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花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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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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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璐赶紧招呼着坐下,又吩咐服务生加菜,笑着问李小京:“你想吃什么,随便点吧。”

李小京也不抬头,一边看菜单一边说:“够派的呀,这菜都快赶上我半月工资了。”

李璐冲我笑笑,说:“头一次见,你女朋友挺漂亮的啊。”

我还没说话,李小京马上清脆地来了一声:“那是!”

我有些尴尬地看看李璐,说:“她就这样儿,别见怪。”

听我这么一说,李小京本来还在那里一下一下自得其乐地抖着筷子点菜呢,迅速抬起头来,大声地问我:“什么样儿啊?我什么样儿啊?!”

“就这样儿。”

“哪样儿啊?!”

“怎么了你?”

“我怎么了?!”

我正要反驳,李璐笑着站起身来,走到我们中间,示意打住,说:“都别吵了,这一见面儿的。”我冲她微微一笑,摇摇头,没想到李小京不客气地回答:“什么别吵了?谁吵了?!”

一时间,李璐愣在那里,仿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半天才转头看我,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问李小京:“吃错药了吧你?”

一见我起来说话,李小京像等待已久一样顿时爆发起来:“你才吃错药了呢!你说,吃什么药了?吃什么了?兴奋剂还是健脑片啊?说啊,别吃了不敢说话了!说话!”

见她连珠炮似的堆出来这么多话,我一下子恼火起来:“有病啊你!”

话一出口,只见李小京刷一下站起来,也不说话,使劲剜我一眼,蹭地就往外走,脚刚迈出去,门就被她狠狠地摔了回来,发出轰然一声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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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响过后,我听见李小京的脚步“噔噔噔”地跑远,李璐推了我一把,于是我飞快地追出去,一转眼,李小京已经跑到门外,我上去一把将她拉住,问:“李小京!你怎么了?!”

李小京回过头来,冲我扬起脑袋:“没怎么。”

“不就是一起吃个饭吗,至于吗你?”

“韩东,跟谁吃饭呀?”

“朋友啊。”

“男的女的呀?”她又学着起初的音调连着问我。

我一呆,看看她,然后说:“你就为这个呀?”

李小京狠狠地在我胳膊上一拧:“你说,我该怎么着呀,进去陪着笑,和你们一起吃完啊?”她把手拿下来,愤愤地说:“告诉你,要我这么假惺惺地跟你们做游戏,办不到!”

她的声音又响又亮,我没工夫跟她解释,上去拉她,被她猛地甩开,跑了几步招手叫住一辆出租车,迅速闪身进去,拉紧车门,然后把玻璃窗摇下来,冲我喊:“韩东,你混蛋!”之后,飞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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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待了片刻,回过身,回到包间里,走到李璐身边,她已叫来侍者,付了账单,我们一起出来,她显出担忧的神情,问我:“没事儿吧?”

“没事儿,她就是这么一个人,多见几次就习惯了。”

听我这么说,李璐一笑,说道:“我是不敢再见了,你这媳妇够烈的,”然后晃晃车钥匙:“用不用我送你?”

“算了,我自己回去吧。”

她好像有点充满歉意地冲我笑笑,我也点点头,我们彼此对视一眼,知道再说什么也没有了任何意义,可我还是说了一声“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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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认为生活里的一些细节,巧合得叫人厌倦。这些想法由来已久,令人困惑的是,这些巧合至今依然继续,并存在于我们周围。在此,在这样让人低落的状态下,非但叫我觉得这些巧合让人厌倦,而且生活中的决大多数细节都让人心生疲惫。我不能说这是悲观的想法,但不可避免的是,它还是作为一种不能振作的理由出现,以致于让我竟然不禁陷入一种难以自拔的失落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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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早就回来了?”我一进门,就听见客厅里传来李小京的问话声。

我走进客厅,看见李小京神色平静地坐在沙发上,电视机里放的是大卫·兰顿斯的《杀手客》,大背包扔在地下,房间�里的�一切纹丝未动。我情绪沮丧,话也懒得说,到茶几上伸手取烟。

把烟拿出来,打火机却被李小京一把打掉:“我跟你说话呢!”

“怎么了?”

“我问你这么早就回来了?”

“啊。”

“说,那女的是谁?”

“一个朋友。”

“朋友?什么朋友?笔友,还是网友?”

“普通朋友。”我边说边脱掉外套,走到里边的电脑前,打开电脑,开始上网,一会儿,李小京从外面进来,问我:“韩东,那儿的饭好吃吗?”

