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别人的新娘-谁的爱情不上锁

1

老太太又过了一次鬼门关,大夫说是肾感染,真是太危险了,肾衰竭了就没命了,但老太太像是担心死不瞑目似的,居然又挺过来了,大夫护士都说是奇迹。

其实,真正的奇迹应该在海燕那里,老太太的牵挂在千里之外。

徐海燕和王淼约好5点在宁波城隍庙的缸鸭狗食街见面。等了一会儿,看时间还早,加上一路风尘,口渴燥热,就到一个摊上要了碗桂花酒酿圆子,吃完了感觉太甜,越吃越渴。看里面有口大锅里漂着一层清爽的白汤,她就又交上4元钱,买了碗面筋百叶汤,一喝,果然味道鲜美,又止渴又充饥。

吃完了,看看离王淼来还有将近一个小时,就四处转转,交了两元钱登上城隍庙塔,看塔里空空如也,回廊里在举行非洲原始部落妇女图片展,图片已发黄,每张图片上都有女人露出乳房或屁股,几个民工在看,露出原始的眼神。再看那边,又是禁毒展,一幅幅画面惨不忍睹。徐海燕抬头看看头顶上的雕梁画栋,耳朵里是任贤奇在那儿吆喝“很受伤”,她当真找不到自己的时空位置了。

我爷爷就是从这里走向上海又走向青岛吗?徐海燕第一次来这里,感觉很陌生。

蹓跶了一会儿,徐海燕老老实实回到缸鸭狗靠街的大玻璃窗前等王淼,按约好的时间,王淼再过10分钟就来了。

徐海燕坐下来,稳了稳心神,在窗外人群里搜寻王淼的身影。这并不难,南方男人个子不高,肤白面净,比较精致;而王淼身高1米82,身材魁梧,皮肤黝黑,是标准的北方小伙子,又是络腮胡子,刮得铁青,像黑豆掉到大米里,高度近视的人也能看出来。

可是,等了这么久,迎上来的却是个小巧秀丽的江南女子,顶多二十二三岁的样子,她笑吟吟地用一口江南普通话问:

“请问侬(你)似(是)徐海燕伐(吗)?”

徐海燕一愣,怀疑地点了点头,那女子抹着橙色的水晶珠光唇彩,一身白裙,脚蹬一双透明的藕荷色细跟塑料拖鞋,通身玲珑,晶莹剔透,满脸笑容。她一见海燕点头,立刻坐到对面的快餐椅上。

“王淼让我来接你,一路辛苦吧,阿拉(我)一看就是侬,个子这么高,当然只有他表妹才会这么高。”

“我……”徐海燕张口结舌,她什么时候成了王淼的表妹?那么眼前这个女子呢?

“我是王淼的女朋友,叫我阿彩好了。”

徐海燕心里“咯噔”一声,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马上眼睛发花,看什么都模糊了。但是,有一点亮光,像钻石发出的刺眼光芒,直射过来,她定睛一看,那一点亮光是从阿彩的脖子上射来的,阿彩穿了件无领连衣裙,徐海燕的家传金锁就挂在阿彩纤细的脖子上。

我的前生!

徐海燕心里跳出这句话。这个姑娘是王淼找到的她的前生,徐海燕终于忍不住端详起来:细眉杏眼小葱鼻子元宝嘴,标准一个鱼米养大的江南小家碧玉,像晒干了的海蛰皮,坚韧,透明。特别是那又细又长的脖子,挂上金锁简直就不堪重负,要压弯她的脖子,而她抬着头的样子,分明在用力托着那个宝物。

天哪,这就是我的前生?

浓眉大眼的徐海燕和姑娘眼光一对,她就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好奇心,马上又迸发出一股抵触力,力量来自那金锁项链,紫色的巴西水晶衬在阿彩白皙的皮肤上,像照妖镜,在闪着冷光。

冰雪聪明,徐海燕心里掠过这个词。

“阿拉怎么啦?”阿彩摸了摸自己的脸,一低头发现了端倪,她笑了,一笑露出一口糯米牙。

“哦,这串金锁项链呀,阿淼送给我的,好看吗?”

“好看,好看……”海燕口里说着,心里却想:老天,王淼,你想干什么,我们徐家的传家宝上了这个女人的脖子,这该让我怎么办?她心乱如麻,紧盯着金锁,真恨不得站起来扑过去一把扯下来。

可是,还没等海燕出手,阿彩先站起来了,她还是展开甜甜的笑脸说:“走吧,去余姚,王淼在余姚。”

徐海燕迷迷糊糊跟着阿彩上了小公共汽车,坐在肮脏的座位上,屁股底下又潮又痒。她对窗外的江南风光毫不在意,眼睛一刻也没离开那件曾经挂在她家三代女人脖子上的金锁,她像个贼,眼盯着她要下手的目标,生怕阿彩跑了。

