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赌徒-欲望船

七、赌徒

1燕子停在雨点上

鹿西第一次吻袁星的时候,他觉得嘴里像含了一粒不易溶解的阿斯匹林药片。

然后他问:“现在我可以算你的第几号男友了?”袁星说:“第一号或倒数第一号。”鹿西吻她的时候,手就一直放在她的腰间,虽然那双手还想移到另一个地方去。突然,他用手把袁星的衣领口往前一拽,并把头探过去。

袁星说:“你想干什么?”鹿西说:“看看是不是真家伙,别上当。还有,我还想看看你的大腿,它们总是被布挡住绝大部分。我对大腿比对胳膊的兴趣要大得多。”

袁星骂道:“你应该化妆成女人到女澡堂去看。你们男人天生是流氓。”鹿西还想吻她一下,袁星说:“不行,认识不到一年的只能吻一下。”鹿西说:“那你那个青梅竹马的‘洪拳’先生不就可以亲个没完没了?”袁星说:“哎,你们男人都喜欢吃醋,怪不得要被生活撞个头破血流哩。”

最后,她虎着脸说:“你别怪我,你也不是个新手。你们男人可以四面出击,我就不兴多几个选择?我要比你更过火。”

那天夜里,鹿西梦见自己在天空里飞。飞了很久,他不禁想,看来不用翅膀也可以。然后他就醒了。第二天,他们公司搬家。他们有门面了,又有两个新员工,号称搞技术支持。鹿西想,这不过是换了一个更有欺骗性的皮包而已。

牛处长赞道:“没白学四年政治经济学,你干生意真是如鱼得水。”鹿西想,这就是对待一个不能均富的社会的正确态度。对于再不能天天见到那双会发光的大眼睛,他也不觉得痛惜。

新门面开张的那天,鹿西拒绝了某个员工想放万响鞭炮的建议。他想了个新招,让几个朋友化妆成记者,架着借来的摄像机和照相机,对着门口不断地打灯和闪光。这办法真吸引了不少观众。有一个人评价:“北京来的大公司,气派!卖计算器的。”旁边有个人纠正:“是计算机,高科技。”另一个说:“还不就是高科技倒爷。”还有一个声音:“倒爷就倒爷,不分高低。”

过几天,胡杰来访,他身后竟跟着扑了一脸厚粉的汪姐。胡杰先赞赏地环视了一圈,然后说:“现在我和你汪姐合作在新街口开火锅店,名字就叫‘胡汪’火锅城。你觉得这名能发吗?”

鹿西笑了一笑。胡杰又说:“我们可是拼了全部家当上的。以前打老蒋,我老爸在家里是独子,不想去当兵。村里开征兵动员会,年轻人都坐在炕头,村长就在炕洞里拼命加炭烧。当问到愿意去的站起来时,炕烫得让他们全跳了起来。这一跳,让他打完者蒋又打老美,打到当师级干部,授衔那会授了个大校。”

胡杰挺有哲理地结论:“看来什么事都要先干了再说,发不发在老天爷。不过鹿总以后要请客户,就来我们这儿吃火锅。火一上来,什么都好说。”汪姐则一直在一边傻笑,她大概没想到她这辈子还会找上个高干子弟。不过他俩看起来倒真配。

过几天,胡杰又来拉他去打麻将。他在电话里说:“十亿人民九亿赌,还有一亿在跳舞。你今天去不去跳舞?不去。那来试一把,我这里是美女美酒加火锅。再说个体户哪个不摸两圈?”

那天玩了一夜,胡杰用手摸摸牌,又用手去摸摸汪姐的两腿间。他说这样手“骚”,能摸大胡。每当输出或赢进,鹿西不禁感到电流会击上自己大脑。以前他很少玩这些,玩也很小。现在玩大的,让他忘乎所以。他可以暂时忘掉那双让他又爱又恨的大眼睛,忘掉他在她心目中会排到第几位。忘掉在旷野里迷路的那只小蜜蜂。赌对他来说是一贴新煎中药,一次让他漂离岸边的长距离滑行。

玩完说好的八圈牌天已蒙蒙亮,胡杰赢了不少,他一边点钱,一边说:“这顶我做一百桌火锅。”另一个外号叫“鱼扒皮”的歪了歪眼睛对胡杰说:“打麻将打得手都要瘫了,我和你再来个快的,一把定输赢。”他俩到马路上猜了个汽车车牌末位的单双。得胜的“鱼扒皮”得意洋洋地举着钱说:“这多快,快过婴儿撒尿。”