“还行。”

“还行啊,那明天再去多吃几次。”

“吃饱了,饿了再说吧。”

“吃饱了?”李小京突然揪住我的耳朵,声调也一下子提高:“我还饿着哪!我从上午十点到现在还没吃饭哪!你怎么不问问我饱了没有?!”

“那我现在给你去做,吃什么?”

“你们晚上吃的什么,我就吃什么!”

“做不出来。”

“做不出来就给我吐出来!我饿了也不能让你饱着!”李小京越说越来劲,使劲地擂我的后背。我不再理她,继续上网,她擂了半天,忽然一把将我的手按住:“不许上网!”

我停下手来看着她。李小京将烟灰缸推到我面前,笑眯眯地说:“说吧。”“说什么?”

“说说你们俩的事儿。”

“我跟她没什么事儿。”

“没什么事儿?没什么事儿怎么不敢告诉我?偷偷摸摸地吃的什么饭?”李小京越说越来劲,指着我的鼻子说:“韩大作家,不错呀,瞧瞧你,现在连长成那样儿的妇女同志你都不放过,还有没有品位了?是不是将来还得朝中老年妇女那个方向发展啊?哎,你们是怎么勾搭到一块儿的?说说?”

“没什么可说的。”

“哑巴了?哑巴了从现在开始你就别说话,说一句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你有完没完啦?”

“没完!没完没完!你要不把事情说清楚,这事儿就永远没完!”

“就没什么事儿,你叫我怎么说?”

“没事儿就给我编,编得越离谱越好,就说今天你们在火车站打扫卫生的时候互相遇见了,你冲动之下上去打算性骚扰,被她给了你一巴掌,你就乐得心花怒放,然后你们就一见钟情,之后在马路上捡了一钱包,乐晕了三次,醒了之后就跑到江南去吃饭去了,你要编成这样,我就相信,你要是编得不好,立马我就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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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晚上,我们都在斗嘴中度过。到了半夜的时候,她实在饿得顶不住了,把我从沙发上打起来给她做饭,我进去厨房煮了一包方便面出来,她三下五除二吃完,然后把饭盆一推,把腿翘起来,往沙发上一靠,说:“瞧你做得这糟饭,哎,怎么没放鸡蛋呀?”

“没了。”

“什么时候没的?”

“前天吧,忘了。”

“那是,”李小京一下子坐起身来,凑过来摸着我的肚子:“你还用得着鸡蛋呀?天天的江南酒楼大鱼小虾地补着,早就营养过剩了吧?”

“怎么,忌妒了吧?”我抬起头,看着她说。

见我顶嘴,李小京顿时来了精神,大声说:“忌妒个屁!我还用得着忌妒你呀?!告诉你,我原来天天混酒楼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吃窝头啃咸菜呢!知道鲍鱼什么味儿吗?知道鱼翅怎么喝吗?不就是带你去了一趟小江南吗?有什么呀?就那档次,你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吧?我就知道,你也就这么一破水平!”

“那哪天你带我出去尝尝,什么才叫好东西啊?”

“呦,你还用得着我带呀,啊?指不定有多少阿姨奶奶辈儿的在外边儿等着你。听着,你现在只要跑阳台上,冲外边大喊一声儿:‘韩东想吃好东西啦’,信不信,立马儿,院子里就是一大群的老太太!”说着,李小京气愤地扒拉扒拉饭盆:“你说说,你给我吃的这叫什么东西?啊?”

我正要说话,李小京立刻把茶几上的杯子推过来:“去,给我倒水去!”我一笑,问她:“怎么着,废话说多了--渴了吧?”

“滚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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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干耗到凌晨三点,我和她都已倦意重重,脑子里因为无休止的思维而变得混乱不堪,李小京因为坐了一天的车更是哈欠连连,坐在那里一个劲儿地眼皮打架,终于,她扛不住了,歪在沙发上睡去。我扔掉手里的杂志,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把她抱起来,正要往卧室走,她忽然睁开了眼睛,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看我,半天之后,突然说:“韩东,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胡说什么呢。”

李小京又看了我一会儿,出神地好像想了想什么,忽然把头深深地扎在我的胸前,低声说道:“韩东,求你了,你别离开我。”

不可否认的是,刹那间,我被一种说不出来的力量击中了,一股柔情在我心中腾空而起,瞬间传遍全身。在那一刻,所有对她的不耐烦和误会带来的隔膜与不快全都消逝得无影无踪,任何的怀疑也均已消失不在,取而代之的则是席卷而来的绵绵情意,一种恨不得与她同生共死的决心和冲动瞬及涌到心中。对我来说,一切有关爱的细节在此均是显得苍白无力,再怎么描述看着也都像是虚假,惟有这片刻出现的感动,这种让我可以触摸到的感情纹络,才最无比真实。

