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生逢1966

吃完晚饭,妈妈就对瑞平说,爸爸还没有回来。

瑞平就说,我到弄堂口看看去。

瑞平放学回家的时候屋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妈妈只是一个人坐在厨房的角落里流泪。瑞平就问妈妈,绍兴阿姨走了吗?妈妈就说,走了。瑞平在自己写字台上见到了一个小小的纸包,这是绍兴娘姨千年不变的风格,用的是那种包过绵白糖的黄糙纸,里面五元钱对折再对折,成为狭长的一条。每当妈妈过年给了绍兴阿姨多一份工资,绍兴阿姨就包五元钱给瑞平。瑞平这才相信,绍兴阿姨真的是走了。

另一个人还没有回来,饭桌上,绍兴阿姨的最后作品:一盘红烧带鱼和一碗鸡毛菜已经奄奄的生气全无。妈妈打电话到厂里去问过了,说是陈宝栋已经出门了。八点之后爸爸还没有到家,妈妈就有一点慌乱了。她翻来覆去的想,爸爸没有什么异样,工厂也没有什么异样。

弄堂口其实很无聊的。那里确实有一点凉风,很多人就在这里乘风凉。陈家住房宽敞,从来不在弄堂口乘风凉。瑞平是一个规矩的学生,从来不在弄堂口和不三不四的人闲聊。瑞平这样高大的身材,在弄堂口显得非常突出。陈瑞平很木然地望着淮海路两边的人行道。他要寻找一个高高瘦瘦,走路有一点摇的中年男人。

他看看弄堂口那些在乘凉的女人和孩子,每一个进出弄堂的人,他们都要打量一眼。他突然醒悟,爸爸一定不会从前弄堂回来。爸爸一定害怕从淮海路一直走到家的那段路。那里有很多女人孩子,爸爸要面子。

就在瑞平要回家的时候,他突然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道。他往边上看了一眼,插肩而过是汪蓓蓓。好像是梦中一样,瑞平将眼睛闭了一下,又重新张开。她穿着一身很旧的军装,一只沉重的旅行袋好像拖在地上,很落拓的样子。走近了,一股混浊烟臭和羊膻,长途列车的真实味道才被人闻到了。一路上车厢里,地下满是口水和痰,耳边脏话不断,衣服和鼻子受够了莫合烟的熏烤。

瑞平说:“回来了?”

蓓蓓的脸上有一点要哭的样子,她说:“我生病了,回来了。”

“火车这么晚才到?”

“晚点。我一连坐了九天八夜硬座。连脚都肿了。”

淮海路的灯光还是很亮的,蓓蓓的脸像是高脚馒头一样,有一点苍白和浮肿。头发又乱又黄,很像是被火燎过。说话间,瑞平看了她一眼,她把头低下了。随后,她就渐渐淹没在暗暗的弄堂之中。

回家之后,瑞平说没有等到爸爸。妈妈就说再等一等。

瑞平又说,我见到了汪蓓蓓。

“可怜。”妈妈说,“从阿克苏出来还要坐几天汽车,在路上大概已经半个月了。”

“逃兵。”瑞平有一点幸灾乐祸。

“你可以这样说吗?”妈妈显然有一点不满,“人家到了新疆,你不是也报名了吗?”

“我如果去了,就不会回来的。当年你们不是这样对我说的吗?”

妈妈就把瑞平的手腕紧紧捏住:“我现在不会放你走的。”

他们又等了一会,一向很有主见的妈妈这回乱了方寸。妈妈急忙拨电话,问了公安局,人家说周围没有发现车祸。妈妈又问了树衡老伯伯的家,也没有见到爸爸。

晚上十点左右,爸爸打了一个电话过来,说是兄弟厂的一台生产毛主席像章的冲床模具出了点问题,懂技术的只有他一个人在厂里,他就去了徐家汇那边,估计要弄到天亮。电话传来的声音使妈妈感到有一点不真实,不由自主,电话筒突然从手里掉下去了,妈妈连忙再把电话拿了起来,很激动地说:“你好好修理,修得好一点,这是政治任务,不容易得到,不要马虎了。”

妈妈像是疯子一样又笑又哭。颠了一回,就去洗澡了。

瑞平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突然感到一阵轻松。他可以不再为爸爸担忧,那就可以想一想对过的女孩。

