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天,也就是岳子清回家的日子,他从上海打来电话,告诉苗苗下午到南京。
我非常紧张,问苗苗说:“我是不是留在这儿?”
苗苗说:“随你的便。”
她越是这么说我就越是觉得应该留下来,一来苗苗也很紧张,二来,岳子清到家以前仍有很多清理工作要做(清理工作是无止境的,越是干得多就越能感觉到这一点)。后来江北来了,他看出我和苗苗都很紧张,同时也担心岳子清猛然得知家里失了火会受不了,于是自告奋勇地去东文门口迎接岳老师。他的想法是把对方截住,在从校门口到苗苗家的这段路上告诉他失火以及装修等等的情况,好有一个过渡。若是岳子清懵懵懂懂地走进东文,碰见邻居或是熟人,告诉他他家失火了,那就太突然了。
江北掐好时间,提前半小时去了学校门口。他走后的这段时间里我感到非常不安,缓解压力的办法只有埋头干活,因此当岳子清在江北的搀扶下走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客厅里擦一只吊灯的灯罩。灯罩被我从吊顶上取下,夹在两腿之间,由于结构复杂,可擦的地方有很多。
他们进来的时候,我站起身来和岳子清打了个招呼,岳子清微微点头,应了一声,我就又蹲下去继续擦灯罩了。苗苗忙着去厨房里泡茶,江北像主人一样,招呼岳子清坐下。
他说:“岳老师,你坐呀,坐呀。”
看岳子清的神情,并没有惊慌或者气愤的意思,甚至还有一点高兴。他很宽厚地微笑着,由江北领着去几个房间里看了看,然后回到客厅里,在沙发上坐下来。他和江北说着话,说的自然是失火的事。苗苗泡好茶,也在岳子清身边坐下了,她“爸爸,爸爸”地叫着,显得十分亲热,脸上也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看见苗苗的笑容我心里不禁一动,意识到她已经有整整一个星期没有笑过了。
还是江北对我说:“徐晨,你也歇歇吧,别擦了,过来喝茶吧。”
后来江北告诉我,他在东文门口截住岳子清,对他说:“岳老师,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不要着急啊,事情已经处理完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是一场虚惊,两张琴完好无损,苗苗也毫发未伤……”说完这些,江北这才告诉岳子清他家里失了一次火。
此刻,在苗苗家的客厅里,江北对岳子清说:“这次多亏了苗苗和徐晨,他们干了整整一个星期了。”
岳子清转向我,说道:“多谢多谢。”
我说:“没什么没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有些语无伦次。
我希望江北对岳子清说:“幸亏失火那天晚上苗苗是住在徐晨家的,否则没准会闹出人命来。”但他没有说。
我们一行四人,下楼去学校外面吃饭(苗苗家暂时无法开伙)。从校园里经过时,岳子清碰见不少熟人和同事,他们和他热情地打着招呼,关切地询问火灾的情况。
他们说:“你终于回来啦!那天半夜消防车开进来,拉着警笛,我的乖乖,嚇死人了……”
岳子清敷衍道:“没事了没事了,现在已经没事了,我们以后再谈。”
说话的人一面说,一面打量着走在岳子清边上的苗苗和我,尤其是我。我在想,作为岳子清家未来的女婿我算是正式亮相了,但我从来也没有想过是以现在这种方式亮相,借助于一场惨烈的火灾。
我们在东文对面一家新疆人开的拉面馆里吃了拉面,之后江北陪岳子清先回去了,我和苗苗去了新街口,采购东西。
火灾以后,苗苗家需要添置的东西很多,冰箱不说,客厅墙上的挂钟、吊顶上顶灯的灯泡都得重买。新街口一带的商店九点半关门,我和苗苗逛了大约两个小时,去了四五家商场。在新百大楼里我们上上下下地跑了好几趟,苗苗挑选一盏台灯的时候,我在一边等她,由于体力不支,索性在地板上坐了下来,后来一阵睡意袭来,我竟然靠着货架睡着了。虽然睡着了,但还有部分意识,感觉到有很多人在身边走动。我紧紧地攥着购物袋,一面打着盹,一面意识到有人在看我。他们肯定觉得我睡在这里很奇怪。我穿着清理房子时的“工作服”,上面沾满了烟灰污垢,这些人想必把我当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苗苗走过来把我摇醒,我的手里又多出了一个盒子,里面装着她刚买的台灯。然后我们乘电梯,向卖衣帽的四层而去。
