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生逢1966

小木克没有瞎说。清晨,全校刷遍了大标语。任何一个走进学校的人全都感到突然遭遇了一场地震。校长余国祯的大名和“叛徒”、“走资派”联系在一起,全部都画上了红色的XX。蔡小妹的红卫兵团办公室门口被封上了,一条标语赫然在目:“砸烂老保红卫兵!”小木克做事只怕人家不知道,全部署名“反到底”。小木克亲自爬上楼顶,装上四个高音喇叭,68中的广播从此面对整条淮海路,大楼史无前例的喧嚣。68中“反到底”一举成名。

这一天上午,校长刚刚走进校门,立刻被一群“反到底”的低年级学生带上了高帽子,揪到了礼堂。校长一直在挣扎,校长是第一次被斗,这么多年的威信还在。所以,当校长双手一挣扎,那些使劲按着校长头的初中生不免有一点被他的余威震摄。校长大喝一声,自己站到了台前。校长很严肃,他的眼神扫着会场,一时没有说话。

小木克已经坐在了主席台上,于是他喊起了口号:“打倒大叛徒余国祯!”全校的大喇叭全都响起了回声,“打倒……打倒……打倒……”

校长暴怒。他一下就把那顶高帽子扔掉了,举起手臂高喊:“毛主席万岁!”

这一声口号没有人不会响应,于是所有人全部挥起了手臂。校园中又回响着“万岁……万岁……万岁……”应声而来的人群涌进了礼堂。校长站在那里,一向有一点凹陷的胸脯挺得很高,他伸出左手指点着坐在台下的学生:“我是谁并不要紧,但是,你们知道什么是国民党反动派吗?你们知道什么是蒋介石匪徒吗?你们都不知道。我知道。”他一个一个扣子解开自己的上衣,指点着胸口两条紫红色的伤疤,“这是什么?这就是在监狱里,敌人用烧红的烙铁烫的。”他卷起自己的长裤,指着肿得发亮的膝盖,又说:“同学们,过去,我不会让你们看这些的。一个人为革命做了些什么没有必要到处宣扬。今天,我要让你们看一看,这是什么?这是敌人老虎凳放上第四块砖的时候,我的膝盖留下的残疾。叛徒?你们知道什么叫做叛徒吗?”

“反到底”的一个高中学生走上舞台,他一把抢过话筒:“你们不要相信他的一派胡言。余国祯是一个大叛徒。我在这里有一个证明。1948年7月,共产党南区区委在上海遭到了破坏,几乎所有的同志全部被国民党抓进监狱,其中也有你。在你的党支部里,已经有三个英雄的战士被敌人在宋公园杀害。而你,作为支部书记却能安然熬到解放,你的组织里的所有忠贞的党员都牺牲了。活着的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你,另一个是谁,你完全明白,他是叛徒。他是在解放初期就被镇压了的叛徒。所以,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你也是叛徒!”

校长突然有一阵颤抖,这刹那的软弱就被利用了。初中生们一拥而上,又将校长围住了。一把剪子就在校长的头顶上挥舞,校长花白的头发纷纷飘落下来。校长再次发怒,他突然又是一阵挣扎,挥手将剪子打得老远,他的右手被锋利的剪刀刃口割开,沾满了鲜血。他是一个孱弱的知识分子,此刻愤怒将他变得如同一头猛狮。鲜血飘洒在他的白色的衬衣上,血迹斑斑。

“你们竟然这样对待一个老革命,一个忠实的共产党员!你们知道什么!你们知道什么!?我对你们说,敌人要我讲出党的秘密,我没有讲。敌人要我坐一辈子的牢,我没有屈服。弄到最后,敌人连我的真实身份都不知道。在敌人的心脏里斗争,我们早已将一切置之度外。我能活下来,只是一种偶然。在监狱里,每当半夜,特务来到监房喊名字的时候,我随时都准备高唱国际歌,走上刑场。”他的嗓门立刻嘶哑了。

一个很冷静的声音从后面发出来:“可是你没有死,你就说说你为什么最后和叛徒一起活了下来。”这是小木克。

随着,扩音器中又是一声口号:“打倒大叛徒余国祯!余国祯死不悔改就叫他灭亡!”

