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花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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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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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聚会,不如说是酒局更合适一些。就是这么几个人,就是太原这几条街,就是这么些饭馆和酒吧,一有空就聚,就喝,就聊。说不清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疯狂迷恋起这种生活片段,少则三五成群,多则十二三个,无不兴高采烈,无不兴趣盎然,约定一个大家都熟悉的地方,然后各自兴致勃勃地从太原的各个方向朝这个中心点集结,碰头后或者大呼小叫,或者平静如水,总之在永远默契的气氛下吃喝玩乐,一醉方休。这种感觉非常之良好,在这里没有势利和虚伪,也没有欺瞒和客套,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喝多少就喝多少,纵使最后每次都已微酣或者大醉,但我们都沉迷其中不可自拔,甚至连考虑这样做的动机和意义的时间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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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照例人很多,酒很多,话很多。杨伟坐在那里,从包里源源不断地掏出一本一本的书为大家签名,然后再挨个地双手送出。送到倒数第三个的时候轮着一位女士,那天我刚进门她就坐在那里,等别人介绍的时候我正好去厕所小解,所以一直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她是谁带过来的朋友,反正在那种场合下,每个人都懒得去研究新面孔的身份、职业、性格和其他,只要是坐在这里的,我们一概管她们叫朋友,具体地分,男的叫哥们儿,女的叫姐们儿。

当杨伟送这位姐们儿书的时候,她说话了:“嗨我说,怎么就光签名不写某某某惠存呀?”

杨伟摇晃着脑袋说:“这重要吗?”

姐们儿反问:“不重要吗?”

“重要吗?”

“不重要吗?”

看样子他俩就想这么一直无聊地把电影对白进行下去,旁边的人再也看不下去,纷纷发怒,杨伟才止了话,就这个问题为她进行深思想层次上的分析,我们终于没能扛住这种无数次在酒局上出现的无聊举动的一再骚扰,决定换地方。续峰提议去山西体育场附近的一家叫“360度”的酒吧,那里刚开业不久,老板是他的朋友,不但酒水可以打折,而且地段偏僻且环境幽雅,人也不多,绝对适合我们这拨人的消费趣味和择地观点,于是便一股脑儿全奔向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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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0度”酒吧的装修非常另类,在去之前我从来没有在太原见过那样风格的酒吧,冷峻中透着压抑,压抑里渗着自由,色彩也是横平竖直,没有一点圆滑和退缩的感觉。那里的沙发反而倒是极其柔软,特别适合近距离接触胡说八道,但由于音响太强,我们都不得不加大声音的分贝和嗓子的用力。几瓶红酒过后,大部分人的语速和音量都已显得有气无力,累的。

不过这丝毫不能影响我们制造焦点和快乐的能力和兴趣。第四轮酒上来不多一会儿,杨伟的新女朋友从门外一闪而进,刚能大概分辨出杨伟的大概位置就两眼放光,嘴里连续高声叫着:“宝贝宝贝!”伸长胳膊向我们这边直扑过来,杨伟也配合地嘴里呼呼有声,全力张开双臂,接纳了这份迟来的爱。

一个长得像“野兽派”笔下肖像画的电视台导演一见这种场面,顿时兴奋起来,拿着一瓶红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双手在空中乱舞,嘴里叫着:“音乐,再烈点儿,再烈一点儿!”

一群人的激情顿时被调动起来,像是一堆干柴突然被谁扔了一个火星子,不大,就那么一丁点儿,一股干脆而突然的火焰便腾空而起,一大堆干柴便被瞬间燃起,灼热的火苗强烈而逼人。对,就是这么一种气氛,就是这么一种感觉,好像是突然之间,所有人的情绪在一刹那间迸发,说不清楚这之前他们都在想些什么,都在关注什么,思想和目光都在游离于什么之外或者之内,然而当一个很不经意很不显然的小情节出现之时,便会迅疾地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像一种奇怪的力量把任何角落的慵懒和落寞击垮,换之的是火暴、热烈、激动、兴奋,一帮人都再次兴高采烈起来,人群再次开始混乱,说话声、嬉笑声、叫喊声不绝于耳,一个尖细的声音忽然在我耳边响起:“韩东,韩东!”