鹿西忽然有点后悔,拿他这晚输的钱不知能给袁星买多少束玫瑰。玫瑰的浓香有可能让他坐上第一把交椅。不想那双发光的大眼还罢,一想鹿西就气得对“鱼扒皮”大叫:“我和你也来一把。”“你小子也是个天生赌徒。”胡杰在一边怪叫。

他和“鱼扒皮”各抽了张扑克牌比大小,翻牌的时候,鹿西觉得眼前啦地一亮。他的是张六,“鱼扒皮”的是张七。这时他再往口袋里一摸,只翻出了一毛钱,坐公共汽车都不够。

谢绝了胡杰要借他路费钱的好意,鹿西一路步行回去。他想,这就是赌徒?两手空空地在清晨掠过马路,脚筋还打着软漂。他明白这对他来说已是个开始。其实要想忘却烦恼的办法有很多,比如和臭棋篓子下盘围棋,用头撞玻璃墙,把自己系在飞高的风筝的长尾巴上。他继续想。但人的命运不就是赌吗?和女人赌,和明天赌,和每一个标明高价的东西赌。鹿西不停地安慰自己。他想起老孟最近给他来的一个电话。

为省钱老孟只说了几句话。他说他最近去赌了几次马。马跑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也是匹马,一匹不快的中国瘸马。

赌马,让他看见了大量的金钱明晃晃的影子。但因为只是影子,所以他决不会沉迷其中。玩几把不伤元气。

2

以前,老孟曾把自己比作过一匹美丽的疯马。他认为在梦里自己可以比时间比闪电跑得更快。他想,人生不就是在床上从脚到手的旅行嘛,翻个身就到头了。“最后,我们躺在棺材里数钱。”他说。

他还记起谁的一句话,只要怎么一下,革命就无不胜了。世界就这么短。

但是,有一刻,当老孟躺在东京某个公园的长椅上,他还是有点怀疑他是否真的进行过了他的梦幻之旅,是否日本的月亮真的和中国的有区别,是否他真的和无边的财富已比肩而坐。

广场上,有几个孩子在喂鸽子,鸽子在他们脚下像特大蚂蚁一样转来转去。老孟想,鸽子不知放不放屁?要放的话响不响?人到底不是鸽子,起码二十岁后没人会再喂你,而你也不是那些极易满足的动物。

当他的孟田堂兄把他介绍到那个叫唐银的台湾女人开的店去打工时,他并没有想到这正是他这匹并不瘸的病马开始起跑的地方。这时候他的日语已基本上能过关了。

那天,他穿一套名牌运动衣。高挑秀丽的女老板唐银微笑着用中国话说:“这小伙子看起来像个日本人。”

这家店规模不小,娱乐的东西一应俱全。开始,老孟只打打杂。后来他得知唐银其实并不只靠这店赚钱。她以前在台湾时做过电视艺员当过模特。来日本后,还读了个东京大学的艺术系硕士。一到夜里,店里就看不见漂亮女老板唐银的影子。

另一个在这里比较久的中国人老枪向老孟解释原因:“我们老板是东京最贵的一家夜总会里最红的,她的客人都是日本这会长那会长,全是你只能在电视上看看的显贵。一般她只要陪他们喝喝酒唱唱歌就行。难得和老客上宾馆开一次房,跟那些人想来也不用讨价还价。听说有一个日本少年大款,一见面就给她一只价值五万美元的钻戒。”

老枪又说:“我们不少上海姑娘也在那种夜总会干,一年开不了几次房挣得却不老少。听说有一个还是复旦大学的物理学博士,模样也可算博士。如今,昔日校园之花也变成了东京的夜来香。”

老孟叹息道:“那我们男人在这里怎么赚钱那么艰难困苦,像头出口来耕地的老黄牛?”

老枪说:“跟她们比我们起码还算个好人。”

老孟说:“你就算真是好人也没人多发工资给你。现在这世道不分好人坏人,只分穷人富人。”

夜深了后,唐银有时候也带些女友回自己店喝酒,里面有日本人、台湾人、香港人,偶尔也有南朝鲜人。她们大概刚才都赚了不少,个个都是虽极度疲倦仍眉开眼笑的样子。老孟因为酒量大、模样凑和,经常冲上去陪酒。

