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花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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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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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快十点的时候,检票开始。我把书和报纸塞进包里走过去,然后随着人流进站。上车,把票递给乘务员,领到床位牌,找到自己的位置,把包甩到铺位对面的架上,抽出书来,躺在铺上继续就着灯看。没过一会儿,上来几个人,听说话是刚从平遥旅游完要返回北京,一个女的两个男的,坐在我对面聊天,开始我没注意,到最后那个女的说话声越来越大,书也读不进去,索性我就躺在那里听他们说话。聊了一会儿,那个女的开始给同伴讲余秋雨的散文,言必称其之历史学识有多么渊博,学者风范有多么儒雅,让余老师直奔中国文化大师而去,说了半天,不知怎么地就扯到了世界名著上面,先是《飘》和《红楼梦》,后来是《安娜·卡列尼娜》,最后说到《约翰·克里斯朵夫》的时候那女的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翻译的,一个劲儿地在那里挠头。我忍不住了,告诉她“傅雷”,她马上来了精神,又继续下去,看样子还想把我也拉上闲聊。我正打算贫几句,手机就恰逢其时地响起来,我一看,是李小京:“上车了没有?”

“上了,刚开。”

“你干吗呢?”

“没干吗,看书呢。”

“手机上那些通话记录没删吧你?”

“没有,都留着呢,”晚上到火车站之前,我考虑了半天,坐在车站附近的一个小饭馆里把刘婷的名字从通讯录里改成那个和我签合同的北京书商的名字“梁勇”,又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明天早上同时接站,帮我再圆一下谎。电话通完之后,我试着调出来看了几次,都显示着“梁勇”二字,因为我的手机只能看到名字,如果想看具体号码,还得从‘电话簿’里找,所以还算是给我留了些余地,不过就这样我心下也比较忐忑,担心李小京那女人特有的直觉和怀疑会一追到底,不过还是说:“你说,要是明天冤枉了我,怎么办?”

李小京好像没有想到这个问题,被我这么一说,考虑了一会儿,恶声恶气地说:“那也是你自找的!”

李小京的声音很大,旁边的几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那个女的在吃吃地笑,李小京也听见了,马上警惕地问:“你跟谁一起来的?”

我想了想,突然想起了什么,就跟她说:“刘婷。”

她立刻不自然起来,问我:“你,你什么意思?”

“你不是说我们俩不地道吗?我就把她一块儿带上了,明天咱们三个当面对质吧。”

“混球啊你,谁叫你这么干的?刘婷呢?叫她过来接电话。”

“她生你气了,说明天见了你再说吧。”

“啊?”李小京想了半天,忽然说:“韩东!你要是骗我,当心我咬死你!”

“我说真的,她就在旁边呢。”一旁的那女的听着我们对话,还配合地咳嗽了几声。

“胡说八道!那你叫她过来接电话呀,”李小京判断出咳嗽声不是刘婷,得意地说:“也就你是个猪脑子,什么都信,我谁呀,能被你就这么蒙了?”临了还告诉我:“就你这套,根本就是小儿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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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了一会儿,李小京的情绪大为改观,不但和我开起了玩笑,还关心地问我穿了多少衣服:“北京这几天特冷,太原怎么样?”

“差不多,还可以。”

“你穿什么过来了?穿那件风雪衣了吗?就我走之前给你买的那件灰色的?”

“又不是去东北堆雪人,我穿那个干吗呀?再说了,你买的那叫什么呀,我穿上就跟一老头儿似的,我爸穿还差不多。”

“谁叫你一天到晚地勾引女孩儿来着?等你来了,我再给你置办点别的老头衫老头帽什么的,省得你成天动那些花花肠子,”说到这里,李小京吩咐我:“别理刚才咳嗽那女的,我听着就不像什么良家妇女!”

她这么一说,我赶紧下了铺走到车厢的走廊里听电话:“你小声点儿,说什么呢,人家能听见。”

“听见怎么了?我就是让她听见,你早就有媳妇儿了!说,这次来带了多少钱?够我吃几顿大餐吧?”

