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的中国餐馆打过工的中国留学生都知道,要想学会做跑堂,先得学会一个“忍”字。老板对你不满意,时不时地批评或者教训你两句,不管他是多么无理,多么趾高气昂,无论你比他聪明或者能干多少倍,你得忍着;客人的吩咐,无论是多么琐碎,一律得听着,用心地记着,尽快地照办。否则,你不光是挣不到钱,恐怕马上就被抄尤鱼。如果你没有其它的经济来源,那么,不光是没有钱寄回家,恐怕连自己都喂不饱了。
也许是我运气好,这次我到一家餐馆打工,老板娘叫滨滨,对我很客气,不光是没有动不动就教训你,而且客人多了,忙起来的时候,她还会跟你帮忙,客人留下的小费她一分也不留,全部都给你。后来时间长了,我渐渐地了解到,他们一家子都来自中国的福州,都是经过千辛万苦偷渡过来,寻求他们的美国梦的。
她的父亲在国内开了一家很大的制鞋厂,生意很好,家里盖了一大幢房子,请了好几个人做家务。她自己是中专毕业,在当地的一个大水产公司当会计。他们一家子在当地颇有些名气,县里的各方面的人际关系都很熟,有什么事情需要办的时候,不说是呼风唤雨,也可以说是路路通。两个弟弟也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一个在税务局工作,一个在证券公司工作。本来日子过得很快活,也没想到要去远涉重洋。结果没想到,最近一些年,福州刮起了一股偷渡风,他们一家也不由自主地卷入其中,如今,花了十来万美金,她和她丈夫,两个弟弟都先后偷渡到了美国,舍弃了原来优裕的生活,整日在餐馆里头做苦工,回首往事,她只有一个字可以说明她的心境:悔!
要说这股偷渡风的形成,还真是源远流长。早在中国开放之初,就有一些海外华人回国探亲,中国人喜欢讲“衣锦还乡”,这些人里,有一些是真正的“发”了,有些则是打肿脸充胖子。他们回去以后,住的是当地最高级的旅馆,吃的是高级餐馆的山珍海味,亲戚朋友一见面,送的不是电视机就是高级音响。街上遇见叫花子要钱,随便一掏就是十元一张的票子。当地的人们一看,“哇!这些美国回来的人真了不得!都发了大财了!”先回国的人既然开了这么个头,后回国的人自然也不能让别人说是孬种,中国人都是很讲面子的,于是乎,就是借钱,也要摆阔,绝不能让多年不见的乡亲发现自己在美国混得不象样。于是,这股风愈演愈烈,这些归国探亲的华人的阔气也越摆越大。
老家有了红白喜事,这些美国华人必定要寄一大笔款子回家。婚礼自不必说了,就是丧事,花销也很惊人。办丧事的时候,只要是前来吊唁的客人,一律可以得到价值八十到一百元的绣花缎子被,然后客人还可以抽奖,中奖的人可以得到电视机、录相机、电冰箱、洗衣机等各种各样的东西。扶灵的路上,还要大把大把地撒钱,其中有人民币,也有美钞。
福州出了一些著名的美籍华人,有的人是真有钱,墓地盖得象高级宾馆一般大,于是人们便竞相仿效,互相攀比的结果,当地的人自然认为美国遍地是黄金了。于是蛇头就乘虚而入,不用费什么功夫,就可以找到一大批人,这些人几万几万地付给他们美金,不惜一切代价,只要能够偷渡到美国。蛇头们拿了钱以后,便大显神通,钱交得多的,给你弄到可以乱真的假护照和签证,让你舒舒服服地坐飞机到美国。钱给得少的,就要多受许多折磨,也许让你坐上一艘破烂不堪的船,在海上颠簸半年,从南中国出发,经过太平洋,然后绕道好望角,抵达大西洋;或者把你带到南美洲的某个国家,然后跋山涉水,历尽千辛万苦,偷越国界,抵达美国。
风气所及,所向披靡。一人偷渡成功,全家如鸡犬升天。如今在福州,“一人参军,全家光荣”这句话早就不时兴了,时兴的是“一人到美国,全家光荣”。许多人家,只要家里有人到了美国,工人便不再上班了,农民也不下地干活了,渔民也不出海打鱼了,一心等着到美国的人寄钱回来。
