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瑞平下午一点多从萧山站出来的时候,觉得乘火车真是一件非常乏味的事情。上海到萧山,地图上只有短短的一截,火车要跑这样长久。6个小时里,除了在嘉兴买了两只粽子当午饭,他就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座位。宁波车历来是南方火车中最脏的,行李架上几乎没有什么空的地方,天知道宁波人家中还有什么更多的口袋、篮子、包和扁担,他们连拖鼻涕小孩也一起带上。满地的瓜皮,还有瓜子皮,花生壳。他们大声说话,男男女女开很黄色的玩笑。坐在他身边的一个很年轻的女的撩开了汗衫就给孩子喂奶,她把两只奶头都露出来了,一点也不想避开别人的眼睛。孩子的嘴唇吧嗒吧嗒地响着,一个车厢的男人全部将眼睛盯着她的鼓鼓的奶头。瑞平就很知趣地转过头去。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这个学生真是小人,没有看见过。”车厢里就有一阵很集体的大笑。连那个正在喂奶的少妇也在吃吃地笑。瑞平就只好将自己的面孔朝着外面。外面其实很热,万里无云。飘动的只有窗帘,那时的列车车厢的窗帘是很深的墨绿色,上面很多的油腻。风卷着这样的脏布不断拍着他的脸。几个男人就在拥挤的人群之间一次次的踩着厚厚的果皮走来走去,为的是泡开水和小便。他们走过这里,特意放慢脚步,忘不了往那个喂奶女人的奶头瞥上一眼。
其实瑞平心里比火车车厢还乱。他向妈妈要了地址,而且向妈妈要了十元钱,说是要去萧山。
他只知道,从那些发黄的照片上看到的叔叔,婶婶,原来是要叫爸爸妈妈。堂哥堂姐原来是同胞所生。
妈妈没有犹豫就把一张十元的钞票放在桌子上。然后妈妈说:“淮海路上买一点东西去。萧山连杏仁酥也是贼硬的,牙齿也要扳落。”妈妈又拿出了五元钱和一斤粮票,让瑞平买一只奶油蛋糕,和两斤什锦糖。
那一天的早上起来,瑞平吃泡饭的时候。妈妈就说,你回来的时候带一点霉干菜,萧山人叫“刀笃菜”的,还有那种装在甏里的罗卜干。“去一次也好。你以前没有听你的反动爸爸说过,萧山还有一箱古画。”
“听说过。不是说只有一张画是最好的,是八大山人画的鹰吗?”
“有二百幅画。”妈妈的眼睛望着天花板,“不知道文化革命还要多少日子,如果以后我们还是这样的过日子,说不定还要弄一点画出来卖卖。”
“画很值钱吗?”
妈妈长叹了一口气:“今天还有什么东西是值钱的呢?”
妈妈从里屋拿出一张纸,在上面画了一张图,她画了车站,画了一条河,河转了一个弯,妈妈又画了一座桥。笔尖在桥边点了一点。“记得,就是沿着河走。第一座桥上桥就见到了房子。这个地方就叫做桥、下、达。”
妈妈说到这里就迟疑了下来,看着瑞平,然后就闭上了眼睛。瑞平忽然感到,他们都有一种东西叫本能,就如他不由自主要想到萧山去,妈妈一定会不由自主说出一些特别的话来。只要他再等一会。
果然妈妈说了:“你可以不要回来了。”
“总是要回来的。学校还在上海。”
“当然,你没有说我还在上海。你有了自己的父母。你就可以把我忘记了。”
“我只是要去看一看。”
“是的,你是应该去看一看。本来我们就应该早就告诉你。你不是亲生的。你小时候曾经讲过,你最好有一个哥哥,那样你被人欺负的时候就有人替你出头。现在你不但有了一个哥哥,还有一个姐姐。”
“他们我只有见过照片,还没有印象。”
“这要什么印象?你真不知道血缘是怎么一回事。远隔千山万水,知道了面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你的魂就管不住你了。”
瑞平就沉默了。于是他就低着头往门外走。他不知道是自己不对了还是妈妈不对了。
“一只狗一只猫全都能养得家了,还是树衡哥哥说得对,只有别人的小孩是养不家的。”妈妈讪讪地低声说,然后再抬高了音调:“如果你回来,你也可以叫我大妈妈的,大妈妈就是――伯母。”
瑞平的背影在门口颤栗了一下,他知道妈妈从来不是这样尖刻地对他说话的。他的心被什么咬着,痛得很。这一定是一种双头的怪物,在咬了妈妈的同时,也咬了自己。他回过头来,妈妈最后的一句话是:“萧山其实没有什么意思的,萧山!”
