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打车去了金满楼,这家饭店很有名,但因为比较贵,我一直没有领苗苗来过。我们去的时候已经客满,好不容易才挤出了一块地方,服务员安上桌子、铺上桌布,我尽其所能地点了一桌菜,并要了啤酒,在金碧辉煌人声鼎沸的店堂里我和苗苗开始享用。苗苗的表情很严肃,她吃得很少,话就更少了。有一句话我憋了整整一天,此刻借着酒劲终于说了出来。
我对苗苗说:“我们和好吧。”
苗苗笑了笑,未置可否。
后来,我又重复了一遍,苗苗说:“还是做朋友吧。”
我说:“为什么呀?为什么就不能和好呢?”
她说:“不为什么。”
苗苗换了一个话题,说起英语班的事情来,我顺着她的思路说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忍不住,问苗苗说:“你还爱我吗?”
苗苗只是笑,不回答我。
她的态度不由得我不顶真,我说:“你还爱我吗?”
问了好几遍,苗苗始终不回答。她越是不说,我就越是渴望知道答案,就像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多么性命攸关似的,也的确如此。
苗苗说:“我们谈点别的好不好?”
我说:“不好,你说嘛,爱不爱我?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苗苗收敛了笑容,脸上出现了厌烦的表情,事已至此,我已经豁出去了,觉得非得问个明白不可了。
直到我们从金满楼吃完出来,上了出租车,我仍然在问她:“你还爱我吗?”
苗苗说:“你不要逼我好不好?”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呢?难道苗苗真的不爱我了?这么一想之后我不免更加烦躁了。
我们在东文门口下了车,像往常一样,我把苗苗送到了她家楼下。可她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因此我并没有征求苗苗的意见,就抱着纸袋提着鞋盒跟着她上了楼。苗苗也没有阻止我,她打开防盗门,揿下顶灯的开关,我放下纸袋和鞋盒。
站在客厅里的餐桌边上,我又问苗苗说:“你还爱我吗?”
苗苗还是那句话:“你不要逼我!”
蓦然亮起的灯光下,她的面孔显得很阴沉,突然之间我就抓起了桌上的一只杯子,向地板上砸去。杯子里有半杯剩茶,大概是苗苗在家时喝的,随着一声巨响,杯子被摔成了几瓣,茶水四溢。就像举杯为号一般,苗苗也哇地一声哭了,闪烁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滚滚而下。苗苗边哭边嚎,完全失去了控制,过了很久我才听清她在说什么。
苗苗在说:“我不爱你了!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你算个什么东西啊!我只爱李彬,这辈子就爱他一个人!我和他的感情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理解啊……”
苗苗一面号啕大哭,一面吐出这些可怕的言词,就像她的泪水般滔滔不绝。她走到沙发前面坐下,一会儿又站起来,走进厨房里,拿来扫帚扫地板上的碎玻璃,完了又去拿拖把。她在房子里走个不停,一面忙活,一面哭泣,一面高声地咒骂我。我仍然站在餐桌边上,就像是僵住了,实际上自从那只杯子落地,我马上就冷静了。
我听见自己在对苗苗说:“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苗苗说:“你走吧!滚吧!滚得越远越好!”
这时候她已经清扫掉了地板上的杯子,拖干了水迹。苗苗坐在面对电视机的沙发上,打开了电视。她拿着一卷纸,不断地擦着眼泪,擦过的纸一团一团地扔在地板上,同时嘴巴仍然不停,各种恶毒的词语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比刚才更连贯也更成句子了。苗苗的咒骂中多出了一份讥讽,甚至于幽默。
她说:“你滚吧,滚到外面的大街上去,就是被汽车压死我也不会心疼的!”
又说:“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有人爱呢?怎么爱得起来呢?真不知道你爸你妈是怎么把你给生出来的!”
一面骂,苗苗一面盯着电视,也不朝我看一眼。
我则不断地重复道:“我是要走的,但要等你冷静下来。”
但我总不至于就这么站着吧?总得找点事情做,于是我走进厨房,灌了一壶水,打着煤气灶坐上,然后再回到客厅里,听苗苗继续骂我。后来水开了,我泡了一壶茶,给苗苗也倒了一杯。
她说:“你还不滚啊?真不要脸!”
我说:“我是要走的,但得等你冷静下来,反正是最后一面了。”
苗苗似乎平静了一些,但突然之间又激动起来。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拼命地把我向门外推。自然她推不动我,但我怕她过于亢奋,还是适当地向门口挪了挪。苗苗打开门,终于把我推到了门外,可我的一只手紧紧地抓着门框,苗苗怎么也掰不开来。
她说:“你不走我走!”放开我后就冲出门去了。
我跟着苗苗也向外走,苗苗转过头说:“琴被偷了你赔啊?”