蓓蓓走进弄堂的背影激起了瑞平的许多彩色的回忆。一年以来,对窗只有汪家好婆一个人,乌清清的。今天对窗有了一个女孩,那扇窗就成了有生活味道的一个画框。

小时候,他和汪蓓蓓就这样趴在窗口互相说话。当年蓓蓓说的是一口上海郊区的乡下话。瑞平经常迁就蓓蓓,因为蓓蓓是要发脾气的,发了脾气就会来一点恶作剧,例如把一支粉笔装在糖纸里面,扔给瑞平。瑞平等对方一生气,就咯咯地赔笑。长乐路有三所小学,蔡小妹因为叔叔是志愿军烈士,就进了公办的“长一”。瑞平上了破旧的长二,蓓蓓上了在坟地上建设起来的长三。大同坊有口诀:“长一大老板,长二拖地板,长三棺材板。”他们隔窗对望时,蓓蓓可以叫瑞平“拖地板”,而瑞平不能反讥蓓蓓“棺材板”。蓓蓓一抹眼泪,瑞平就经常要吃爸爸的“毛栗子”。小妹在长一用功,成为少先队的大队长。瑞平的学校教育质量不行,不过瑞平一直在余子建榜样的鼓舞下,也是品学兼优的中队长。因为长三是一所游泳学校,蓓蓓一直泡在水里,最后被漂白粉将头发染得稀少发黄。汪家好婆有一天狠心对蓓蓓的老师说,我家的蓓蓓不再游泳了。好婆在雁荡路上去寻找那些小小的张贴,结果他找到了“英语”和“舞蹈”。当瑞平和小妹高分考进了68中时,小小的但是很精致的蓓蓓也考进了68中,他们又坐在同一个教室里了。

游泳使蓓蓓有了一个俏美灵活的腰肢,不游泳使蓓蓓的头发乌黑发亮。英语使她从乡下人变成了外国人,舞蹈使她知道了自己的挺拔和美丽。她有一对顾盼生辉的眸子,微微内收的嘴唇,一对可爱的酒窝浅得刚刚可以觉察。蓓蓓穿一件有绿色园点的泡泡纱连衫裙,将辫子分成六支,在欢迎大会上跳了一个新疆舞,把全体土头土脑不见世面的学生们镇住。当年小学不学英语,蓓蓓在初中第一堂英语课上,将二十六个字母写得龙飞凤舞,当场被那个教会学校毕业的“外国老太”任命为课代表。当时的男生没有谈论女生的习惯,但是班级全部少男不由自主要瞟向蓓蓓。有人竟然对瑞平有一点妒嫉,在小队会上,就说瑞平曾经和蓓蓓一起上学,他们“小资产阶级”地“好煞脱了”。更具有失落感的是女生,在班级里,女生的统一武器是“不睬伊”。而回了家,就都去央求妈妈买一条有那种泡泡纱裙子。整个初一,全班的视线交叉的焦点就是汪蓓蓓。那种眼光,混合着羡慕、妒嫉、好感、可怜、厌恶、欣赏。全班其实都认可了蓓蓓的美丽,但是拒绝接受她的美丽。最美丽的女孩以后有了一个绰号“妖怪”。其时,正好全国正在流行着经典的绍兴大板《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白骨精就是一个绝色的妖怪。

汪家好婆一时在本弄非常得意。

正好“阶级路线”成为68中的主流,校长余国祯号召全校所有的班级里,工农子弟都能成为中心人物。于是在初二上,蔡小妹就出现了。小妹当年已经有一米七十,因为男生的发育要比女生晚,所以,太高的女孩总是一开始就被淘汰。小妹成为全班最瞩目的人物,是在雷锋的名字出现的时候。瑞平还记得,1963年4月3日,学校明天正要举行春季运动会,突然一场暴雨,将操场变成了一片汪洋。雨过天晴,全校学生望洋兴叹。有一个人卷起了裤脚,赤着脚,走进了水中,蔡小妹单薄的身子,在操场的水塘中留下了倒影。她找到了阴沟盖子,用双手将它翻开,然后就弯下腰用手掏着堵住阴沟的泥沙。孟右派匆匆赶来,他本来计划要在晚上清除积水的。他拿了工具冲进水里。不料,愤怒的同学们将他推开,数十双脚赤着踩进了积水。操场的四个阴沟盖子全部被翻了起来,小妹带头,一把一把从地下的沟里往外面掏着树叶和泥沙。一时校广播站响起《学习雷锋好榜样》的歌声。