公共汽车跑了将近40分钟,天将要黑了,余姚城若隐若现地显露出来。

余姚是宁波市郊的一个县级市,像普通的南方小城一样,动辄上千年的历史,隐居着西施女士或白蛇娘子,还不断出产像王阳明这样的大家,神秘而诱人。这些古色古香的小城如今到处在挖地三尺,修路,盖房,忙着掩饰它的古老。所以,满眼是生产塑料、开关、电线的五金小工厂,稻田里零星散落着一些二层小楼,不论盖成俄罗斯式的还是伊斯兰式的,统统带着泥土的气味。

阿彩熟门熟路,带海燕坐上脚踏三轮车,在河姆渡宾馆门前停下。开了房间安顿好,阿彩就要走,她说王淼去槿县办事去了,今天回不来,明天给她电话,说完嫣然一笑,向门口走去。

“可是……”徐海燕几乎跟出来。

“什么?”阿彩回头笑笑,眼睛笑成两弯月牙,问:“还有什么需要办的?”

“没……没有了……”海燕不知如何应答,眼睁睁看着金锁离她而去。此刻,在她眼里,阿彩根本就是透明的,只是个载体,她的眼里只有金锁,她身负重任,千里迢迢来求的金锁,近在咫尺,却只能看着她再次消失。

徐海燕气得直跺脚,一眨眼的功夫,哪里还有阿彩的影子?海燕怀疑自己做了个梦,是想金锁想糊涂了,或许根本就没有阿彩这个人。为证实这一点,她赶紧拨房间的电话,王淼的手机响了好长一会儿才接起来,一听,又是阿彩软软的声音:“请问侬哪位,找阿淼吗?”徐海燕无力地扣下电话,真邪门了,王淼你跟我捣什么鬼,你这是在搪塞我吗?她一屁股跌进床里,心里慌张起来。

王淼其实真的在路上,他开着一辆五十铃小货车,车斗里有几大袋桂花,那是阿彩让他从槿县的分店带过来的。车一路向余姚赶来,他在一个写着老李记汤圆店的门匾前招呼店里的伙计水生卸料。已经10点多了,店里小姑娘阿惠说,阿彩赶回宁波店里了,王淼拿起电话联系阿彩,可桌上的手机却响了,阿彩没拿手机。

关了店门,王淼睡下,心里七上八下:徐海燕到了吗?住在哪里?阿彩为何不肯告诉他?他手里握着手机,整夜翻来覆去,手机却像哑了。

辗转到半夜,他终于发现,失眠的原因来自于脑下的枕头,荞麦皮芯子的枕头参差不平,一边硬一边软。他把枕头掀翻,索性跳下床打开灯,一本封面卷了角的旧书静静地趴在枕头下,那是斯汤达的简装本小说《红与黑》,阿彩翻开后并没合起来,而是直接塞到枕下。王淼笑着摇了一下头,这个阿彩,为了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渴望了解他所有的生活细节,包括他看过的书,要把他过去的一切重新体会一遍才罢休。

他把手插进书脊,拿起这本陌生而又似曾相识的书,他的拇指捏住的书页正是书的第44章,用钢笔划过的一条陈旧的直线“嘣”地一声拨动了他的心弦。那句话是:

“盛夏,一只蜉蝣早晨九点钟生,傍晚五点钟死,它如何能理解夜这个字呢?”

他听见有个高傲的女孩在用书中的话回答他:“让它再活五个钟头,它就能看见和理解什么是夜了。”

那个女孩子是徐海燕,他曾经可望而不可及的冰凌女神。在她成为别人的新娘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痛恨自己那些曾经自认为高明的掩饰,他果真变成了一只蜉蝣,常常在无边的黑夜里被噩梦吓醒,在梦里他和徐海燕执手相看泪眼,却被丁文革刺来的尖刀杀死。

那个青涩的大男孩没有“再活过五个钟头”,他在5年前就死了,王淼想。

来到江南后,他学会了混迹江湖的一切本事,他学会为保健品企业写整版恶心的广告而毫不脸红,他学会与客户整夜在酒吧和小姐堆里周旋,他甚至学会了说一口流利的宁波话,学着像他所接触的小五金厂老板们那样自嘲:“勿要太潇洒喔!”。他像一株“病梅”,因为埋藏在雪下的幽香不能获得社会的青睐,便以夸张的虬枝来渴求他人的认同。经过江南梅雨的洗礼,他再也不做有关眼泪和鲜血的噩梦了。

可是今天,他再次惊梦,他梦见自己披着红衣主教的斗篷,站在法国19世纪的小城维里埃的石子路上,一个女人大声喊着“于连,现在一切都完了!”,她挥舞着利剑向他刺来,他看不清她是德·莱纳夫人还是玛蒂尔德小姐……