我左右一看,一时找不着这个声音来自何处,但它又是如此之近:“韩东!这儿呢!这儿!”我朝靠边的方向仔细一瞅,原来是那个和杨伟争执不休的姐们儿,我一看是她,便问道:“你怎么还在啊?”

“你想让我去哪儿啊,还是我在让你不痛快了?”

“我不是那意思,我还以为你早回家了呢。”

“这么热闹,回什么家呀!”

“那倒是。”

“你说什么?”

“我说,那倒是。”

“什么??”

“我说:那、倒、是!!”

“你说话大点声儿,我听不清楚!”

“你他妈坐过来不就听见了吗?!”酒吧里放开了一支地下乐队的单曲,歌词照例愤怒偏激,歌本身虽然不怎么好听,却是格外地高昂刺耳,我在激烈的乐声下使劲吼了几嗓子,喉咙里一阵生涩的不适。

她拔开人群,和陈小北调了一下座儿,一屁股坐在我旁边,从我面前的烟盒里抽出一枝烟夹到手里,冲我点点头,大声地问:“你经常来酒吧吗?”

我拿打火机给她点上,说:“不一定吧,反正我老跟这帮人在一块儿。”

“哦,你们这帮人挺好玩儿的。”

“你是干什么的啊?”

“我啊,现在什么都不干。”她熟练地吐出一口烟圈,两条腿跟着音乐鼓点有节奏地一抖一抖。

“自由职业者啊?”

“也不是,上了半年班,前段时间刚辞职,现在在家歇着,等什么时候没钱了再说吧。”

“哎,今天是谁把你带过来的啊?”

“我一哥们儿。”

“废话,我问你名字!”

“哦,大鸟。”

“你跟他怎么认识的?”

“以前跟他一个公司的。”

“也是搞IT的?”

“干过一段儿。”

“你叫什么?”

“纪侣。”

“纪侣?干脆我叫你妓女得了。”

“人渣!”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一点看不出生气的样子。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几只倒满了红酒的酒杯又陆续传了过来,谁也不管这是谁买的,也不管是给谁的,一个一个地往过传,传到的人拿起来就喝,没传到的趁别人不注意也操起来喝。这似乎只是又一轮喝酒高潮的开始,话聊着聊着就乱了,人也频频地轮换,身边的人忽而换成姐们儿忽而换成哥们儿,谁也不管那么多,逮着谁跟谁聊,一通瞎侃过后继续换人,和“妓女”聊天的期间我从右边看了三次,每次的人都不一样,只有那一只只固定的酒杯稳稳地站在那里。

因为大家频频举杯频频一口而尽,随着桌子上越来越多的空酒瓶子,大家的酒也喝得越来越凶,喧闹声呼喊声响成一片。半夜一点左右,又涌进来好几拨无聊分子,有模特、白领、老外、小青年,也有刚参加工作的大学生,全是些没喝酒的生力军。随着他们吆喝上酒的同时,于是,又一轮情绪高潮开始了。不知是谁从另一圈人里认出了熟人,干脆把我们两家的桌子并在一起,聊天就地结束,又一轮聊天重新开始,一时间杯盘狼藉,满酒吧醉话横行,两拨人开始互相问候互相认识,到后来虽然双方已经相互间问候了无数遍,但大家仍在相互不停地问候,气氛热烈而混乱。因为喝得太多,有头脑尚且清醒的人继续不间断地往过买酒,一大批一大批素不相识的人聊得仿佛比相处了几十年的老朋友还要亲密。一两个小时一眨眼间就过去了,到了后半夜,该散的散去,留下来的人围坐在一起,边喝茶醒酒边聊些乱七八糟的事,还商量着去哪儿吃点宵夜,最后不知道是谁第一个瘫软在地下,于是送人的送人,回家的回家,大家一哄而散。