大家又唱又饮,好像眼前就是这个世界最后的一段欢乐时光。有时,有的女的还会乘着酒兴摸老孟几把。

而老孟也恨不能就此奋勇献身。她们干活时要价可贵了,这时候倒愿意倒贴给他。

最后,她们会对他连连鞠躬,并留下对老孟来说是非常可观的小费。但老孟想这小费大概只是那小费的一个零头。

老孟恨不能马上花钱请吴羊为日本的夜生活写几首赞美诗,多用点“啊!”。如果写了的话,他愿意在每晚入睡前吟诵几遍,直到会背为止。那段时间,他一天虽只睡几个小时,但也没有疲劳感。这让他想起一些伟大的人物为日理万机而一天只睡几个小时的故事。看来干什么都要有原动力,老孟想。

连女老板唐银也发现老孟越来越显机灵,她用摸老孟头发的举动来表示对他的赞许。这是块适合他生长、用发过酵的人屎人尿肥的后庭花园。

因老孟开始得到女老板唐银的赏识,有个样子长得像个初中生的日本职员,眼下还是老孟的上司的,开始处处与他为难。有一个星期,他让老孟天天去洗厕所,还责怪他洗得不干净。他用日语骂老孟,老孟假装没听懂。

老孟想了几天,觉得嗓子眼里堵满了恶气。有一天,他突然从背后把那日本人推倒在还没擦干净的餐桌上,用一把早就准备好的水果刀指着他的眼睛,然后又滑向他的鼻子,再用日语对他说:“男人没了鼻子比没了鸟更难看!”。那个日本人吓得用日语轻声惊叫:“中国黑社会。”他在裤档里尿了一泡后又尿了一泡,在地面上留下个不小的水印。第二天他打电话来请假,说他肚子痛。以后再没在店里出现过。

老枪认为老孟有勇有谋。他说:“你这哥们要是早生几十年,那还不是个抗日大英雄?”

老孟告诉他:“这可是遗传的。骗你是小狗。我老爸那年头在敌后某支抗日游击队当副队长,双手开盒子炮。”这是他到日本后,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双枪老爸”身上也有比他哥的一家更令他尊敬的地方。

“双枪老爸”可能就是性欲强了点,但这不是什么缺点,对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来说,这应该还是一个骄傲。老孟这么追忆着自己已逝去的父亲。所以当老枪问老孟他父亲现在在哪里时,老孟一本正经地回答:“他老人家正在天上飞。”

3

老孟即使赚钱赚得再紧张,他也会抽空想一会国内的朋友。尤其是鹿西,这孩子,让他有点联想翩翩。他想起鹿西讲的一个故事,有个中医为了治当时还无药可治的痨病,给病人开了个药方,药引就是茅坑里又臭又硬的石头。因为他觉得痨病就像这种顽固不化的石头,所以要以毒攻毒。

老孟觉得自己在日本正变成这样的一块又硬又臭的石头。当他升为游戏室主管后,他只安分守己了几天。一开始,他每天只是在钱柜里抓一小把,换个几十美金。后来,他和老枪就用螺丝刀撬游戏机后面的盒子,让硬币一个一个掉下来。

这样挣钱虽让他良心有愧,但那速度符合他快速致富的原则。我终将离开这里,国外掐钱国内花,才合算。老孟盘算着。

老孟见过隔壁杜家兄弟的那个小偷亲戚两次面,还廉价买过他的几双最新款的美国名牌运动鞋。他觉得和老孟倒是一见如故,还说等他再捞几票后就找老孟一起去做风靡日本的中国生发精的大坂区代理。他说:“管这玩意能不能让他们长毛,只要能让他们掏腰包就行。这比直接偷他们钱光彩点。”

几天后,他失手被擒,被遣送回了国。几个月后,他换个名字又卷土重来,这次把老婆也带来了。“我要个人为我望望风。”他显然吸取了上一次被擒的教训。

有一回,老孟在堂兄孟田家碰到一个叫龟田的日本老头,吃饭的时候那老头一直对他微微发笑,那态度实在让老孟觉得暧昧。他说过几天还一定要请老孟上他家吃饭。老孟算了一下他的年龄,想他是不是当过侵华日军,一直对我们中国人有内疚之意?他就问龟田先生有没有到过中国?没想到他摇了摇头。老孟又想,他要不是个老同性恋?看上我了。这想法差点让他出身冷汗。

那一天,老孟如约在一个路口等龟田。那老头竟开了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车来接他。让老孟除了怀疑他是同性恋外,还怀疑这龟田老头是日本黑社会的头目。他家座落在一片小山坡上,房子不小,周围种满了枫树,还不时有几只鸟雀在枝叶间探头缩脑。那环境在老孟眼里和以前在挂历上看到的日本风光差不离。