余国祯感慨万分,他在第二天的运动会第一枪发令前号召向初一(5)的蔡小妹同学学习。他说,蔡小妹的行为,说明了工农子弟对毛主席无限的爱,以及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坚强决心。蔡小妹当天在女子丙组200米决赛中第一个冲过终点,全场响起雷鸣一样的掌声。学校征文《在学习雷锋的日子里》,很多同学将这个小女生写在了作文里。因为考进68中的全是本区最优秀的学生,一个班上有二十五个大队长,所以小妹仅仅分到了一个中队劳动委员,她做了很多的好事基本上师出无名。现在她已经和雷锋联系在一起。她入了团,成为本班的团支部书记。不过,没有人嫉妒她,因为小妹能做到的,人家未必能做到。她第一个到校,为所有的同学擦桌子。她和每一个要求入团的同学谈话。她每天都在学校做完作业,将所有的书全部背出才回家。她是班上最贫困的学生之一,但是,当有人比她更贫困的时候,她还能省出钱来偷偷帮助人家。最后,她还是68中初中女篮的主力。一个暑假,转战上海全城,拿到冠军的奖状。人们再一次没有注意到小妹的秀气,她在烈日之下打球,已经无私无畏地将自己晒成黄老师一样的黑炭。

小妹其实没有和谁争夺什么,抓尖要强的蓓蓓却感到一种痛苦的失落。足智多谋的汪家好婆就说:“你是有海外关系的人。怎么和工人的小孩去比!”好婆用那苍老的手指,在蓓蓓左右手心都写上了两个字,蓓蓓的腰便往上挺了一挺。初二一开学,男生和女生就看到了蓓蓓带上了一副近视眼镜,眼镜使她的的双眼皮和妩媚的大眼含蓄深邃。蓓蓓的聪明使她很快成了班上成绩最好的女生。她很少说话,她的嘴唇抿在一起,便有了一点古典的樱桃小口的美。

对面的灯光亮了起来。瑞平看到好婆和蓓蓓在一起。两个人全部是眼睛红红的,已经有了一席别后流着长泪的互相倾诉。好婆一定是等到用手绢擦干净泪水之后,才闻到了蓓蓓身上的莫合烟和羊膻味。当对过的窗帘已经拉上,蓓蓓的身影在窗帘上变幻着,水声和呜咽一同传来的时候,瑞平想到了诸如“一个时代结束了”这样的话。

蓓蓓的时代,不如说是小妹的时代更为贴切。初三(5)班是当年全市的“雷锋班”。那个时代的青年如果在“雷锋班”中生活过,一定会到今天一直无比自豪。比如有一个星期天,淮海路上全是自己班上的人,他们打着红旗,唱着歌走出68中校门,用自己家带来的各式各样的扫帚,为淮海中路拂去树叶和垃圾。本班从来不用安排值日生,早上为同学擦桌子是一种义务,越来越早到的学生,站在校门口一面等待开门,一面一起复习“Imperialismwillnotlastlong”。每一节上完,没有等老师说“Classisover”,就有好几个同学从座位上突然弹起,为了抢夺那个黑板擦子。如果你生了病,最好还是坚持上课,要不然,傍晚你家会有连绵不断的同学来敲门为你补课。小妹在雷锋班里如鱼得水,她这个团支部书记名副其实。在这样的为人民服务的幸福时光里,班上出身好的一半人已经是光荣的团员,还有一半的人事事时时要找团员谈心,希望接受组织的考验。当时的孩子真的有那样的真诚,一种庄严的责任让每一个中学生感到,他们做的每一件好事完全是和毛主席一起在关注着无产阶级的江山天下。

妖怪突然感到,新疆舞不行了,英语也不行了。她于是闷闷不乐。而小妹,正在这时来关心她了。蓓蓓就说:“我也是要入团的。”小妹就一口答应:“只要你符合团员的标准。”