纪侣104�

第二天我刚回家,李小京的电话就随后打来。她那几天在家住,一来陪她刚从老家来的姥姥,二来可以麻痹她妈,以求获得更长时间可以待在我这儿。我回到家后脑袋昏昏沉沉,连拿电话听筒的劲都得强自坚持,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就挂了,把鞋子使劲踢掉,一头栽在床上,随便拉了条被子过来压在身上,澡也没洗就一觉睡去,醒了已经是傍晚了。

我摇摇脑袋,觉得嘴里又苦又干,下床趿拉了拖鞋到饮水机就着猛喝了一通凉水,打算脱掉衣服洗澡,猛地却发现床边放着几件女人的衣服,我使劲眨眨眼,看着怎么也不认识,竖起耳朵听了半天,发现卫生间似乎有些许呼吸的声音传来,我估计是李小京回来了,走到门口一看,顿时大吃了一惊,纪侣正在里面洗脸,身上只穿着贴身的内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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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侣见我进来,面无表情地“嗨”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问我:“毛巾呢?”

我睁大了双眼,问:“你怎么在这儿?”

“废话,你把我领回来还问我啊?”

“什么?!我什么时候把你领回来的?”

纪侣听我这么说,笑了一下,说:“你昨晚真的喝多了?快天亮了才到的家,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儿来。”

“哦,那你抓紧点儿,洗完了赶紧走吧。”我脑子迷糊得厉害,一边回忆凌晨的细节,一边下意识地看表。

“怎么了?怕你女朋友回来看见呀?”

“废话。”

“我马上就走,哎,你别傻站着,替我取衣服去。”她一边对着镜子往脸上抹李小京的化妆品,一边指示我。

“哎,我说,我们干什么了没有?”我试探地问。

她顿时笑起来,说:“你是想让我说干了还是没干?”

“最好是没干,不然我什么都不知道,干了就亏了。”

“是吗?那我要是告诉你没干,你后不后悔?”她停止了擦润肤露,挑逗性地看着我。

“你要说没干呢,我也不太相信,”我看着她,心里一股无名之火隐隐升起,忍不住过去抱住她:“要不,现在证实了不就行了?”

“人渣。”我想起来了,她昨天晚上好像骂我的时候就使用过这个词,并且脸上的表情也和现在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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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东。”�

“怎么了?”�

“你女朋友叫什么呀?”

“问这个干吗?”

“不干吗,就是随便问问。”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呀。”

“她是干吗的?”

“你管得着吗?”

“那我能管什么?”

“管好你自己,别老往我床上跑就行了。”

“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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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俗之爱相互重叠,也彼此雷同。从另外一个意义上讲,对我来说,一般的姑娘也能相互替代,但深刻的爱情却是千载难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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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千载难逢的爱情下,在可靠的爱情下,在忠诚的爱情下,爱情对于肉体也应该有所挑剔,但这似乎只存在于两个人的世界里,一旦在不清醒或者是另外别的任何的状态下,那么任何一种爱情也许会走到忠诚的边缘,那就是爱的冒险,即,每个人内心深处都隐藏着的那份为了寻求刺激和新奇、冒险和试探的感觉,就会在一瞬间迸发,就会让一切不快和压抑烟消云散,就会做一些爱情之外的爱情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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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周末终于完成了全部的小说初稿,修改的事情我想再等一段时间,不管是严格意义上的自我欣赏和自我剖析,我想应该是需要一个过程,并且这都完全必要。李小京下午打电话过来,获得这个信息后大为高兴,在电话里又喊又叫:“得了,这次你再也找不着任何理由让我回家了吧?!等着我每天泡着你吧。我可告诉你,这下姥姥也回去了,家里也待够了,我这长期驻扎这就马上要开始了。我警告你啊,不许烦我,不许骂我,不许表现出讨厌我,要不然就……”

“要不然就怎么?”

“我还没想起来呢,反正你不能欺负我!”

“你不欺负我就行了,什么时候过来?”

