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生逢1966

妈妈醒来了。这是黎明时分。淡淡的曙光已经将病房长长的窗帘变成了乳白色。每一个重病人的心里有一个钟,计时的就是死神的脚步声。妈妈已经听到了这不祥的声音。或许她一辈子没有什么大错,只是失去了一些机会。她这些天来永远在后悔自己一九三八年没有在徐州再坚持一下。她以后的日子就全部会改变了。一个女性其实永远将自己和家庭联系在一起。家庭的成功就是她的成功。她永远是弄巧成拙的,她的人生愿望一个也没有实现过。他的丈夫已经死去,她没有生过儿子,虽然她在儿子的身上花尽心血,不过文化革命一来就将她的儿子夺走了。在食堂卖饭票虽然是为人民服务,但是如果说有什么成就感也说不上。何况她本来学的是蚕桑,她只有在嘉善养了一年的蚕,那一年桑叶歉收,蚕也是病病殃殃的。

所以她可以对自己的一生判定一事无成。

因为无数一事无成的人全活着,她也感到可以活着。

自从丈夫死去,她一直在死和生之间徘徊着,她完全知道自己每向前走一步全是最艰难的选择,有很多次,他已经决心要追随丈夫死去了。但是瑞平小时候偎在她怀里睡觉的奶香味道她是一直忘不了的,她其实对瑞平没有彻底失望。她希望能看到瑞平结婚,能看到瑞平生儿子,这是一个母亲最普通的愿望,那怕她像一个陌生人一样,从傍边看着他们。

一个女人还能依傍什么生存下去?一个女人还有什么人能够奉献呢?

她知道自己将要面对死亡,她很欣慰自己没有逼迫瑞平表现对自己的亲情。她想对瑞平说,你不要为自己斗了我而感到遗憾,你是应该的。作为母亲,我最大的担心是你恨起了党,恨起了文化革命。那样,你就要变成另一个人,你就要陷入一种无尽的怀疑和彷徨之中。你完全可能像对门的子建一样变成一个疯子,或者如同别的学校揪出的小反革命一样对抗运动。我什么都不能做,就余下了牺牲。如果将来你还能记得我,是我的幸运,如果你将我忘记了,我也不知道了。妈妈似乎还有很多的担心,瑞平太乖。妈妈这时候才知道瑞平不如小木克这样老练,不如蓓蓓这样机灵,不如小妹这样坚定。

妈妈今天醒来的时候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音非常空洞,就像是在一个穹隆很高的大厅中有共鸣的脚步声,这是一个很沉稳的人,面对着她一步又一步地走过来。她已经和死神面对面,死神注视着她,她也注视着死神,她心有不甘。妈妈的梦,是很轻的。她已经没有了痛楚,也没有了敏锐的思维,她的思想总像春水一样无定向地流动着。她知道自己流泪了。一滴。

有一只温柔的手,用一块细软的棉花吸干了泪水。妈妈的面颊感到了女孩轻轻的呼吸,

还闻到了淡淡的桂花香味。妈妈知道这是谁的手,这个住在前弄堂亭子间里工人的女儿,每个夜晚都在她的床前。

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和她一起打球,她也知道儿子其实真心喜欢的是这个女孩,而不是汪蓓蓓。女孩没有蓓蓓美丽,女孩也没有蓓蓓乖巧。妈妈和爸爸其实本来对这个女孩是很有意思的。有一回听到瑞平说到小妹的好处,妈妈和爸爸曾经特地去过一回球场。那天小妹穿着白上衣和蓝裤子,衣服和裤子都不是新的,但洗得很干净。她带来的饮料是用两个果酱瓶装的大麦茶,洗得很旧的毛巾装在一个有补丁的旧书包中。爸爸对妈妈说,我很喜欢这样的女孩子,不做作,很朴素,很本色,很自然,非常像你。她那时还不会打球,但是从她的动作来看,很协调,很灵活。这样的女孩子,一定很聪明。她会用眼睛很大胆地看任何人,她会很爽朗地笑,笑的时候没有任何多余的手势。想来她的性格大大方方,不需要阿谀逢迎。还没有发给她球鞋,她的布鞋鞋带蹦断了,她就将鞋子脱了,再把袜子脱了,赤脚跑在球场上。她似乎是全场球技最差的一个,但是她没有自惭形秽,总是跃跃欲试的样子。爸爸又对妈妈说,看来她也不会因为自己出身贫穷而自卑。妈妈只是含糊答应着,女人当时想的不好说出去,她看到了女孩结实的胸脯,想着她生孩子的时候有丰沛的奶水,她又看到了她往后有点翘的屁股,妈妈知道她会生儿子。

那天,蓓蓓也过来了,就坐在妈妈的身边,若无其人地谈笑着。妈妈见到小妹的眼睛黯淡了一下。不过只有一会儿,她立刻又在球场上奔跑了。妈妈女人敏感的神经曾经跳了一下,对自己说,她对瑞平是不是也有点意思?

