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平回家,妈妈什么都没有问他。
只是在瑞平刚进门的时候,妈妈的肩膀抖动了一下。这说明她略有一点惊讶,可能是因为他回来得太快了。萧山人作客,向来不会三两天就回来的。
“何不多住几天?”
“我从来就没有说要留在萧山。”
瑞平草草介绍了一点萧山的事情。说到二百二十幅画全部被烧。妈妈似乎没有一点惊讶。她只是哼了一声,说:“我知道靠不住。”
妈妈看瑞平的眼神很有些暗淡。瑞平知道了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一做就要弄痛人,例如到萧山去。妈妈,还有爹娘姐姐哥哥全部都因为自己被弄痛了。
妈妈的房间里,重新有了一股淡淡的味道,那是爸爸死去之后一度没有的味道,瑞平深深吸了口气,那是尼古丁的辛辣。
爷叔有一天将爸爸的另一部分遗物送回来了。触目惊心的只是一个搪瓷杯子,是一个很普通的恒大徽章厂的杯子。杯子已经没有了盖头,代替盖头的是上面是一快割成很标准的圆形的玻璃片。玻璃片展现了里面的所有东西,火柴杆白花花的,将杯子装得满满。
母亲一看到这样的东西就“啊”了一声。她立刻发疯一样在自己灶间的小厨里摸索,火柴不是少了一盒而是十盒一包。瑞平最简单的推理是,爸爸死时胃里的红色的颗粒原来就是火柴头,本来在这些杆上生长着的。可能是吞下了火柴头还不能致死,但是又很难受。他才选择了在池塘中将自己溺死。死亡和安全火柴应该无缘,爸爸难道不知道解放之后的火柴全部是无毒的吗?爸爸白白受了罪。他是这样精明的人,他难道不知道火柴不能用来自杀?
爸爸原来是在厂里就已经准备死亡。或者说,他在上班之前将火柴放到包里的时候就没有准备回来!
瑞平在爷叔离开之后将一杯火柴杆倒在桌子上,一根一根数着。
妈妈送走了爷叔。看了一会火柴杆,眼睛又红了,不过妈妈没有再哭。她幽幽地说:“我知道你在猜你爸爸在想什么,你一直在苦苦的想着,一直像解一道最难的题目一样,不解出来不罢休。不要去想,想也是白想。没有两个人会在相同的处境里。你不是他,你也永远想象不到他在想什么。你永远不能理解你的爸爸,反动……爸爸。”
瑞平回来之后,妈妈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地,这些天她便有一些多话。她说:“还是我们年轻的时候,妈妈爸爸曾经和树衡老伯伯和老太太打过一副麻将。你的爸爸曾经打出一只不可思议的臭牌,结果给老伯伯大大和了一把。你爸爸被我骂得臭死。可是你爸爸这样坏的脾气却一直没有响,回家后他特为拿出一副麻将,把自己的牌一张一张全部摊在我的面前。我才知道,这是他唯一能选择的牌。”
妈妈将自己的手握成拳头放到瑞平的面前,说:“你能猜出我的手中是什么吗?”顿了顿,就说,“不要猜了。”
她的手张开,什么都没有。
早晨,汪蓓蓓睡眼惺忪地出现在对面的窗口,仅仅穿着一件无袖汗衫,胸脯的两点隐约可见,短裤是三角形的内裤,两条颀长的腿像米一样白。瑞平一点也没有因为她的“暴露”而惊讶。作为同学的汪蓓蓓和作为邻居的汪蓓蓓似乎不是一个人。石库门最最鲜活的季节是在夏天,邻居不是外人,女人并不在乎她们的裸露,这也是石库门还有无穷回味的地方。
“回来了?”蓓蓓先开口搭讪。
因为妈妈已经上班,瑞平少了一点禁忌:“是的。”
“不会有什么结果吧?”
遇上这样尖酸的蓓蓓,瑞平就沉默了。
蓓蓓说:“你见到了你的家人,可是苦了你的妈妈。她每天早上在这里洗脸的时候,我看她的眼圈全是黑的。”
瑞平说:“我终归要到萧山去一次的。那是我的亲生爹娘啊。”
“去了不一定好。有时候,梦还是留着的好。既然是梦,当然有美好的地方,如果全成为现实,那么你就什么美好都没有了。”
“那不是梦。那是很现实的事情。”
“现实?当年我想入团是现实,后来想到新疆去也是现实。其实,最先那些全部是我脑海中的梦,好梦一场啊。我现在想,如果那时将这些梦全部留到今天的话,可能会好一些。”
“那不就是我现在吗?你不是在说我在做梦吗?”
