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驯夫宝典-谁的爱情不上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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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桂云不在医院里,现在她和大女儿徐海霞面对面盘腿坐在厚厚的纯羊毛地毯上,一把鼻涕一把泪,从这封匿名信开始向她大女儿控诉——这些往事刻骨铭心,是长了痂的旧伤,揭起硬痂,里面依旧鲜血淋漓。

那时,海霞和海燕都在上大学,张桂云正处于“家庭空巢期”。整个纺织系统效益不好,她40多岁就被“一鞭子”赶回家了。老太太住在小鲍岛的老房子里。徐治国夏天当的副局长,秋天就分了大套三的房子,一大片单元楼是新盖的,静得吓人。

张桂云手拿匿名信在冷如冰窟的新房子里躺了一天,“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张桂云的头“轰”就大了,那时她对待婚变还是脆纸一张,未经千锤百炼。

张桂云放声大哭,谁知,屋子里产生的回音更加重了凄惨效果。哭累了,她又躺下,心脏狂跳不止,脑子里混乱一片,然后再哭,一天滴水未进,眼泪怎么也刹不住。

晚上,徐治国又没回来吃饭,张桂云铺好床,躺进凉被窝里。按婚后的老习惯,她先躺在徐治国的枕头上,焐热了他这边,再挪到自己枕头上睡凉被窝。可是这晚,被窝怎么也焐不热,她感到自己躺在冰凉的太平间里。

下半夜,徐治国开门回来,卫生间亮起了灯,里面“哗啦哗啦”地流水,徐治国在洗漱,当然还要换他的内裤,这是张桂云最近才发现的反常情况。

张桂云大睁着眼一夜不眠,看身边的人熟练地钻进被窝,响起鼾声,像没看见她这个人。

早晨,徐治国一觉醒来,见张桂云呆坐床头,两眼发直,头发蓬乱,眼皮肿成一条线,他才吃惊地爬起来问:

“怎么了?”

张桂云不答,未语泪先流,勉强哽咽着问了句:“谁是曲莉莉?”紧接着“呜呜”哭出了声,徐治国愣了一下,马上就若无其事地说:

“哦,谁是曲莉莉?我怎么知道谁是曲莉莉?”

张桂云把纸条从枕头底下拿出来,徐治国看了一愣,突然把纸条一把夺过来,三把两把撕了,很生气地说:

“哦,就为这个,我是那样的人吗?谁知道怎么回事,根本没有的事你也信?我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看张桂云不相信似的,他就又严肃起来:“我刚上任,社会上复杂着哪,谁知道是不是有人在陷害我,让我后院先失火再整治我,现在官场太复杂,雇凶杀人的都有,这么点事你就受不了了。”

张桂云半信半疑,抹了把眼泪,要去做饭,被徐治国温柔地制止。这天早晨,徐治国表现得特别殷勤,熬了小米稀饭,煎了鸡蛋,还用雪里蕻拌了个小咸菜,可张桂云根本就没动筷子。临走,徐治国还特意嘱咐她:“别多心了,再睡会儿吧。”

张桂云不可能不多心了。

徐治国走后,张桂云在家哭一阵,想一阵,到夜里又是一夜无眠。她慢慢想起了徐治国的反常举动:他天天半夜回来,回来就换内裤,然后悄悄上床。他有大半年没跟她过性生活了,徐治国不到50岁,他不阳痿,没有前列腺疾病,还被张桂云用好东西补得“拥有一副强大的肾”,那么徐治国这个还没老到失去性能力的男人,会不需要女人?

这么一想,张桂云忽然就开了窍,她不哭了,从床上坐起来。

从此,她变成了《国庆十点钟》里那个叫马丽的女特务。先是在徐治国的外套上发现了数次女人的长发,有一尺多长,直的,而她张桂云是烫成短蘑菇头的,而且发根染不上,有段白。张桂云像法医找证据一样,提着长发在阳光下照了照,就装进塑料袋锁起来。后来她又发现了衬衣上的口红印子,更绝的是,有一次,张桂云发现了卫生间里晾了条陌生内裤,女式的,那不是她娘儿三个的,被她收下,如获至宝。还有几次,闻到她丈夫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像丁香花又像梧桐花的味儿,也是以前没闻过的,让她焦虑的是不知如何收集这些味道。

当然,每一次获得证据之后,家里必有一场大乱,但丝毫不起作用。徐治国每天还是被张桂云打扮得利利索索,衬衣雪白,裤线笔直,皮鞋锃亮,派头十足。他吃饭、睡觉、上班、半夜回来,对张桂云敬而远之。

怎么办?张桂云哭够了,开始研究下一步对策。

张桂云找到和她一块从车间内退的姐妹诉苦,这帮“铁姑娘挡车组”的精英,60年代曾红遍纺织系统,大照片上过报纸头条,还受到过纺织部部长的接见。偏赶的时候不对,国企面临全面改制,她们这帮人40多岁就都被迫办了内退,可活力不减,精神头依旧生猛。

李贵香坐在沙发上一拍大腿,吐出一嘴瓜子皮,告诉她:“呸!你男人就是让你惯坏的,凭什么让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你就别收拾他,看他又脏又臭,哪个女人愿意靠他!”