以前妈妈曾经非常妒嫉这个女孩,因为瑞平想要的一切,这个女孩全部都能得到。妈妈的妒忌在一定意义上已经传染给了瑞平。但是妈妈后来又非常仇恨这个女孩,全家的悲剧就是从抄家的那个夜晚开始。不过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她为什么要寻到自己的家里来抄家呢?以前她在弄堂中见到,总是要喊一声“瑞平妈妈”的。妈妈很后悔她一直见到这个女孩立刻高傲地转过头去。或许这是最后一个后悔了。她能为自己解释的是,女孩正是在妈妈的冷淡中让妈妈了解了。妈妈这样想过,就有一点安心了。这个女孩她不会做违背自己良心的事情。她做的最傻的事情全部是一种本色。但是妈妈总不会完全放心,她恐惧地想,一个倒马桶家的女孩会将自己的儿子带走,在自己死去了之后,瑞平将在弄堂里破旧的木板上吃咸菜过泡饭。

昨天,婉菊在床头问她,经常到病房来的两个女孩,谁是瑞平的女朋友。婉菊说:“我真的羡慕煞了。瑞知以后的老婆,只要有两个女孩中任何一个的一半,我就心满意足了。”妈妈说一句喘一口:“两个全是空中飞的天鹅。瑞平怕是没有福气。你看我们这样的成分,还有女孩肯跟瑞平?”婉菊笑着说:“两个全有意呢。”妈妈将浑黄的眼睛盯着婉菊:“哪个好一点?”婉菊说:“那个长的。那个女孩老实,以后瑞平不会受欺负。”妈妈就不说话了。婉菊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瑞平在萧山的时候说过抄家的事情,我看,如果那个女孩没有在,瑞平一定会带了红卫兵抄了自己的家。你要叫小人听共产党的话,共产党不是叫他们造反有理的吗?我们家的那二百二十幅画,还是瑞知爹自己烧坏的呢!如今的事情也只好换种脑子想想了,宝栋和你在解放之后能有一七年的安待日脚,已经是很运气了。”妈妈摇了摇头,娘就说:“她是嫁给瑞平,又不是嫁给你。”

她吃力地抬起眼皮。眼前是一团白色的雾,这是那团棉花。然后是一对丹凤眼。妈妈感到这对眼睛很温柔,她能这样看我,将来一定能这样看瑞平?

“你能叫我一声妈妈吗?我的儿子好久没有叫过我了。”她是想这样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出来,人家有没有听见。

丹凤眼弯了,因为女孩的眼睛眯起来了。她可能有一点惊讶。

“妈妈。”她喊了一声,妈妈没有表情,或许妈妈的耳朵已经失去功能了?

“妈妈。”她又喊了一声。

“我听见了。”又是一滴泪,滚落在枕头上。

女孩继续说着:“妈妈你再睡会儿吧,天还要过一会才亮呢。”

妈妈好不容易伸手摸了摸着小妹的脸,她听到了又一声“妈妈”。

小妹很担心妈妈有什么事会喊她,为妈妈换了湿掉了的尿垫之后,就没有再上躺椅睡下。她就趴在妈妈的病床边上了,她确实累了,一会儿就有轻轻的鼾声。

妈妈抚摩着她的辫子,想着,如果是另一个世道,她将是多么可爱的人!妈妈也苦过,也小康过,知道朴素和本色其实也是可以欣赏的,哪怕她的妈妈倒马桶。

神经消耗的能量没有肢体消耗的大,妈妈的思绪可以漫天飞动,但是动一动手需要下很大的决心。她用尽最后的力气,一点点将手收回被子,再抽出来,中途停留了三次,才摸到了小妹斜纹布上衣的口袋,放下了一些沉甸甸的小东西。

妈妈为儿子做完了最后一件事情,这时可以完全坦然地面对死神了。死神的面容并不狰狞,死神其实是将死的人自己的面容,或者是已故亲人的面容。今天来迎接妈妈的是陈宝栋。妈妈就笑了一下。死神也笑了一下。妈妈就说,你可以将自杀的秘密告诉我了。爸爸就点点头。

妈妈又说,不用担心你的儿子,来,让我告诉你……

病房里很安静。妈妈也很安静。本来她的呼吸就很微弱,现在只是在吐气了,她连续吐出了五口气,肺里就没有新鲜空气了。她的肺已经没有动力,也没有任何弹性了。妈妈的脸就渐渐变得透明白皙,像蜡一样。

一个大汗淋漓的身影出现在病房门口。瑞平狂呼一声:“妈妈!”