许久,李小京在我臂弯里沉沉睡去,嘴角还带着一丝轻易不被察觉的委屈,两只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仿佛生怕我在瞬间离去。我心中一动,慢慢搂着把她抱过来,我的目光抚摸之下,她细长而白皙的脖子上的绒毛在夜色与灯光的交错辉映下变得分毫毕现,黑亮的头发一根根柔顺地贴在额头上顺流而下,皮肤白皙而无比柔软,这,分明是我一生中最美丽的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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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过,也许,我应该被爱情所终结,我想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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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一醒,李小京仿佛已经忘记了昨天晚上的不快,状态也逐渐恢复正常,醒来之后赖在被窝里不起,哼哼唧唧让我给她按摩,我揉了半天之后她突然改变主意,从床上一下子蹦起来,把被子刷地一下掀掉,大声说:“猪,起床!”

我看看她,又把被子揪上来,将两角儿使劲压到脖子下面:“干吗呀?”

“我叫你起就起,哪儿那么多废话!”

“这么早就起来,干什么去呀?”

“少废话,起来再说!”她自己先溜下床,趁我不注意,猛地把被子拉走,‘噔噔噔’抱到卧室外面,往沙发上一扔,然后冲里面喊:“赶紧地,我数三下,再不起我就拿凉水泼你!”

没办法,我只好爬起来,光着脚走到外面,看见李小京猫着腰在客厅里收拾她的大包,从里面一件一件像变戏法一样往外掏东西,嘴里还在嘀咕,一会儿,回过头来喊我:“木头,过来!”

我走过去,看她把东西弄了一地,问:“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了?”

李小京左翻右翻,忽然找到了什么,兴奋地大叫一声:“嘿!”我凑过去一看,又是一双花袜子,莫名其妙地问她:“李小京,你是不是有毛病啊,怎么净喜欢收藏花里胡哨的袜子呀?”

她把袜子冲我身上一扔:“甭废话,穿上它!”

“我不是已经有一双了吗?”

“叫你穿上就穿上!”

“我一大老爷们儿的,穿这个像什么呀?”

“你穿不穿?!”

“不穿就怎么了?”

李小京停止手里的忙活,认真地看着我,问:“不穿的�话--�你就给我拿出去把它扔了。”�

“干吗要扔啊?放着不就得了?--哎我说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天天逼着我穿袜子呀?”

“你不明白是吗?”

“是啊,你告诉我,为什么非要我穿它?”

“那你为什么非要不穿呢?”

“我不喜欢这颜色--我都这么大了,总得有点自己的意见吧?”

“我不管,反正你得穿着。”

见她这么不讲理的胡闹,我干脆不理她,坐到一边儿拿起昨晚看剩下的杂志继续翻,不一会儿,李小京贴上来,早我耳朵边小声地问我:“你是成心气我,对吧?”

我仍然没理她,她把袜子拿过来,在我面前晃了晃,问我:“一句话,穿,还是不穿?”

“不穿。”

“再说一遍?”

“不穿。”

李小京顿时发作起来,把我耳朵一把揪住,大声说:“韩东,你是想气死我,然后再找别的姑娘去,对不对?!”

我还想继续沉默着,怎奈她把我耳朵揪得越来越疼,只好说:“在家里穿着,出去不穿,行不行?”

“不行!!”李小京说话声巨大,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

“那依你的意思--”

“除了睡觉,你就都给我穿着!”

“为什么?”

“不为什么。”

“行,那就再说吧。”

“穿不穿?”

“你怎么没完没了啦?发烧啊你?”

“我就是发烧了,”她一下坐起,冷冷地说,把袜子冲门口使劲扔去,又跑过去,在上面狠狠地踩,“叫你给气的。”

“我怎么气你了?”

“你就是气我了--哎,我问你,你跟别的女孩儿在一起的时候,气不气人家呀?”

“那你得去问别人去。”

“混蛋!”李小京一下子尖叫起来:“你还来劲了!我问你,昨天吃饭谁约的谁?谁主动打电话骚包的?说!”

“怎么揪着这事儿不放呀你?”

“我凭什么要放啊?告诉你,对这些事儿我有知情权!”李小京高声叫着,忽然跑到我面前,把我的杂志一把抢过去,故意微笑着问我:“哎,你们在一块儿吃饭,谁掏的钱?”