张淑秀说:“你得把钱管起来,发了工资让他一把交,常翻他的口袋,男人没了钱就没办法胡‘作’了。”

其它的几种办法是:找到那个婊子,抓破她的脸,让她滚;让张桂云的兄弟和侄儿们揍徐治国一顿,再不改就打断他的腿;写封信给他领导,揭发他的婚外恋;张桂云也找个情人,一对一,刺刀对匕首,反正不过了……“铁姑娘们”个个大嗓门,用当年在车间练出来的斗志,来协助张桂云打响家庭保卫战。

张桂云却越听眼神越迷茫,思维越乱,又哭。她男人是肚子里有牙的人,铁姑娘的手段对付他就太小儿科了。

最后,年龄最小的王芸发话了:

“张大姐,你想拉回男人的心,你也得把自己打扮打扮,你看看你不上班了变成什么样子了?不用说男人不爱看,我都不爱看。”

张桂云赶紧跑到大穿衣镜前照了照,镜子里十足一个胖得腻歪歪的老年妇女,活像徐治国的娘,张桂云半天没闭上嘴。

第二天晚上,张桂云破天荒没去焐被窝,晚饭时她给她婆婆送去些饺子,然后就就早早回来把家收拾利索。

她坐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海燕给她买的《第二性》,海燕早就认为她妈与徐治国有差距是因为文化水平太低,所以买来许多书想增加她妈的份量。可是,张桂云翻了翻又放下了,光看作者波伏娃她就看不懂。索性站起来,去大镜子前照了照,自己觉得挺满意。

白天,她花80块钱去重新烫了发,又焗了黑油,挽着王芸的胳膊去利群商厦买了件黑底撒大红花的毛圈线大毛衣,下面套上条齐脚面的鱼尾裙,又一狠心从存折上取出600块钱,买了对金耳环坠在耳垂上。王芸还给她仔细地把眉毛剃净了,学着婚纱摄影挂出来的新娘照,重新给她画了两条细眉,脸上抹了永芳,涂了玫瑰红色的口红。

张桂云本来胖硕,身子体积大,经过这一收拾,立刻像过年刚接回来的年画,一贴上墙,屋里马上鲜亮刺眼起来。

晚上11点钟,徐治国一进门又一头扎进卫生间,张桂云不声不响踱到他背后,轻轻拍了他一下,他正刷着牙,一回头,牙膏噎到嗓子眼里了,咳嗽不住。

张桂云站着没动,看徐治国洗漱完了,就从客厅跟到卧室,一步不离,锁定徐治国的视线,徐治国终于开口了:

“你今天怎么了,出什么洋相?怎么跟个南山卖大米的似的,像刚从农村上来的。”

张桂云愣了几秒钟,立刻像烫了脚一样“嗷”地一声跳出老远,骂道:

“我是卖大米的,怎么的?是不是比不上那个长毛骚×,会酸会浪,这么多年伺候你伺候出贼来了,徐治国,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骂着骂着,眼泪又流下来了,可不得了了,王芸的化妆品质量低劣,化妆手法又拙劣粗糙,张桂云的脸一会儿就像淋遍了颜料的日本艺妓。而她叉开腿站着,长裙齐地,又如同一个敦敦实实的麻袋包墩在地上,挡住了徐治国的去路。

徐治国“哼”了一声,扒拉开她,把门一甩,跑到他母亲家睡去了。

张桂云坐在沙发上放声大哭,哭了一阵子,看徐治国并没回来,就开门跑出去,去敲王芸家的门。人家都睡下了,王芸她丈夫一开门也吓了一跳,眼睛一直盯着她往屋里让,王芸打着哈欠给她出主意:

“干脆把你婆婆接回来一块住吧,有他老娘在家他还收敛点,也没法再撒谎说住他妈家了。”

见她还哭,王芸又劝她:“男人就这么些东西,你老头有本事当官,你过好日子。我这老头哪,都快下岗了,整天窝在家里,三脚踹不出个屁来,打都打不出去,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张桂云听着听着恍然大悟,第二天就把老太太接来住了。