因为她曾经是一个妖怪,所以当她来到凡间的时候便很不易。全班先是认为她和大家格格不入,后来又怀疑她入团的动机不纯。只有小妹一如既往,她知道妖怪需要一个石破天惊的过程才能来到人间。

在一次班会上,小妹宣布,下面,由汪蓓蓓同学和大家交流学习毛主席著作的体会。因为这样的发言不可多得,瑞平一字一句全没有忘掉。

同学们:

我出身在一个有海外关系的家庭里。我从小就没有见过我的父亲。我是在上海郊区长大的。来到上海不久,妈妈又去了香港。父母在香港开着一个店铺,是资本家。

我一直跟着祖母生活。我已经去世的祖父属于资产阶级,祖母耳濡目染,资产阶级思想非常浓厚。她对我的教育,其实是在和无产阶级争夺革命后代。以前,我总是认为,祖母对我的教育,是为了我好,是为了我的前途。现在我明白了,正如毛主席说的那样,在阶级社会中“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我祖母的一言一行,全部打上了资产阶级的烙印。

说到这里,汪蓓蓓高举两只小手。

当我积极要求进步的时候。祖母在我的手上写下了四个字,在左手上写的是“用功”,在右手上写的是“沉默”。这是何等的反动!用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无产阶级建设社会主义吗?不是,是为了要我做资产阶级接班人,到香港那个资本主义世界去寻找出路。沉默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我有一颗不被学习雷锋热潮感动的心,如同封建士大夫所说的那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专读圣贤书”,一心要走自私自利的资产阶级的腐朽没落的独木桥。当时,爸爸妈妈从香港来信要我离开革命的大熔炉到香港这个花花世界去,并且答应我,让我在香港上大学。

我能去吗?我坚决不去。我要做革命事业接班人,争取光明的前途……

男生女生纷纷在议论汪蓓蓓对家庭的认识到底是真还是假。几乎一致的观点是:妖怪有三十六变或者七十二变,美丽的蓓蓓又在变了。

幸好,校长的又一个战略决策帮助汪蓓蓓开拓了思路。他动员“有志青年到新疆去”。上一年,上海到新疆几乎全是没有考进大学和高中的社会青年,所以,余校长要把最优秀的青年送到新疆去,68中可以成为一个响当当的典型。他动员一批学生不参加高考就直接到新疆去。这样高校就和农村尖锐对立,68中无中生有创造了一个坚定不移地站在农村一边的机会。一个集体典型需要对有典型意义的个体进行有机的排列组合。全校成绩最好的学生全部在校长的视线之中。高三的一位团委副书记,已经连续三年夺得全校第一的桂冠,又是学生党员。校长就对他说,党现在需要你第一个站出来。于是他来不及和父母通报,就贴出了一张大字报。

第二张决心书毫无疑问是蔡小妹同志的。

人们非常意外,第三张决心书是妖怪也就是汪蓓蓓同志的。她引用了毛主席的诗句:“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瑞平是和小牛一起贴出决心书的。瑞平的表现一向很好,不过,他没有和自己的家庭划清界线的举动,所以一直没有入团的机会。现在他决心到新疆入团了。很快,“雷锋班”所有人全部报了名。

全校报名风起云涌。学校每天都在广播喇叭中播放《我们新疆好地方》。当时全校最流行的小说是《军队的女儿》,最流行的电影是《年轻的一代》,68中掀起了一股“新疆热”。上山下乡热潮一浪高过一浪,好像68中将全部搬到新疆去。

小妹、蓓蓓和瑞平全部报名去了新疆,大同坊的68中毕业生就是百分之一百决心到新疆去。然后他们的家长,石库门的小市民百分之一百到学校去无理取闹。妈妈说的是,我只有一个儿子。校长就说,生儿子不是给家庭传宗接代的,每一个孩子全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小妹妈妈说,她的叔叔已经牺牲在朝鲜了。校长就说,那么小妹就更应该继承革命先烈的遗志。蓓蓓的好婆到学校说了一通广东话,大意是蓓蓓走了,只有我一个如何生活。校长就说,我也一个人生活,不是过得很好?校长永远是那样温和慈祥地接待着一个又一个心事重重的家长。在校长绵里藏针的语言面前,家长们败得落花流水。