老孟不免感到有些拘谨,他的日本礼节还没全学好。这家大别墅竟然只住龟田夫妇两人。原来他俩只有过一个儿子,三岁时就得病死了。老龟田还拿出一张镶在镜框里的黑白照片给老孟看。里面的照片像浇过了一泡黄色大尿。

老龟田还非说那张极其模糊的相片里的孩子有几分像老孟。老孟暗想这日本老两口可能是想儿子想疯了,他和那两三岁的小孩怎么比长相?看到一边的龟田夫人已开始掉眼泪,老孟不得不让自己的脸色变得凝重些,以符合当前的气氛。

几天后,老龟田通过孟田告诉老孟,他们想让老孟给他们当儿子。孟田还提醒老孟如果他愿意,他就将是这老两口大约一千万美元财产的唯一法定继承人。

一千万美元?一千万美元!他赶快把这消息告诉金国听。“日本真是一个可以在垃圾堆捡到黄金的地方!”老孟解开衬衫拼命拍着肚皮大笑。他说:“我要把这当鼓使!”

金国问老孟:“那老两口有多老?”老孟想了一下:“五十来岁吧。”

金国又问:“有没有病?”老孟说:“我怎么知他们有没有病?那老头不是同性恋已让我松了口气。”没想到金国当头给他泼了盆凉水,原来他一个上海老乡也碰到过类似好事。

金国说:“你要拿那里面的一分钱都要等到他们俩全过世。不出意外那起码要二三十年。那时你多大了?”老孟忽然有点明白了。他说:“五十来岁吧。”

“如果他们中有一个长寿,那你岂不要等到黄土都理到你自己的脖子眼那会才变富翁?”金国说,“而且,这些年你一定要老老实实,一心一意的,不能有半点差错。不然,他们随时可以让你走人,一个子儿也没。”

老孟吓了一跳。金国为他的千万美元的梦想收尾:“我看他们收儿子是假,请免费男佣是真。不然这种好事会落到我们中国人头上?”老孟则还没从那个辉煌的金钱梦里完全醒过来,他问:“日本人有这么狡猾?”

那以后的几天,他一直在算计这事。跟孟田堂兄探听探听?再不就潜入医院去偷两人的健康履历,看看两人有没有染上短寿的绝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赌一场要跑几十年的马?我又不是个彻底的赌徒。

他甚至想起在少年时代看过的日本电影《追捕》里的横路敬二,去他们家当儿子后年代久了会不会也变成那张呆脸?“跳下去!”他想把这句台词当街叫出来。

老孟在东京的大街上走来走去,踩过索尼和三菱的巨大广告牌下的影子。走累了他就坐地铁,坐完地铁又换巴士。

人比树好,可以随意挪动。这几天我在做一个多么让人飘飘然的美梦呀,起码我孟爱军有机会做上一次。老孟像和尚念经一样颠来倒去地想着。但我不能等那么久也等不了那么久,没听说地下党可以在敌人内部隐藏几十年的。我会露马脚的。他开始暗笑自己。

我的生命应该比那些堆在死人下面的金银财宝可贵。我的自由比那些不能兑现的金钱可贵。这真是一个让人苦恼的金钱家园。飞满他叫不上名字的鸟。这真是一个让他想洗一洗、玩一玩自己的脸庞的好地方,还有那些白云,那些歪歪的阳光。那些像白云飘来飘去的美丽女人,在这里的大街上他一个名字也叫不出。

4

有一段时间,鹿西觉得没有比赌钱更能让他忘我。活生生的钱变成了一些符号,在赌徒们手里挥来挥去。燥热的空气成为那种场合的调剂品。当血涌到耳朵根,战斗往往刚刚开始。

鹿西跟胡杰去看过号称当地最大的一个赌窟。去之前,胡杰再三叮嘱鹿西要万分小心,千万不要多嘴多舌。他说:“那里随时都有人输得倾家荡产,要上吊的上吊,要拔刀砍人的拔刀。”那间平房9怖好几个大汗站在那里,他们个个虎视眈眈的,应该是把风的。里面香烟雾气冲天,不少人围在一张台子周围,但都保持着一段距离。玩的人才能站在桌子边。他们赌牌九。每轮至少要压一千,连赢三把,也就是说够八千才算正式上桌。