“我只带了去的路费,别的什么也没带。”

“你钱呢?!”

“都给别的姑娘花了呗。”

“一看你就是个棒槌!你忘了咱们家的规矩啦?可以胡混,但不可以给她们花钱!”

“要花也是给你花是吧?我都记着哪。”

“记着就行,你要忘了就甭找我了!”

“那我找谁去呀?”

李小京假装生气地说:“找谁?找你那帮小妖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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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李小京打完电话,我的心情也大有起色,回去之后和那帮北京的游客乱聊了一通,便各自沉沉睡去。到了半夜,从五台山站上来的一帮僧侣把我惊醒,下床去了一趟厕所,回来的路上看见一个女孩坐在侧椅上喝水,因为灯光太暗,没能看清楚面孔,但是从身影看起来挺面熟的,就是认不出是谁,经过的时候她也似乎认出我来,等我向前走了几步后听见背后有一个声音叫我:“韩东?”

我回头一看,又往过走了几步,黑暗中一个面容渐渐清晰:“韩东?!真是你呀?!”

“李璐?”

“是我!你这是干什么去呀?”我没想到在这儿能遇见李璐,她也显得特别意外和兴奋,上来拉着我问,同样像是不相信会在这里遇到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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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她的表情和语气中可以看出,她见了我显得特别高兴。因为时间不早了,现在乘务员也不查夜,我们就坐在侧椅上,一边抽着烟一边聊,李璐从她床上摸下一包女式七星来,递给我一根,我伸手给她点上,问她:“你去北京干吗?”

“还不是公司那些破事儿,你呢?”

“我去找我女朋友。”

“你女朋友是北京的?”

“不,她也是太原的,在北京学习呢。”

“哦,不错,干什么的呀?”

“护士。哎,你最近干什么呢?”

“忙死了都快,天天跑业务呗,像我这种人,除了四处跑没什么可干的,”李璐一边抱怨,一边埋怨我不找她:“哎,怎么你一直不联系我呀?”

“我一直在家待着呢,写点东西。”

“哦,这个可不能打扰,哎,等你什么时候出新书的时候,可得记着送我一本儿啊。”

“没问题。”

“你最近又写什么了?”

“瞎写,没准儿。”

李璐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兴奋地抓住我的手:“韩东。”

“啊。”

“什么时候,把我也写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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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的间隙之中,李璐就在那里抽烟,在烟头一闪一灭的瞬间,我看到她脸的轮廓,具体表情却看得不是很清楚,坐了半天,我已经抽了六七根烟了,嗓子里直发干,接过李璐递过来的矿泉水喝了几口,听见车厢里还有不多的几声零星的声音,偶尔来往的脚步声,低弱的说话声,鼾声,梦呓声,当然还有剩下的车轮有节奏的轧轧声,这些声音不时地传来,但随着时间的慢慢流逝,渐渐地越来越小,忽然,好像就那么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中断了,一切都停止了,四周变得一片寂静,只剩下风擦过玻璃窗所带来的声响。在这种夜色中持续的无边寂静里,我仿佛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也听得见李璐的心跳声,夜里,只有我们俩的双眼在闪闪发亮。

206�

“想什么呢?”李璐问我。

“没想什么,你呢?”

“我们俩现在。”

“现在怎么?”

“挺有意思的,我上车的时候可压根儿也没想到能遇上你。”

“是不是有点冤家路窄的意思?”

黑暗中李璐笑出声来,问我:“困没困?”

“没有,你什么时候睡呀?”

“再等会儿,还早呢,我想再聊会儿。”她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块口香糖,撕开上面的锡纸,递过来,我摇头,她就自己放进嘴里吃了起来。

我坚持了一会儿,推推她:“哎。”

“怎么了?”

“别嚼了,听着不舒服。”

“毛病还真多。”她笑着把口香糖吐出来,用锡纸包好,塞进垃圾筒里,过了一会儿,她没话找话地问我:“有没有坐火车特挤的经历?”