“下午六点半,来医院接我。哎,还有,出门前记得拾掇拾掇,打扮得好看点,别让我们同事以为我找了个小土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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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医院门口,我叫出租车停在路边,下车,然后走进大厅,坐电梯上到4楼,出了电梯往左拐,走了十几米后来到她们值班室门前。还没敲门儿就听见李小京和一帮女孩儿的声音,不知道正说着一个什么笑话,忽而寂静无声忽而一阵大笑。我走到门前使劲敲门,听见李小京问:“请进!”接着便是她急速的小跑声,门开了,李小京豁然一亮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十几天没见,李小京显得更加清瘦,不过精神状态见长,一见了我就满脸灿烂,接着就是一个熊抱,嘴里直喊:“亲爱的!你想死我了!”里面一帮姑娘都笑,还有几个打趣起哄,我也配合地使劲捏了她一把,脸上带着笑揽着她走进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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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给我们带好吃的了吗?”我一往里走,就听见坐在沙发上的一个小护士问我。

“带了,哪儿能忘了你们这帮小妖精啊?”我把包从肩膀上拿下来,从里面掏出一些金帝巧克力和薯片之类的东西。四五个姑娘顿时哇地一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急得李小京在一边直喊:“别着急别着急,看把我们家韩东给挤瘪了!”

一阵混乱过后,小姑娘们又重新回到原位,往各自的嘴里塞东西,一边吃一边和我开玩笑。靠门口的一个小护士说:“别干坐着,想抽烟就抽,我今天给你放风儿,”然后飞快地出门看了一下,回来跟我说:“主任和护士长都回去了。”

我坐在沙发的一角,抽出烟来点着,等着李小京去换衣服,一边和她们瞎聊,一个姑娘问我:“哎作家,新书什么时候出啊?”

“今天刚写完。”

“出了记得给我们留几本儿啊。”

“没问题,哪回不是头一批书就往你们这儿搬啊,”我想起李小京刚和我处了没多久,就把我的书一捆一捆地往她们医院搬,不但人手一本,还必须得我在扉页上写上“某某某姐姐、某某某妹妹雅正惠存”,并且如有需要,再另行通知。我大概算了一下,几年来我自己留着的那些书都在那个时候被一扫而光了。

“行,这还差不多,”一个长得特别像江珊的姑娘答茬说:“我们可都记着你的好呢,决不会亏待你的,以后你要是得了需要打针输液什么的小灾小病,尽管随时开口,根本用不着李小京亲自动手,我们几个就立马给你就地解决了。”

“得了,这事儿还是不麻烦你们的好。你们也别咒我,不然都把你们写进小说里去,让你们……”几个姑娘都追着问:“怎么了怎么了?”

“让你们都当我小情人!”

一帮姑娘顿时沸腾起来,拥上来假装打我,我也配合地假装害怕,屋子里顿时热闹非凡。正和她们调笑间,门被推开,一个声音笑着问:“干吗呢你们,这么热闹?”我扭头一看,原来是刘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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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见她进来,冲她招招手,说:“美女,上班儿啊?”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冲我走过来,问:“怎么,又来找我们李小京了?”

“是啊,顺便也找找你们,这么多的美女,我恨不得天天都来呢。”

“就你长着色眼啊!小心李小京一会儿过来把你嘴缝上吧。”她一边说,一边和几个姑娘得意地笑。

“我们家李小京才不在乎这个呢,我跟你们说吧,她还就喜欢我这样儿。我要换了跟一木头桩子似的,见了谁都不敢开口说话,见天儿地就知道在家洗衣服做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笑不露齿、行不露足,人家就早甩了我好几回了。”

“别臭美了,给我带的好吃的呢?”刘婷看着左右满地满沙发的小零碎食品袋儿,故作严肃地问我。

“被她们吃了,”我一指大家,又用手勾了勾她,示意她过来说句悄悄话:“不过我给你留着呢,你自己去拿吧。”

刘婷好奇地问:“在哪儿?”

我一指自己的裤兜,说:“就在里头,自己找。”

刘婷的脸马上一红,低声地骂:“流氓!”

我哈哈大笑,从裤兜里掏出一块巧克力来,说:“看,没骗你吧?是你这思想成问题,想哪儿去了!”

刘婷一把将巧克力抢过,半嗔半怒地冲我一瞪眼,说:“这还差不多!”

“那你怎么谢谢我啊?”

“行,我回头给你宣传一下你的优良品德,凡是我认识的姑娘都传达到,让她们都找你买好吃的。”

“你可真是个好人,我夸你今天好看你不嫌烦吧?”