因为桌子上堆满钞票,所以气氛显得格外紧张。一会儿,就有一个穿西装不打领带的人输干了下场,旁边有人偷偷说,今晚他至少已输了七八万。这时,场上有个人问他:“你不是还开了一辆轿车来吗?押上来赌!”那人显得还算从容:“那是单位的车,输了我要掉脑袋的。”他想了想,又把脖子上一条不细的金项链扯下来。

那条金项链实际估价为三千来块,但当赌资要打折,所以算两千。结果他又只玩了两三把,都没正式上成桌。

看了一会,胡杰就带鹿西离开。回去的路上,胡杰说:“那地方不能久留,分分钟公安就可能杀到,把我们这两个来看热闹的也因进去就亏了。”然后,他又咂咂嘴:“跟他们比,我们玩的只能算小儿科。”

而鹿西和袁星的关系,还是处在那种“敌进我退,敌住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进”的胶状时期。有一回,两人在胜利饭店二楼喝咖啡。鹿西告诉她:“我是为你的眼睛特别才有点头热,上了你的贼船的。”袁星笑了:“看清楚了,我可戴了最新式的隐形眼镜。再说,你也只是踏上船了半只脚,别以为就能过河去。”

怪不得那眼睛会发光。鹿西叼上了香烟,说:“我想和你打个赌。”袁星说:“我这人最讨厌赌博。你别跟我赌钱。”

“我和你赌命运。我赌你不跟我,你就会痛苦终生。”鹿西说。

袁星又笑了,那天她穿了一身黑,看起来就像一只黑黄色的喜鹊。她说:“这不好赌,你怎知道我痛苦不痛苦?你又不是我肚里的蛔虫。即使我很痛苦但装着不痛苦还不是赢定你。”

鹿西也笑了一下:“装一时装不了一世。我们赌十万块怎样?”袁星说:“我要是有十万块给你那我还会有痛苦?”

她开始撕扯她嘴里叼的那根不点的香烟,说:“这赌没意思,要赌赌个现的,立竿见影。”鹿西说:“那赌你是不是处女?”袁星说:“这个我不赌,还是赌你是不是童男?我赌你不是。十万块拿来。”她张开一只手,向前伸来。鹿西说:“我是不是,要你亲手试了才知道。”袁星笑得有点发涩:“那我就不要十万块了。”

送她回家的路上,鹿西说:“好像咖啡也能把人喝醉。”然后,他搂着袁星想有点动作。两个人在路上推推搡搡的,竟引来了一个小男孩跟在身后看热闹。鹿西对他挥挥手说:“小孩子看什么看。”那孩子说:“我们同路。”鹿西又说:“你会学坏的。”那小孩继续跟着,他不屑地说:“我早就学坏了。”

最后,鹿西甩手扔给他一张一百块,喝一声:“去!”那小孩弯了一下腰后走得更近了,他举着那钱向鹿西叫道:“朋友,你掉钱了。”

鹿西只好把手从袁星的上衣里抽出来,把钱拿了回来。就在那时,突然周围的灯都黑了下来,全市停电。

黑暗是我今天的真朋友?它贴到了我身上,这手多秘密。鹿西想。袁星也趁机像一只秋天的昆虫一样一蹿一蹦地闪进了她家。

几天后,鹿西的一个客户,还是比他高几届的校友,带了几个朋友来。他非要鹿西去叫个姑娘来。他说:“我不要回扣,听说现在挺乱的,我这些老实朋友要开开眼。”鹿西就跑到胜利电影院附近,正好看见一个在金陵饭店“六朝春”舞厅见过的男人,样子挺鬼祟。鹿西想,听说这一带有,他是不是就是拉那个的人?

鹿西和他打了个招呼,然后吞吞吐吐地把想法说了。那男人说:“还真有。”过了一会儿,他带来一个女人。说:“她跟你去。”那女人斜挎了一个包,低着头看起来挺羞涩的、然后,那男的跟鹿西要了一百块,说他马上要打的去大桥看风景,身上又正好没带钱。

那女人就跟在鹿西身后,走得不紧不慢。等到了家,门一开,里面坐了那么多男人。大家像看见了外星人,都不知说什么才好。鹿西的校友客户就操起一把吉它,唱了一首关于秋蝉的歌。

等他唱完,那女人就拍拍屁股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大家一起喊:“别忙着走,聊一会。”有人还喊:“起码跳个舞再走。”就在这时,有人用力砸门,鹿西一开门,外面站了三四个恶狠狠的男人,鹿西一把就把那女人推出去,再把门轰地关上。“又骗我一百块,也不嫌少。”他说。

鹿西转身对那手里还拿着吉它的校友客户说:“她又不是女大学生,你弹什么?”屋子里爆发一阵大笑。另一个人说:“幸好就弹了弹吉它,要是弹了弹这女人的什么要紧地方,还不要被那些恶棍敲诈?”