妈妈现在一定在流泪。因为不知不觉,他自己的泪水流下来了,他悄悄地将泪水擦干。那个小媳妇将衣襟放下的时候,转头很好奇地看着瑞平。瑞平有一点不好意思,他毕竟也看到了人家赤裸的乳房。
那时的萧山站还是一个很破落的小院子。破败的库房外,零乱的煤堆和木头比比皆是,买票的窗口贼小,像是食堂里卖饭的洞。他见到大多数人全在往东走,于是也随人走去,过了桥。左面是那条和路平行的小河,河水是暗暗的绿色,像是有许多的藻类在进行光合作用。有一条蜿蜒的细细的黑线漂浮在水上,那是风吹下去细小的煤粒。还有运煤的破旧的船,虽然是南方最漂亮的夏末,河却变得丑陋了。河的对面有很多的破旧的房子,这些房子用陈旧的木板当作外墙,现出江南水乡的风味。不过风吹雨打,木墙已经发灰。上海人一般不会将女人的短裤晒在窗口。这里的人少禁忌,在屋檐下面一条铅丝,女人的短裤也和房里人的眉眼一样高。另一面是山,山边有一排小屋,墙上石灰脱落,青苔一片。和这样的陈旧灰暗不同的是,标语连绵不绝,红色标语纸鲜艳得要滴出血来。
当他跨过一座陈旧的水泥桥,面对着一幢白墙黑瓦的大院子。才知道家到了。这个院子里发生的故事,是瑞平小时候的童话。听爸爸妈妈说这幢房子的时候,看得到他们眸子里都放得出光来。这个院子虽然有三进,其实不大。绝高的院墙上,石灰已经脱落了,斑斑迹迹,这儿那儿露出横竖的青砖。砖缝中有草在摇曳。左右夹弄仅两尺宽,墙的下半部分几乎全是青色的苔藓。
没有雕梁画栋,浅浅地,在廊沿上有一点浮雕的痕迹,草草的,不很精致。门窗也是那种灰色的陈旧,也是那种木筋全部风化得凸出来的苍老。爸爸有一回很在意地说过,院里全部是用的柿油漆过的。不过现在是一点也看不出来。门和窗的开闭没有见到铜或者铁的铰链,只有吱吱扭扭的木的窗枢。窗户已经全部换上了玻璃,不过全部是灰扑扑的,没有一扇窗被擦得明晃晃的。屋顶是简单的筒瓦,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装饰。屋脊都有点起伏,看样子主梁经受不了岁月和瓦片的双重压迫。堂屋里已经住了好几家人,没有妈妈常说起,又被阿Q惦记的值钱的宣德香炉,也没有阴森森叫小孩害怕的老太爷的遗像。地下的青石板已经被人起走了,只是一地的黄泥。这个大院子已经彻底被瓜分了。里面很多的人进进出出,四面八方各人自开了门户。住着筒子楼一样多的人。
他吸了一下鼻子,气味陌生。
自来水是要到小巷口的给水站用筹子买了挑来的,这就显出了水的值钱。院子里有一口井,井边有个女人在洗衣服,一双手臂被水泡得红红的。背后全是汗水。
那个女人抬起头来。瑞平并不认识她,但是他喊出了:“妈妈。”萧山妈妈几乎没有迟疑,立刻就喊出来:“瑞平!”这一切又似乎是另一种本能。
靠东边的偏房里,立刻就跑出了两个身影。非常默契地喊:“弟弟。”
瑞平看看姐姐,又看看哥哥。他们两个身材和他一样细长。眉眼脸型,总有一点和自己十分相像的地方。哥哥穿着一套八成新的军装。姐姐有两条长辫子。