“你不以为你现在的处境要比我好吗?你还有一点梦好做呢?我是所有的梦都做完了。”蓓蓓伸出她赤裸的手臂,有一点夸张地将毛巾拿下来,搭在肩上。她的双手将头发拢了拢,蓓蓓做什么动作总是很窈窕的,不过几天,上海的自来水把她的脸洗白了,她立刻又变成那个漂亮如同妖怪一样的蓓蓓了。
“你们在说什么啊!”汪家好婆从前面过来,说:“早饭早就好了,懒觉困醒了,就不要做梦了。不要听她的,瑞平。现在她知道后悔了,当时要到新疆去,十八头牛也不能将她牵回来。”
瑞平去了学校,到汤老师那里销了假。然后就说自己的成分今后就写教师了。汤老师说,可以。正好因为新的学期开始,汤老师给了他一份新的表格,瑞平就在自己的表格上填上了“教师”,他在家庭成员上,写明了“生父母”和“养父母”,还有哥哥姐姐。这一切会有什么改变呢?小妹从北京回来了,小木克也从北京回来了。小妹在台上向全校倾诉对毛主席的一片忠诚,小木克关在办公室写检查。瑞平见到学校的大字报栏上高一(三)班的“红外围”名单,一切依旧。那上面上仍然没有小木克和自己。“红外围”相当于以前的团课学习小组,并不需要成分硬当,但是清白是必须的。自己家中有一个人已经自杀了,这个人不管是生父还是养父,总是你的父亲。
瑞平经常遇到了小妹。小妹一看瑞平的脸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有一回,她侧身让瑞平进了兵团办公室,问他说:“萧山好不好?”瑞平摇了摇头,因为他怕小妹因此看不起他。就说:“不过是去看一看。”
小妹笑了笑,嘴角抿了抿,好像是了然于心的样子。小妹不像汤老师这样迂腐。其实只要脑子清醒一点,就知道瑞平其实是不能从萧山得到什么的。她就劝说道:“总有一天,你陈瑞平会好起来的。就看你能不能革命了。”
瑞平想说,我倒是想革命,只是革命并不要我呢,再一想这样说未免太绝,就仰头看着天花板,慢慢地说:“以前,我和你一起坐在课桌的后面,我们读着同一本书。其实我和你是不一样的。我一直是在想,如果我读书的成绩好一点,或许大学就能录取我了。我最大的愿望可能就是能考上一个上海本地的大学或者是什么大专。而你,只要读得好,中国最好的大学全部向你敞开着大门,哪怕是人人都向往的哈军工。你是真正在做共产主义接班人。我不过是陪陪你们的。你记得初中上过的那一课吗?我们全部能背出来的。‘……你是否意识到你是在幸福之中呢?’”
小妹从中听出了一些什么,她从来没有这样的感受,想了一想,她才说:“瑞平,我还记得那篇课文中还有一句话,那句话是,‘……那些都是很普通的啊’。所以,在你的周围,一定有一些你感觉不到的幸福在那里。因为你只想到了你没有得到的,没有想到你实际上还得到了很多。那些,就是我和你所共有的,共产党既给了我也给了你。”
瑞平就想到,其实那篇散文前面还有很长的一段,就是说,在早上吃完豆浆上班去也是一种幸福,平平安安走在大街上也是幸福。所以,他今天很自在地吃完泡饭走过淮海路到学校来也是一种幸福。和平的日子只是和炮火对比才有意义。但是文化大革命日子就不一样了,他和小妹一样想革命,在小妹是盛大的节日,在瑞平,没有一天不是痛得让人抽筋。
于是他就笑了笑,不再说话。
那天走出兵团办公室,正见到了小木克。小木克的双手叉在口袋里,还是那种模样,见到瑞平,他立刻将一只手勾在瑞平的肩膀上,对他说:“我正想找你,看你走进了小妹的办公室,就等在这里。我有话对你说。”
他们往操场走去。小木克就说:“你知道一个新的词吗?就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
“知道,但是我还不清楚说的是什么。”
“你还知不知道另一个词,就是走资派?”