瑞平只是在后半夜才在床上躺了一会。那时参汤已经变得澄黄,似乎有一点粘稠,参香弥漫了小小的灶披间。他小心翼翼将参汤端上了楼。守着参汤,他睡下了,不能仰面,只能合仆,他这时才感到臀部的疼痛。

后半夜的梦总是很多。梦中,妈妈将他抱在怀中,兵荒马乱之中坐上了到上海的火车。火车一直在摇晃着,妈妈就一直哭着。这样哭到了上海。上海解放的时候,他是在妈妈的怀抱中,看着红旗飞舞的。

妈妈在说什么?我最大的担心是你恨起了党,恨起了文化革命。那样,你就要陷入一种无尽的怀疑和彷徨之中。就像对门的子建一样变成一个疯子,或者如同别的学校揪出的小反革命一样。我的命很苦,你的命也很苦。如果牺牲了我,能让你成为一个被革命信任的青年,那就牺牲了我好了。我什么都不能做,就余下了牺牲。如果将来你还能记得我,是我的幸运,如果你将我忘记了,我也不知道了。我谁也不怨,苦命能怨吗?

在梦中的瑞平心如刀绞。

最后,他梦见了一个很陌生的人。瘦瘦长长的,好像就是爸爸的模样。爸爸说:就走了?妈妈说,再等一歇。瑞平还没有安排好。爸爸就站在那里。妈妈就睡在病床上。他不知道在这个时候,爸爸已经扮演了死神的角色。他看到了妈妈闭上了眼睛,然后流下了一滴泪。妈妈分明在说:“我的儿子已经四三天没有叫我妈妈了,你能不能叫我一声妈妈?”妈妈是对谁说的?他不知道。但是然后他听见了有人在喊“妈妈”,一连两声。

大汗淋漓。瑞平就这样醒来了。他看了一眼桌子,上面是一个饭锅,里面就是参汤。天已经蒙蒙亮了。他突然醒悟过来,原来妈妈刚才是和死神在说话。死神假扮成爸爸的模样,要将妈妈领走。而妈妈一直在探索的秘密,爸爸为什么自杀,她将亲自到地下去寻找。

他不知道要不要在参汤中放一点糖。他怕糖破坏了老参的奇特药力。他小心地将参汤在煤气上再热了一热,然后倒入一个小小的搪瓷杯,连着那根老参。他出了门。

瑞平赶到床头的时候,是早上六点。妈妈已经去世了。一旁是呆呆站着的蔡小妹。

瑞平一下子将手捂在了心口,他的心先是重重地落下,妈妈死了,他没有机会叫一声妈妈了。然后,又突然荡了上来,妈妈死了,我不用叫妈妈了。他的身体突然不受魂魄的控制,他喊了一声“妈妈”之后就嚎啕大哭。他的泪水滴在盖在妈妈身上的白色被单上。

他一面哭一面在喊妈妈,他知道妈妈听不见了,还是在喊。他喃喃说:“只有二十九天,最少还能活一天。最多还能活六天。妈妈少活了啊。”他还喊:“妈妈,你只有活了四十八岁,太少了一点啊!我没有喊过一声妈妈啊。”

瑞平的眼泡红肿起来,透过泪水,面前是小妹。小妹也是泪流满面。小声说,“我今天早上喊过了。喊了两声,有一声是替你喊的。”

“那不是我喊的啊。我是完全可以自己叫一声的啊。”

妈妈很安祥,像雕像一样安静地躺着。妈妈的眼睛没有闭上,空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张医生就让瑞平帮妈妈合上眼。瑞平的手接近妈妈的眼睑的时候,突然一惊,将手缩回了。谁能面对这样一对带着盼望的哀怨的眼睛?许多人能够直视一对老虎凶狠血腥的眼睛,但是不能面对无家可归的老猫的泪眼。

就在此刻,妈妈的眼睛就自动合上了。

最后的一滴泪水已经全部被枕头吸去了,已经挥发到空气中去。枕头底下是两件很干净的白粗布衣服。已经压得平平整整,按照乡下的规矩,寿服不卷边。那是娘从萧山带来的。妈妈其实和娘一起,将后事已经完全安排好了。娘是妈妈真正的死党,娘是怎样知道妈妈住在医院里的呢?妈妈是托谁将信寄出的呢?妈妈是怎样写信的呢?妈妈是用谁的笔呢?妈妈在写信的时候是怎样知道自己就在某天就要去世呢?还有,煤气是谁教会娘开的?烧鸽子汤的葱姜是谁给娘的?她怎么认得到医院路的?统统是秘密。他和他的两个女同学真正是很愚笨的。他们没有嗅觉,没有知觉,他们被“阶级敌人”很轻易就瞒过了。