他痛醒了。

2

徐海燕也在床上辗转反侧,她已经在猜测王淼是不是躲她,不然为何不见他打来电话;阿彩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她和王淼的关系,故意使坏。海燕又马上批评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心烦意乱,打开电视,仍旧看不进去。

只有再想王淼,她已实在想不起王淼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一别5年,她记忆里还是那个壮实挺拔的大男孩,在他的怀抱里,被他紧紧地抱住……徐海燕想得浑身战栗。

徐海燕结婚的前一天,拿出从她妈手里接过的金锁,正迫不及待地在穿衣镜前摆弄,听到门铃一响,去开门,几乎和满脸是汗的王淼撞个满怀。王淼气急败坏地跑来徐家,虽说才4月的天气,但他那件长袖衬衣的后背竟湿了一大片。

“听说你要结婚?”王淼气喘吁吁,边说边把海燕逼到小客厅里并迅速地关上门。

“是的。”海燕平静地回答。

“为什么不告诉我?”

“凭什么必须告诉你?”

“和谁?”

“丁文革,你不认识。”

“你爱他吗?他对你好吗?”

“这些重要吗?和你有什么关系,他有房子他可以马上结婚,他现在就可以让我不住在家里,我可以不再看眼泪不再听叹息不再在满地的碎碗中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哭,那种无助的滋味你知道吗?大雨中顶了把破伞的滋味你尝过吗?现在终于有个安全的肩膀让我靠一靠了,终于有一个人可以给我一个温暖的家,你说,我该不该嫁?”海燕一口气说出了这些话,眼里早已蓄满两池泪水。

“可是……我……”王淼语无伦次,王淼满脸通红,王淼似乎有满腔的话要说,却吐出了一句不伦不类的话:

“你太没出息了!”

“什么?”

“你不能跟他结婚!”

“为什么有些话你该说的时候不说,不该说的时候……也不说?”海燕咄咄逼人的眼里是绝望的目光。

老天,我现在该怎么办?王淼只感到上天无路,盯着海燕无法开口。

两个人就这样对望着,僵持了将近3分钟,王淼的眼圈一点点发潮,胸中的巨浪终于一下子冲垮了大堤。他以最快的速度一把把海燕揽到胸前,海燕怨气未消,她本能地闪电般把一双手贴在王淼胸前。

海燕今生第一次和王淼这样接近,她的手刹那间触到了一样东西,禁不住一抖。不错,从王淼的颈下隐约露出一段红丝带,坠在王淼胸前的……隔着衣服,海燕那双柔软的小手摸到的正是一只小小的吉他定音哨,那是她送给他的,是她亲自在中山路环球文体用品商店为他挑的生日礼物,那天王淼作为回报,弹奏了一曲《致爱丽丝》并改名为《致海燕》……在这一瞬间,海燕僵直的身体无力地瘫软下来。她的手开始慢慢向王淼的身体两边推移,它们迟疑地穿过王淼的腋下,终于,将王淼壮实的身体越拥越紧……

王淼心跳得“怦怦”响,现在海燕的脸就贴在他心脏跳动的那个位置上,海燕的一头长发全部披散开盖住了她的脸,王淼看不到她的表情,却立刻感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动,胸前的衬衣开始一点点地发热发潮,一会儿就湿了一大片。

海燕抬起头来时已是泪流满面,王淼看过无数次海燕这种流泪的面孔,可这一次竟是那样的绝望和无奈。

她的大眼睛在说话:王淼,这一刻我等了你4年,等来的时候我却已经是另一个人的妻子,这么多年我始终为你守身如玉,就是想把一个最最完美的我献给我所心爱的人。但是现在,迟到的爱姗姗来了,我的体内却已经孕育了另一个爱我的男人的种子,你可让我怎么办?

王淼没接触过女人,海燕那么深奥的道理,王淼读不懂。但是现在,他已随着爱的激流,一发而不可收拾。海燕不知道王淼的体内到底积蓄了多少力量,直到她被王淼吻得几乎窒息,像被吞进了王淼的身体,这个把徐海燕吓得心惊肉跳的吻,因为混合着两个人的眼泪,太咸,太涩,海燕终生难忘。

就在这时,门铃很不长眼色地“滴答”一声响了,送婚纱的人来了。海燕大梦初醒,一把推开王淼,斩钉截铁地说:

“王淼,我明天必须结婚,说什么也没有用了,你明天去给我照相,我要你亲眼看看眼前这个新娘子有多幸福。”

徐海燕三把两把抹干净眼泪,扔下百感交集的王淼,打开门,坚决去迎接她的婚纱,她的未来。

徐海燕在刻骨铭心的伤痛里睡去,此时的她,什么丈夫、孩子、她妈、她奶奶,全都抛在了脑后。现在她终于明白了:与其说她徐海燕是来找金锁,不如说是来找王淼,是她奶奶,将那段不忍提起的旧梦,硬从她的记忆里拽出来了。或者这也是个借口,王淼从来就没从她的梦里消失,是她将他硬锁进潘多拉的盒子里,她压根就是来这里找钥匙的。

第二天醒来时已经9点多了,徐海燕转到街上,吃了盘炒年糕片,又买了些杨梅回来。余姚是杨梅之乡,正是杨梅上市时节,每一个都紫里透红,有乒乓球那么大,北方人见都没见过。徐海燕像妊娠反应嗜酸一样,一买就是三斤多,这时她想起儿子琛琛来了,这是天下母亲的条件反射。一回到宾馆她就拿起电话,通了以后却又马上放下,她该和丁文革怎么说?和家里人怎么说?她跑到千里之外找初恋情人讨金锁,这是多大的阴谋?又怎么说得清?

