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花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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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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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夜里,李小京被噩梦惊醒,再也不敢轻易睡去,我们便拉开灯,靠在床头聊天。我跟她说起赴京的想法,她也表现得十分兴奋,动辄就激动地大叫,还为我们的美好前景构思了一个宏伟蓝图,拍着我的脸蛋说:“还是我聪明吧,一眼就看出跟着你没错,别看现在你这么傻,又没什么钱,生活也过得马马虎虎,保不准哪天就摇身一变。哎,再这么咳嗽一声,嘿!就成功了!”

“托你的福。”

“那是!要是没我这么旺夫的福相捧着你,你将来指不定在哪儿饿着哪!”李小京一甩头发,得意地看着我。

“行啊,明天我就找人制一铁笼子,把你关里头,什么都别干了,就给我造福吧。”

“想得倒美!你当我不知道啊,让我一个人为你造福挣钱,你拿着出去给别的小妖精们花呀?没门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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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正是那天晚上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和打算让李小京非常感动,她认定了我要和她相伴终老,厮守一生。除了对我更加死心塌地之外,对生活也抱了更大的信心和希望,工作的劲头也变得越来越大,成天早出晚归,披星戴月,一门心思要攒足了钱去北京定居。

感动的结果是我没有料到的。一个多月之后,一天夜里,我刚和一拨人吃饭回来,在电脑前敲打那部新的长篇小说,没过半小时,李小京就兴致勃勃地带着寒气进门,还拎着一大包吃食和一瓶香槟酒,对我说今天要好好庆祝一下。我问她为什么,她乐不滋滋地告诉我:“今天发了年终奖,加上这月工资,我的私人存款已经达到五万了!”

“那又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问你,你那个小说的版税下来了多少?”

“下礼拜就全部结清,全加起来差不多十万。”

“那不就行啦,现在咱俩加一块现金就有十五万,按这么算,只要再攒两年,咱们就能在北京买幢大房子了!”李小京越说越高兴,把围巾和帽子往床上一扔,冲着我就扑了过来,搂着我的脖子,用冰凉的小手冰我,一边看着我缩脖子一边兴奋地喊:“说,高兴吗?!”

我必须承认,在那一刻,我的确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幸福感觉,那种感觉是如此之浓,并在我周身荡漾,李小京天使一般的笑容在我眼前绽放,在这一切急速来临之际,一切的烦恼都会被冲击得瞬间遁形,所有的不快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不能说那一瞬间的感觉让我心中充满柔情,但李小京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对生活、对未来、对理想的巨大喜悦和向往确实让我对她产生了一种深深的眷恋和感激,是的,她是一个非常简单的姑娘,她只希望我对她百依百顺,一往情深,只希望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只希望自己能得到一份淳朴、自然的爱情,而对此一切,我也同样抱以希望,抱以信心。

我坚信,我会用一生中所有的感情来爱她,我会把全部的精力和毕生的付出用在这次爱情之中,并且,今生今世,惟此一次。

如果,我们会彼此分开,那么,我将永远不再和任何人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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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仍在继续。

那个美好而令人期待的梦还没睡醒,没过多久,李小京就去了北京。第一批去三○一医院进修的护士回来了,李小京因为推后一拨正好赶在年底动身。临走前的一天晚上我们去湖滨会堂旁边的一家酒楼吃饭,菜上来之后她却不说话,歪着头,一边沉思一边拿手抠我的烟盒,像是在想什么事情。

一会儿,我给她夹了一筷子海带,她气呼呼地拨掉,埋怨我:“你不知道我不喜欢吃海带吗?”

“你要再不吭气,我还会对你能开口说话感到惊奇呢。”

“那你就不问问?”

“我问了,你说了吗?”

“你什么时候问的?”她一边心不在焉地跟我搭茬儿,一边左顾右盼,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我说你到底怎么了?”

李小京盯着看了我一会儿,突然低声骂道:“你是猪啊!马上要分开了,人家心里难受你也看不出来啊?是不是非得跟你上气你才明白?啊,猪!”说完觉得有些不过瘾,拿起筷子来指着我,又一连说了好几个“猪猪猪猪猪”。

“小女孩之常情,我能够理解。”

“理解个屁!那你怎么不来安慰我?”

“我要是你安慰你,你保准立马就得哭。咱们是出来吃饭来了,又不是出来演分手戏给别人看。”

“韩东!你说什么?!”李小京一下子就火了。

我有点迷惑,含糊地说:“我说什么了?”