我说:“我赔。”
苗苗说:“你这个穷鬼赔得起吗?也不照照自己!”
她返身上楼,冲进客厅里,试图把我关在门外,但这怎么可能呢?于是又重演了刚才的那幕:我死死地扒着门框,她拼命地把我向外推,最终也没有得逞。然后苗苗又下楼去了,我仍然跟在她的后面,这一次我把门给带上了。我们一前一后,来到黑暗的校园里,苗苗四处乱走,我远远地尾随着她。
苗苗说:“你是一条狗啊?跟着我干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我不说话,默默无语地跟着她。
在篮球场北边的路上,苗苗不走了,她截住我说:“你再跟着我,我就揍你!”
我走过去,她果然拳脚相加。苗苗穿着我下午刚给她买的那双皮鞋拼命地踢我,踢了至少有几十脚,我也不觉得疼,双腿站直,任她狂踢一气,同时她的嘴里仍然咒骂不停。只见旁边的宿舍楼窗户一扇一扇地亮了起来,显然里面的住户被惊动了,苗苗多少缓和了一些,大概也踢累了。她离开了篮球场,上了大路,我仍然紧随其后。
在离篮球场较远的地方,苗苗再次停下来,骂我说:“你他妈的怎么这么不要脸啊?撵都撵不走!没见过像你这么厚脸皮的男人,你他妈的还是男人吗!”说到激奋处,又抬起腿来踢我。
我说:“等你冷静下来我就走,现在你还没有冷静。”
这时前面的路上出现了两个人影,打着手电筒慢慢地晃了过来,走到跟前才看清是东文保卫科的,两个人都戴着袖标。
其中的一个人问:“你们是干吗的?半夜三更的吵什么吵啊?”
苗苗对他们说:“他是流氓,赶紧把他弄出去!”
两个人转向我,问:“你是哪里的?”
我说:“你们不要听她的一面之词,我们是谈恋爱的,发生了一点矛盾。”
保卫科的人说:“不要在这里吵,影响别人休息,有什么话跟我们去值班室说。”
苗苗气哼哼地说:“那就去值班室!”
我心里想,你不在乎,难道我会在乎吗?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于是我说:“去就去!”
我和苗苗在前,保卫科的人在后,像押解犯人一样我们向学校门口走去。眼看就要到了,苗苗的脚步越来越慢,她大概已经清醒过来,意识到这样的事弄到学校里去没有任何好处,她毕竟是东文的学生,岳子清是东文的岳老师,他们家在东文也已经住了十几年了。
后来苗苗表示这件事我们可以自己解决,保卫科的人也不勉强,得到我们不会再吵的保证后就离开了。苗苗转身往回走,我跟在后面,半路上她又停下来,开始骂我。由于经过刚才的变故,她的嗓门到底小了一点,情绪也有所收敛,但她仍然坚持让我离开,不要跟着她。
我说:“我要等你完全平静下来。”
苗苗说她已经平静了,又说看见我她就来气,气不打一处来,意思是说我是她不平静的原因。
我说:“我们上去坐一会儿,最多半小时,半小时以后你平静了我就走,我保证。”
苗苗说:“什么人啊!”说完掉头就走。
我跟着苗苗上楼,又回到她家的客厅里。我们隔着桌子面对面地坐下来,苗苗不说话,恶狠狠地瞪着我,显然是余怒未消。
我说:“你平静下来就好,我马上就走,最多半小时,反正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了。”
我拿起桌子上的茶壶,往两只紫砂小杯子里倒了茶水,将一只杯子推给苗苗。我一面喝水,一面点起一支烟,还故作轻松地跷起了二郎腿。房子里非常安静,甚至能听见灯管发出的嗞嗞的电流声,我等待着苗苗“平静”下来,等待她的平静趋于稳定。突然,苗苗抓起前面的杯子,手一扬,一杯水就泼在了我的身上,我的衣服马上就湿了一块,显出较深的颜色。幸亏我穿着棉袄,吸水性能好,并无大碍,况且那杯茶已经凉掉了,杯子不大因此水也不多。
直到苗苗放回杯子,一切都悄无声息,我仍然端坐不动,就像没有被苗苗泼过一样。苗苗的脸色有所缓和,不再像刚才那么亢奋了,甚至露出疲倦的神态。也难怪,经过下午到晚上这一番折腾,她肯定觉得很累了。我又坐了一会儿,估计到了半小时,就掐灭香烟站了起来。
我对苗苗说:“我走了。”背着包,走到门边,回头看了一眼。
苗苗也正好抬起头来看我。
临出门前我听见她说了句:“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