汪蓓蓓正在这时候进了病房。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整个病房全被她惊动了。她手中的豆浆杯子哐当一声落到了地上。

在忙碌之中的瑞平身上永远围绕着死亡的气息。他自己也变得很轻,飘荡起来。和死亡共舞。死亡是一种很难摆脱的感觉,死亡本身并不可怕,但是过程却很恐怖。

没有人动过他们一根指头,但是爸爸和妈妈是在红色的恐怖中间走向死亡。

从那个抄家的日子开始,瑞平就在寻找着什么。人总是需要有一个地方依靠。就像脚板要走在地上,睡觉要躺在床上。陈瑞平总是感到自己摇摇晃晃的,不知道能抚着什么才能站直。他的脚在来回行走,到处走,走到萧山,走到北京,其实是他的灵魂在空中飘荡。他的灵魂可以落在什么地方?他属于哪里?没有人能回答他,可是他的脚一刻不停到处走着,他的灵魂一刻不停飘荡着。他的飘荡是因为他已经一无所有了。不能说瑞平丢失了什么。瑞平全身还是完全的。但是文革中他一直在丢失着什么,他丢失了爸爸,再丢失了妈妈。他连带丢掉的还有对妈妈的情感。因为瑞平生活在一个资产阶级家庭,可以看作为是丢掉了资产阶级的思想。瑞平丢掉了一些革命并不需要的东西,不料也将自己抛弃了。原来人生是不能缺少的一些看起来无形的东西的,丢掉了之后人的气味就一点一点散失,也就没有了人生。他的灵魂就要飘荡了。

“空白?”是的,他的脑子经常感到一片空白。他不能将这些纷繁或者空白对人家说,他只能独自想着。他忽然想到,从进了68中,他是一直向着革命走来的,就像是走向一扇红色的门,他以为门后面有很多美丽的景色,他走了那么多年,忍受了那么多的坎坷。他走到了门口,如果他犹豫了,那就好了,不过他没有犹豫。他将门推开了,他发现门前面只是一面白色的墙。他的路也就这样的走完了。而他也不能回身,因为门在背后已经关上了。在一个万分喧嚣的世界里,他是一个迷路的孤魂。他对纷繁的世界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空白其实是寂寞,是孤独。人在空白之中是没有办法生活的。

瑞平是和蓓蓓一起为妈妈办完所有手续的。妈妈已经没有生命了,那么一切的阶级斗争又恢复了。很明白的,派出所和工厂在死亡通知单上注明了出生成分。黑色的丧车来到的时候,穿着白色衣服的抬尸人很严肃地对瑞平说:“地主分子就不要开追悼会了。”

瑞平就说:“我已经和她划清界线了。”

“那么明天来领骨灰。”

当丧车离开医院的时候。爷叔非常着急地骑着自行车来了。听说妈妈已经走了,就很颓唐地坐在病房大楼的门口的石阶上。

“我很后悔。”他说。

瑞平以为他是要进行沉痛的忏悔,他没有。他说:“其实你们全都蒙在鼓里。我是希望你和妈妈全部通过这场革命。当时我们也可以不批斗你的妈妈,直接将她送到车间劳动,那样一切就全部完了。我们革委会讨论过,还是进行一场批判会,让你妈妈,和你妈妈周围的人全部经过了一场真正的洗礼。你也能站稳了立场,妈妈也经过了教育。工人群众也都站稳了立场。”

爷叔欲言又止。他的额头上全部是汗,自言自语:“我是真的后悔啊。”他又重复了一句。

瑞平一直到最后也没有听到他在后悔什么。其实他闻到了爷叔身上的一股酸味,那并不是革命的酸性气体,却很能被误嗅。思维空白之中的瑞平其实很迟钝。他只知道妈妈还是受了批判,妈妈还是经受了最严厉的岁月,然后才死去的。妈妈周围的人全部参加了批斗。

但是瑞平是明白了。爷叔举行批判会,根本上是要表明自己的立场。要不然,作为妈妈过房儿子的他,怎么能坐得牢司令的位置?

只是,他有资格评判爷叔的灵魂吗?他便用手摸着臀部,那里有着娘的鞭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