一个细雨纷飞的下午,班级里突然少了很多的人,老师说下午的课改为自修。瑞平做完了一道弦切割圆的题目之后,抬头看见班上留下那二十来人几乎全是成分不好的学生,没有一个团员。他更奇怪的是,成分不好、不是团员的汪蓓蓓也没有留在教室里。这里似乎有很多秘密。

第一个秘密课后就揭晓了,一位外国元首访问上海,周总理和他一起乘坐敞篷车在上海巡行,车队徐徐经过淮海中路,转向茂名南路,然后进入到锦江饭店。68中那些没有自习的同学全部手持鲜花,站在茂名南路路口,夹道向贵宾欢呼。另一个秘密在下一个星期出来了,蓓蓓入团了。在校门口红榜出来的当天,蓓蓓身佩团徽款款走进弄堂,让瑞平好不羡慕。

校门口的红榜上,二十四人的名单已经公布。高三有二十二人,初三不考到新疆的只有两个人,一位是上海市高中数学竞赛的获奖者,他在初三做了高中的决赛卷子,竟然获得第二名;另一个就是汪蓓蓓。

按照校长的“典型”理论,小妹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工农子弟学雷锋的典型,68中以后可能不会再有这样合适的榜样了。瑞平球打得好而学习也好,68中篮球特色是“三好”中的一好,瑞平也不可多得。——这是留的原因。还有走的原因:既然小数学家全市有名,因此去新疆就更能引起人们的深思,更有轰动效应。最后是蓓蓓,校长一直以为,如果这样高傲的女孩在68中能够变成主动走和工农相结合道路的人,68中的思想教育成果不是最杰出的吗?

好婆无法和校长理论,她自知说不过校长。于是她就将弄堂当作讲坛,希望校长生活在一个不利的舆论空间里。只要有人走进弄堂,她就迈着八字脚,走上去就开讲,蓓蓓是划清界线划出来的啊!前弄堂工人的女儿要陪伴父母,我们的女儿就不要陪伴外婆了?瑞平一家也是被骂进的,瑞平的妈妈阴险狡猾,本来也是资产阶级出身,利用教会儿子打球就逃避了下乡。

妈妈听到了好婆浪里浪声的说话很不以为然。她也就在弄堂里反击说,我们家瑞平也报名的,如果批准我们去,我们走得个爽快。可惜啊,学校不让他去是上级的事情,不是我们。

瑞平一直疑心有一天蓓蓓会说她不去新疆了。不料蓓蓓并没有回头。她已经不到初三(5)班上复习课了,她窈窕的身影跟在那些高中三年级的大哥大姐后面。他们作出了很多的响动,他们排成队,在操场上齐声朗读毛主席著作,他们在领操台上排演节目,在骄阳之下训练刺杀。军装对蓓蓓来说稍微长了一点,她将袖子挽起了。一脸晒黑了的严肃盖住了俏丽,蓓蓓走进弄堂,走出弄堂全穿着军装,带着团徽。有谁在弄堂口招呼她,她总是双手叉着腰,挺着胸脯,很像是革命现代戏的一张剧照。

瑞平就问自己,她真的要走了吗?

蓓蓓没有被瑞平之流看扁,她不是那种口头革命派或者是两面派。确认她最后离开的时候,瑞平终于有一点悻悻。蓓蓓穿着军装,将军帽压住了两只蟹钳一样的小辫,她与瑞平和同学们一一握手,一一说“再见。”她的嘴角翘起,一点微笑说明她为自己最后的胜利自豪。瑞平感到在弄堂里他抬不起头来,前弄堂的小妹和后弄堂的蓓蓓,都是68中最好的典型,惟独他跟不上小妹,还对蓓蓓抱着怀疑的态度。

灯光突然大亮,原来是蓓蓓将对过的窗帘拉开了。蓓蓓穿着一件无袖的旧汗衫,将湿头发披散在背后。她把所有的衣服放在脚盆里,在搓衣板上一上一下洗着。她和这个风起云涌的年月无缘了。与这条弄堂那些有一些姿色的阿姨阿姐一样,她十八岁美丽的面容从此将陷落在石库门琐碎的买菜烧饭之中,和菜贩斤斤计较一分二分,直到白发满面皱纹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