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吕大元他们我也许有所误会,人家并没有给我介绍女孩儿的意思,只是想结交我这个朋友,也许有点投其所好,最多如此了。事后我想,我来东文的最大收获不是认识了向丽,甚至也不是认识了苗苗,而是认识了吕大元这帮人。大家都是“搞艺术”的,又都在南京,彼此认识是早晚的事。江北、侯小强早就和他们来往密切,尤其是江北,已经在东文玩了好几年了。他拜岳子清为师,学弹古琴,岳子清便是苗苗的父亲。也就是说,进入东文在我是命该如此的事,即使没有刘家明我也会认识这帮朋友的,也会通向苗苗的。当然啦,那是另一条路线了。
东文舞会后一周,外地来了一位写东西的朋友老麦,我领他去见江北。走进江北家不免吃了一惊,一屋子的人,并且除了江北都是女人,江北的老婆覃海燕、他们的女儿贝贝,苗苗和向丽竟然也在。江北告诉我,今天是贝贝的生日,中午他们在岳子清家吃的饭,饭后苗苗拿了照相机去东文校园里给贝贝拍照片,正好向丽路过,被他们叫住。江北一家回家时苗苗、向丽也跟过来玩了。
苗苗和我们打了个招呼就不见了,覃海燕、贝贝后来也不知去向,大概她们一道逛街去了。房子里只剩下我、江北、老麦和向丽。江北和老麦开始谈文学,向丽似乎很有兴趣,我则有些心神不宁。我坐的位置正对窗户。后来,我再次看见了苗苗,在窗外一晃而过,大概她们逛街回来了,说笑声一直进到房子里,但人没有走进客厅。窗户空了出来,依然是那棵枇杷树,静静地伫立着。过了一会儿又出现了苗苗的身影,她背对窗户,似乎在想什么,然后又走开了。如是几番,有时候苗苗在窗外,有时候她不在。她待在院子里,位置游移不定。苗苗在干什么呢?我想不明白。
直到天黑,苗苗都没有进来过。
晚饭是在梅园餐厅吃的,江北订了一个包间,大家围着一张大圆桌坐下来,苗苗坐在我的对面。包间里灯光明亮,我看她看得很清楚。我从来都没有这么清楚地看见过苗苗,不免有些紧张。这样的位置和角度,苗苗也可以清楚地看见我,弄不好的话难免四目相对。我的左边是江北,右边是老麦,他们仍在热烈地讨论着。
老麦一年多以前皈依了基督教,受了洗,和以前相比已经判若两人,据说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布道,果不其然,这会儿问题已从文学转移到了宗教信仰上。老麦认为只有一种区别,信和不信,信的人就置身光明,而不信的人就只能身陷黑暗了。
于是江北问他说:“你凭什么知道那就是光明呢?”
老麦说:“这不是一个理论问题,不是理性所能解决的,只有信了才知道。”
江北说:“只有知道了才能信,按你说的话,只有信了才知道,难道盲目的信仰给我们带来的灾难还不够多吗?”
老麦说:“信仰必须冒风险!”
两人你来我往,越说越激动,有点像在吵架了。如果没有苗苗在场,我也许会对争论感兴趣,说不定还会加入辩论,但因为有苗苗,我觉得他们为此争得面红耳赤有些莫名其妙。倒是向丽,不时地发表自己的见解,显得很活跃。苗苗始终安静地坐着(我一直在观察她),瞪大了眼睛,目光平直,是聚精会神还是在发愣呢?我就不知道了。她吃得很少,筷子大部分时间都架在面前的小碟子上。
我上了一趟厕所,回来时从侧面看见苗苗,她坐得很直,腰背挺着,身体呈现出一个向内的弧度。这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苗苗就这么一直挺直上身,甚至很少移动。我在想,这真的很难得啊!
借着酒劲,我端起杯子伸过去,对苗苗说:“苗苗喝酒!”
苗苗拿起杯子,和我碰了一下,然后喝了一口。碰杯的时候她仍然端坐不动,姿势没有任何变化。为了不至于显得过于突兀,我和向丽、覃海燕也碰了杯,甚至拿着酒杯在六岁的贝贝的可乐罐上也碰了一下。
这一轮碰杯恰是时候,覃海燕对江北、老麦说:“喝酒喝酒,别光顾了说话。”
江北拿起杯子,对老麦说:“喝酒喝酒。”
老麦说:“我只喝饮料。”
江北说:“操,你们信了的人就是不同,真没意思。”
老麦说:“不同的地方还有很多啊……”他拿起椰汁和江北碰了一下。
气氛不再那么紧张了,大家都恢复了必要的幽默感。
饭后大家一路散步,向公交汽车站走去。老麦回招待所,他对酒吧、卡拉OK之类的夜生活不感兴趣,说要早点休息。苗苗、向丽回学校,我和她们同方向,可以乘同一路汽车。
路上,江北、老麦继续辩论,向丽对争论有兴趣,和他们走一排。覃海燕带着贝贝落后。不知怎么的,我和苗苗走到了一起。
很长时间里我们沉默着,后来我问苗苗:“你是南京人吗?”
她回答说:“不是,我从小在西安长大的。”
我说:“是吗?我在西安读的大学,待过四年。”
苗苗说:“我妈现在还在西安。”
只说了这么几句话就到了车站。老麦的车先来,他上去后通过车窗向大家挥手道别。
不久我们的车也来了,临别时江北对我说:“替我送送两个小妹妹。”
我和苗苗、向丽上了车,向车尾走去,在最后一排座位上坐下来。公交车摇晃着向前驶去,车厢里的灯熄灭了,沿途的路灯和商店里的灯光照射进来,乘客包括售票员一概沉默不语。这趟车很空,没有站着的人,从我们所在的后排能看见前方尽头司机黑沉沉的背影。苗苗靠窗,坐在最里面,向丽挨着她,我坐在最外面。
向丽问起我对今天江北、老麦争论的看法,我应付了几句,然后不失时机地掏出两张名片,一张递给向丽,一张越过向丽递给了苗苗。她们都说了声“谢谢”。
向丽把我的名片放进她的挎包,之后摸出一支笔、一个小本子,用包垫着,在黑暗和颠簸中写了她的寻呼机号码。她撕下那页纸递给我。苗苗则拿着我的名片,脸始终向着窗外。我觉得她的动作几乎是下意识的,如果她的手一松(这完全可能),我的名片就不知所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