“她。”

“这还行,算是没傻到家,像是我李小京调教出来的�人--�哎,她是干什么的呀?特有钱吧?动不动就是江南酒楼的。”

“还行吧。”

“什么叫还行?说说,说说,有多少钱?够你们这么潇洒几回的?”

“说不准,这你得问她。”我把杂志又拿起来,边看边说。

“问她?”她劈手冲我肩膀上打了一巴掌:“是不是让我再问问她,怎么赚钱,再怎么给那些又傻又色的笨蛋们花啊?”

我没说话。

“哎,我问你,你们在一块儿吃了几顿饭?”

“就一次。”

“一次就被我抓着了?你也真够笨的,哎,我说你写小说的时候那么会编,这回怎么就这么笨蛋,不会编些小谎话儿来骗我啊?大餐把你吃晕了吧?”

“我说你有完没完啦?”见她不依不饶,我也有点恼火。

李小京见我这样,顿时来了精神,一下子跳起来,高声说:“怎么了?心虚了?不敢面对事实了,还是不敢跟我辩解是非了?说!”

“没什么可说的。”

“没什么可说的?不行!给我说清楚!你们胡搞过没有?”

我把目光转向另外一边,不看她。

“回答我!”她大叫起来。

“没有。”

“看着我说!”

我转过头来,看着她:“没有。”

“真的?”她忽然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

“我要骗你,出门就被车撞死。”

“不许胡说!”李小京顿时高兴起来,一下子扑过来把我抱住:“我就知道,你们也就是刚有点苗头儿,不过还没来得及实施呢,对不对?”

“那是你出现得早。”

她又打了我一巴掌,愤愤地说:“多亏!我就知道你,这么流氓,傻呵呵的不说,又经不起诱惑,对阿姨老太太也没有丝毫抵抗力,像猪一样,我不看着你就得出事儿!”

“哦,明白了。可以吃点早饭了吗?”我迅速接口说。

“不行!”“又怎么了?”“废话!你说怎么了?”

“怎么了?”

“猪啊你!你数数你的脚指头,多长时间没粘着了?”李小京迅速站起来,扭着腰走向卧室,走到门口时把拖鞋踢开,一下子跳到床上,冲我喊:“进来,叫我检查检查,你耍流氓的功能是不是都快退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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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宽心丸,李小京显然极其轻松起来,检查身体的过程也是出奇地投入,最后,她懒懒地窝在我怀里,用牙齿轻轻咬着我的下巴,之后有点意犹未尽地自言自语:“下礼拜就又得上班了,真没劲,”然后翻起脑袋来,看着我说:“哎,你说,咱们要是天天就这么混着,那感觉可真不错。”

“那你干脆明天就去医院辞职,待在家里伺候我得了。”我从床边摸着烟,抽出一根来说道。

李小京把打火机打着,给我点上:“想得倒美!让我在家伺候你,还怎么体现我的价值?再说了,我现在是新时代的独立女性,需要我的地方多了,可不像是那些电视里的小妖精儿,就知道拿了男人的钱在家里窝着,成天不是打牌就是遛鸟,闲也闲死了!”

“那行,你就等着做新南丁格尔吧,等什么时候累得直不起腰来了,就赶紧告诉我,我去医院替你打报告,好好歇着就得了。”

“现在知道疼人了?说,真的还是给我装模作样呢?”李小京一直以新时代的南丁格尔自居,并且在工作中也的确是做到身体力行,脏活儿累活儿都抢着干,加上心眼善良而思维单纯,她一直是科室里的宠儿。在她去北京之前,每次回家之后我都能看到她累得半死,经常是躺在沙发上跟我说话,说着说着话音就逐渐减弱,等我回头一看,她早就在那里睡着了。

“当然是--装模作样了,”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她一把按倒,她“刺溜”一下翻上来坐到我肚子上,装腔作势地打了我一拳:“混蛋,几个月没挨揍,是不是又痒痒了?”说着又举起拳头来,作势欲打。

我眼疾手快,赶紧抓住她的两只手,她挣脱了半天没能挣开,忽然又猫下来咬我,我左右闪着躲开,抓着她的手一歪,两个人顿时倒在一起,打闹了半天之后,她气喘吁吁地示意停止,趁我不注意,忽然又把我摁倒在床,骑到我背上,揪住我的耳朵,命令我:“向前!匍匐前进--”

“干吗呀?”

