身子,解开了短袖衬衣的纽扣。

“不要……”瑞平不知不觉也站起来了。像是有一根钉子将他钉在地板上,他像一个雕像一样。如果世界上还有一个疯子,那就是我吗?蓓蓓光裸的背影有着瑞平平时想象的圆滑的弧线。这事情显得特别突然,瑞平就有很大的惊惧。身体的青春其实老早就来到了,瑞平一直没有顾及到,他总是感到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现在所有的生活追求全部没有了,那么就只有自己了,他们完全可以低下头看一看自己的身体,他们像是树上的苹果,已经成熟要掉下来了。

“你不要……”

“我不过是想,洗澡。”蓓蓓没有转过身子,继续颤抖着说。

“是的。”瑞平知道蓓蓓要说的不是这样,自己要说的也不是这样。

他就拖着笨重的腿,向门口走去。

“谁让你走了?”

“那,我怎样?我替你去烧水?”瑞平本来也不愿意走。

“你就不知道我要你做什么?你这个傻子!我决不能便宜了他!不能给他的东西,我就是给了你,也不能给他。”

“你抬起头。”黑暗中,蓓蓓的眼睛炯炯有神,这个女生变得很有风尘感。

瑞平不敢,他连正眼看蓓蓓都不敢。他不是害怕蓓蓓,真正可怕的是他自己。有一本他从来没有读过的书突然在他前面打开了,毫无保留。窈窕女生,完全打开。长乐路上的路灯和着幽微的烛光,用很软的金黄的变幻的线条勾勒着蓓蓓细磁一样的肌肤。这本书他可以细细地读。少女是生命中的白金年代,任何一个女孩,这时全是最美丽的。少年的瑞平发身后就一直在想象的女孩的身体,现在他用小男生的贪欲一个一个字读着。你的眼睛完全可以大胆抚摸裸露的全身而不受到蓓蓓的责备。她如狐狸一样的细腰微微挺起,却将脸转到了一边,好像是很害羞的样子。瑞平的心胀大起来,怦怦跳动像是要将胸膛冲破。他看到了蓓蓓面颊上的酒窝微微漾起。长长的脖子,瘦瘦的锁骨,细腻的乳白的肩膀,都有着无声的诱惑。圆圆的如铜钱一样鲜红的乳晕,软软的腋毛都是他想着的。她如鹅的胸脯一样平坦饱满的小腹在跳荡。她美丽的小巧的膝盖有着一种鬼魅的艳丽。瑞平知道这是一个好女孩,谁都没有见过古代的美女,也不可能见到未来的美女,但是他见到了蓓蓓。岁月沧桑,千百年时尚只是改变了覆盖在人体上的东西,身体的美丽千古不变。

他的全身都在胀大,他的脑袋都要爆裂了。他只伸出一个手指,弯下腰,摸了摸蓓蓓好看的脚。像闪电一样,他突然想到了在黄渡外婆那里算过的命。

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男小人和一个女小人之间的事情。男的一开始对女的有意思,用手指碰了碰女的脚,女子没有发怒,……

当时如果有一个人是清醒的就好,他们没有一个人是清醒的。两人全部像喝醉酒一样。就像沉没在水中,如果分开来,两个人会水,就都有生还的希望。如果一个人有足够的能力,他能将另一个拉出来。如果两个人牵在一起,只能下沉。

蓓蓓瘦瘦的好看的脚踝纹丝不动,瑞平的手顺着往上抚摸着小腿。

男的胆子就大了起来,就碰了碰女的小腿。女的也是有意思,就没有发声音。男的就扭了人家一下……

“你不要怕。”蓓蓓的话语就在耳边,“权当是你妈妈作主。小时候她说过要我嫁给你的。”

他明白这是一种勾引,他喜欢这样的勾引。瑞平感到了她说话时嘴唇的颤抖,她的风尘感是伪装的。“我怕……什么?我为什么要怕?”