萧山妈妈早就呜咽起来,这哭声就引出了屋里的萧山爸爸。光从脸上看,陈宝栋没有死去。只不过他从桌子边上站了起来,就认出了他不是上海版。他好像一直没有站直。他的腰是弯的,胸是塌的。他身上是一件皱巴巴的衬衣,一副老花眼镜很旧了,套在鼻梁那里,好像要脱落下来,花白的胡子没有刮清爽。再看那张特别的很萧山的脸,他几乎就是上海爸爸的复活,不过他要比爸爸苍老的多,他的脸清癯苍白。他有一头灰白的长长的头发,就是三七开的那种发型,好像是从五四以来知识分子没有变更过。
“那是娘,那是爹。”哥哥说。用萧山话叫爹娘是要在尾声上抖动一下的。
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瑞平看到了这张椅子和自己家中的那对一样,是红木的,正中有大理石的山水,下面有老虎脚。不过多少年没有保养,椅子和外面的门窗一样,全部都脱了漆,露出里面的土红色,除了扶手那里被手摸得巂光滴滑。
“瑞平,很好,很好。”萧山的爹说话时完全和上海的爸爸不一样。他的目光收敛,用词极少。对于瑞平的到来,爹吟哦起来了:
少小――离家――老大――回,
这样的私塾中的朗诵方式,是瑞平以前没有见到过的。瑞平听出这是唐朝萧山人贺知章的名句,他恍然明白依靠两首七绝流传千古的贺知章是本土的文化偶像。
爹的诗其实是现做的:
乡音――已改――红心――在,
爹娘――相见――全相识,
便知――儿从――上――海――来……
娘就说,爹很高兴,多少日子没有读诗了。
瑞平没有回答,他被桌上那些古画镇住了。石库门太过肤浅,不像是那种能将古老和深沉收藏起来的地方。现在乡下高高的墙,幽深的开间,便可以有历史沉淀下来。爹的面前是一个打开了的巨大箱子。箱子是楠木的,有大约六尺长两尺高。里面全是画的轴头。桌子上,摊开了一幅山水。爹的手中是一个放大镜。瑞平进来时爹在看画。爹的眼睛是红红的,可能是在光线并不明亮的屋子里看久了。古画就在面前,瑞平心中便有了一惊,一个人在教室里读过许多的书,好像都是没有根基的。这些古画中散发出来的味道兼有悠久深沉和固执陈腐。
他没有作声,他想,要是爹在看那幅八大山人的鹰就好了。
娘还在呜咽。哥哥和姐姐已经露出了笑容。瑞知就拉着瑞平的手,一眼不眨地看着他,说:“妈妈以前说过,我们还有一个弟弟,瑞芬和我都以为她是在骗骗我们的呢?”
瑞知说:“家中没有吃的时候,我喊着要到上海去。娘说,因为我很顽皮,弟弟不顽皮的。有一天,我一直坐在板凳上,一动不动,一连三个小时。娘问我为什么,我就说,我不顽皮。娘就说,娘不好吗?我说,娘一起去。娘的眼泪就像雨样的落下来了。”
娘正好在擦眼泪。一听这样的话,就大哭起来了。
爹已经收到了上海的来信,嫂嫂告诉他,瑞平是到萧山是来找自己的亲生父母的。瑞平是一个上进的学生,以前非常希望能入团。现在非常希望能加入红卫兵。瑞平如果回了萧山,能在萧山加入红卫兵,那是再好没有了。爹看完了信,就长长叹气。嫂嫂这样说,是一种很冷静的文字,不是心里真正想的。
他看着瑞知,明知故问:“今天瑞知怎么早回来了?”
瑞知就说:“我是回来拿衣服的——你不是会打球吗?我们厂今天和供销社比赛,因为是友谊赛,你参加不要紧。晚上你一起去不好吗?”
“我没有带球鞋。”
“我有,43码,我们的脚一样大吧?我穿部队里解放鞋好了。萧山的灯光球场就在前面,很不错的。”
“爹今天会看那幅鹰吗?”