“我要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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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是被一阵说话声吵醒的,开始好像是一个人在那里小声说话,后来就是放肆的嘻嘻哈哈大笑,中间还夹杂着女孩儿们的互相嬉笑和斗嘴。我迷迷糊糊醒来,才想起刚才滚了半天之后,我们就又重新抱在一起睡着了。看了看表,已经是下午了。我爬起来,嘴里又干又渴,穿上拖鞋往外边走去,刚出去就看见李小京半蹲在沙发上接电话:“哎,谁跟你说的?”

我站了站,看样子她一下子说不完,就往厨房里走去。进去看见餐桌上放着一盘清炒菠菜,一盘熟牛肉,一份西红柿酱和两小碗刀削面,估计是李小京起来不久刚做好的。可能也饿得急了,胃里的馋虫被猛地勾起,牙也没刷就坐在那里埋头狂吃,吃了一半儿,一抬头,看见李小京头发纷乱地走进来,坐在我对面,像是想什么事情,我嚼着面条向她点点头:“吃,快凉了。”

李小京也不说话,侧着脑袋想了想,突然说:“哎--”

“怎么了?”

“你知道刚才谁的电话吗?”

“谁的?”

“刘婷的。”

听到“刘婷”,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拿眼偷偷看她,她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于是我说:“哦?什么事儿?”

“没什么,就是问我什么时候上班儿。”

“怎么了?”

“没怎么,我就是觉得有点不对劲儿。”

“不对劲儿?怎么不对劲儿?”

“你说,她怎么知道我昨天就回来了?我没告诉她呀。”

我想了想,说:“兴许是别人告诉的吧,你们那批不是都回来了吗?”

李小京满怀疑惑地端起碗来,一边吃一边自言自语:“不对呀,谁会给她打电话呀,我们那拨人今天谁也不上班�啊--�”忽然,她像是想起什么事情似的,猛地问我:“嗨韩东,你说--她不会是找你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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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小时之后,我在客厅里打开电视,一边抽着烟一边看重播的意甲。不一会儿,李小京从里面洗完碗出来,坐在我身边,也不说话,坐在那里跟着我看,许久,忽然指着电视说:“真臭!”

“谁呀?”

“国际米兰!瞧瞧那维埃里,就知道低头狂奔,也不怕被拌着,还不如雷科巴呢,就跟猪似的!”她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火气,歇了一会儿后看着电视逮着谁骂谁,看着就跟她有多么懂足球一样,不一会儿,她又开始骂罗马:“托蒂,除了身体好还有什么呀?你看看他,那叫踢球吗?怎么拿人家的薪水啊?”

开始我没理她,后来终于忍无可忍地指出她的破绽:“那叫掩护做球,不射门是对的。”

“狗屁!你当我不知道啊?那是没法儿进,进不了,怎么着也射不进去,才说什么掩护做球的,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差劲儿了吗?”

“为什么?”“都是叫女人给害的!”“胡扯。”

“胡扯?那你说他们状态怎么那么差?胡萝卜吃多了?还是吹风感冒了?你没听说那二位和意大利电视台那破女主持人的诽闻啊?你说,有那么两个狐狸精给缠着,能好吗他?!”

“哪个女主持人呀?我怎么不知道?”

“就那个胸比屁股还大的骚包!”她愤愤地说着,一转眼又来教训我:“你不知道?骗谁能信啊?说!哪天你没注意别的姑娘呀?垃圾!”

被她没头没脑地乱骂一通,我有点莫名其妙地问:“能不能不往我身上扯?我又怎么了?”

听我这么一说,李小京先是没反应,也不说话了,只管看电视,半天之后忽然气呼呼地站起来,拿起杯子进厨房倒水,临进去时冷冷地扔下一句:“谁怎么了,谁自己心里清楚!”

我正琢磨着,就听见厨房里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我一听,肯定是李小京使劲把杯子剁在了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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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任何人所谓的‘清醒’二字,尤其是爱情,只能用在别人身上,放到自己这里,永远都是在自欺欺人,而要轻而易举地认识到在任何情景、任何环境及状态中的自己,简直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当然,这并不是在用另一种方式来证明‘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句话的正确,我只是想说,在爱情的过程中,一切的细节都是混乱,没有任何的清醒可言,谁要说他可以在这种状态下还能保持哪怕一丁点的清醒,除了吹牛之外,如果有足够的证据可以证明,那么这个人无疑简直就是一个魔鬼,因为在我眼里,任何在爱情之下可以清醒地洞悉自己的人,必定是一个没有任何感情可谈的家伙,甚至说,哪天某人要对我说,那个所谓清醒的人,因为一件利益的事情背叛了自己的爱情、父母、家人,甚至伦理、道德、良心,我一点都不会惊讶--其实,我是想说,爱情本身就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言的,每一个希望彻底感受爱情的人,必须要把理智与纯粹的冷静置之度外,否则,统统全是扯淡。