他的思绪如同梦一样的游荡,像是一滴墨水漾开在水中。他知道自己正在变幻游荡,但是他不能控制这样的变幻。他的“弟弟”醒来了,他知道火山将要爆发,但是他没有找到火山口。他知道水池漾满了,将要形成瀑布,但是不知道激流可以在哪里飞溅。

后来很多年,当他来到东北下乡,在五大连池见到了老黑山的黑色的巨峰。那个地壳的开口仰天望着天空,曾经是滚烫的岩浆奔泻的结果。他想到了这个夜晚,他是大地,他要喷吐,通红的火热的鲜血在他的体内奔流,他年轻的皮肤上初次出现了胀凸的青筋。岩浆杀灭了原野上的任何植物。滚烫的鲜血流过的地方,他的清醒的思绪就被杀灭,哪怕是红色的革命梦想。

“草-履虫。”蓓蓓说。

“草-履虫?”瑞平想起来了,他们的生物老师就是将这种小生命抑扬顿挫地分成两半来念的。一个大胡子的男人,生物课的第一章第一节就是草履虫,上海可能有一半的生物老师叫这个外号。学生们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小东西,于是便将老师和这样的小生命联想在了一起。老师的一口无锡方言老师浓密的胡子本来可以叫“毛乌苏沙漠”,可惜他是生物老师。于是胡子就成为飘荡的鞭毛。当“草-履虫”讲到生理卫生这一章的时候,就让学生翻开课本自学,而且说明不会考试。学生没有人敢在课堂上看那些很逼真的图画,不管男生女生,早就躲在家里将两性的解剖图看过了。全班羞怯地缄默无声,这寂静的教室便加深了脑海中解剖图的线条。

“是的,草-履虫。”

蓓蓓打开好婆的樟木箱,黑暗中,她先翻开的是好婆已经变淡的照片,影影绰绰,只有上面的氧化银还有金属的光。最后她在里面掏出一个东西。往瑞平手里一塞:“拿去。”

这是一个瓷器的小玩意。一个赤身露体的男人,和一个赤身露体的女人,抱在一起。从发型上看,这还是清朝的玩艺,这是一个“压箱底”。好婆的陪嫁,也是好婆15岁时初为嫁娘时的性知识启蒙。男人的关键部位非常夸张,幽暗之中,瑞平用手指感知了他要做什么。他浑身火热异常,他已经发烧了。

蓓蓓在地上铺了一张席子,蓓蓓的语调变得很悠长,“你太傻,因为你一直生活在城里。只要下乡就好了,乡下三岁小孩全都知道。”

瑞平向蓓蓓靠过去。

或许蓓蓓千百次在脑子里描绘过这一刻,不过现实和想象毕竟有区别。蓓蓓跳起来,眼睛里满是惊恐,她喘着气胡乱说着:“你不能,你不能。我不能,我不能。不能,不能。你,我。”

女生的清醒毕竟来得太晚。这时候瑞平已经不能停止了,蓓蓓挣扎的时候,胸口两头精魅的小白鼠在乱撞乱跳,瑞平的心脏也便疯狂撞击着胸膛。蓓蓓的手在摇摆,但是她不能挡住自己的气味传导到瑞平那里。他轻轻地说,“草-履虫”。便一直向蓓蓓那里挤压过去。哪里还管那些像雨点一样掉在他身上的拳头和巴掌。“我说过你可以吗?”蓓蓓喘着气用两只手撑着默默的但是野蛮的陈瑞平,她到底拒绝不下去,最后便把头歪向一旁,张开两手不再拒绝,胸脯起伏,泪水无声地流着。

一直在飘荡着的瑞平的灵魂霍然就落地了,沉甸甸的,就附在瑞平自己身上,落在这张薄薄的席子上。

一件大事做完了,当两人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蓓蓓脸部肌肉作了一点动作,瑞平想应该是笑吧。瑞平的左肩上被她狠狠的咬了一口。

蓓蓓忙着用双手将自己最要紧的地方遮盖了起来。但是那里红色的血迹滴在席子上。陈瑞平也惊怕起来,这是他的初夜,原来也是她的初夜!他们就这样将自己的初夜丢了。

“现在我和他一样了。那个香港男人龌龊,我也不是什么清爽的人了。”蓓蓓又笑了一笑,她想洒脱一点,不料就哭了起来。有一刻,两个人同时有一阵战栗。仿佛是有一把大斧在砍伐着苹果树,成熟的苹果就落下来了,而青果就在树上和树叶树枝一起惊栗。他们的生理已经成熟,他们以为自己已经是快要掉下的苹果。但是他们的战栗说明他们的精神还是青涩。