“当然有。”对于坐火车,我总有千奇百怪的奇特经历,不仅经常误点儿,还有好几次只差那么一点点,甚至就是一秒钟,乘务员就不允许我上车了。除此之外,我对那些“脏乱差”的车厢也是充满了恐惧。去年有一次我和杨伟从天津回来,耽误了准点,不得不坐下一列火车回太原,在站台上还没上车就看见上面挤满了人群,等火车慢慢减速,直到停稳,我们便随着打架群殴似的人流一涌而上,从列车的一端上车,一路困难地穿过人群从另一端挤去,希望能看到几个空座位,不幸的是,座位全被占满了,我们不断地从接踵摩肩的人们身边穿过,到处遭到别人翻起的白眼,上个厕所也得费极大的劲,对我们来说,因为还是狂热无比、滴汗成烟的火燥夏天,那简直就是人间地狱,我们把背包扔上行李架,连摆放都懒得弄,两个人沿着过道站在那里,情绪低落,走了没有半路,杨伟就趴在我耳边悄声说:“现在如果有谁给我让个座,哪怕是丑猪似的女的,跟她睡一觉都行。”

207�

那是一列叫人无可奈何又哭笑不得的慢车,速度慢不说,每隔不多的一会儿就得停一站,我的双腿不断地将重心从左腿换到右腿,但站了一会儿还是站麻了,车厢里又闷又热,还有一辆被乘务员推着的小推车在车里不知疲倦地钻来钻去,从前到后,反反复复,惹得我心生烦乱,有那么一刻,我真想把她的小货车抢过来扔出窗外。

到了最后,只能听见车轮和铁轨连接着有节奏的咣咣声,我烦燥不堪,心情恶劣,杨伟也是哈欠连天,到最后,我们再也支持不住,只好就地坐下,连报纸都没得铺,但也马上一觉睡去,毫无知觉。在我的印象里,那趟让人生厌的慢车在深夜里满员行驶,各类身上肮脏的乘客们所到之处,臭气熏天,乘务员们则是面目可憎,冷酷到底。总之,我此生再也不想见到那趟把我折磨得几近发疯的破车。在我们睡醒之后,双脚早已麻木得失去知觉,杨伟懒得起来,还在那里继续窝睡,待我站起来,却无论如何再也找不着困意,只看见窗外漆黑一片,我颠着脚尖向前望去,各节车厢情况也都大概一样糟糕,于是皱紧眉头,咬紧牙关,硬是生生地挺到了太原。

208�

听我叙述完这段令人恐怖的回忆,李璐惊奇地瞪大了眼睛,似乎根本就不能相信在这个世界上,竟还会有如此恶劣的交通情况。在她看来,近程的交通就是一辆辆高级轿车,远途便是飞机来去,再不济也得是软卧。按她的说法,今天也是订得晚了,才将就着睡硬卧,根本就不知道这世间还会有多么不舒服的交通工具,“不过这样也好,不然哪儿能遇得上你啊。”她说。

“当然,像你这种动辄‘奔驰’‘奥迪’的人来说,在这儿遇见真是挺意外的。”

“哎韩东,你说,按说我已经够可以的了,可我怎么就不快乐呢?”

“为什么不快乐呀?”

“我也不知道啊,就是觉得每天都挺没劲的。”

“那你觉得怎么着才有劲啊?”

“基本上没有,要有,也就那么一会儿。”

“胡闹的时候?”

“有的时候是。”

“那就胡闹呗。”

“要是胡闹也没劲了,那怎么办?”

“我还没达到那种境界,等有了经验再说吧。”

“什么境界?”

“就是跟你似的,穷得除了钱就什么也没有了。”

“嗨,我跟你说正经的呢。”李璐把烟头摁灭,一本正经地对我说。

“那就该怎么着怎么着,挣钱的时候挣钱,不挣钱的时候就胡闹,得了!”