“我没有必要回答你的这个问题。这个问题组织知道。”

“你是不敢回答吧?”

这时,小妹领着一群红卫兵冲进了礼堂。小妹刚才一直在等待她的红卫兵战友,这时,她集聚了一百多名红卫兵,冲进了会场,她的手一扬,花花绿绿的传单就在礼堂中间飘落了,就在人们伸手接着传单的时候,他们冲上舞台,将校长劫了下来。

校长反而挣扎起来了,他似乎并不愿意红卫兵为自己辩白,他要自己来说:“你们是在做什么?我难道不能用事实辩过他们吗?”他几乎是训斥着他在这两年中谆谆教诲过的工人子弟。但是,他身上的鲜血点起了这些这些学生的愤怒,也点燃了他们的责任感。他们含着热泪,护卫着他,走出了礼堂。

因为批斗对象已经消失,会场中的人一哄而散。小妹还在主席台上,她面对着小木克,怒目圆睁,说:“你们实在不讲道理,在批判会上乱抛保密材料是违反组织原则的。没有区委的批准,谁也不能将历史资料公开!”

小木克笑了笑。对小妹说:“今天你是受蒙蔽的。当然,他披着革命者的外衣已经多少年了。我告诉你,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党组织是那个叛徒告密被破坏的,而这个叛徒在街头遇到了余国祯,叛徒就对余说,我已经出事了,后面有人跟着。余国祯就逃走了。不过他跑不过特务,最后还是被抓住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这些全是余国祯自己说的,是在他解放后对区委的报告上写的。我刚才没有说这些话,你不能说我乱抛材料。”

“敌人对他进行了严刑拷打!他浑身是伤。”

“那个叛徒开始也死不承认,后来上了老虎凳,被人用手枪指着脑袋才叛变的。那人既然成为叛徒,他怎么会对余国祯这样好?公安局在解放之后问叛徒,你为什么要保护余国祯,叛徒说,余国祯是他的朋友。一个叛徒,一个能够出卖三个共产党员的叛徒,为什么不再出卖第四个呢?”

小妹非常愤怒,说:“你们原来没有什么证据。你们不知道政策吗?你们为什么不批判68中的十七年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呢?”

小木克嘿嘿一笑:“我们当然会考虑的。不过,你们不是一直在不痛不痒地批判吗?如果我们加入,你一定要审查我们的成分。我们只能在你的指挥下,校长的指挥下批判,抄抄大字报而已。不是吗?”

小木克不是那种做事一定做绝的人,一个指挥者一定不能在任何时候张皇失措。在“反到底”占据的小楼中,又有了一场策划。当天的下午,大字报全部贴满了学校。和上午完全不同,揭发的是校长推行的“资产阶级教育路线”,不过,显然小木克经过了反复的权衡,批判的一个重要的内容就是“余国祯贯彻反动的血统论,破坏文化大革命”。他明白,说校长是叛徒完全是一种震动,说校长贯彻血统论,一定能换取更多的学生的同情。

小妹的红卫兵团一时失去了辩论的准星,因为他们全部是纯而又纯的红五类。而在这个地区,在卢湾区的“上只角”,真正的红五类是不多的。68中只有在初一和高一贯彻了阶级路线,那样纯粹的工人革干出身的在班上也不过百分之四十。因此,他们不免孤立。就在当天的下午到半夜,对“老保红卫兵”不满的学生,一下子“如雨后春笋般”成立了二十八个战斗兵团。尽管有的兵团只有十多人,不过充满力度的造反宣言就是一个人也能写。

这一天,余国祯校长很早就回了家。

他一个人过。他的儿子余子建是一个留苏学生,回国之后,已经到西北军工基地报到。他的妻子是南京市一个区的区委副书记。上级本来要为他重新分配一套公寓,他婉谢了,于是他就依然住在石库门里面。他等到人群散尽,将脸上的血迹洗干净。他将站在他的办公室门口警卫的红卫兵全部劝走,没有吃午饭就悄悄离开了。