“可能要到晚上了。画是他的宝贝,他看起来很费时间的。”姐姐就喊瑞平到二楼去。在一张木板床旁边,有一只用毛笔画的鹰站在那里,大小有一个镜框那样,还有八大山人的落款,和用红铅笔描的印章。“瑞知五年级时候画的。”其实,这一面的墙上全部是毛笔画的人物,足有二十多个,只有鹰是盖上了“章”。其中最叫人吃惊的是一个钟馗,这个传奇中的人物,现在仅仅只有一张黑黑的脸和两撇浓浓的胡子,铜铃大的眼睛让人生畏。这几乎是现代的照相特写。又有那些市井低贱人物,例如乞丐,例如小贩,因为这些人物全都非常夸张,两个人一一辨认着,嘻嘻笑起来了。
这天的晚上,当瑞知、瑞平和瑞芬三兄妹到灯光球场去的时候。爹再一次打开了楠木画箱子。爹打开这个箱子不用眼睛看,他的手抖动着开锁,但是在锁和箱子脱离的时候,有一个快速熟练的提起动作,这就是他已经无数次开过这把锁的见证。
他打开盖子的时候闻到了熟悉的纸香味,隐隐约约还有一点药味,那是专门用来熏蠹虫的。这味道叫他陶醉片刻。他将二百二十个画轴一一排列,然后研浓了墨,抽出一支羊毫,眯着眼,从笔端抽出一根赘毛。他在写一个目录。或许,今后的人们会奇怪他要做的事情。不过他一点没有犹豫。他的妻子就在旁边,也一点没有犹豫。只是用同情的眼睛看着他。在记录下每一幅画的名称的时候,爹的手经常要颤抖一会。这些画不是他自己置下的,那全都是瑞平祖父的遗产。他对于已经死去的父亲印象非常淡薄,在他的自传中经常会这样描写“八岁幼龄,便失父训”。他的心有一阵揪心的闷痛,这些画其实只有传了一代啊。爹将一个一个画轴的名字写到了记帐簿上,一面唏嘘不已。他回忆起了小时候那些不堪回首有出无进的日子。娘是老太爷的第三房,娘去世之后,他老七和哥哥老六的所有财产就是这些画了。箱子里八大山人的《鹰》是最贵的,也是他最喜欢的。他宁愿将它写在最后,也不能将它写在第一。这张《鹰》老太爷是花了重金从一个古董商人那里买来的。对方说资金周转不过来,急需现金付债,此画就便宜卖了。老太爷的耳朵皮软,就叫人付了银元,取回了画。其实老太爷到了晚年,感慨世道的艰险,已经信了佛教,因此像鹰这样凶猛残酷的物事,老太爷就不再激赏了,这张画,也就永远藏在画箱里了。
夜里,瑞平和瑞知瑞芬三人有说有笑地回来了。爹也正在这样的时候,用最简洁的文字写上了最后一行“八大山人朱耷《鹰》一幅”。他最后合上了账簿。
“爹,娘,瑞平的球打得真好。”瑞知说,“我们厂里的头头说,如果瑞平是萧山中学的,就把他招了来。我说哼,人家是上海中学生队的。”
瑞芬说:“我的同学人人都在问,那个会在篮下反过手来投篮的长子是谁?我就对他们说,那是我的上海弟弟。”
娘张开了嘴,一直在笑着。把两个儿子上下不住打量。见到瑞平的肩上有一点血痕,就说:“何人这样野蛮,把我儿子的肩头都抓破了。快些快些,红药水!”在瑞平的肩上涂药水的时候,娘说:“明天我也一起去,看那个敢欺负我的儿子。”又对瑞平说:“下毛在街上碰到他,你要骂他。”
瑞平不知道“下毛”就是“下一次”。弄明白了之后,才笑着说:“球场上经常会碰到对方的,有一次我的鼻子还被人家撞出血来呢。”
娘就将瑞平的脑袋捧在手里,仔仔细细看着瑞平的鼻子,怕他在哪里撞伤了。满屋子哄堂大笑,连一直板着脸的爹也笑了两声。
瑞平说:“爹今天夜里要给我们看鹰吗?”爹点了点头。
爹将所有的窗户全部关闭,然后将窗帘拉下。他点亮了一个灯,又开了台灯。还是太暗,爹就对瑞知说,先到抽斗里将过年用的两个40支光的灯泡拿出来。爹说:“今天我要告诉你们,这里的画,明天部要烧坏了。”
“全部烧掉?”
“全部烧坏。”爹很平静地说。
瑞平说:“不要烧掉!”
父亲说,“烧坏”。
“为什么?”