她茫然地扣上电话,电话却响了,海燕一接,王淼的青岛普通话就传来了,海燕带着哭腔向他喊道:

“王淼,你干什么去了?你快来吧。”

“好,好,别急,中午吧,我现在在路上,正往回赶。”

徐海燕心跳加速,身上一件红格子大衬衣的前门都跟着一跳一跳的,王淼就要从她胸口飞出来了。

可是,过了不到半个小时,电话又来了,是阿彩的声音,阿彩说王淼中午赶不回来了,得晚上才能回来,又连说对不起,电话里响起她“咯咯”的笑声。

徐海燕“噗”地吐出个杨梅核,现在她已经断定阿彩真的在使坏,阻止她和王淼见面,这个笑里藏刀的小女人。王淼怎么会找到这样的女人?她和她徐海燕压根就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

徐海燕相貌大气,身材高挑,典型的北方美女,阿彩矮她一个头,瘦得气死郑秀文,整个一个减肥产品代言人,王淼分明是被她笑着骗到手的。徐海燕一遍一遍在找她与王淼天生一对的理由,以及她可以憎恨阿彩的理由,何况,徐海燕来讨的家传金锁,现在挂在她情敌的脖子上。

心里不痛快,又大又红的杨梅吃到嘴里就酸酸咸咸变了滋味,她索性将吃剩的杨梅一颗颗向垃圾筐丢去,像和她儿子玩的投掷游戏,每掷过去一个,“噗”地一声就戳痛她的心。

3

王淼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下来了。

徐海燕坐在通济桥头脏乎乎的台阶上,四周热烘烘游荡着姚江水发出的奇怪味道。

一个高大的身影远远走来,不用看相貌,看走路的架势就是王淼无疑。海燕站起来,像“小龙女”在绝情谷隐居16年后重新审视她的“过儿”。不错,是王淼,穿得齐齐整整,一丝不乱,江南潮湿的岁月将他漂白了一些,整个人却瘦了一圈。

徐海燕略伸两手等着,可王淼并没有来拥抱她,他局促不安地站在台阶下问:

“你,早来了。”

“早来了,你可真是变成大男人了。”海燕压抑着不安说。

此时站在王淼眼前的是个丰满而有韵味的少妇,已经褪尽海边少女的清新味道。

“你来,有事?”王淼不自然地问。

“没有事我就不能来?”

“来干什么,看我?”

“……”

两人重新坐到台阶上,干干巴巴一问一答,海燕忍不住了,突然间很动情地歪过头去问:

“那么,5年了,你走了5年了,你就不想再见到我?”她说得过于激动,声音有些颤抖。

“想啊,可是……”

“可是我结婚了,生了孩子,我已经不是那个爱在你眼前掉眼泪的小女孩了,而你还没结婚,我不配来找你了,是吗?”海燕鼻子一酸,一哭她就把她奶奶的重任又抛到脑后了,她又变成了那个梳着大马尾辫子的高三·二班的女生。

王淼也动了情,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方精致的真丝手巾给海燕擦眼泪,海燕趁机抓住他的手,顺势搂住他的胳膊,趴在他肩膀上失声痛哭。

其实,徐海燕哭得很造作,像演戏,明着是埋怨王淼不够热情,最真实的委屈还在阿彩身上,那个和王淼关系不一般的女人,还戴着她徐家的传家宝,所以,眼泪是酸的,不是痛。

这情形很像徐海燕出嫁前一天,王淼也是这样搂着她痛哭,世事轮回得如此惟妙惟肖,像今天复制昨天,又像今天预演明天。

王淼叹了口气,想逗笑海燕,就说:“你怎么还是那脾气,动不动就哭,我刚转来咱高三·二的时候,就是被你的哭吓住了,也记住了你。”

海燕从他肩上抬起头,腮上挂着泪望向王淼,王淼这句话恰好打开了海燕心中尘封的潘多拉盒子,5年前的烟雾一点点冒出来,她默默地望着姚江水载着碎树枝往前流,听王淼将那些烟尘一点点染成玫瑰色。

高三开学第一天,王淼作为要报考艺术院校的特招生插班到高三·二班来了,他的志愿是报考中央戏剧学院学编导。一进教室,就看见班里64双眼睛,刷地向他投来,其中有三分之二是女生的目光。