他躺在床上。他一直感到自己是清白的。他在狱中的表现无可指责。不过他的清白表现并没有让所有的人想通。世界上太清白的人只有在书上才有。特务没有想通,自己人也没有想通。特务其实没有必要对他用刑,用刑只是为了鉴别他是不是一个真正的中学教师。如果一用刑余国祯就哭喊讨饶,他们一定会放了他。但是余国祯一直到腿断了昏死过去都没有多说一句话,他们就很怀疑了,这样的坚强只有共产党中最顽强的人才有。后来,他们将一纸悔过书放在余国祯的面前,只要他签一个字就可以出去。余国祯说:“没有的事,怎么能签?”卑猥的小人物是不惧怕生活上有污迹的,他们看这口气更像是共产党了。

余国祯前后在监狱中待了九个月,后来,当解放军已经开进了上海,牢狱的大门突然洞开,难友才把他抬了出来。他出狱之后,叛徒证明,余国祯没有叛变没有自首。罪大恶极的叛徒立马就枪决了。余国祯伤愈之后重新工作。一切似乎成为过去,监狱中的一段,成为忠贞不屈的壮歌载入历史。

不过,依然有那个疑点,这些个疑点确实连叛徒和特务都不能解释,案卷中过于简略没有说明。更重要的是,最后审讯余国祯的特务漏网了。

余国祯自己更不能解释,自己人的不相信是需要等待的。

第二天的黎明时分,比倒马桶的车来得更早,大同坊就有了很大的响动。一群学生带着“反到底”红卫兵的袖章,冲进了弄堂。几乎是袭击一样,一会儿就将后弄堂最后一条全部堵住了。很响的拍门声,很响的说话声,很响的口号声,最后一条弄堂的人全部被惊醒了。

妈妈从前房过来,问瑞平:“啥人?”

瑞平躺在床上就说:“68中的。小木克。”

“做啥?”

“小木克要革命。”

“他那个出身还要造反?”

“现在正是那种成分革命的时候。”

妈妈突然将伸出窗外的头回过来,狠狠地对瑞平说:“你不许去,到什么时候你都不许去。革命总有结束的一天,资产阶级还是资产阶级,工人阶级还是工人阶级。校长还是校长。你还是你。”

这时数十个手电筒的光一起射向对门,校长从后门口被押出来了。校长没有进行革命的演说,他担心说些什么被人家的反驳会弄出更多的材料。他知道,在他地下工作的年月,石库门的居民或许会因为同情革命暗中帮他一把。而在今天,一个人只要被称为叛徒,石库门的人绝不可能相信他。他保持沉默和孤独。

校长的坚强实际上只有两天。第三天,当区委书记从医院中被本区造反派揪出来的时候,校长就彻底泄了气。他在国民党的监狱中九个月,严刑拷打坚不吐实,在“反到底”的手中只有坚持了三天。他的崩溃是因为他面前的不是敌人,而对方将他看作是敌人。谁都知道校长是区委书记“线”上的人,于是余国祯在学校中很是“被动地”忙乱了一场。他已经有了一种新的“头衔”,“区委书记在68中的黑走狗”。到处是批判会,因为有二十八个兵团,校长又在小木克的“反到底”手中,小木克便很机灵地将校长“安排”给每一个兵团。因为有的兵团只有十多个人,小木克就安排三数个兵团联合进行斗争。在一周时间里校长被批判了十七次。因为小木克掌握了校长,实际上也就掌握了运动的大方向。

瑞平到底没有躲过小木克的劝,几乎全校都起来造反了。他也就成为“反到底”的一员,分到了一只红袖章。不过他心里还有一点忐忑,他感到自己的袖章还有一点“野鸡”。这样的组织在校内没有登记,在社会上没有人承认。不如小妹袖章上的图章,是卢湾区总部盖的。毕竟是有了一只袖章,于是他穿上了瑞知的军装。背上了瑞知那只军用小包当作书包。在马路上走,俨然作红卫兵状。

小木克成为学校中的中流砥柱,他的那双有一点水泡眼的眼睛永远是肿着的,本来眼白很多的,现在眼白上面爬满了红丝。他不再打球,很晚了都在自己的司令部中工作。“反到底”已经成立了一个联合兵团,二十八个组织中有十五个参加了反到底。很像今天的企业兼并,司令小木克已经有二百骨干人马。