他们走进了操场。小木克走到了人很少的围墙边上,对瑞平说:“这两个词我是从北京看大字报看来的,在我们学校,那就是校长余国祯。”
“余校长?”瑞平吓了一跳。
“很快就会有一场革命,那就是对校长的斗争。我听说高三已经有人在调查校长的经历。校长曾经被捕过。”
“那又怎样?解放前共产党被捕的多了。”
“那些全都是叛徒,要不然就是自首变节分子。否则早就被敌人杀害了。”
瑞平的脸有一些发白。校长就住在他家的对过,校长在弄堂中有很高的威信。几乎没有人会怀疑校长是一个叛徒。
“可是,你说他是叛徒,你有什么证据没有呢?”
“坐牢就是证据。你想一想,最近揭发出来,中央的很多高级干部,不也是叛徒吗?”
“那你凭什么说他是走资派呢?”
“区委书记揪出来了。校长是书记的红人,资产阶级统治了学校十七年,在68中,贯彻这条路线的不是校长是谁呢?”
在球场上只要小木克得到了球。阿头就会对瑞平一招手,瑞平心领神会,沿着边线死命的跑,一边会用眼睛的余光扫着小木克,小木克一定会在运球中用一个将身子扭曲得别人看不清的模样,在很多人的意外中将球传给瑞平。现在他明白,小木克对他说这些,一定是要他参加一个组织。小木克准备和小妹的红卫兵团对抗。瑞平说:“你不知道这有一点危险吗?如果校长不是走资派呢?他不是叛徒呢?你不是要当一个反动学生了吗?”
“很好很好。我和你一样,全部有着成分的问题。我想你学习马列一定比我好,你一定知道《共产党宣言》说过,无产阶级在斗争中唯一能失去的就是锁链。我们的锁链就是出身。”
瑞平知道小木克和小妹完全是两种人,小妹如果要做什么事情,一定是无私的,党就是这样教育她的。小木克就不一样了。而如今小木克起来和校长小妹斗争,完全有一点成分不好的学生反攻倒算的意思。他的爷爷一定是这样教育他的。
“你是说以后就不会再讲成分了?”
“当然。重在表现,不就是重在文化革命中的表现吗?”小木克信誓旦旦:“你是否知道北京还有一种新的说法,叫作资产阶级血统论?谁说我们,我们就批判他们是血统论。他们是鲁迅笔下的假洋鬼子,自己不革命,也不准别人革命。”
瑞平和小木克并肩在操场里走了两圈,然后站住。瑞平说:“我不能跟你。”
小木克并不惊讶,他说:“我不愿意勉强你。我对你说话之前就想过,你一定担心自己弄不好会犯错误。”
“不是。”
“其实,你换个思路想一想,你即使不犯错误,你不一样在反动家庭的阴影之下生活吗?你现在和犯错误不是一样?你想要什么全都没有,即使想要和红五类一样参加文化革命也不可能。”
“不是。我不能说校长是叛徒。说他是叛徒,一定要有证据。”
“证据倒是有一点。你想,校长是十三级干部。十三级干部怎么只做一个中学校长?连区长也未必不能做。如果没有问题,为什么他就被冷落了呢?”
小木克的角度总是很独特的,瑞平根本不知道校长是几级干部。“我想,我还是不参加的好。蔡小妹虽然有一点一本正经,不过她并没有说错什么,她是有原则的。”
“我看你是不忍心吧?如果校长倒台,小妹一定当不成红卫兵团司令。她的那些觉悟,不过是朴素的阶级感情。”
瑞平有点气恼,就说:“哪里!哪里!我实在不愿意冤枉校长。我看他不像一个叛徒。再说小妹应该不很在乎那个司令。”
小木克就宽容地笑了,他永远不会生气。他对瑞平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的,谁说小妹你都会很着急的。好了,我对你说,如果有一天,校长被证明应该打倒,你就到我的兵团来当宣传部长。”
“你的兵团?”
“当然,就叫‘反到底’。我们已经有六十多个人,精确一点说,是六十五人。明天我们就开誓师大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