但王芸的主意并不灵,张桂云觉得自己简直是引狼入室,徐治国该不回来还是不回来,又有了老太太给他撑腰。而且局面又原地转回到刚结婚时的情景,老太太疼儿子,张桂云爱丈夫,两个女人为争一个男人的斗争越演越烈,张桂云简直感觉自己在当妾。

更加不妙的是,徐治国对张桂云的哭闹开始麻木,置之不理。张桂云更不知道怎样才能栓住她丈夫的心了。最可怕的事来了,徐治国在饭桌上摔了碗,正式提出离婚,张桂云才浑然醒悟,她男人的心是收不回来了。

大闹之后,她坚决采取了“铁姑娘挡车组”的决策:打死也不离,拖也要拖死徐治国和那个骚×。

10年了,这个家里所有人都变成斗乏了的困兽,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可能导致一场恶战,张桂云和徐治国的夫妻关系却10年如一日,丝毫没有改变。

2

张桂云到卫生间洗干净脸,梳了梳头,她现在再也不敢小看大女儿徐海霞了。这个29岁的女儿,像被她刚生出来时眯着眼看她的样子,自己得重新认识她了。

其实,徐海霞也没有什么振聋发聩的高论,她盯着她妈收集的罪证,对那张二寸纸条只不过说了一句话:

“这个‘同是天涯沦落人’是曲莉莉的丈夫王大伟。”

立时让张桂云止回了眼泪,瞪大了眼,她终于找到了比铁姑娘们高明几倍的人,一句话就让她对徐海霞刮目相看。

还是海霞说的对,这些年来,张桂云和徐治国打也打了,闹也闹了,哭也哭了,张桂云也垮了。她分别去看过心脏内科、神经内科、心理咨询门诊,打过心理热线,甚至跑到吴家村那边的精神病院去咨询过。至于“铁姑娘挡车组”智囊团提供的“驯夫宝典”等等七十二般变化手段,张桂云都试过了,可效果是零。

张桂云的万年历上记载着:徐治国当领导的这10年时间里共回家吃晚饭1372次,平均每星期两次;性生活半年摊不上一次。她40岁出头时还在虎狼之年的尾声,这是什么样的夫妻关系?

所以,徐海霞郑重地告诉她妈:应该和徐治国平心静气地坐下来长谈一次,10多年了,这样的沟通可能救死扶伤。

张桂云的心平静下来,其实海霞和她说的曲莉莉和徐治国的绯闻张桂云没有一样不知道。

比如,曲莉莉是徐治国下属企业的宣传部长,比如,她是业余作家,出过两本书,其中一本是写徐治国带领全系统扭亏为赢的,书名叫《路在延伸》,没有书号,内部发行,她就是那时把徐治国采访到床上的。比如,她有一年利用过年团拜,到徐治国家给老太太拜年,被张桂云用笤帚扫到了门外。比如,张桂云从徐治国的传呼上发现了她家的电话,并在电话里骂了她一顿。

其它的事,只有一件事是新鲜的,海霞说去年前年的两届啤酒节,她分别去曲莉莉那里给袁建华揽过印刷业务,两年共给了8万元钱的业务费。张桂云忍住火气,没有骂她卖家求荣,因为她依稀记得她的金项链、金手镯是海霞孝敬她的,出处有了。

这10多年来,张桂云除了忙厂里、忙孩子、忙家务,她还干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那就是:监视她丈夫,怀疑她丈夫,追踪她丈夫的行踪,检查她丈夫传呼上的留言,偷听她丈夫在卫生间或阳台上打的每一个电话。根据徐治国的表情和口气,回电话或不回电话,急着回或不急着回,她能揣测来电者的身份,特别是性别。但这些都毫无用处,张桂云知己知彼,百战百殆。

现在她心里踏实多了。海霞不是说吗?两情若是久长时,正是在朝朝暮暮。她和徐治国30年的老夫老妻了,应该充满信心。

她已经初步和海霞分了工,做最后一次努力,她去找徐治国坐下来很理智地长谈一次,徐海霞去找曲莉莉,了解她真实的想法,套出她未来的打算。

只是,张桂云先行一步,她想让她闺女再休息几天,小月子也得当大月子坐。更令她欣慰的是,她觉得海霞终于金石为开,不再把自己看成后娘一样,老太太的恶劣阴影正一片片退去,现在她心里已经艳阳高照。

徐治国此时却不见了人影。

老保姆白天守在医院,由张桂云去送饭,夜里徐治国就打发保姆回家睡觉,自己去租一把躺椅,睡在老太太的病床边,早晨和保姆换班,然后去单位上班。张桂云几乎见不着他。

星期六,徐治国接待外省对口单位早早走了,张桂云去医院时,杏花正在隔壁的洗涮间洗衣服。张桂云刚进病房就大叫:

“杏花、杏花,吊瓶都滴上了你也不管。”

老杏花赶紧跑回来,张桂云不悦地说:

“让你来是伺候老太太的,洗的什么衣服?”