王淼一身海滨晒出来的黑褐色皮肤,眉毛粗而直,眼细长,头发从中分开,这使得挺直的鼻梁与厚嘴唇很突出。又由于出身书画世家,带点搞艺术的味道,所以,王淼虽然算不上英俊,但帅气、阳刚,有男人味。他一走进来就牵制住了所有女生的眼睛,那些目光伴着羞涩的心跳盯得他很不自在。

那里面很快就没有徐海燕的目光了,她在哭。这天,班主任不只带来这个黑皮肤的小伙子,还带来他的一篇作文,据说这是当年高考的应试作文题,得了满分,作者就是新转来的王淼,他没考上,是来回读的。

然后,就听班主任慢条斯理读出那个题目:《论海燕》,话音刚落,班里哄堂大笑,所有的目光都转移到徐海燕身上。其实,那篇作文只是篇散文和议论文套题,内容涉及高尔基写的《海燕》和郑振铎写的《海燕》,都是他们学过的课文,王淼只不过联系原文,论说得比较精辟罢了,跟教室里的徐海燕风马牛不相及。

可是下课后,徐海燕在女生的围攻下哭得趴在桌子上抬不起头,她们“唧唧喳喳”不怀好意地让她交代和王淼认识的过程,徐海燕委屈地哭了一下午,王淼用眼角扫了她一下午。

第二周作文课,陈老师很明确地指出,今年是迎接高考最关键的一年,应该加强作文课的训练,从记叙文到议论文都要强化。陈老师再没像以前那样出些晦涩的题目,让大家发干巴巴的议论,他拿出一幅画挂在黑板上,题目叫作《炸凌的日子》,画面是一条弯曲的河流,滚滚而来的是夹着冰凌的河水,河畔,一个包白头巾的年轻妇女穿着偏襟小棉袄,期待地望着远方。奇怪的是这个女人头很小,身体很壮硕,不成比例。

一星期后,大家拭目以待的作文课终于到了,按惯例,这是一节点评课,每个女生都在翘目以待王淼站起来念他的范文。

出乎意料,陈老师捧着厚厚一摞本子进来时,与许多本子不同朝向的只有两本,那会是谁?女生们屏住呼吸。

得90分的是王淼,85分的是徐海燕。

“其余的都在70分之下,形势严峻哪!”陈老师一声感慨,下面交头接耳。

“这节课咱们要解决议论文的立意问题,这是大家失败的最根本原因。”

徐海燕朗读范文时隐约感到背上有一道目光在那里游弋,这使得她声音有些发颤:“此画虽然画的是河套平原春汛时为防止泄洪炸掉冰凌的习俗,其实是写人性的复苏,外表畸形的女人在春天来临的时候,掩饰不住她膨胀的欲望……那是对爱的呼唤,是对理性和世俗偏见的挑战……”最后,徐海燕尚不忘尖刻地提出,画的题目不够含蓄,若叫《凌讯》更切题。

哇!班里大哗,这完全是一个成年人的思维,在这群18岁的少男少女心中,能写到这一层的只有徐海燕……还有王淼,王淼的议论与徐海燕如出一辙。

当下课的铃声响起时,饥肠辘辘的学生像潮水涌出校门,海燕听到身后一串轻快的车铃声,王淼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谢谢你的评论,我已经决定把画改名《凌讯》。”王淼跨上一步,与徐海燕并肩而行。

“什么,那幅画是你画的?”徐海燕吃惊不已。

“那是高二时我参加油画班,跟我爸去甘肃写生时画的,你怎么知道作者的想法,经过你一解释,就像你自己画的。”

“你居然还会画画?”徐海燕好奇地问。

“你居然就不问一下我还会干什么?”

“干什么?”

“我还会用自行车带人,上来吧。”

那天徐海燕穿了件白色的连衣裙,长长的头发很自然地扎成马尾,别了个藕荷色的塑料发卡,她的脸上透着粉色的光芒,在阳光下纯得几乎透明。这个情窦初开的18岁女孩抬起头来,正撞上王淼注视过来的目光,两个人的脸都红了。

王淼骑上自行车,徐海燕很轻巧地跳到后座上,王淼吹了声口哨,突然放开喉咙唱了句:

“嗳,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呀头。”

王淼郑重地告诉徐海燕,他要当张艺谋那样的大导演。

徐海燕听得出了神,好多年前的事,从王淼嘴里说出来还像刚出锅的饺子,冒着新鲜的热气,一点没有回锅的味道。

王淼是个文学素质很高的人,再平庸的事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如小桥流水人家。他说他从青岛来到宁波后,受尽挫折,江南这地方才子太多,由于没有文凭,他写的诗和文章根本就没人赏识。后来,一家规模不小的企业正需要能写宣传文章的人,王淼就留下了,现在还成了业务部负责人。

王淼滔滔不绝讲述他的闯荡经历,说到动情处,热泪盈眶,让徐海燕简直觉得,王淼吃过的苦都是她害的,她得如何补偿他失去的温暖和幸福呢?