谈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一位京籍小说家写过的一段文字,在此,它颇能引起我的共鸣,于是就给李璐复述了一下他的那段话:那时,或者是现在,我们面对的最可怕的东西就是无所事事,就是空虚,就是莫名其妙的无聊和寂寞,以及伴随而来的无精打采,我们看不到前途,对自己也没有信心,缺乏理想信念之类的美好东西,弄不清生活的真正意义和全部价值,找不到让自己行动起来的任何理由,任何行动,由于没有目标,好像这一切都是荒谬的。如果我那时知道自己一生都将在荒谬中度过的话,我也就不胡闹了。可那时候我不知道,我周围的人也不知道。

听完之后李璐频频点头,随后对我说:“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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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我和李璐海阔天空的乱聊了半天,脑子越来越感到昏昏发蒙,到了最后李璐也有点支持不住,我们便分开,我走了几步后被她追上来,小脚轻轻踮起,在我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吩咐说:“记着我啊。”我点点头,和她挥手告别,摸到我的铺上,脱掉鞋子,拉开被子钻进去,不一会儿就随着火车的轻轻颠簸中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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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点多,我被人们惊醒,起来整理行李,洗脸刷牙,又跑到另一个车厢和李璐道了别,不久之后,汽笛一声长鸣,火车进站了。

北京的清晨阳光明媚,我一出站口,就看见李小京在不远处向我使劲地挥手,激动得双肩乱颤,我迎上去,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李小京也不提手机上通话记录的事儿,只把我搂得几乎窒息,两只小手不住地在我身上乱打,一边打一边骂:“要不是这事儿,你也不知道来看看我!”

“我这不是来了吗。”

“混蛋,我不叫你你过来吗?!”李小京上下打量我一番,啧啧地赞叹道:“可以呀你,看不出来,打扮打扮也像个人了,”说完一拍我肩膀,说道:“行,没丢我的人!”

“你今天不上班了?”

“你来了我还上什么班呀?废话。”

“晚上呢?”

“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要晚上值班的话,咱们现在就找个宾馆,赶紧着点儿。”

“流氓!”李小京骂了我一句,转手又把我耳朵拧住:“哎,我在的时候你怎么不这么着急呀?非得等我走了才这么流氓呢?”

“早晚不是一样吗,我只看重效果和质量。”

“呸!还质量呢?说,把你那小身体给我锻炼好了没有?”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少废话,就地检查!”

“什么?”

“我说,就地检查!”

“就在这儿?连个地方都没有?”

“少跟我流氓!你,”李小京指着我的鼻子,又指了指地下,说:“先给我做一百个俯卧撑再说!”突然,她看着我的裤子,过来揪起来:“我给你买的花袜子呢?”

“家呢。”

“干吗不穿?!”李小京一下子眉头紧皱,大声说道。

“怎么了?”

“你成心气我是吧?我没跟你说过呀,让你穿着它!”

“不穿会死啊?”

正说着,我的手机响了,我拿出来正要接,被李小京警惕地一把抢过去,接起来:“谁?”

听了半天,李小京把电话塞在我手里,说:“找你的!”

“谁呀?”

“不知道!”

我看看她,接起来,是梁勇:“韩东,下车了吗?”

“刚下,在出站口这儿呢。”

“行,我这儿路上堵车,你等着我啊,我马上就过去!不见不散啊!”

211�

不一会儿,梁勇开着车过来,我给他和李小京相互介绍了一下,李小京打量了他一下,笑着问:“你就是那个编辑?”

梁勇一边开门,一边笑着递了一张名片过来,说:“我就是,你们家韩东的新书马上就是我负责出版。”

李小京撅着嘴看了看,忽然止住笑,恶声恶气地说:“我想起来了,不行,你还得给我们家韩东加版税,起码三个百分点,否则就不在你这儿出!”说完,三个人都笑起来。

212�

“你怎么不穿我给你买的那双花袜子呀?”李小京和我坐在车后座上,抓着我的裤腿问。

“干吗非要穿呀?”