“你再说一遍给我听听!!”

“我,我,我说什么了?”我左思右想都不知道说错了什么,看着她说:“你能提示我一下吗?我,我怎么了?”

李小京腾地一下子站起来,用手指着我的脑袋严肃地说:“记着!不管是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什么情况、”她运了运了气,大声说:“不许说分手!不许提‘分手’这两个字!听见没有?!”

旁边的人都在看我们,我有点不好意思,用手拉她:“坐下说,你怎么了?”

“我跟你说话哪!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再不许说分手,听见了,”我站起来拉她:“你先坐下,先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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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京气呼呼地坐下,也不理我,只顾着对着窗玻璃喘气。我凑过去,问她:“至于吗,你?”

李小京白我一眼,赌气地说:“怎么不至于?”

“不就一句话吗,你就这么敏感?”

“就敏感!就敏感、就敏感、就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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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那顿饭也没有吃顺,没吃到一半我们就打车回家。回到家之后,我给她放了洗澡水,问她:“现在洗还是待会儿再洗?”她说不洗,我就自己进去先洗了个澡,出来后惊奇地发现她竟然把自己猫在沙发上,看着一盘早已看烦的日本DVD影片哭个不停。我知道她有些难过,就走过去抱起她来,轻轻地对她说:“别这样儿,我会心疼的。”

李小京也不说话,就那样睁着充满泪光的眼睛看着我。许久,她一下子扑到我胸前,毫无顾忌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使劲地掐我的胳膊:“死韩东,死韩东。”

晚上我们很早就睡到床上,李小京也一反常态,乖乖地躺在我怀里一动不动,要么就是把脑袋蹭到我的脖子下面,来回地钻,像一只受了惊的小耗子。我慢慢扳过她来,问她:“能不走吗?”她慢慢地摇头,轻轻地说:“不能。”我又说:“那能回来吗?”李小京看着我,说:“能啊,废话。”

“那不就结了吗,至于你一晚上这样儿?”

李小京看看我,有点委屈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觉得心里难受。”说着使劲掐了我一把:“你说,你是不是特想让我走?”

“没有啊。”

“这么不情愿??”

“没有!”

“这么干脆,肯定也有问题!”李小京一下子来了劲儿,“扑通”一声坐起来,骑在我的肚子上,问我:“说,回答得这么快,是不是假的?”

“不是假的不是假的,你先下来,晚上吃的东西还没消化呢。”

“瞧瞧!我这里难受得什么都没吃,你倒吃了个满饱!还说舍不得我走呢,我看你是巴不得!说,是不是?!”

看着李小京这样,我心头一松,我知道,她又恢复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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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走前的那几天李小京很忙,一会儿要收拾东西,一会儿又要准备学习资料,成天是上午刚出去买了一堆东西,下午就发现漏买了几样,再打车出去疯转,回来也不歇着,除了吃饭,她就趴在书桌上写计划表和统计物件数据。先是花了好几个晚上在一张纸上制定出在北京期间的完整作息时间,再配以详细的学习计划,其间多次征求我的意见,直至认为计划表格既科学又实用,达到完美无缺为止,但却不让我看。非但如此,她还屡次要我提醒她不要把计划忘掉,以达到制定之初的学习效果。在我看来,她确实珍惜这次学习的机会和时间,尽管她言称此举是为了不能辜负我们分开的苦痛,一定要用其即学并学以致用。那几天里她把那份计划视若神明,贴身携带,声称赴京之后则按计划行事,绝对一丝不苟,每每抽出,即诵苦读,时常读着读着,便立刻皱紧眉头,发现有不完美的地方当即改正,直到改至令自己满意后便微笑颔首,一脸满足。

一天,我趁其不备,猛然抢过那张纸查看,但见字如小蚁,密密麻麻,惟有中间的一行字体略大之小隶最为引人注目,我左躲右闪过她的围追堵截,大声念出:“功夫不负有心人,回来就当护士长!”

李小京眼见秘密被我拆穿,羞愤地不能自已,先是暴打我一番,又把那张纸片郑重藏起,然后还好奇地追问我:“猪,你觉得怎么样?”

我当即毫不客气地告诉她:“没戏!”