苗苗身上的“工作服”也没有换下来,她所有的衣服都洗了,晾在家里的阳台上。接下来的任务是给苗苗买衣服、裤子,好让她换上。女孩儿买衣服向来繁琐,总是看了又看,比较了又比较,以前,我就不喜欢和女孩儿一起逛商店,并且落下了一个毛病,就是一到新街口就头疼。但这回我没有头疼,大约是因为过于疲劳注意力转移了。
我尾随苗苗在灯火辉煌的店堂里走来走去,路过一截截柜台、一根根墙柱。那墙柱是四方形的,每一面都镶嵌着镜子,不免使店堂增添了几分纵深感。苗苗每走过一根墙柱,都要打量镜子里的自己,她尽管穿着肮脏的“工作服”,看上去还是那么的美丽,也许正因为穿着“工作服”才显得如此的生动和卓尔不群吧?想想看,像她这么漂亮的女孩儿有谁会穿得那么邋遢呢?就是苗苗,也不经常有这样的机会呵。
这时苗苗对我笑了笑,整整一周,这是她第一次对我笑,难免有点不好意思。苗苗突如其来的笑容和破涕为笑有点类似,我心里温柔的一团一下子就被点着了。
我对苗苗说:“你笑了。”鼻子一酸,几乎要哭了。
她白了我一眼,脸上的笑容并未退去。
苗苗问我:“我穿这件衣服好看吗?”
我说:“好看,你穿什么衣服都好看。”
实际上我根本就没看清她试穿的那件衣服,但我说好看也是没错的。
直到新百关门,我们这才提着大包小袋乘电梯下去了。在街边我拦了一辆出租车,我们满载而归地回了东文。
走在校园里的林阴路上,我对苗苗说:“你今天才笑,整整一个星期,你为什么不笑呢?对我老是挂着脸。”
苗苗说:“那又怎么样?我爱笑就笑,你管得着吗?”说这话时她的笑容已经收敛,恢复了以前冷淡的表情。
我说:“你怎么啦?我不过是问问而已,觉得有点奇怪罢了。”
苗苗说:“你烦不烦啊?”
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苗苗说:“没什么意思,哪来的那么多的意思!”
于是我们又开始争吵,一直吵到了苗苗家楼下,苗苗来势汹汹,和失火以前相比判若两人。她倒是没有口吐污言秽语,却气焰高涨,说话的声音大得不得了。
我有点发蒙,说:“你能不能声音小一点?”
苗苗说:“不能!我看你真是有毛病!”
江北大约听见了吵闹声,从楼上跑下来,他对我们说:“哎哎,别吵啦,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岳老师刚刚回家……”
苗苗安静了一会儿,大概是因为江北在场,但她的眼睛一直瞪着我,我感到苗苗正攒着一股劲。
江北见我们都不说话,便说:“那我先把东西拿上去了,你们说两句就算了,岳老师在等苗苗,说两句赶紧上去吧。”
他提着我们采购的东西上楼去了,苗苗又开始指责我,她越说越激动,突然当胸给了我一拳。打得并不疼,苗苗的力量毕竟有限,我只是觉得非常吃惊,苗苗竟然动手打人了。我转身就走,心里感到非常委屈,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
苗苗在后面喊道:“喂喂,你干吗跑啊?”大概也觉得自己过分了,一面喊一面追了过来。
我虽然走得很快,但并没有跑,实际上我是希望苗苗追上来的。她没费多大劲就追上了我,我们又站下来说话,苗苗的火气小了很多,甚至还有一点道歉的意思。
于是我说:“我们走走吧。”
我们离开了苗苗家楼下,转到东文食堂的后面,站在阴影里又说了很久。这次主要是我在说,苗苗面无表情地听着。我回忆了我们的交往,分析了争吵的原因,作了自我批评,甚至还展望了共同的未来,总之是长篇大论一番,不免觉得一吐为快。
最后,我竟然开起玩笑来,对苗苗说:“我打过你一巴掌,现在你打了我一拳,一报还一报,我们扯平了。”
苗苗黯然说道:“我不喜欢吵架,吵架伤害感情。”
也就是说,她是承认我们之间是有感情的,我不禁有些激动,对苗苗说:“只要两个人真的有感情,吵架也没有关系,你就是再打我几拳也没事儿,反正你没劲,打人又不疼,只要你是真的爱我的,我感觉到这一点就行了。”
苗苗干巴巴地说:“我可不想打人。”
我还想再说点什么,苗苗不耐烦地说:“以后再说吧,我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