总而言之,刘婷的电话简直就是一根引爆定时炸弹的导火索,从那一刻起,李小京对我的怀疑达到了全新的高度。尽管她还不能确信我们做出了苟且之事,但前思后想之下,她还是发现了一些她自己认为的蛛丝马迹,从而更加加剧了她的愤怒与质疑。从她摔杯子那一刻我就知道,一番审判与大战已经在所难免,但让我出乎意料的是,在随后的一小段时间内,那颗定时炸弹并没有爆响,她也并没有对我大动干戈,反而表现出了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态度。总之,我被她的乍冷乍热搅得云山雾罩,根本不知道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令我格外惶恐不安的是,我不知道那颗炸弹会在什么时候,在我们双方都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引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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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下午,我们都在互相猜疑的心态中忐忑度过。让我摸不着头脑的是,在她从厨房出来以后,并没有大吵大闹,也没有表现出一副疑神疑鬼的表情,更没有咋咋呼呼,只是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我看哪个频道就跟着看哪个频道,话也不多说了,要是偶尔说一句,就是“喝水吗”,或者“晚上吃什么”之类的问题,让我也只好更加客气地回答。不知道打什么时候起,事态的发展净是朝着客套与礼貌的方向拐,我们好像是头一回见面的两个人,说话做事都小心翼翼,就连她在地下不小心碰到一摞书都会有模有样地说声“对不起”,这简直让我如坐针毡,不知道该怎么对付接下来的事儿,当然,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我也完全无从得知。

从表面上看,李小京也同样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甚至于,对某些可能出现的情况也是充满忧虑和不安,在没有充足把握的情况下,她选择了冷静而客观地揣摩着我的心思,也在观察着事态的发展。有好几次,我们都在相同的时刻异口同声或者一起做某件事情,比如厨房里的水开了,两个人会同时站起来往里走,走到一半的时候觉得自己应该坐下来,可能都是这么想的,就会一起坐下,之后又站起来,又坐下,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在一条小巷里狭路相逢的两个自行车,老觉得对方应该往相反的方向拐,最后却猜到一起,最终撞车。

就这么耗了近三四个小时,空气仿佛越来越干燥,任何的小石头似乎都会激起波澜,话更加不敢多说,两个人变得特别小心,说话做事都是异常谨慎。事实上,这是一种让人相当劳累的做法,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两个人都在经受着痛苦的煎熬,这简直就是一种极度疲惫的对抗形式,我们也说不清到底是在对抗什么,在做什么,但在某种说不清楚的状态下,我们只能这么做,任何一方的妥协与纠缠都会使整件事情发生意外,都会叫自己失去主动。于是我们便强忍着这种巨大的压抑,一点一点地往后扛,我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双方都极其希望这种状态的停止,但让人失望的是,谁都不肯先站出来,来冒这个不小的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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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时间到了,在如同世贸组织谈判一样地进行完各自的表决之后,我们一致决定出去吃。这样的提议被两个人皆大欢喜地通过,我想是因为它可以暂时缓解一下如此压抑的气氛。出门前的一刹那,我们狠狠地闭上了门,仿佛就在那一瞬间,所有的东西都被我们关在门里了,也许,再待下去,空气就要凝固了。

我们也没走远,出了小区之后随便找了一家小饭馆走了进去。她点了几个菜,我要了一个汤,最后还捎了一个小瓶装的竹叶青。饭菜很快就端了上来,两个人都埋头吃饭,谁也不多说话,好像是在进行最后一顿晚餐。又隔了一会儿,这种叫人受不了的气氛终于把李小京击倒,她扭了扭身子,仿佛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压抑的感觉,冲我点点头,说:“猪。”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舒了一口气,一切郁闷都统统一扫而光,空气和时间的流动也仿佛在刹那间奔腾起来,一种畅快的感觉顿时而起,我猛地松了口气,回答道:“啊。”

李小京“扑哧”一笑,说:“我叫你猪你还答应啊。”

我也一笑:“怎么了?”

“没事儿,问你主食吃什么?”

“你说呢?”

“饺子--你看怎么样?”

“我无所谓。”

听我这么说,李小京迟疑了一下,好像想说什么,忍了忍,还是说了出来:“哎,你是不是对什么都无所谓?”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说:“你的意思是?”