张桂云自己跑到隔壁一看,杏花洗的是徐治国的衬衣,领子、袖口都用透明皂搓得雪白,旁边水池沿上还放着口袋里掏出来的几个硬币和一张饭费单子。张桂云脑子里出现一段空白。

第二天是星期天,一大早,张桂云在家炸了沙丁鱼、酱了排骨,这些都是徐治国爱吃的。张桂云几十年早已修炼成一个合格的饲养员和驯兽员,懂得不论是人是鬼,胃口舒服了,心里才会舒坦,就什么都好商量了。

她兴冲冲装着一肚子计划去医院找徐治国,走到门口,却听见有个女人慢声细气地说:“千万别感冒了。”那个女人扭捏地挪到徐治国跟前,伸出右手很关心地摸了一下他的额头,然后就不自然地尖叫:

“这么烫,发烧啊!”

霎时她的脸也像发烧一样烧红了。

张桂云不声不响地站在门口,她的眼早花了,配的是300度的老花镜。她怎么能看见“她自己”在摸她丈夫的额头?她越发糊涂。直到杏花怯生生地叫了声:

“嫂子来了?”

她才发现,那个“她自己”其实是杏花,她正穿着张桂云穿过的一件旧韩国丝的花衫,那是张桂云送给她的。

张桂云反应过来,心里不是滋味,别看徐治国现在对她形同陌路,她心里还是酸酸的,于是,她大声喝斥杏花:

“杏花,去食堂买两个馒头,这屋里容不下3个人。”又捞起桌子上的盆盆罐罐,“咣当”一声摔了一下说:

“你看看这屋乱的,哪像个病房?叫你来伺候老太太的,你都干什么了?心事不少。”

如果此时老太太还在清醒状态,她会一翻身坐起来,指责张桂云指鸡骂狗找杏花的茬。

可老太太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她现在无心也无力,悬着一口气只为了她的愿望。

老杏花含着眼泪出了门,徐治国发话了:

“你怎么这样?老太太这场病,没白没黑的还不全靠杏花,你还冲她出那个样。家里有病人心里都烦,可真要让她走了,咱们怎么办?”

“哦,全靠她啊,我倒不敢得罪她了,我整天伺候闺女伺候你伺候妈,还得伺候保姆,我什么时候闲着了?”

“我知道你也累坏了,谁不是累草鸡(青岛方言:受不了)了,越这样就越得压着火,不然更乱套了。唉,老太太看样子也没几天活头了,就不能都多忍让一些。”

张桂云一听,真的压住了火,因为好久了,她还真没听见丈夫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她放下饭盒,照路上反复排练的谈话开头,很认真地复述给她丈夫听:

“大国,我觉得咱俩得找时间坐下来谈谈,这么多年,你忙外头我忙家里,妈长病都忙糊涂了。咱俩得说个话,你说说你心里想的,我说说我心里想的。过日子嘛,不能老这样过下去……”张桂云还没说完,眼圈就红了,说不下去了。

“又怎么啦?”徐治国不耐烦地说,出于好奇,他对张桂云今天这么平静地说话反而存了疑问,他问:

“这日子又怎么过不下去了?我工资奖金一把交,你要提前退休,我找你厂长给办了,孩子们上学、工作都是我安排,两边的妈长病住院,几次都是我安排好的,怕你忙不过来,又找了杏花;你两个哥哥从外地调回青岛,也是我办的,你还要我怎么做,怎么做你才满意,怎么做才是过日子?”

张桂云噎住了,她也不明白听了徐治国这一通话,她怎么就没了下文,她不知如何开口了,眼泪却又扑簌簌流下来。

此时,关于她丈夫不回家的问题,关于对他搞婚外恋的怀疑,关于他对她的冷淡,关于她的郁闷和委屈,她居然统统不知如何开口了。

徐治国站在她眼前走来走去地说:“我知道,你对我不满意,我在位子上一天,就得身不由己,你问问那些当领导的,谁能天天晚上在家吃饭,星期六、星期天在家干活?你不是羡慕王芸她丈夫吗?整天在家扎着围裙买菜、做饭、刷锅、洗碗,给老婆缠毛线球,自己用铝合金包阳台,自己找钉子给王芸钉鞋后跟,天天在家里呆着。你愿意过这样的日子我也不拦你,我早就提出来离婚了,我没有不让你有这样的生活,我一直给你机会,可你为什么不同意呢?但如果你要改变我,那绝对办不到。”

徐治国越说越激动,越发加快了在地上来回踱步的频率,张桂云只有哭,现在她的思路一点点被徐治国牵着走。那么,现在反而是她不对了?她是因为对普通小市民生活的向往实现不了而产生愤懑,发泄给一个这么个一心为公的好干部,用哭闹、找茬、使脸子来压制他、打击他、改变他……那么家不像家的日子都是因为她的胡搅蛮缠、不懂道理造成的?