瑞平一开始就没有去当“宣传部长”,他甘愿做一些刻蜡纸、拍照这样的事务性工作。

瑞平将蔡斯照相机拿到了学校。有空就拍一些照片,校长被批斗的照片他拍了好几种。以后他看到报纸上也有照片登载,那时的照片时行用摆拍的手段,就是将人组织起来,将批判会弄成一个活报剧的造型,所有的人呼口号此起彼落,表情生动,卡嚓拍上一张。瑞平就感到自己也可以拍摄一张试试。瑞平有一天就叫“反到底”的十来个初中生拍了一张学习毛主席最新指示的照片,连带红卫兵游行和小分队演出的照片送到了报社去。一个多星期过去,照片没有刊登,忽然收到报社寄来的一封信。瑞平就到了外滩的那家报社,一个中年记者说,瑞平的照片拍得很好,能不能说一说拍摄的经过,瑞平说了。人家就又问了一些情况,包括家里的情况。瑞平很老实,将自己家中生父养父子丑寅卯全部说了个明白,足足说了十五分钟。那个记者笑了一笑,就从抽斗中拿出了一块锌版,像是一张扑克牌一样大,硬板纸厚薄,沉甸甸的。锌版上面有一些模糊的黑色,仿佛是有一些人影。他又递上一张新闻纸,粗看黄黄的纸上只有粗粗细细的密密麻麻的黑点,拿远了看,这些黑点组成了许多人组成的一个群像,正是瑞平拍的批判照片。中年记者把两样东西收到了一个信封中,说,“就留给你作纪念吧,我们以后会和你联系的。”

瑞平像宝贝一样将锌版拿到了家里。妈妈很惊讶瑞平会拿这样的东西回家,听瑞平将话说完,妈妈就说,你还是扔掉吧。这锌版原理和标牌是一样的,全部是烂版机里出来的。我们吃的就是这碗饭。妈妈又说:“他们本来是要登的,不登做版子做什么?人家一定是听说你是这样家庭出来的,生怕把你的照片登上了报纸他犯错误,才把锌版还了你。你这个寿头,随便说一个出身不就好了?登出来最要紧。”

妈妈对锌版不屑一顾,铛的一下就扔在了桌子上。

小木克已经将蔡小妹打败了。她的部下已经有不少已经被小木克“策反”了。小木克是很精明的,他不愿自己的反到底成为所有出身不好学生的收容所,因此他在成了气候之后大量吸收工农子弟,而且让他们成为骨干。当“反到底”已经抽空了红卫兵团之后,他就不再在他们的门口贴上“老保红卫兵”了。小木克很忙碌,很紧张,他也不再说校长是叛徒。校园中也几乎没有这样的大字报。校园中的批判倒是不断深入。牛棚已经解散,没有每天早上的悲惨低沉的歌声。早请示晚汇报变成了全校的自觉行动。全校一清早就是齐声朗读毛主席语录的琅琅之声。

在学生们喊口号学习语录的时候,校长也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喊着口号学习语录。然后就很自觉地将自己的腰微微含着,以便有个准备,随时可以上台接受批判。校长依然不断在礼堂亮相。对于被斗,他已经非常的纯熟,实际上是因为惯性而变得油滑。和当年在敌人的监狱中不同,校长有了一些艺术,在接受批斗的时候,很自然地对自己进行一点表白。再加上小木克是不主张武斗的,他就再也没有吃什么苦头。每天他回到办公室,他临时被关押的地方,他会很自觉地翻开毛主席著作学习。有时还翻开《资本论》、《自然辩证法》之类,初中没有毕业的红卫兵看到这样像砖头的著作,便渐渐有了一些敬意。

有一天,校长突然起不来了。他在他的那个办公室里坐着写检查,写着写着下半身就成了泥塑木雕,膝盖弯曲,双脚麻木,双手不住地颤抖。卫生老师在赤脚医生学习班学过了针灸,就到办公室为校长扎了几针,校长的膝盖松了,就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可是他的老伤复发,实在不能走路了。像一根桩子一样,校长戳在办公室的当中。