李小京眨眨眼睛,向我耸耸肩膀,低头吃饭,说:“没什么意思,我就是随便儿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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饺子不一会儿就端了上来,李小京与我也逐渐恢复了正常时的状态。也许在她看来,这根本就是个误会,我们之间一点儿事情也根本没有,或者,她也许已经开始认为,这件事本身就是因为她的多疑而造成的,也许,也许那么多的也许下,我也许觉得是这样儿。总之,她开始慢慢变得正常,在对不够酸劲儿的陈醋抱以不满之后,她又开始抱怨饺子的皮儿太厚了:“让人觉着像是包子。”

我尝了一个,说:“还可以吧,你要是觉得没熟透,让他们重新回锅给再煮煮。”

“算了,将就吧,”她摇摇手,开始往小碗里狂倒醋:“不过这醋可真是不行,还不如咱们家买的那瓶的带劲儿呢。”

“那怎么办?”

“打包!统统打包!”她手一挥,回头要了几个塑料袋,指挥服务员全都包起来,对我说:“回去吃得了。”

“行,你吩咐我照办。”我一边结账,一边说。

李小京听了这话,忽然冲我做了个鬼脸,笑着说:“今天怎么这么乖呀?是不是做了什么事儿--自个儿心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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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之后,李小京表现得很是忙碌,像是下定什么决心,又或者是似乎已经参破了什么东西一样,先是在地下走来走去,后来便把包里的东西全部倒了出来,在地上一件一件地展览,摆放归类,就差在每件东西上拿笔标明物归何处了。她给我带了两条烟,一个ZIPPO打火机,还有几个奇怪的小礼物,给她家人和朋友的则统统都是或大或小但样式精美的纪念品与北京特产,有烤鸭、果脯,和一些小点心。忙完这些之后,她又开始把我库存的一些脏衣服全部拿到卫生间,扔到洗衣机里面,跑进跑出地洗晾。我有些坐不下去,也站起来去书房整理我乱七八糟堆放在地下的书和光盘,好像是为了让房间里更加热闹一些。她把从北京带回来的一些CD塞进音响,顿时,一种忙碌而欢腾的收拾房间的气氛瞬间蔓延四周,这样,我们的聊天与交流似乎也变得顺其自然。我正在往阳台上搬一些过期的报纸和杂志,李小京从卫生间探出头来喊:“人呢?”

“这儿呢。”我站起身,走出去看她。

“洗衣粉没了,下去买几袋去,哎,再捎点儿空气清新剂回来。”

“还要不要别的?”

“你先去买吧,暂时没有了,我想起来再说吧。”

“那你先想吧,我在这儿等等你。”我笑着看着她,站在当地等待着她习惯性的回嘴。

有好几次,她也是这样指使我下楼买这买那,往往都是我刚买上来,她就立刻发现漏买了什么东西,然后让我重复下楼。有好几次,我被这种反复的折磨搞得心烦意乱,逼得急了,就躺在沙发上赖着不起来。这个时候,她就会跳到我身上,用脏兮兮的小手放在我眼前,声称如果我不就范她就会一把摸下来。但是,今天,让我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没有任何习惯性反驳的意思。我刚说完,她就站在那里点点头,靠在门框上,侧着脑袋努力地想还应该买点什么。

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有种悲伤的感觉,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忽然觉得我们像是在度过最后的一个晚上。此时此刻,我们都变得格外谨慎,仿佛生怕自己哪儿说错了,或是做错了,忽略或者过火了什么,在那一刻,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顿时缠在我的心上,一丝丝地抽紧,让我非常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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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折腾了整整一夜,家里顿时焕然一新。李小京还从她的包里翻出几个类似小木鸟和小瓷人的玩意出来,有的别在柜子边上,有的放在电视机前,然后转身问我:“怎么样?”

“不错。”

“行,那以后我再多买点儿。”她转过身去,一边摆弄它们,一边对我说。

“得了吧,家里已经够多了。”

“不多,这根本就不算多的--哎,你去过刘婷她们家吗?”李小京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没有--怎么了?”

“我是说,你要去过她那儿,就知道咱们家的小玩意才有多么少一丁点儿啊,刘婷才多呢,家里到处都是。”

“哦。”晚上睡在一起时,李小京突然问我,说:“你听过这么几句话吗?”“什么?”

“看不见的,是不是就等于不存在?记住的,是不是永远不会消失?”她一边想,一边给我背。

“没听说过,哪儿的?”