之后便是又一轮痛揍,完后还得逼迫我承认她是医学界的奇才,解决世界护理难题的专家,还掷地有声、一字一句地告诉我:“你就偷着乐去吧,自己那么笨,却找了这么优秀的一媳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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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走的前一天下午,我带着她去华宇超市大肆采购了一番,当然,主要是她帮我购买仓储的居多,不过我们的原则是:我为她买,她为我买,两人互不参考。其实,这都是变相消费刺激:一方面,李小京担心我一个人在家又懒得做饭,吃不好喝不好,一方面,我也希望她在外地能够更好更全面地解决好生活诸多细节问题,以便她能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中去。这种原则的后果是,我俩在超市里疯转了一大圈儿,各自都买了一大堆的东西,以至于结账后还得超市专门找车去送,否则整整一辆出租车都放不下。回家之后两个人看着满地的大包小包开始各自清点,在清理出40%根本没有意义的东西之后,呆立片刻,相视而笑。

在帮李小京把所有的东西和行李都准备好之后,她开始和我约法三章:一,可以喝酒,但不许醉到人事不醒;二,可以熬夜,但不许超过两天;三,可以和女孩聊天娱乐,但一定要送其回家,坚决不许互相勾搭。李小京郑重其事地把这三条要求在电脑上打印了两份,一份放大,贴在门口,一份缩放,叠得整整齐齐,放进我上衣口袋中,还吩咐我不许撕碎,不许弄脏,回来之后接受检查获得通过才算了事。

我对她的约法三章是:一,可以逛街,但要相伴两人以上;二,可以打电话回来随时检查,但频率不能超过每天三次;三,可以接受男孩的饭局,但不许单独接见,并且一定要其送自己回家,坚决不许接受勾搭。李小京对此的抗议是:“前两条完全照办,但第三条儿需要提前声明,万一要是巨帅的歌星请我吃饭,那怎么办?”

“少废话!别说巨帅,狂帅、怒帅、惊涛骇浪帅的也不行!”

“那我岂不是很伤人家的自尊心?”

“无所谓,伤就伤了。再怎么说,伤自尊也要比伤害别人的审美观强。”

李小京一下子扑上来,笑着说:“等着吧你,我和歌星一起吃饭的时候,保准给你打电话,让你听听我们是怎么打情骂俏的。”

“最好在吃饭前打,省得我恶心地把吃下去的都吐出来。”

“那是叫我给气的。”李小京扬起头,满足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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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京走的那天是星期六早晨,医院派了一辆大客车去送她们。等所有人上车后我和一拨送行的人们站在车外,看见李小京坐在最后一排,撇着嘴角,委屈地隔着玻璃窗看着我,冲我不住地挥手。就在客车发动的一刹那,李小京像疯了一样,从后面箭一样跑到门口,飞速地跳了下来,离我很远就流出了眼泪,然后急跑几步,一下子扑到我身上,使劲地抱着我,一刻也不愿意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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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车渐渐远去,望着她在车里晃动而瘦小的身影,一丝柔情猛然涌上我的心头,在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不管是短暂的分手,还是长久的别离,都让我无法承受。李小京,可爱的李小京,她已经完全、彻底、真正地溶入了我的血液,溶入了我的生命,一瞬间,我感触深远,心底内有一种恨不能与李小京同生共死的决心悄然升起,和她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过单纯的生活,平凡的生活,快乐就是一切,不再忌妒,也不再羡慕,到了终老的那一天,生命会失去,时间会失去,一切都会失去,但最终,只有爱情,只有伟大的爱情永远不会失去,它会伴随我们一起死去,进入另一个完美的世界,那才是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幸福生活。我坚信,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力量可以试图阻止我们相爱--任何一种力量都无法阻止,除了我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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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李小京打来电话,说她们已经抵达北京,刚安排好宿舍,她和一个太原的姑娘住在一起,还说按照规定暂先不开课,三天后才正式上班,每个星期还可以休息一天,这样就有了协调工作的良好娱乐时间。她兴致勃勃地规划着生活,一本正经地告诉我:“我们都说好了,等会儿就去逛王府井,然后去簋街吃夜宵,明天跟着师姐去动物园淘衣服。说,你想要什么,都告诉我,姐姐统统给你买回去!”李小京口气狂大,喘着粗气地问我。

“能给我买张北京市地图吗?”

“干吗呀?”

“哪天你疯丢了的时候,我好查着地图去找。”

“我才丢不了呢!我是谁呀?我是李小京!”