“你是在装死啊!”初中生们突然警醒了起来。于是提了浆糊桶就要出门刷标语。

小木克来到校长的办公室看了看。又问了卫生老师。校长本来以为小木克要为难他。不料小木克非常爽快地说,可以将校长送回家去。校长开始有一点疑惑,后来看到一个“反到底”初中生推过来一辆黄鱼车,让校长坐在上面。另外两个人陪着,小木克亲自踏黄鱼车。黄鱼车经过淮海路。校长贪婪地看着久违了的商店,行人,标语,很新奇的样子。他突然感到,他的双腿在这个时候发病是一个很好的机遇。他又看看小木克,小木克很和蔼地回头看着校长,对他笑了一笑。黄鱼车进了大同坊,又转弯进了小弄堂,在校长家后门停住。校长想往下跨,两条腿依然如同假的一样,指挥不动。

人群恰好在这个时候聚集过来了。这时出现了一个会被人长久记住的画面,在很多人视线的交集注视之下,小木克往前走上一步,背转身,弯下腰,周围的人一时反应不过来,就在边上呆看着。小木克就用手势示意着,让别人将校长往他的身上靠靠。边上的人在当天简直如同被绷紧的阶级斗争的弦一样,紧张而又笔直地站着,没有动作。小木克于是往后退了半步,用自己的背脊将校长的腹部紧紧贴着,双手后伸,搂住了校长两条指挥不动的双腿,把校长背起。在周围人惊讶的眼睛中走进了后门,手扶着扶梯把手,一步一步上了楼。全弄堂的人都看见了这一幕,很多人张开的嘴巴很久没有闭上。

有一天,小木克专程到校长的家中探望,让瑞平陪着。校长要从床上起来,小木克就说:“当心当心,你还是躺着的好。”瑞平看着小木克嘘寒问暖,校长唯唯诺诺,突然感到这两个人现在已经完全错位了,小木克越来越像一个领导了。

从校长家出来,小木克就进了瑞平的家门。

“你不再斗争校长了?这不是白斗吗?”

“世界上有白做的事情没有?没有。你我不是已经成为红卫兵了吗?我不是早就说过,我们要砸碎的是自己身上的锁链吗?瑞平,我们在球场上不是要将球扔进篮筐吗?我们就是将对手打个血流满头,还是没有得分。我们得分只是因为我们在正确投篮,而且投中了。”

校长静静地躺倒在床上,从此他和风起云涌的大革命无缘。沿着小木克的篮球思路,校长这回就像是被五次犯规罚了下来,不能再在场上运动了。学校中依然有大字报,没有人将批判他大字报的内容讲给他听,没有人来报告学校的动态。人们渐渐将他遗忘。

当文革的最初冲击已经过去,学校开始变得安静了。这是因为,很多的学生已经出门串连去了。校长被打倒了,就没有谁能阻止学生的革命行动。学校教导处的老师无数次地为学生敲上证明上的图章。证明起先还是铅印的,后来走的人太多,就变成了油印的。学校已经成为一个空巢,不久就又满了,那是外地的学生从遥远的地方走了进来,睡在了那些空空的教室里面。陈瑞平他们选择的是步行串连,这是那些成分不好的学生的选择。陈瑞平很幸运,因为和他一路的还有汤老师和蔡小妹。他们走的时间最长,一走就是两个月。他们一直走到了北京。当他们从长征回来的时候,“一月风暴”已经在上海卷过了。上海工总司已经成为上海最大的造反团体。他回家的时候,意外发现妈妈的手臂上缠着一个崭新的工总司的袖章。妈妈造反了。不管怎样,妈妈也算和爸爸划清了界线。爷叔是恒大厂的功臣。他派一个人和工总司接洽,派另一个人和赤卫队联系。就在最后的一刻,他决定参加工总司,于是全厂的工人无一例外全部带上了革命造反派的红袖章。而董品章同志就成了工厂红色的造反司令。

妈妈把瑞平堵在家门口,不许进房门,就在瑞平的手里塞上两角钱和一个装着干净衣服的书包,让瑞平立刻转身到浑堂洗澡。然后,妈妈喊了蓓蓓过来,将瑞平的衣服全部放在一个大脸盆里,用水煮着。热气蒸腾起来。妈妈一面骂虱子,一面在骂瑞平。蓓蓓从对过下了楼,来到90号的灶披间,蓓蓓恢复了她的美丽和伶俐。她看着瑞平,指着面盆里那些有虱子的衣服,一脸坏笑。瑞平忽然感到这个家又有了一点温馨。