刘婷乐了,马上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烦,我烦着呢!”

我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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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一帮女孩们胡乱说笑了半天,李小京出现在门口,冲我喊:“得了!调戏够我们的天使们没有啊?”

天使们立刻都笑,有人说:“吃醋啦李小京?你可真小气,多说句话都不行啊?”李小京马上笑着冲过去,嘴里喊着:“那哪天你把你那位也找来,让我们好好调戏调戏!”对方顿时笑成一片:“真吃醋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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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李小京睡在我身边,跟我又说起这事的时候,拿指头一下一下地抠着我的指甲,说:“我就是不让她们跟你太近!”

我看看她,疑惑地问:“不会吧,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了?”

李小京一跃而起,双手把我的脖子紧紧搂住,恶声恶气地说:“我就知道,你早想跟她们混在一块儿去了。别说她们,你多想把所有的女孩儿都骗了才算!”

“呦,我怎么以前没发现你这么在乎我呀?”

“滚!谁在乎你,我就是这一段儿空虚了,找你来陪陪,别拿自己当葱使了!”

“真的?那我明天就找百八十个姑娘玩玩儿。”

“什么?!百八十个?就你这样子还敢找那么多?别说笑话逗我乐了!哎你个流氓,是不是趁我不在的时候早就试验过了?过来,脱衣服,让我检查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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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用了近四十分钟做爱完毕,她像是一下子就获得了一种安全感,精神头儿猛然见长,缠着我干这干那,一会儿要我下地给她放DVD电影,一会儿又让我取绿茶喝:“赶紧给我喂着点儿!不把本小姐伺候好了,以后谁来爱你呀!你还别不乐意,我可告诉你,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长期保姆了。除了在生活上保证我丰衣足食,而且精神上也不能拉套,我只要有一分钟不开心,就是你气的!”

“那是不是意味着,以后就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呀?”

“废话!别光愣着,还不赶紧放洗澡水去。记着,要不冷不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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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分别洗澡,然后一起听音乐,听莫扎特,听肖邦,还听巴赫。在我的记忆中,似乎没有任何一天都比那晚上要漫长,我们终晚不睡觉,躺在床上说话,喝雪碧可乐,吃鬼脸嘟嘟饼干,相互抚摸对方,对视深情的眼神,说不着边际的情话。

那天似乎是李小京最温柔的一个晚上,我发誓,从来没有人对我会像她那样温柔。她在挨着我时,往往能出其不意地说出一批又一批的令我深受感动的话语,在我早已经对所谓男女间的情话产生厌倦和麻木的感觉时,那些情话却至爱之极,她的表情真挚迷人,她的神色羞涩扭捏,总之,那天晚上的李小京和平时的她简直是判若两人。到了后半夜我几乎要产生一种严重的误感,觉得身边睡得不是李小京,而是另外一个完全陌生、感觉从不一样的姑娘。

后来我才知道,所谓爱情之路上点点滴滴的回忆,都来自于零星的细节,是那些平时感觉不到的细节,才是组成所有回忆的片段和点滴。不过惟一让我不安的话是,她的惯用语:“我要和你同归于尽--如果你不爱我,如果你背叛我的话。”

她可以用至少100多种语气来讲这句话,而且每每在我们一大段的聊天和说话之后,她往往喜欢用这句话用来结尾。

说完这句话,她会偷偷地盯着我看,注意观察我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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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她不上班。我们从凌晨累极后开始拥抱在一起睡觉,一直到下午一点多才迷迷糊糊地醒来。先是压在枕头底下的李小京的手机嗡嗡作响,她接起来,是她妈打来的,说是有一个从北京来的特快专递,问她着不着急,急得话就回家取一趟,或者让她妈替她拆开看看是什么东西,总之害怕耽误事儿。李小京不知道是没睡醒还是怎么着,一个劲儿地冲电话里发脾气,最后半撒娇半嗔怒地说了她妈几句就挂了电话。左右一看睡不着了,就转头来欺负我,先是揪我的耳朵,继而捏我的胸部,后来看我懒得理她,干脆就把手伸到被子里鼓捣,我慢慢把眼睛睁开,问她:“你怎么这么流氓啊?”