那些千辛万苦抵达美国的人呢,你放心,自然有蛇头等着喝他的血。蛇头会给他们在车衣厂或者是中国餐馆之类的地方找到工作,他们一天干的是十几个小时的强体力劳动,睡的是二三尺宽的地板。因为是黑户,根本不受任何法律的保护。他们的工资不仅低于美国的最低标准,老板还动不动就要你无偿地加班。你不想干吗?尽管走路,许多新来的偷渡客正眼巴巴地等着这个位置呢!忍气吞声挣来的工资要支付各种帐单,仅仅是二三尺宽的睡觉的地方,一个月就要支付好几百美元,这还不说,还要还蛇头的帐,还要寄钱回家,给全家老小挣面子。许多年以后,慢慢熬出头来,自己开个小餐馆,也无衣食之忧了,便要“衣锦还乡”了,又到了要花钱摆阔,或者借钱摆阔的时候了。
也许,跟这些经历过千辛万苦却永远也填不满这个“面子”洞的人比较起来,滨滨是幸运的。她花了三万美元通过中间人,在某个国家级的大公司建立了她的人事档案,然后作为公司派员,领到合法的护照和签证,轻轻松松地坐飞机抵达纽约。可是到了美国以后,以她的弱小之躯,一天要在车衣厂工作十几个小时,晚上回家四五对夫妻共住一套二室一厅的公寓,到处都没有一片安静的地方,她整日以泪洗面,怀念过去的生活,想念远在彼岸的亲人,几乎要精神崩溃了。所幸他们夫妻感情很深,互相安慰和鼓励,才勉强支撑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时光。她的一个同屋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那也是一个女同胞,因为在日本过得很艰难,便辗转到美国,可是没想到她所面对的,仍旧是许许多多无法愈越的障碍。她整天忧心憧憧,渐渐变得疑神疑鬼,神经兮兮的了。她的丈夫看见她这幅模样心里就烦,最后把她送进疯人院了事。
滨滨还告诉我,许许多多在国内从不干活的人,到了纽约也象变了一个人似的,拼命地干。因为他们每个人的背后都背着一座大山,要还债,要寄钱回家,要耀祖光宗。如此沉重的压力,意志坚强的人,或许还可以挺得过去,意志薄弱的人可就要自毁生路了。在纽约的中国城里有许多人,就是因为忍受不了这种种压力,一有空就往赌城跑,把一个星期辛辛苦苦挣来的钱输得精光,然后在精疲力尽地回去,再辛辛苦苦地去打工。明知这样做不对,可是怎么也抵挡不了发意外之财的诱惑。也有人走上了吸毒的道路,在毒品里寻找精神的安慰。还有的人想走捷径,既不用做苦功,又可以吃香的喝辣的,于是便投靠帮派。“在帮言帮”,帮派头子当然不会白给你饭吃,你得把脑袋提在手上为老板干活。滨滨的一个好朋友的弟弟就是这样死掉了。那天她的朋友和他的弟弟一块儿出门,两个人刚走出唐人街的公共汽车,一个同车的人拿着一把枪,二话没说,就一枪把他弟弟打死了。他当时站在旁边愣住了,既不敢哭,又不敢认尸,更不敢报案,眼睁睁地看着警察把他自己的亲弟弟拖走火化,他连骨灰都不敢要回来!
他之所以这么做,不是因为他无情无义,而是因为他根本不敢去认尸。首先,如果他认尸,他就要交出好几千美元的安葬费,其次,因为他们都是偷渡客,在美国没有任何记录,当局如果发现了他,就有可能把他遣送回国。再次,如果他去认尸,他就得说清楚他弟弟被杀现场的情况,向当局报告他弟弟与帮派的纠葛,从而牵涉到许多帮派人物,那么他在纽约的唐人街就再也呆不下去了。所有这种种原因交织在一起,使得他束手无策。他亲眼看见自己的亲兄弟在身边倒下之后,唯一能够做的事情,就是呆呆地站在马路上,看着凶手逃之夭夭,心痛欲绝地看着警察把血淋淋的弟弟拖走,然后跑回家去抱头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