“干吗不穿呀?!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那是我特地买给你的小礼物,你必须得穿着!”

“抬杠是吧?”“就抬杠了!说,为什么不穿?”“忘了。”

“忘了?!行,回头我把你也给忘了!”

“不就一双袜子吗,我回去就穿,行不行?”

“不行不行,就不行!”李小京把脸忽地转向窗外,看两边的行人和车辆,生气地不再理我。

213�

冬季,北京的天气依旧寒冷而干燥,但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行人和永远不会冷清与萧条的热闹街头还是叫我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兴奋,我知道,这均是来自于与李小京的喜悦相聚。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兴高采烈地穿梭于北京的大街小巷,吃东西、闲逛、泡酒吧、购物、看艺术电影和各种话剧及音乐会,一系列的娱乐活动都使我们在其之中获得了空前的满足和乐趣,我在想,如果我们长久地如此进行下去,那将是一段十分快乐的时光,现在,我们正围着围脖、裹着大衣、顶着寒风地走在中关村,李小京紧紧地偎在我身边,边走边说:“哎,想什么呢?”

“什么也没想。”

“胡说。”

“那你说,我在想什么呢?”

“你肯定在想,这甜蜜的感觉,幸福的感觉,怎么就会这么轻易地来到自己身边呢?”

“呵,我在想,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才算到头呢。”

“呸!哎,你那小说写得怎么样了?是不是不急着写也成?”

“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要是不着急,就陪着我过完年再回去吧。”

“我无所谓,就看你医院那儿怎么样吧。”

听我这样一说,李小京马上兴奋地迅速摇手:“我那儿好说,你就别管了,”说着我们走进一家电脑城,她顿时像小松鼠一样灵活地四处左顾右盼:“哎,要不,就再给你买个笔记本电脑吧?这样的话,你在这儿也就能写了。”我白她一眼,说:“你想累死我啊?就这么会工夫,也不让我闲着。”李小京一扬脑袋,大声地说:“那也比到处勾引别的女孩儿强!”

214�

晚上回到宾馆,我们一起看电视,聊天,在床上及地下说笑打闹,李小京还像以前一样爱看电视,并且看得十分高兴,她手拿遥控器,不时地乱摁一通,找到自己喜欢看的就盯着不放,还跟着电视剧里的人物一起喜怒哀乐,长吁短叹,有的时候放那些快放烂了的庸俗广告,她还会马上站起来,学着广告里的人物那样转一下身体,清脆地来一句对白,看着十分兴趣盎然。

晚上,我们哪儿也没去,下楼随便吃了点东西,便上来温热被窝,躺在床上聊天,李小京看了一会电视,伸手关掉,用手一下一下地指着我的鼻子问:“说,爱不爱我?”

“爱。”

“这么勉强?!信不信我抽你?”

“我信,不过你可别真抽啊,要抽坏了,谁还爱你呀。”

“那你怎么表示表示?”

“你说。”

“混蛋,我要你说!”

“光做不说,行吗?”

“不行--别关灯!干吗非得关灯呀?你是怕别人偷窥呢,还是有光线恐惧症啊?”李小京伸手过去把床灯重新拧开,一下子翻到我身上,批评我说:“我说你怎么这么内向啊,怎么,你还觉得你还是一处男啊?羞羞涩涩的。”

“怎么说呢,处男我倒没觉得,就是开着灯让我感觉有点不自由。”

“关了灯就自由了?”李小京把被子一脚踢开,看着我说:“变态。”

“怎么?关灯就是变态?”

“就是,就是就是就是!”

打闹了半天,李小京累了,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黑暗中,我睡在她身边,一言不发地把她的头扳过来,在她的脸上吻了一下,李小京觉到了,扭了一下身子,迅速地钻到我的脖子下面,使劲把我搂住,像猫一样拱着我,闭着眼睛喃喃地说:“韩东,别离开我。”

215�

第二天早上一醒,李小京就光着脚在地下跑来跑去,我睁开眼睛问她:“你干吗呀?一大早地发什么神经?想健身,到楼下去,楼下有。”

李小京不理我,边溜达边问:“你说,这有多少个平米?”