“破四旧。”
瑞平就呆在那里了。
爹说:“这里是萧山。萧山有萧山的做法。萧山教师造反队已经来打过招呼,希望我们自觉革命,自己将封建主义的污泥浊水洗刷干净,焕发出革命的青春。”
爹又把自己抄写的画名录分给三个孩子。他说:“你们全都知道,我们箱子里面的画都是黑画,代表的是旧思想和旧文化。我们如果要进步的话,就一定要将这些东西的流毒全部肃清。这些目录,也就是以后批判的资料。”
“有没有人告发?”瑞芬问。
“如果你们全部要求革命的话,就不能在这些问题上更多的去想,首先需要想到的是,这些是不是黑画,如果是黑画的话,就需要进行批判。销毁也是完全应该的。”
屋里的气氛是很沉重的。瑞知一直没有说话。看来,他事先知道这些画要被烧掉的。瑞平就对瑞知说:“我看过你在墙上画的人像,你一定是很难过的。”
“我看是这样,这些本来不是我们自己的东西,这是老太爷剥削劳动人民的财富买来的,所以这里面有劳动人民的血汗。爹老早就对我说过,现在如果你要拥有一样东西,你就让自己把这件东西完全扔掉。这样你才是清白的。”
“这是画。烧掉了之后就是灰烬,不可能变成什么东西。”
“那你就将他全部记熟。记熟了就是你全部知道了。当然是用无产阶级的思想来批判吸取需要的东西。”
“你倒记给我看看。”母亲说,她想调剂一下屋里的气氛。
瑞芬就将一条手绢扎在瑞知的眼睛上,而爹也就让出了自己的位置,将一卷画放到了桌子上。
瑞知的手非凡的灵活,他一摸轴头,展开了画:“这是余鄂的梅花。”他的手指摸索着,顺着那根梅花的枝干,在一个地方他停住了,他粗大的手指做了一个很细腻的动作。“这里有一个小小的蛀洞,后来是补过的,不用放大镜看是看不出来的。”瑞平仔细一看,果然。
“这是倪耘的人物。老太爷曾经请他画过太祖母的像。“
“这时陆治的山水。很素淡的,这里的河水有一点弯过去的。有几棵树,是很稀疏的那种画法。”
瑞平已经完全被他折服了。
瑞知就说:“一旦这些画烧掉了,在世界上就没有这些画了,但是我还有,这些画全部在我的脑子里了,就像完全是我的东西了。爹说,过去老师没有叫学生去买书,而是要学生去背书。书全部背出来了,书也就读好了。”
最后爹将一幅八大山人的鹰挂在墙上,让瑞平看一看。瑞平一看,是一只站在枯枝上的墨鹰,翅膀将张未张。不过是寥寥数笔,就将那只鹰的一种想飞而飞不起来的模样刻划得非常生动。鹰的眼睛很大,眼黑在上面,好像是一个人在皱着眉头愁思。因为已经有三数百年了,鹰的墨迹已经变浅了。下面的松树枝条也很浅,笔触的行走筋骨就全部在纸上表现出来了。他不懂画,看不出画的好处。只是知道年代已经多了,三百岁的纸也变得灰色,有一点脆了。瑞平有一点失望,他本来是想看到一只惊天动地的飞鹰。
“这是一个疯子画的。”爹说。“当然画家全是疯子。他是朱元璋的后代。清兵入关之后就当了和尚,后来又变成了一个疯子。”
瑞平就又看署名,他没有认识上面是四个字,只认出“山人”两字,前面的两个字,像是一个“笑”字。这个人浑身全部是留待后人来猜的迷。瑞平就感到如果将这幅画烧掉或者卖掉其实是一样的。
瑞芬已经下楼去了。爹就对瑞平瑞知说:“你们也可以去睡觉了。”
瑞平当晚睡在瑞知的床上,瑞知就在地板上打了一个铺。当瑞平盖上了瑞知薄薄的军毯时,闻到了瑞知的体味,那是一种类似萝卜干一样的味道,他感到陌生了。他以前从来就不知道到家还有味道。
爹一个人站在那幅《鹰》的面前。
老太爷生下老六的时候已经六十四岁,生下他的时候已经六十七岁。他隐隐约约的明白,老太爷将这些画传到三房手中,应该是有原因的,这是他对萧山太太的偏爱。这些画全部留下来了。而且越来越值钱,哥哥曾经陪了一个上海的朵云轩的师傅来萧山看过《鹰》,那个师傅没有说一句话,就开了四百银元的价。在解放前风雨飘摇的年代,一个工人的月薪也就是八元银洋钿!两兄弟商量了一下,没有卖。而且爸爸和爹坚持没有将画箱中其他人的画拿出来让人家看。爹就依然穿着皱巴巴的衬衣吃粉笔灰,爸爸就依然很勤奋地在自己的工厂里设计徽章。
那天的晚上,爹是伏在桌子上睡着的,他在黎明的时候被娘喊醒,娘看到爹脸上有纵横的老泪。不忍心让爹一个人悲伤,就呜呜咽咽地陪着哭。她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因为三个孩子在楼下。他们不会知道自己的父母原来是这样悲悲切切面对文化大革命的。
“我很后悔,每年黄梅天过后,我晒画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院子里全部挂的是画,那些人看画的眼睛里是要滴出血来。尤其是面对这样一幅《鹰》。”
“我也后悔,三年灾害的时候,隔壁有人摆阔,我便得要说,我们家还有老太爷留下的一箱画呢。”