李小京示威似地冲我撅了一下嘴唇,说:“就是这么流氓,怎么着?!”

“什么意思?又想检查我的体质?”

“说对了,还不赶紧地兴奋起来?嘿嘿嘿,瞧你那一嘴的烟味儿,先刷了牙再来,快点儿啊,说你哪!”

“我们能不能说归说,不拍对方的脸蛋儿?我就说我最近怎么老写不出东西来,原来我的灵感全被你拍没了!”

“你还好意思说,我的脸蛋早就被你拍成烧饼了!你怎么不说这个?”

“谁叫你先拍我的,再说,你又不写东西,怕什么怕?”

“拍一下脸蛋儿就能把灵感拍没了?酸不酸哪你,照这么说,敢情这小说都是从脸蛋里想出来的?”

“你别闹了,我再睡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半小会儿也不行!”

“行,不睡就不睡,只要你别再吵吵了,你知道吗,你一吵吵我就脑袋疼,噪音,噪音,懂吗?”

李小京见我把头蒙进被子里,马上来了劲儿,把自己的脑袋也硬往里挤:“好了好了,我发誓,我就说一句,你让我说一句我就不说了,就一句,你听着,就一句啊--”

我一把捂住她的嘴,但仍能听到她从我的手指缝里叫道:“这一句就是:我跟你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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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松开手,停了停,问她:“你是不是特喜欢欺负我?”�

“谁欺负你了,谁欺负你了,”她嘴里叫着,脸上却洋溢着得意的胜利者的笑容,忽而又坐起来,一把将我的头发轻轻揪住,故作关心状地说:“我哪儿舍得欺负你呀,来,亲亲我,亲哪儿都行。”

119�

我问:“不嫌我嘴里的烟味儿了?”她不答话,眼睛快速地闭上,身体还左右微微摇摆了一下,示意我快点儿。我坐起来,慢慢凑到她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她把脸往过又凑了一下,我便调整了一下坐姿,和她面对面坐下,她就像是知道一样,与我同时迎向对方,我们拥抱、接吻,我搂紧她,搂紧了再搂紧,再用力搂紧,直到她身上的某个骨节发出咔地一声轻响,我们便不再用力,慢慢松开,我问她:“好吗?”

“好死了。”

我凑近她,她的眼睛仍然闭着不肯睁开,慢慢地,才陶醉完毕似地长长地抒了一口气,一下子倒在我怀里,用手摩挲着我的胸膛,抬起头看着我说:“我爱你。”

我也说:“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她深情地看着我,又说:“亲爱的。”

我心里一动,拉住她的手,她马上使劲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对我说:“你说,你会永远爱我吗?”

我想说点什么,但却好像什么也说不出来。事实上,在她如此深情地看着我时,我也特别想叫她一声“亲爱的”,但就在我们双方互相对视,在如此近距离对视的时候,在阳光已经穿过厚厚的窗帘钻进我的视线,让我清晰地看见她那可爱、明亮的瞳孔时,我却怎么也叫不出来。我使劲地握着她的手,冲她点点头。她不干,继续说:“我要你叫我,我要你说你会永远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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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然没说,我知道,我说不出口。我可爱、温柔、善良、真诚的李小京,我爱你我爱你我会永远地爱着你,我就是说不出来,你知道吗?我没说话,凑到她嘴边吻了一下,不料她深深地回吻我,眼泪也随之流了出来,淌了我一脸,那似乎是委屈和撒娇的泪水。

“你怎么了?”我拉着她问。

她不说话,反而更加变本加厉,失声痛哭。

“到底怎么了?”我直起身问她。李小京肩膀一抖一抖地哭完,抱住我,把头深深埋在我怀里,嘴里叫着:“韩东,你别离开我,一秒钟也别离开我。”

我用力握她的手,使劲点头,她擦干眼泪,抬起头来看着我说:“要是分手,也别让我离开你。”

我点点头。

她又问:“那你会不会赖账?”

我冲她笑,说:“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