“几米的一本书上的,那本书叫--”李小京挠挠头,忽然想起来:“叫《月亮偷着哭》!”

“哦。”

“你觉得它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吧?挑拣几句破词颠三倒四地乱说,现在的时尚杂志和配话漫画都这样儿。”

李小京摇摇头,告诉我:“不对,我告诉你啊,这是反话,他的意思是说,看不见的,其实存在;记住的,也难免都会忘记,”说完冲我笑笑:“你不是作家吗,怎么连这个都不懂?”

“你不是说我笨吗。”

“呵,今天倒是承认得爽快,不错,有进步!”

我们像往常一样,说说话,开几句玩笑,然后互相拥抱着睡去。

259�

和往常一样,又是千奇百怪的景象在梦中出现。开始时先是眼前出现无数的高楼大厦,我像是在半空中俯览,所有的东西都尽收眼底,但就在随后的一瞬间,这些不计其数的小方块儿在摇身一变,感觉就像是上帝在拿着它们捏的泥人一样,顿时化作了一大滩软绵绵的东西,像是泥巴,又像是水胶。突然,我被一种强大无比的力量向下猛拉,随着视角的快速收缩和放大之间,我被飞快地拉向地面,之后,一切都混沌一色,我被包裹进了那些铺天盖地的粘稠物体之中,越挣扎就被裹得越紧,最后连呼吸都不能顺畅。刹那间,一种前所未见的巨大黑暗扑面而来,无数的声音突然出现,有叹息声,有唱歌的声音,还有来自类似于印度与非洲的神秘音乐,以及吵嚷得让人厌烦无比的一些噪音,像机器,像风沙,像建筑工地,所有的声响都似乎与我有关,放眼望去,却是一团漆黑,我像是待在一个戈壁滩上的空旷地带,躲没法儿躲,藏也没法儿藏--我挣扎着从梦中惊醒,抬头一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

带着全身精疲力竭的巨大疲惫,我想继续睡去,但是又害怕再一次的陷入梦中,只好辗转反侧,从一头调到另一头。为了不惊醒李小京,我必须还得小心翼翼。倦意越来越浓,眼前却似乎越来越亮。我感到头晕,感到极其的不振作,还有些恶心。我睁开眼睛,看看周围,看看窗外,一会儿,又闭上眼睛,再一会儿,我又睁开眼睛,如此反反复复,让我感到特别的伤心。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我回过头去看李小京,她正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沉沉睡去,从她偶尔跳动的眉头看去,显然也在做着一些梦,但她到底梦见了什么,令人孤独和不安的是,我却无从得知。

260�

第二天上午,她从手机上接到了家里打来的电话,然后告诉我她要回家一趟。我也没说什么,像以往每次一样替她提着包,把她送到楼下,叫了出租车,上车前我们吻别,关上车门的那一刻她摁下车窗,平静地告诉我说:“我回去住几天,陪陪我妈再过来。”

我点头答应,和她挥手告别,就在她从我目光里逐渐消失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感到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袭卷全身,像一丝一丝的蛛网,逐渐把我牢牢捆住。那是一种令人伤感的滋味,我越想越气,越想越急,远远地从街那边望去,泪水差点就夺眶而出,就差那一丁点儿,就一丁点儿。我知道,如果我在她回头看我的那一刻,只要我轻轻地招招手,或者说句随便什么,她就会立刻从车上跑下来,跑到我面前,抱住我,告诉我她心里的话,我只要说出来,只要说出来就行,但是很遗憾,在面对她的时候,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很多话,我承认我不想讲给我不喜欢的人听,哪怕是他们表现出来一种极其真诚极其奢望的态度,我也不愿意和他们沟通。这是我的一个烦恼,同样,在此烦恼之下,我的有些话也不愿意讲给我所喜欢的人听。在我看来,这是性格下面滋生出来的某些问题。但,对此我无能为力。我不能够在特定的时间和气氛下,把我心里所真正想说的话说出来。这是我最大的问题,就像我无法跟李小京坦白我对她的爱,我不能当面说出来。有的时候,我们可以通过肢体语言,或者一些别的东西交流,以此把我的想法和内心展示或者传播给她,但一旦到了某些双方都需要坦诚和倾诉的时候,我却往往束手无策,我无法把我的话,送达到我所喜欢的人的手中。我相信,这样的沉默,不是我一个人所具有,我想有无数的人都有过李小京离开那一瞬的伤痛感觉,这种矛盾与痛苦竟是如此之深,叫人唏嘘叹息之余,却又毫无办法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