“就是因为你是李小京,我才怕你丢了。”

“你什么意思?”

“笨得跟猪一样,连太原还玩儿不熟呢,还敢在北京疯跑。”

“屁话!北京有什么呀?不就是楼比太原高点儿,路比太原宽点儿,女的比太原丑点儿,男的比太原帅点儿吗,有什么呀?”

“你还别刺激我,告诉你,别的我都怕,就是不怕男的找你,知道为什么吗?”

“太知道了,你已经对自己彻底失望了,不敢奢望自己能在帅哥档次混了呗。”

“我压根儿就不认为我是个帅哥,你也别得意;我也同样从来没有认为你是个美女,从来没有,”为了加重语气,我又补充了一句:“一次都没有。”

“忌妒!完全是忌妒!”

“行了,是我忌妒你年轻貌美,倾国倾城,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先这样儿吧,我还得写小说呢,你自己小心点儿,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我知道,每当我们斗嘴开始,便意味着互相打击和挤兑会随即延续,没完没了,如果想要停止,我必须先表示妥协。

“本来吗,你又不是瞎子。行,我先说到这儿,等会儿还要出去呢,你在家乖乖地啊,别抽那么多烟,没事儿了多想想我。”说完又想起一件事儿来,问我:“明天我姑姑叫我去她们家吃饭,你说我给人家买点什么好呢?”

“随便儿吧。”

“什么叫随便啊?说!”

“那就买几个盒饭吧。数好了,每人一盒,别少买了,显得咱们小气。”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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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日子的刚开始李小京显然比较兴奋,她也不是没出过远门,可能是在和我在一起之后的第一次,所以显得有些*!*!嗦嗦,絮絮叨叨,不是在半夜里打电话过来把我哭醒,就是在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时间点对我进行骚扰查岗,要么就干脆在某一天心情不佳时在电话里大骂某些首都人民不讲文明礼貌,在公交车上随便吵架骂人。还极力抱怨北京的天气和太原一样恶劣。除此之外还包括饭菜不合口味,出行不方便净堵车,她姑姑家的小外甥跟她抢蛋糕什么的,最后告诫我一定要考虑清楚,以后还要不要去北京定居等等等等。如果哪天心情好了,又会详细地告诉我标准的普通话听起来有多么顺耳,北京的文化氛围有多么浓酣,历史积淀有多么深厚,人文景物有多么壮观,还有类似演唱会、话剧、电影和音乐会的活动有多么的频繁和周密,说到最后总是以一句“太棒了!”的感叹词结尾,然后鼓励我进行自我反省,深刻剖析为什么到现在还不下定赴京的决心,总之,所有的一切都随着她的情绪变化而变化,随着她瞬间的念头改变而改变。

后来,当她的工作和生活逐渐走上正轨,李小京也开始有节奏地溶入其中,给我打电话的频率和次数也慢慢恢复正常,除了在平时的例行扫探之外,顶多会在周末和无所事事的情况下给我打打电话,把近期的生活细节克隆复制并转述给我。当然,她无所事事的时候很少,在那里她们被分编为两个小组,相互更替上班,和那里的医生护士一起分担着繁重而紧张的工作,每天一下班就想睡觉,根本没有无聊的机会。在周末她们便会欢呼着奔逃四散,分布到北京的各个大街小巷,以此来抵消一个礼拜来的劳累和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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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李小京走之后,我又恢复了往常的单身生活。我可以抛开一切牵挂,随心所欲。在无数个没有时间概念的夜晚,我仿佛又找寻到了以往的那种纸醉金迷、畅所欲言、为所欲为的生活状态,有稿约的时候写稿约稿,没稿约的时候就写小说,不管高兴还是失落,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想什么时候跑到外面混就什么时候混,想吃吃,想睡睡,想说话说话,想闭嘴闭嘴。总而言之,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我都可以和我的一拨朋友随时相聚,随时分离,或者天亮入睡,或者下午起床,往往一顿晚饭便可以吃到凌晨一点,然后在根据某个人的提议随便找一个地方一起熬过漫漫长夜,直至天明。