然后,月色透过玻璃窗正徐徐地光顾城市的这个角落,鹿西想,要不要也跟着他们勉强地笑一下。

5

秋天或冬天,站在自己单薄的躯壳里。九十年代的秋天或冬天,和八十年代的秋天或冬天的确有差别。但鹿西自以为生活还是那么的一回事,每天他要像搬石头把他自己搬上床再搬下床。床是城市里的一个小岛。

和钱斗,你会败。和欲望斗,你还会败。和真理斗,你又找不到对手。鹿西想,对一个不能均富的时代,你是无法保持克制的,你会爱上它。

在一场硝烟弥漫的麻将战上,鹿西听已赢得不想赢的“鱼扒皮”吹他的难忘故事。他说,他从小就讨厌钱,因为他那时连一毛钱都没。

“我老头三十岁得风湿半瘫在床上,家里就靠老妈子糊鞋盒挣几个破钱度日。十岁那年,我第一次有了五毛钱的零花钱,我把它捧在手心里当心肝宝贝。舍不得买小人书,舍不得买赤豆冰。我当时就想,这五毛钱要能变一块钱就好了,那年我正好十岁。”

他顺手又推了个大胡,清一色。收完钱,“鱼扒皮”继续说:“变钱这问题让十岁的我足足想了好几个月。你们猜我想了个什么办法?不是偷。我在街头,看用三张牌骗钱的那伙人,我观察哪一些是他们自己人,哪一些是受骗者。受骗者压哪张牌,我就压和他相反的。一下我就赢了两块钱。”

“所以,我爱赌。这里面窍门多,是一门高科技。不出老千,牌九、二八杠、跑得快、猜单双,我什么都敢和你们赌。”打麻将,“鱼扒皮”也是赢多输少。这时,另一个叫牟二的中年麻友嘈嘈道:“算你‘鱼扒皮玩得精,但又能从哥们身上挣到几个钱,除非你能开赌场。”

“鱼扒皮”说:“也别说,我的人生理想还真是开赌场。”

“铮钱门道多了。比如我,靠借钱。借谁的钱?借银行的钱,国家的钱。所以有人说赚钱的不如借钱的,借钱的不如偷钱的,偷钱的不如贷款的,贷款的不如贷了不还的。贷了不还,银行还不敢来找,那才算真本事。”牟二继续说。

大家都夸牟二才是真神仙,这几年这样赚了那么多也一直不露声色。年二又说:“但钱这东西少了不行,多了也不行。不过请大家放心,我车二绝对有信誉。会赖银行的,但决不会赖你们一分钱的赌账。”

底下,胡杰告诉鹿西,牟二的老婆还是一个正司令的千金。文革时期,他们对上了,但牟二是资本家后代。因此,司令岳父从好远开了辆吉普车赶过来,他用枪指着牟二的头说:“信不信打死你我也不会偿命?”想这样逼他俩分手。

那时候没钱,穷,还有生命危险,他俩却结婚了。如今,两人都做生意,有钱了。却各搞各的,谁也不理谁,他有情妇她有情夫,跟离了婚差不离。

临别,牟二还对鹿西说:“听说你是钟大的,你们钟大的外文系女研究生我玩过几个。”

鹿西说:“为抬身价假冒的吧?”牟二一扭脖:“怎么可能?为这事我还花了不少心血。是我银行的哥们指定要女研究生。我在玄武饭店开了房。她们说她们本来就是生解放,又想赚几个出国。这样反而两全其美。在南边,别说你们钟大的,北大的、北外的、清华的,哪个学校的没有?”

“钱不好玩,也好玩。害人不浅!”牟二像对他自己嘴里的牙说这句话。

有一段时间,鹿西还迷上了拍老虎机。金贸夜总会老虎机房开张那天,里面挤满了各种人。花钱买分就能上机玩。押一次分,机器就会发五张牌,还有一次换牌机会。五张牌一对不出你的分就算白压。出一对不翻倍,两对翻一倍,三个头翻三倍,还有顺子同花四个头之类的翻得更多。如果出百年不遇的同花大顺就可以翻一百倍。

然后你就可以拍大小,拍一个代表大的键或一个代表小的键,拍对了再翻一倍,拍错了就重新发牌。

这东西在一年时间里让这个城市的人输了几千万甚至上亿的钱,大大小小的赌棍们叫这玩意拍大小,拍下的那刻最刺激。每天,那里的机器叶叶叶地怪叫,吃钱再吃钱。鹿西一度沉陷其中,他想,我人斗不过,机器也斗不过?