徐海燕的眼里充满了怜惜和悔恨,她和她的初恋情人肩并肩趴在有600多年历史的通济桥石栏上,天上那只被烧红的月亮,饥渴地扑进水里,把古楼的倒影搅动得细碎而轻浮。王淼指着江边破败的古楼对她说:

“你听,那座楼上有宋朝的商妇在唱歌,哀悼她失去的爱情,让姚江载着她的思念一路奔向大海,去告诉她在远方做生意的丈夫,家里娘子日日盼郎归,怎奈‘过尽千帆皆不是’,只好‘独倚望江楼’。”

王淼说,徐海燕结婚那天他是怎么回家的他也不知道,只记得闹过新房,他就被一辆车拉的离海燕越来越远,只记得他的妈妈又是喂水又是灌醋,王淼醉了,但他睡不着,此时是他心爱的人的新婚之夜。

午夜时分,他在想,徐海燕的丈夫正开始一寸一寸地用他的手指在她那如月光流水一样的胴体上划过,在他的臂弯里是他的新娘,他可以无所顾忌地占有她的每一寸肌肤,然后他们热烈地拥吻,将各自蓄积的热量,通过舌尖点燃爱的引芯,引芯爆着火花向前奔腾,将徐海燕和丁文革炸为一体……

王淼的思维随着他的想象也爆炸了,那个叫徐海燕的女孩炸碎了他用心血一点一滴筑成的堡垒——海燕,你怎么能让那个粗俗的男人去碰让我视若珍宝的躯体,你这个让我爱让我恨让我痛的女孩呀!

那一天,23岁的王淼第一次泪如雨飞,在寂寞的夜空下,如孤独的狼嚎。

徐海燕再也受不了了,她拿王淼的手巾抹干眼泪,乖乖跟他去江边一家饭店吃肥鹅炖笋和嘉兴肉粽。王淼将时空一下子偷走5年,她也情愿随时空停留在那一点上不能自拔。

吃完了饭,徐海燕挎着王淼的胳膊走在街上,一个六七岁的安徽小女孩举着玫瑰花迎上来,“先生,买一枝玫瑰花送给你女朋友吧?”小女孩蛮有职业修养地说着,跑过来将一枝包着玻璃纸的玫瑰向王淼硬塞过来。

徐海燕伸手接过来,又向小女孩送回去说:“去!去!这小孩真烦人。”

“哎呀,爱情怎么可以退回来呢?”小女孩非常专业地说着,锲而不舍地又将花送向王淼怀里。

王淼从钱包里掏出5块钱打发走了小女孩,将玫瑰递过来。徐海燕含羞接住,放在鼻下深吸了一口气,带着初恋的甜香,她回头竟有点感激地望了卖花女孩一眼。那女孩的嘴角浮着暧昧的笑意,像在琢磨他们的关系。徐海燕有些心虚,奔向不远处一个水果摊,又买了两斤杨梅,将玫瑰和杨梅一齐往王淼手里送去,拖着他快速回到宾馆。

一进房门,王淼顺手就将“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在门把上,他走过来慢慢拧亮了床头的壁灯。徐海燕心有灵犀,浑身不自然起来,她走进卫生间洗了一大盘杨梅,拣了颗最大最红的丢进嘴里。

也许是刚才喝了点绍兴花雕,红晕浮上了徐海燕的面颊,脚跟也开始浮漂起来。“吃!”她不自然地又拿起一个杨梅想塞进王淼嘴里,王淼一把抓住她递过来的手,顺势把她揽入怀中。那枝玫瑰始终抓在王淼的手里,在壁灯的照耀下有些沧桑,它现在正贴在徐海燕的背上,偷听她的心跳。那里有心室导管发出的杂音,有因为激动快速喘息产生的罗音,还有血液快速流动的声音。花枝被欲望的喉咙一阵阵的吞咽震动得娇喘微微,颤动的花瓣被窜升而上的体温烤得焦灼不堪。

王淼和徐海燕吻着的嘴里含着一颗杨梅,酸的酸,甜的甜,杨梅开始燃烧……搂在一起的干柴烈火很快将床烧得“噼啪”乱响,“轰”的一声,潘多拉的盒子被炸个粉碎,玫瑰被巨大的冲击波抛向空中,一地碎片里裹着裙子、胸罩、袜子、腰带、裤子、领带……

重磅炸弹在徐海燕体内爆炸,使她几乎晕厥过去,两只挺立的乳头满足地向天花板眨眼。现在两个人赤条条仰面躺在床上,徐海燕突然“嘤嘤”啜泣起来,王淼伸过胳膊将徐海燕拉进自己的臂弯,轻柔地吻着她的头发问:

“你怎么啦?”