“蓓蓓和好婆都要到香港去了。”妈妈说。“以前好婆申请了一年没有批准,现在两个人一道申请,三个月就批准了。”

“好婆先走,我晚走。”蓓蓓说,她很妩媚地看了瑞平一眼。瑞平当然对这样的眉眼没有什么感觉。因为,他是和汤老师蔡小妹一起长征,毕竟他们是在革命,而汪蓓蓓已经游离在革命的范畴之外了。

有一件事情很叫人意外,这是瑞平到学校之后才知道的。他们长征走了三千里,目前并不能构成新闻;因为校园里到处在流传着小木克在安亭的“壮举”。后来在校园里,瑞平看见小木克站在红卫兵团办公室的门口,手臂上戴着的袖章不是红卫兵的,而是工总司的。

“不容易啊,”小木克说,拍了拍瑞平的肩膀,“走了三千里。”

“不容易,成了安亭事件的英雄。”

小木克就哈哈笑了起来,说不过是碰巧而已。

整个安亭事件就是一种偶然,或者说是碰巧。当年这些工人因为种种原因在工厂里不得志或者被批斗,于是就联合起来想成立一个“革命组织”,也好拉大旗作虎皮。不料市委就是不承认。他们就威胁说他们要上北京告状。他们栏了一辆火车,火车到了安亭忽然就不开了。那些工人就在安亭阻断交通,逼着上海市委表态。在安亭,他们很快就陷入了困境。

他们渡过了生死攸关的两天,这才想起了肚子饿。

“我去弄点吃的。”一个学生这样说,他不知什么时候上了那列被引上了岔道的火车。

那个有一张白白的脸,俨然一个首领的人物说:“好啊。”

这个学生正是小木克,小木克一向很好奇,只要哪里有事,他一定会出现的。他偷偷到了安亭,“反到底”里谁都不知道。他的怀里正好还有串联余下的钱和十多斤粮票。

他摸到了一个工厂食堂。递上钱和粮票,那个胖胖的老师傅说:“你不要惹祸就好了。弄得不好吃官司!你小人走开。”他找到一家饮食店,那里的店员将头摇得像钟摆,一万个不答应。小木克第三次撞上了一个大饼油条摊头。他戴上了红卫兵袖章,谎说是步行串联的,好大一队人走得晚了,还没有吃饭。老师傅这才把炉子捅开,烘了一百多个大饼。

饥饿之中的首领和他那一伙狼吞虎咽啃着大饼。他握着小木克的手说:“谢谢,谢谢。”

小镇上传说,安亭已经全是便衣,公安局将来抓人。不管是谁,如果继续胡闹,将严惩不贷。小木克就悄悄离开了安亭,一路上非常担心便衣已经将他的照片拍了下来。

小木克本不确认他们一定会成事。不过他知道,他的爷爷遇到这样的情况,也会如此做的。正如当苏北苏南一片混沌的时候,爷爷在日本人的刺刀和枪口之下,奔走在江淮上海之间,想方设法接济过新四军。谁也没有想到,小镇上的这场闹剧,最后变成了一场正剧。小镇上狼狈不堪的故事最后被称为是一场革命。

红旗飘飘的文化广场,一个超大级别的“人民公社”成立了!口号纷飞,誓言铮铮。当背景已经改变,一个站在主席台上的人完全和一个蹲在铁轨边上的人不能同日而语。小木克便也相信,这个面孔白皙的人,确实领导了一场工人运动。小木克耐心地候在文化广场南门的出口,在心里说,如果等到他的大脑皮层淡忘了那些大饼,对于小木克来说,可能失去一个至关重要的机会。

他走出来了。他换上了一件旧的军装,他的脸依然白皙,加上连夜没有睡觉,他的眼睛中满是红丝。他确实记起了小木克,他疲惫的脸上有着笑容,他将手伸向小木克,并且对一边的很多革命干部和革命军人说:“我们不能忘记红卫兵小将对我们的支持,这位小将,就在最困难的时候,给我们送过大饼。那对我们是有很大的鼓舞的!”

“不仅是我一个人,是68中的反倒底兵团。”小木克这时非凡聪明,记住68中“反倒底”,要比记住穆亦可更容易。

他就这样获得了一个从工人造反总司令部发出的红袖章。他也因此成为68中红卫兵团的司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