“怎么了?”

“哎韩东,你说咱们要在北京买这么大的一房子,要多少钱呀?”

“那得看地段儿。”

“废话,我就问你差不多的。”

“一百多万吧。”

李小京一听这话,马上蔫了:“那咱们得挣几年哪?”

“这就算一般的,”我看着她的样子直乐,问:“还想来北京定居吗?”

李小京往前走了几步,边走边想,像是在计算时间,一回头:“为什么不?我偏要来!”

“那好办,找个有钱的帅哥不就成了?”

李小京一听笑了,跑过来趴在我身上,故作担忧地问:“这对我没问题,挥手即来的事儿,可是,”她皱皱眉头,说:“那你怎么办呀?我可舍不得你在太原被一帮中年妇女们捧着。”

“中年妇女也不错,怎么着也比你在北京找的那些个七十多岁的老帅哥强呀,你还得每天早上给他们定时吃防老年痴呆的药呢,”李小京忍着笑地看着我继续说:“那就正好能发挥你的专业水平了,一两年之后,保准让中央台请你去《夕阳红》剧组作节目,请你谈谈老年人的保健和护理问题。到时候啊,你一定会回答得特别出色,经验之谈嘛。”

“那你干吗呢那会儿?等着让那些阿姨给你喂奶啊?”李小京乐得前仰后合。

“喝奶稍候也行,我还得在电视机前面等着,看你发表精彩绝伦的本色演讲呢。”

“滚!”李小京一下子大笑起来:“等着你什么时候老得不能动了,我就拿轮椅推着你,专去柳巷啊公园啊,那些美女多的地儿,等你双眼放光的时候,我就拿照相机给你拍下来,然后让人家看看什么才叫老流氓!”

216�

我想我能理解李小京的苦心与忧愁,作为一个热恋中的爱人,我懂得那爱情之下的各种力量在她身上彰显出来的效果,她希望我们能在将来留在北京,留在这个她出生的地方,留在这个让她心动的城市,而这一切,也同样都是她在爱情中繁衍出来的动力和兴奋点,对她来说,这一切都意味着我们的成功,我们的结合,我们的爱情,面对李小京,面对这个视爱情为生命中的一切的柔弱之躯,我已经无话可说,她在生活里所透露出来的点滴柔情已经彻底将我征服,我无法再避及而言它,我无法对这种感动熟视无睹,惟一叫我感到遗憾的,是我同样无法找到任何言语,来表述我的所有心情。

这个季节,你无从知道,也无法体会,真正纯粹的爱情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除非你曾亲身经历,亲眼目睹……

217�

随后的一段时间,我是说,在我从北京返回太原之前的那一段时间里,我都是在一种放肆痛快的感觉中度过的。只要李小京不上班,我们便整日整夜地粘在一起,不分昼夜地说话,四处游荡,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各个可供快乐和解闷儿的地方出现,有一次还甚至乘车去了郊区。当然,李小京上班不在的时候,我也可以轻易地找到一些可供我待的地方,不管是“麦乐迪”还是“钱柜”,不管是三里屯还是各类饭馆儿,对于北京来说,在这个城市里,驻扎和容纳了不计其数的吃文化饭的家伙们,他们在各种场合与各种时间出现,以一种与文化沾边儿的姿态闪亮出现在大家面前,在这其中,有编辑、记者、作家、诗人、IT精英、前卫画家,以及各类搞艺术的地下乐队,也有模特和流浪歌手,这些人无一不是非常狂热,也极具煽动性,跟他们混在一起,简直就会顿时领略到什么叫畅所欲言,什么叫无所畏惧。