同样,在夜里,我也可以一个人安静地面对电脑,或者是一本本乱七八糟的书籍,或沾沾自喜或垂头丧气,不用说,我已陷入难以言喻的生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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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写了一上午的小说,写得晕头转向,于是在楼下找了一个小饭馆,独自吃了点东西,还喝了一小瓶竹叶青。吃完后没事可干,也不想现在就回去一个人继续待着,打开手机给杨伟打,电话提示说不在服务区,我便沿着迎泽大街溜达,最后拐到五一广场,在里面漫无目的地行走。还没走了一圈儿,就过来一个面色神秘的中年妇女向我兜售色情光盘。我用眼睛大概扫了一下,发现都是极其粗制滥造之类,便摇头拒绝。中年妇女不依不饶,马上又召来一个同伴,向我展示她的库存。出于兴趣,我随便翻了一下,意外地在其中找到一盘杜姬·霖维娜在出道早期拍摄的《粉色的牵牛花》,在感叹这部法国电影早期最著名的道德伦理片竟然会混到色情光碟里出售之余,和她讨价还价以十二块买下,揣在衣服里往门口没走几步,便接到续峰的电话,说他们在体育馆那儿的江南酒楼,让我过去接着喝。我问他们开始的时候怎么不叫我,被续峰在电话里骂了半天,说打家里电话没人接,手机也不开,已经联系了半天了。我一琢磨,那会儿是真空时间,我正好一个人在楼下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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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一推开包间的门,迎面就是一股扑面而来的热浪,里面人声鼎沸,吵吵嚷嚷,十分热闹。我脱去外套扔到一边,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看见今天的人有一多半儿自己都不认识,续峰一指我,向一干人介绍:“这是著名作家韩东,来来,大家认识认识!”

一番热闹的招呼声中,我冲几位不熟的哥们儿笑笑,问:“这是宰谁呀,选这么贵的地儿?”

续峰一边叫人给我倒酒,一边笑着说:“这你就别管了,反正有人愿意来这儿做大头,”说完对服务员说:“去,再拿两瓶汾酒!”

我一看,桌子上的众人都已经喝得差不多了,除了女士,还有几位男的仍在坚持,估计酒量不小。续峰一边挨个儿给我介绍一边催我喝酒:“今天这都是医药界的朋友,来的都是哥们儿,韩东,你今天可得多喝啊。这里还有几位可都是你的忠实读者哪!”说完一指边上的一位姑娘:“这是李璐,做医疗器械的,我大学同学,你的FANS。”

这位叫李璐的姑娘长得还不错,一看就是商场中人,沉稳干练,且热情似火,一上来对我就是一通猛夸,言必称我的小说是如何畅销,情节如何感人,语言如何精炼,意义如何深刻,听得后来连我也有点不好意思,赶紧跟她客套完毕。听续峰继续介绍,等轮到他们医院几个同事的时候续峰打住,说接下来的人你不认识也都见过,都是哥们儿。反正一句话,从现在开始直到明天早上,大家怎么高兴,就随便怎么来。

听了如此令人亢奋的话,我顿时来了精神,拿起酒杯和众人频频举杯,边喝边聊,气氛被再度烘托到了高潮之中,每个人都显得兴高采烈喜形于色。此刻,眼前的一干人似乎都为这种热情的场面和感觉所陶醉,好像所有的忧伤都与我们无关,每个人都在毫无目的地讲着,贫着,他们想像中的听众自然也是毫无目的地听着,一切都毫无意义而又兴致勃勃。在大家不着边际的叙述中,你无法确定任何东西,一切的话题仿佛都没有前因,也没有后果,没有时间,也没有地点,更没有所谓的必要与否,你随便找个人仔细聆听就会被他们的谈话内容深深吸引,听完之后一回想,却好像什么也没说,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听众,反过来,每个人也是别人的听众。在这种酒局上,除了最先开始的客套和主题,之后的诉说和接受便均没有任何的意义,无数张嘴巴在动,无数双耳朵在听,除了酒还是酒,除了贫还是贫,似乎我们就是直奔打发无聊而来,在外人眼里看起来的没劲及可笑在这里顿时摇身一变,成为好玩儿与有趣,抑或只是纯粹为了好玩儿而好玩儿,为了有趣而有趣,只要能忘了在酒局之外的不快和烦恼,那就是完美的最后诠释。总之,一切都混乱不堪,所有的叙述也在这种混乱不堪中坚持不懈地进行着。

总体看来,这顿饭局的意义已经在一开始便被清晰化地模糊。到了最后,我才大概确定今天是太原医药界的一次小小聚会。除我之外,每个人都与在座的任何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利益联系,或明或暗的目的和愿望都在这些词不达意的叙述中找到默契,或者,他们只是需要一定时间内的熟悉,以及一些尽在不言中的隐喻。