徐海燕只管流泪,她把身子转过来搂紧王淼的身体说:

“这是什么感觉啊?头晕,战栗,这才是爱啊,5年了,我从来没有感觉到,我白结婚了,王淼,我当初嫁的是你该多好啊!”

昏暗的灯光下,王淼没说话,似乎睡着了,又似乎在听海燕说:

“王淼,你爱我吗?”

“爱。”

“如果当初我不是处女,你会娶我吗?”

“当然,我不是你爸爸那代男人,我怎么会在乎这个呢?”王淼说着,把海燕搂紧。

可徐海燕却突然挣脱他的怀抱,光着身子坐起来——王淼爱她,王淼不在乎,命运真是捉弄尽了他们。5年前,当徐海燕在风雪交加的夜里,将自己交给了不爱的丁文革后,打算用这种原始的方式强迫自己,爱上丁文革,忘了王淼。徐家姊妹从小就被女长辈授以婚前守身如玉,婚后从一而终的“女儿经”,她妈她奶奶都做出了最好的榜样,她这么做早已经离经叛道,哪里还敢再去奢望王淼的接纳?可是今天,她听到了王淼发出了与她所想象的不同的回答。她和王淼现在还来的及吗?

徐海燕的眼泪一滴一滴滴到王淼赤裸的胸膛上,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的爱情总是与眼泪如影随形。她试探着问:

“王淼,我要嫁给你。”

“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我爱的是你的思想,不是你的身体。结婚怎么可能呢?”

“是为阿彩?”

“别问了。”

“你和阿彩上过床吗?阿彩是纯洁的女孩吗?”

“无聊。”

“说嘛——”

“可你是结了婚的,我还没结婚呢,你有什么可攀比的吗?我的冰凌女神。”

王淼一句话就堵住了徐海燕的嘴,徐海燕突然产生一股巨大的自卑感,她的身子一软,整个趴在王淼的前胸上,无奈的泪水顺着王淼结实的肌肉间隙,直流向他的小腹。壁灯“啪”地熄灭了,屋里漆黑一片,王淼拱在她的胸前温柔地呓语着:“不要动,就这个姿势,以后要听我的。”

“以后?……”王淼暗示她了,王淼鼓励她了,海燕心里又刮起雪夜的北风,床上再一次掀起滔天大浪,王淼创造的海洋让那只海边的燕子随着浪尖上下翻飞,沐浴着海水,喘息着,尖叫着,和大浪发出的声音一起,被狂风一路吹着往北飞去。

月亮被烧得脸色通红,将躺在地毯上的玫瑰染成了惊世骇俗的黑玫瑰,更加衬得夜色如墨。

4

丁文革自从做了那个让他脸热心跳的梦后,再去幼儿园接琛琛时,就很怕见孙老师了,看她的眼光就有些躲躲闪闪。而他越这样,孙雪的眼光就更躲躲闪闪,让他疑心孙老师是不是也做了同样的梦。

但,每天下班后,他都必须从孙老师手里把琛琛接过来。他儿子本来就不是省油的灯,今天把小朋友打哭了,明天又把自己胳膊肘摔破了,左右膝盖交替着挂花。这样,丁文革和孙雪就不得不额外地多说些话,孙雪不停地絮絮叨叨,丁文革不停地点头作揖,从只说谢谢,发展到每天3个人要一起呆十多分钟,一天不见,就像炒菜没了酱油一样,生活少了些味道。

今天是周末,丁文革本应带琛琛去他岳母家吃饭,考虑到他大姨子在家坐小月子,老太太又住院,太不方便。但他还是提前下班走了,厂里不景气,好久没发奖金了,今天能发200块钱就像过年一样,科室的人都早早走了。他口袋里揣着刚发的4张50元大钞,去南山市场买了六只活的大梭蟹,28元一斤,6只就是80多块,他先送去岳母家让长辈尝鲜。这是徐海燕给他定下的老规矩,鲅鱼、樱桃一类时令鲜品上市,得先孝敬老人,多贵也得卖,绝对不可以忘记。

然后丁文革去接琛琛,他的计划是用剩下的钱带琛琛去肯德基吃一顿,这样既可以满足儿子吃儿童套餐得小玩具的愿望,又可以使他放松一下,每天做两个人的饭跟做3个人的没有区别,吃起来,两个人却怎么也吃不香。海燕出差20天以来,他从来就没放松过一刻,所以,眼前也不需要请示徐海燕吃多少钱的标准,他要偷一下懒。

从孙雪手里接出孩子时才4点半,丁文革就领儿子在附近的儿童乐园玩了一会儿,反正也不用赶着买菜做饭了。

琛琛自然欢天喜地,他说早就看见苏文文拿着会蹦高的肯德基小人了,他也得要。

玩到太阳下山了,丁文革领着蹦蹦跳跳的琛琛进了延安二路肯德基。他正点餐呢,琛琛去洗手,就听他儿子喊得满餐厅响:“孙老师——嘻,孙老师。”

丁文革转过头,顺着他儿子的喊声找过去,孙雪老师手里一杯可乐,正坐在靠儿童游戏区的座位上和琛琛说话呢。丁文革一手端一只托盘,过来放下,高高兴兴地问:

“孙老师,你等人?”