因为认识其中几位,我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便能和他们混在一起,就像是在太原的各种聚会一样,他们同样让我感到不陌生。我们从各自的地点出发,直奔目的地,聚在一起时便是喝酒聊天,聊艺术、聊人生、聊文学、聊爱情、聊各类新闻和城市先锋,总之,那样的感觉也同样诱人。特别是在寒冷的冬夜,每个人都似乎无所事事,大家都不想单独度过,所以,便扎堆在一块儿,像白雪覆盖的森林动物一样,用彼此的依偎和聚集来相互取暖。

218�

李小京有时候也会跟着我去参加这样的活动。有一次,我接到一个电话,便带着李小京打车去了三里屯的一家酒吧,与一帮从南方来京的媒体青年们汇合。没过多久,人便越聚越多,到最后分成三拨,基本上坐满了那家酒吧。我正和一个深圳的记者瞎侃,李小京一下子抓着我的手使劲摇,兴奋地把刚刚抱着吉他上台的几个男孩子指给我看:“花儿!花儿乐队!”

我朝台上看了看,几个人正在起劲儿地唱着,嗓音嘹亮,音乐强劲。李小京正兴奋间,旁边一个北京某杂志的记者探过头来,告诉李小京那不是花儿乐队,说:“花儿成名后早就不来这儿了,以前倒是经常见。”李小京非不信,两个人在那里一人一句地争执,都不肯承认自己是错的。最后又拥进来一批人,穿插在我们之间,他俩被分着坐开,隔了老远才算罢休。一会儿,李小京偷偷溜到台边仔细看了半天,回来悄悄地趴在我耳边告诉我:“是我认错了,还真不是花儿。”

隔了一会儿,李小京又问坐在对面一个长得特像孟庭苇的女音乐人:“你说,那些人一月能挣多少钱?”

女音乐人想了一下,告诉她:“不一定,有的时候一个人七八千或者上万,有的时候三四百,要么就一分钱没有。”

“啊?这么不稳定?”

旁边一个戴着耳环的光头男的插了一句:“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他们跟编剧的性质差不多,说不定今天还喝酒吃肉大把花钱呢,明天兴许就得就着馒头去喝西北风了。”

李小京大为惊讶:“那这叫什么事呀?”

“不叫什么事,这就是生活。”

李小京点点头,带着不可理喻的表情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说:“那他们为什么呀?怎么不去找点稳定点的事儿做?”

女音乐人笑着看看她,说:“等着成名呗,就跟花儿乐队一样。”

李小京又问:“那么多的人,都能出名?”

“开玩笑,连百分之五都达不到。”

“那他们还这样儿?为什么呀?”

李小京的话音未落,就看见光头噌地一下子站起来,一手拎个啤酒瓶子,另一只手在空中劈下,一张脸因啤酒及激动而涨得通红,冲前方高声叫道:“那是因为--他们还有梦想!梦想!!”

219�

与这伙人一起混到半夜,我和李小京坐着出租车回宾馆。路上,“的哥”跟我一路狂侃,李小京无聊得直搓腿,一会儿,悄悄跟我说:“你问他,是不是不说话会死啊?”又隔了一会儿,李小京把我刷一下拉到身边,认真地对我说:“告诉你,我也有梦想!”

220�

李小京的梦想历来无数,在我看来,成天不是要挣多少多少钱,便是发誓要在2008奥运会之前入住北京,这还不连在她平时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的诸多小梦想,比如把哪家黄金地段的店铺盘下来自己做小老板,比如把我培养成海外闻名的大作家,比如买辆最新款的女士保罗,至于手机三月一换,衣服周周更新,房子越来越大,票子越来越多,更是她小脑袋瓜里的家常便饭。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她对此竟充满信心,并且坚决付诸于行动,就像希望让我天天爱她,每天晚上都陪着她数星星、看月亮,一起睡觉,一起起床,一起跑步,希望让我对她死心塌地、忠贞不二一样,对于这些可想可做的事情,她竟然都会兴致勃勃,一往向前。有一段时间,她还在自己的日记本里用粗号碳素笔认真写道:“向前冲!一定要向前冲,向着梦想努力,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