“如今,像是刀子在割自己的肉。明年我们就没有画好晒了。”
“好在几个小人还好。今天看见了瑞平。我不知道如何开心。”
“这样想想就好了。我烧画也是为了这些小人。你看老六一死,玉清和瑞平的日子如何过得下去?如今是保了画保不了人,保了人保不了画。还是保人吧。”
“谁会知道你的苦心呢?如果这些画能留下来,到底也是一笔遗产。”
“也不能顾这么多了。眼前的难关就要走过去的。烧吧,总要烧的。被别人烧掉,不如被自己烧掉。别人烧是人家革我们的命,我们烧是我们自己革命。”
第二天一早,爹就将自己学校的老师叫到家中,还有一些小学生跟着来了。陈家的古画就全部放在了旧房子院子中间的泥地上。娘连忙叫瑞知将清空的画箱搬回家去,说是木板不是四旧,以后还可以做点衣箱板凳。
“一共是二百二十幅。”爹特地将八大山人的鹰展开来,放在最上面。
教师革命造反派的头头特地走过来,其实他的手中早已经有几份揭发信,还有一份清单,一一核对了。又有点仔细地看了看鹰。然后和人小声商量:“他还算老实。”
烧画其实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情,远远没有决策这样的繁难。瑞芬用火夹从家里的炉子上钳来一只通红的煤饼,放在鹰的上面。火燃起来之后,她又将它夹回了炉子。火并不知道有些纸是很珍贵的,也就轻盈地起舞,它的舞蹈先是将鹰的两只翅膀变成了灰烬,然后就尽情蹂躏了古画。鹰就在火焰之上涅盘,在火焰上浮起,飞翔起来,所有的古画就全部飞翔起来了。先是火焰在飞,后来是灰烬在飞,最后是留在地上的一点余烬冒出的青烟在飞。焦灰的气味在院子里盘旋,烟就升起来了,气味一直回旋在院子里。学校的老师就和一些小学生一起喊口号,口号声被四面墙壁围住,很笨重地坠落在地上。
爹弯曲着自己的腰,在画全部烧掉之后。他呼了最后一句口号,就背了手一步一步离开了家到学校去了。瑞平突然想到,他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多少年来,画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现在他把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焚毁了。
晚上,爹悄悄对娘说,其实当天他没有一直在学校里,学校中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他不是班主任,历史课也是四旧,新的教材还没有编写出来。学生已经不需要他。爹在办公室中坐了一坐,就离开了学校。
北干山在萧山城厢的北面,爹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走,一个孤独的人走在很荒凉的树林草丛中。他要去的地方是幽灵居住的地方。那里有陈家的坟茔。尽管这些坟已经散慢荒败,他有话对总要老太爷说。静静地,他没有用声音说话,祖宗不是用鼓膜声道在听的,阴阳两界之间的沟通用灵魂进行。特别是那些画,特别是鹰,爹说得很多,他挑一些祖宗能理解的关于文化革命的词,用半文半白的语言,告诉祖宗,他现在忠于毛主席,忠于无产阶级。说完了这些话之后,他就等待着,只有高低不等的蒿草在风中摇晃,坟茔静静的。爹的心也就有一些平静了,爹就将腰稍稍挺起了一点,这才下山了。
瑞平就这样回上海了。这天早晨所有的人全都强装笑容。只是这一家全部不是演员。爹的演技最差,只好一言不发。娘的演技大致是弄巧成拙那一类的,就自己上楼去呆着了。瑞知有一腔激愤,他本来是要对弟弟说,什么红卫兵,不要你做就不做了,男人全是自己闯荡世界的。但是他说不出来,不能把弟弟教坏了。他就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军装,说什么时候你参加了红卫兵,这样的军装才配红袖章。他又拿出一个军用包,说,还有这样一个包,和军装很配的。
瑞平走上了桥,回身一看,雨水已经将老家变成了烟雨迷茫的一片。他简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萧山来,他只知道他已经到过萧山,见到了自己的家。他必须立刻回上海。他在白茫茫一片雨丝之中突然听到了一声哭喊,然后变成了嚎啕。因为很远,声音钝闷,却如同一种尖锐的东西在刺着他的耳膜。瑞平和送他的瑞芬全都知道这是谁,但是他们都没有说出来。瑞芬只是说:“弟弟,光明的前途是要靠你自己争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