“没有,我坐坐。”

丁文革环顾四周,除了儿童和小情侣,能自己坐在这里的30多岁的成年人也就只有孙雪了。

“一块吃,一块吃。”丁文革热情地招呼着,琛琛喜笑颜开,孙雪没说什么,算答应了。

“孙老师经常过来?”丁文革试探着找话打破僵局。

“不,只有周末才来。”

“来……坐坐?”丁文革为琛琛拆着儿童套餐的玩具,掩饰不住他的好奇。

“不,来看儿子。”孙雪说着,眼圈又红了,眼朝着儿童乐园望过去。

“你儿子?……是吗,哪一个?”丁文革好奇地在孩子堆里寻找。

“都是。”孙雪哽咽着说。

丁文革停下手里的动作,直楞楞地望过去,孙雪不好意思地苦笑一下,马上变了表情,露出和蔼的笑容帮琛琛安装玩具。

丁文革不敢再问,他现在知道这个女人背后肯定有一段不寻常的经历,但他就是不知如何开口问。

孙雪象征性地啃了个辣鸡翅,琛琛吃了个鸡腿,他志不在吃,抹抹嘴就熟练地跑去玩滑梯了。

现在桌上只剩下孙雪和丁文革,孙雪用吸管吸了口可乐,苦笑一下,自言自语:

“孩子长得可真快啊!”

丁文革总算找到了契机,他接过话来说:“你孩子多大了?”

“今年跟琛琛这么大了,可是我有一年多没见他了,连照片也没见。一年前他爸爸把他接去美国了,再就没见着他,估计也跟琛琛这么高了。”孙雪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她继续说:

“从他1岁多起,一到周末,我就带他来这里,我教他说话,我告诉他你爸爸就在有肯德基的国家,正在念书,读完了就把咱们接过去。直到去年,孩子3岁,被接去美国,他现在一定坐在达拉斯的肯德基吃鸡腿,像琛琛那样。”

“那你为什么不去?”丁文革问这个问题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没有徐海燕在桌子底下踹他一脚就是不行。

“我们离婚了。”孙雪终于哭出了声。她哭着说:

“我再也见不到儿子了,我想他啊!我想他想得难受,可我见不着他,我来这里看他,只有在这里,我才可以看到他。”

孙雪因为激动因为难过,哭得眼泪鼻涕一塌糊涂。丁文革不知如何应对这个局面,只好抓了一张餐巾纸抬着胳膊举着,孙雪没接,任自己呜呜大哭。餐厅里的音乐声很大,在放《祝你生日快乐》,谁也没注意有个女人在饭桌上失声痛哭。

丁文革一直抬着手放不下来,因为自结婚后徐海燕就从没哭过,他不知道如何安慰这种心情下的女人。

这时,琛琛跑回来,他懂事地接过丁文革的纸巾,给孙雪擦眼泪,一边擦一边扶着孙雪的肩膀问:

“孙老师你怎么了,我爸爸欺负你了吗?哼,他要敢欺负你,我就去告诉我妈妈,我爸爸最怕我妈妈了。”

“孙老师,你别难过了,咱们不吃了,咱们走吧,走,上我家去,不在这个地方了。”丁文革总算反应过来,忙收拾东西,一边用他儿子的口气说着。

孙雪收了泪,用纸巾擦干净脸,3个人往家走去。

这天晚上,琛琛是被孙老师哄睡的,他睡觉撒第一泡尿的时候,叫他爸爸,跑来的又是孙老师,眼睛红红的。他不知道孙老师多晚才走,只记得客厅里的灯一直亮着。

丁文革躺下时,天都快亮了,他下楼去叫了辆出租车送孙老师回家。回来后他躺在枕头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左眼皮一直跳个不停。

唉!女人和女人真是不一样啊!这个女人怎么这么命苦。

他连声叹气,他实在想象不出,一个女人在丈夫出国后自己把孩子带大,离婚后再把孩子送给她前夫和他新娶的妻子,带去美国团聚。这是什么逻辑?她前夫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怎么能这样绝情?他一直琢磨到琛琛起床,脑子里才变回他的老婆孩子,因为琛琛要吃东西了。

丁文革从床上爬起来,看见床头墙上挂着的结婚照,睡眼惺忪,他对照片上的那个女人模糊起来,对!昨天夜里孙雪说的有道理,徐海燕20多天不回来,又不明不白,躲躲闪闪,也许他岳母知道原因,他一定要去医院问问,这是惟一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