结果他的确是什么也斗不过。有一天深夜,他发誓要戒赌,还想砍自己一根手指来显示决心。那天夜里,他还把一个长得有点像袁星的女人从夜总会带回家里,他想顺便也输点钱给她。

她不停地抽烟,还解释自己是第一次跟认识只几个小时的男人回家。她是个军工厂的工人,想买一件自己买不起但别的姐妹已拥有的真丝连衣裙,她咽不下这口气。鹿西问她:“你是不是近视?”她摇了摇头。鹿西又问:“那你认不认识—个叫袁星的?”他看她和袁星长得有几分相像,怕她们是亲戚。她说认识一个叫袁新的,新旧的新,是个男的。

鹿西又说:“你敢不敢剁一根我的手指?”她吓了一跳,说:“变态的给我再多钱我也不干。”鹿西又问:“那你有没有病?”她说:“有病的话退钱。”

脱衣服时,她还说:“要死了,我可是头一回。”鹿西也说:“我也头一回,你不亏。”她忙说:“不会吧?这么巧。”

那个夜晚,窗外下着大雨。鹿西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挤奶男工。完事后,他觉得自己光身子的样子很难看,就用毯子紧紧裹住自己。那女人一边扣胸罩,一边关切地问:“你搞感冒了?真脆弱。”那天她坚持要冒大雨回家。

她说:“我还没在外面过夜过,我儿子三岁了,看不见我睡不好。”临别,她还从鹿西给她的钱中抽出一张五十的找还鹿西。她说:“买那件连衣裙这些钱够了。”她对鹿西说的最后一句很小声的话是:“你舒服吗?我还可以。”

第二天一早,鹿西就给晚报打电话,他要举报那些吃人的机器,这简直是个公开的赌场。鹿西想正面赢不了你的机器就从后面捅你一刀。他本想,先给公安局工商局打。但他想这么长的时间都没去查,肯定是早勾结在一起了。

那天上午,他没去公司,他就只想打电话,打电话。这是一个失败者最小的乐趣。

6

鹿西曾想,面对相同的和不相同的问题,这就叫面临考验的人类?那什么又叫人类学?人类有不同的欲望,人类用不同的手法解决相同的问题。

相同的世界,相同的天气和相同的马路和穿梭不止的汽车,相同的父母和相同的工作。但这对于不同的人来说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是他,一个想变成狡诈的商人的家伙,别人是别人。不是一回事也不可能成为一回事。他鹿西就不会去日本淘金。他也不会像吴羊一样要装腔作势地号称要为生活和人性写点诗,搞点艺术。

遇到同一个女人,大家也很少用同一个办法。虽然最后的结果是弄上床,性交。这点是差不多。欲望以各种方式存在,躲在你的身后。豺和狼就被人们形容为那种样于。它们共存,具有强大的力量。

他就是他。生活在这个城市的某个阴暗的地方,赚钱花钱赌钱再赚钱。并把和袁星的相遇想象成一段天赐的爱情。他鹿西希望这就是爱情,这可以让他摆脱人世间的一些烦恼,一些逼他要躲进自己的玻璃瓶子的东西。

但他想,也没人逼你,去开公司,去赌钱,去拍破自己的脑袋取悦女人。虽然他还是那样干了。

小时候,他也和别的孩子玩打弹子、翻铁片、扇烟壳之类的游戏,甚至连猪脚上的一块圆圆的叫元宝骨的小骨头也要拿来掷输赢。但他总是输多赢少。那时他还会不服气,直到输光才会回家。如今,这类朴素会弄脏双手的游戏已逐渐消亡。代替它们的是变形金刚和电子游戏机。

现在的小孩再不会有他们的父母那样的童年时光。

但他玩的却还是那些幼稚的少年时代的赌博游戏的延伸。他仍会输得不服气。他想,也许,这就是命运。从小到大再到老,在各种游戏里和命运玩几把,你由不得自己。

有几回,鹿西还回钟大体育馆跳了几次舞。他就坐在一角。那些学生们的翩翩舞姿让他想起他自己的大学生活。那些事离现在并不久远但已成往事。

也许,没有刘冰,没有李飞,没有袁星,他就可以全身心地融入到这些欢快的学生中去。他可以像他的少年时代那样,纯洁地走过这个城市网一样的道路。真是,纯洁时,纯洁不好,不纯洁时,不纯洁也不好。

有时,鹿西忍不住也跳下场欢舞几圈。一次,他搂住了一个女硕士生,那女学究舞步轻盈,技巧娴熟。他问她:“为什么读那么多书?”