“我在想,我要到今年冬天才到十九岁。”

“我还要小一点,要到明年过年才是十九岁。”蓓蓓的两只眼睛望着天花板。

屋子里很暗,他们混身皮肤被汗水润得发亮,檀香味道已经完全消失了。他们彼此闻到了对方新鲜的气息。他闻到了他自己的那种腥气,那是有别于革命的味道。这是一个无私的年代,在这样的时代闻到个体的气味是一个奇迹。这种腥气很快就充溢着整个房间。这一瞬间,他又想起了小妹,他感到自己此刻真的是很无耻。尽管他们之间从来没有什么表白。他感到自己最后的道德防线被美丽地解体了。

“瑞平,痛吗?我本来想好了,把自己顺顺当当送给你的,可是临到头来,我还是咬了你一口。”蓓蓓抚摸着瑞平的左肩,那里在渗血,“你能不能笑一笑?回来的路上,你的脸阴沉得像要下雨的天!”

“谢谢你。”瑞平不知不觉留下了两行泪水。

“有这句话,我就知足了。”

这时候,他们已经坐了起来,瑞平的双手围着蓓蓓,重新注视着蓓蓓,他很珍惜地看着她小小的轮廓分明的胸脯,和胸脯上的两点柔和的突起。长乐路路灯的淡淡侧光依然是软软的,很适合晕染女生胸部的质感,小白鼠很安静,随着蓓蓓的呼吸起起落落。

汪蓓蓓也就不说话了,她轻轻捏着瑞平的手指。一会儿,她说:“瑞平,我很担心你呢,你的手很笨,看你的右手,手指甲就剪得像老鼠咬的。你是不是离不开你妈妈?你的右手指甲以前是不是你妈妈剪的?”

陈瑞平听到这话,心竟然颤动起来,以前只有妈妈这样摸过他的指甲。

门悄悄被推开了,只要一条门缝,只要一只眼睛,就能看到整个房间。

那人是余子建。他开着窗,正在计算着他的B配件。亭子间上面正好是脚手架的竹篾片。他听到陈瑞平走过来,一直到夜深没有听见瑞平回过去。他就蹑手蹑脚走上了楼,见到了白白的两个身体缠在一起。

他吃吃笑了,然后蹑手蹑脚下楼回到自己的亭子间。12点钟,今晚他没有在寂静的弄堂里咆哮。

瑞平很晚还没有睡着。一个人在疲乏之极的时候反而睡不着觉。刚才因为妈妈去世,他脑子里出现了空白,现在空白突然被一个女孩填满。

蓓蓓在说:“这里有一样东西,你拿去吧。这个世界如果我不和你做,和谁去呢?你如果没有拿走,我不能就这样离开上海。我一直在等你,这是我最后一次自由的选择。”

其实,他已经感到了蓓蓓是在利用他对付那个香港人。他知道一切从今年夏天在黄渡千秋桥开始,全是这个很有心机的女生的策划。

他的灵魂在拒绝,他的身体却接受了她。蓓蓓穿着衣服是美丽的,以前他是凭着猜想来看她的,现在,他不得不说,不穿衣服的蓓蓓更美丽。他为此有一点欣喜。到了后半夜,瑞平感到自己浑身粘乎乎的,就感到十八岁的纯洁已经被玷污,已经永远洗刷不干净了。他到后间洗澡,对窗有一点幽淡的灯光,他听到也有水的声音,水在呻吟,仔细听能听到压抑着的抽泣的声音,那是蓓蓓在哭。

蓓蓓为什么要哭呢?她笑的时候是多么美啊。

他又想,和女孩在一起是多么好啊。

墙上似乎出现了妈妈的脸,妈妈在冷笑。妈妈身上的气味就变成了一种回忆,先是饭菜的香味,后来成为香烟的味道,成为机油的味道和霉干菜味道,再后来,是那种呕吐的胃液味道,最后是那种医院中的药水味。妈妈带着气味在岁月中穿行。

妈妈其实刚刚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