当然,在这种场合下,对我来说,甚至对任何人来说,只需放开手脚去喝,放松精神去说,不需要去考究其中的任何意义,因为,所有人努力要表达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没有事情发生,什么也没有发生,既然没有发生什么,那么代替它的就是海阔天空,胡说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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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同地,既然我们惟一的主题就是喝酒,所以结果必定又是一醉方休。喝到最后,大家提议换个地方接着喝,于是服务员出去结账,我们就地讨论应该去哪儿。一个推销抗癌药的胖子操着一口难听的南方腔提议去金海岸,被另外一个小姑娘断然否决:“那儿有什么好呀,还不如直奔解放路呢,挨个儿的酒吧,随便儿进。”

大家纷纷附和,李璐把最后的酒喝完,挥挥手:“赶紧决定,赶紧赶紧,上哪儿都行,”转头对我说:“韩作,你说,你想去哪儿?”

“我随便,看他们吧。”

“别呀,你说,你说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

我看看她,李璐正热乎乎地盯着我,目光迷离:“说呀。”

其他人也冲我一齐不怀好意地笑,纷纷叫道:“快说,快说,我们听李总的,李总听你的--”

“得,那就‘天地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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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后,杨伟不知道从哪儿打来电话,问我在哪儿,得到消息后说你们先到,他们也马上赶去,我正问他又跟谁在一块儿混着,就看见李璐从一辆黑色的新款‘奥迪’里探出了脑袋,冲我喊:“来,上我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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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杨伟通完电话,拉开车门坐上去。一上去,李璐就说车快没油了,于是先到一家加油站加满了油,然后转回来,再向解放路而去。李璐娴熟地摆弄着档位杆儿,一边看路一边跟我找话聊天。她正说话间,前面一个红灯亮了,等她停下时,我翻出了一个CD包,一盘接一盘地换着听,整整一包,没有一盘我喜欢的,翻了半天,最后总算找着一个杂盘,里面有几首熊天平的歌还不错。

见我一言不发地坐着,李璐探过头来问我:“你喜欢听熊天平?”

“是啊。”

“最喜欢他的哪首?”

“《火柴天堂》。”

“为什么呀?”

“为什么?不为什么,就是觉得挺好听的。”

“你是不是不高兴?”

“没有啊--”

“那你干吗不理我?”

“没有啊--我听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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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继续往前开,李璐陆续接了几个电话,听着是她们公司的一些业务,好像在某些环节上出了什么问题,想让她回去一趟。李璐说了几句就不耐烦地挂了电话,转头温柔地问我方不方便和她去公司一趟:“很快地,反正也是顺路。”

“随便儿。”

听我这么说,李璐马上笑逐颜开,一脚油门,车顿时飞快地向前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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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公司,李璐问我是否进去参观,被我拒绝后自己跑着进去,我留在车上等她。刚点着一根烟就接到续峰的电话:“哪儿呢?”我说我正和李璐刚回她们公司,在外边等她呢,听见续峰在手机里不怀好意地笑起来:“行啊你,这么快就有戏啦?”

我懒得解释,说:“少废话,怎么着吧?”

“也没什么事儿,杨伟和陈小北他们也刚刚到了,看你怎么还不过来。”

“她说很快,你们先玩儿着吧,我们等会儿就到。”

续峰马上暧昧地笑着:“不着急不着急,你慢慢来,不过,”他警告地告诉我:“你自己小心点儿啊,别叫别人看见再告诉李小京,知道谁还在这儿吗?”

“谁呀?”

“刘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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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五分钟就见李璐风风火火地从里边出来,一边上车一边抱怨:“净是些吃闲饭的,屁事儿都得我办,”说着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笑,见我抽烟,问道:“哎,你抽什么牌子的?”

“不一定,这几天抽‘五台山’。”

“新出来那种十块钱的?”

“是啊,你呢?”

“我只抽女‘七星’,哎,哪天你去我家,我送你一条德国烟,一朋友回国时带给我的,还行。”

“你试过?”

“没有,我不抽男士烟,我朋友试过,挺醇的。”

“什么朋友?”

听我这么问,李璐转过头来看我,问:“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是不是经常往你家里带朋友啊?”

“那可不一定,”说完话,李璐冲我笑笑,说:“不过,像你这样的朋友,我挺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