她翘着下巴回答:“读书总比混社会干净舒服。”

鹿西说:“我不喜欢读书,虽然也在这个学校读过几年。读书让我找不到东南西北。”

她莞尔一笑:“我要一次读得时间太长了也会这样。”

当鹿西问她将来想干什么?她说:“还是读书,读完硕士再读博士。读完博士再读博士后。读到老。”

鹿西追问:“老了后呢?”

她回答:“老了后就死了,这么简单的问题你也问?亏你还上过钟大。”

鹿西笑着说:“我以为你到天堂后也要读上帝的研究生?”

那个夜晚,月亮就轻轻地挂在校园的上空。时光可以停止但不会倒退,鹿西想。那些暗色的建筑,暗色的树影,暗色的石椅,还有不灭的路灯,还立在原来的地方。那个女研究生长得虽不怎样,但还是让他像注水一样涌现出无穷的欲望来。

另一天晚上,胡杰一连呼了他五遍。当鹿西回电话过去,胡杰叫道:“我们都在等你,他们叫你运钱部部长。你不来,大家不开张。”鹿西说:“我戒赌了。”

胡杰说:“你要能戒赌,我就能戒性生活。”

鹿西说:“那我们就赌我能不能戒赌。”

胡杰大笑:“那还不是赌。”

赌没错,生活也是赌。和自己的命运赌。那什么有错?鹿西想了半天,也没想到个一般性的结论来。

他想起那天晚上,那个号称要终生读书的女研究生曾反问他:“你是干什么的?”

鹿西回答:“个体户,卖电脑的。”她说:“大学毕业生也会当个体户?不过卖电脑这可是件好事。未来不就是个电脑时代嘛。”

鹿西笑着说:“我只是卖电脑,卖一件东西和去研究一件东西可不同。”

那回,他俩跳的是快舞,俩人转得有些晕。鹿西双腿之间的那玩意儿不知为什么有了点兴奋,翘起来像蜂尾一样刺着了那女研究生的裙间,一定还是处女的她不由地一激。她喘了口气后又问:“你们这些个体户,平时都干些什么?”鹿西说:“赌钱,玩女人。精神空虚嘛。”

那女研究生眼珠子一转:“那可不好!赌钱,会把老婆都输掉。玩弄女同胞,没老婆的就再也没老婆了,有老婆的也会没老婆。就算老婆比较顽固,要生了女孩还会给人玩。”

鹿西说:“事实好像并不如此,我看大家过得还马虎。寻欢作乐可能不需要付出大多的代价。”这可能是一个横过坚过都可以过下去的年代。

女研究生下结论了:“时候还不到嘛。”然后她把双手一摊,表示他们正在跳的那曲已经结束。

又一个晚上,胡杰起码呼了鹿西十遍。鹿西只好给他回了个电话。胡杰说:“别以为我又要拉你赌钱。有强奸没逼赌。我是想告诉你,我妹妹明天和那个台湾佬结婚。她听我说你还崇拜过她,要请你喝喜酒。”

那个抱猫少女?我主要是喜欢她在阳光下抱着猫的模样,是她让我感到生活里还有些明亮处。鹿西想。被阳光照过的东西可能都有健康的地方。

胡杰继续说:“他们几乎包了本市能找到的所有好车。那车队一眼都看不到头。有钱!有钱就会有一切。对了,我那妹夫也爱赌几把。你要不要来个情场失意赌场得意?”

鹿西说:“那就不赌钱,赌老婆。”胡杰大笑:“你还没老婆哩。不管赌啥,看来我是不用戒性生活了。”

那次,鹿西赢了点。在鹿西的心目中已不再神秘、并已为人妻子的抱猫少女在一边哈欠连天。她的台湾丈夫则一个劲抱怨玩得太小太小让他提不起神来。他说,他的一次外币期货买卖就让他赔过几百万也让他赢过几百万。在一边,鹿西也不好意思问那几百万是按美元还是按台币算的。

有输就有赢。鹿西暗想,这就是他的人生,戒不了的。

他还想,我那几个好朋友,我们不同人也不同命,但在都活着的时候,还不是有输就有赢的,有赢就有输的。这是规律。

我和他们不同。这也是规律。