哼!净他娘们儿的理了。

张桂云终于理解了徐治国的长篇高论,她狠狠抹了一把眼泪,调整了一下思路,就扔出了她的杀手锏:

“那么曲莉莉的事,不是我找的事吧?”

“又来了,又来了,我告诉你,捕风捉影的事你以后不许再提,我不爱听。我没有对不起这个家的地方,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也够了。”

徐治国脸色难看,一跺脚出了病房,张桂云哭着追出来:

“大国,我还没说完,我想了好几天了……你别走,别走……”

追到楼梯口,没见着她丈夫,却看见她女婿丁文革提着一塑料袋草莓和樱桃走上楼来。

丁文革扶住他岳母回到病房,不用问他就知道怎么回事。虽然海燕不许他打听徐家的家丑,但他这些年可能看得比谁都明白,不敢说罢了。

“妈,来,来,来,吃草莓,吃草莓,这是日本丰香,最好吃。”

丁文革去水房洗好草莓端进来,尽量转移注意力,可张桂云却拉住他,眼泪汪汪地说:

“文革啊,我和你说,你爸他对不起我,他在外面胡搞女人,他对不起这个家,我不好意思和小辈说啊,可是我不能不说了,我活不下去了。”

丁文革赶紧扶住他岳母,搜肠刮肚紧急集合安慰她的词语:

“妈,你也别难过了,现在社会就这个样,海燕常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你得想开点。”

“可是,我想不开呀。我的好孩子,我没有儿子,你就是我的儿呀。你爸他对不起我,折腾了10年了,我这口气怎么能咽下去啊……”

张桂云一个劲地向丁文革身上扑,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把瘦小的丁文革扑得一个趔趄一个趔趄的。

“妈,你别难过了,要不,我给你出气,我找人给他砸断腿,要不就把他阉了。”

情急之下,丁文革话一出口,自己也吓了一跳,像他这样被徐海燕称作“扯不长长拉不团团”的人,能说出这句话,真的吓人。

张桂云也吓了一跳,她想不到老实厚道的女婿竟说出这么吓人的话。但很快,一股暖流就涌上心头,他这是心疼她。只有最亲的人在受到欺负时,才会不计后果地想到报仇,他是因为深爱海燕才会有这种想法的。

张桂云怜爱地看着丁文革,这一刻,她已经把她小女婿视如己出,纳入她的嫡系部队。因为靠山又强大了不少,心里有底,也就收了眼泪。

“我的儿啊!你也别说这些狠话了,我知道你也是气糊涂了,有你这句话,妈也就有活头了。海燕真有福啊,找你这样的人,享一辈子福啊,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张桂云只管直抒胸臆,却没发现丁文革扶她的手哆嗦了一下。

那么,“海燕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她这次出走,是跟这个不知足有关系吗?丁文革心里乱嘀咕。

丁文革本来就是来向她岳母打听海燕的情况的,张桂云一定知道海燕的心思,她是她妈的贴心小棉袄。

丁文革想了想,撕了把手纸给他岳母递过去,张桂云“吭哧吭哧”擤鼻涕,然后丁文革就小心翼翼地问:

“妈,你说海燕是怎么回事?怎么还不回来?”

张桂云的火又上来了,她立即埋怨海燕不负责任,家里乱成这样,扔下丈夫孩子抬起腿走了,什么也不管;又埋怨她不顾学校三天两头打电话找……唠叨了半天,她又添了心事,问丁文革:

“琛琛呢?你敢把他一个人放家里,那么调皮。”

“他幼儿园老师看着呢。”

“今天不是不上幼儿园吗?”

“在家里呢。”

丁文革说完就要走,他想今天算是白来了。但张桂云把她带来的炸鱼和排骨硬塞进他手里,让他捎给琛琛吃。

丁文革沮丧地下楼,在小桃树丛后面,他又一次看见他岳母的身影一闪,仔细再看,却是老保姆杏花,穿着他岳母的旧衣服,坐在石头沿上抹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